瓶子没有贴标签,装着看起来黏稠油腻的淡褐色液体。麦柯斯希望它卖得不错。他倒满两杯,两个男人互相祝酒。
鲁塞尔回来时,拿着一瓶酒。“普罗旺斯渣酿白兰地,”他向麦柯斯介绍道,“我自己酿的。”
喝下十分具有冲击力的第一口后,麦柯斯擦拭着湿润的眼睛,想起酒窖里同样糟糕的葡萄酒。“跟我说说,”他问鲁塞尔,“你觉得我们的酒格里芬怎么样?”
汤图又开始对麦柯斯的腿发起求爱攻势。为什么小狗喜欢非礼别人的腿呢?这和个头矮的男人却偏好高个子女人有联系吗?汤图这么热情也可能是因为以前从未接触过年轻英国人的腿。麦柯斯第二次抽出腿,给它一条法国长面包,转移它的注意力。
鲁塞尔用手背抹抹嘴,擦去残余的葡萄渣,免得嘴唇起水疱。“一个可悲的故事,”他说,“我必须承认,这酒可能有一点不成熟,稍欠最后的加工。”他停下来,摇着头笑了。“不,我必须实话实说。它比这还要糟糕。刻薄的人管它叫袜子汁。不过它还有些地方可以好好改进。”他又抹去一点葡萄渣,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缺少照料。看看那些葡萄树吧。看不到一棵杂草。没有感染粉孢子的迹象。你知道,粉孢子是葡萄霉病。我把那些葡萄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不,问题并不在于缺少照料。”他举起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揉搓着拇指。“缺少的是钱。许多葡萄树很老了,失去了活力。几年前就应该替换掉,可是你伯父没钱投资。哎呀,酒就变差了。”他凝视着酒杯,摇着头。“我没法创造奇迹。没鸡蛋可做不了煎蛋卷!”
鲁塞尔面露喜色,仿佛成功完成一桩棘手谈判。他的妻子大人会很高兴的。“我们一定得为这次见面庆祝一下,”他说着走出厨房,“稍等。”
在葡萄园里提煎蛋卷,麦柯斯好不容易才抑制自己的惊诧,将谈话转回葡萄上。“嗯,那如果我请个人来看一看葡萄园、葡萄和其他一切,你会很高兴吧?我要请个葡萄酒工艺学家。”
麦柯斯看得出来,如果他想和鲁塞尔建立友好关系,就不能拒绝帕丝帕多特夫人。他点头同意。“太好了。正是我需要的。”
凝视着酒杯的鲁塞尔猛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当然没有!眼下她没有预约,正在休息,明天就可以开工。”照我的意思,越早越好,鲁塞尔想。尽管他喜欢小姨子,但她一闲下来就变成一个麻烦,总在他家里卖力擦洗任何不会动的东西,重新布置家具,给它们打蜡、装饰。他总觉得她想把他也掸一掸。
麦柯斯双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你看,这绝对不是在指责你。你已经尽了全力。但如果我们能得到一些专业的建议,知道如何改进,我肯定能凑到钱来运作。然后我们就会酿出更好的酒,这对咱们俩都有好处。这才是明智的做法,不是吗?”
“听起来正是一个单身汉急需的。不过我想她……”
从鲁塞尔的表情看,他完全没有被说服。他伸手去拿那瓶酒酿白兰地。
“她是房子里真正的龙卷风,没有一粒灰尘逃得过她的眼睛。她有职业病,一看到污垢就会马上消灭。就是这么厉害!”
“我向公证人奥泽特谈起过这件事。她认为是个好主意,”麦柯斯说,“事实上,她能找到人。她说她有朋友从事葡萄酒业。”
麦柯斯和汤图都歪着脑袋看着他。
鲁塞尔似乎赞同。渣酿白兰地找到了知音,他痛饮着,狠狠打了个嗝,像一个拳击手的胃部被人重击了一下。“或许不是个坏主意。你让我吃惊,就是这样。”他看着麦柯斯,脸色土黄,前额经常被帽子遮住的部分有一条白道。“你想保留葡萄园,这是好事。你会做饭吗?”
鲁塞尔举起指尖审视一番,接着拍了拍额头。“对了!帕丝帕多特夫人,我妻子的妹妹。”他强调似的拍了拍桌子,拍起更多灰尘。
麦柯斯摇摇头:“鸡蛋和熏肉,英式早餐。就会这么多。”
“真的。就像父子一样。”鲁塞尔停止回忆,俯下身,手指划过桌面。他似乎很惊讶,仿佛长期空置、无人照管的房子不应该有灰尘似的。“该死的,”他说,“看看这些灰。这里需要一个能干的清洁女工来个大扫除。”
“下星期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晚饭。我老婆会做红酒洋葱烧野猪——地道的红酒洋葱料理,有鲜血和红酒。和英国菜可不一样。”他戴上帽子时咧嘴笑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来着?英国人伤害了他们的猎物两次:一次是射杀它时,一次是用它做饭时。很好笑吧?”
“我很高兴有你照顾他。”麦柯斯说,一边将左腿从汤图热情的拥抱中抽出来。
“十分好笑,”麦柯斯说,“就像你的裁缝很有钱一样有趣。”
“你伯父生命的最后几年,视力已经衰退了,都是我为他料理这些事。”提到老人时,鲁塞尔露出虔诚的表情,画了个十字,“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我们非常亲密,你知道,就像父子。”
听到这儿鲁塞尔站起身。麦柯斯送他出门时,他还大笑不止,肩膀抖个不停。两人都觉得,对于他们的关系,这个开始出乎意料地愉快。
他甚至愿意帮助麦柯斯。“现在,关于水管装置,”鲁塞尔说,“井里的水位较低时,可能会出问题。水泵旧了,需要换新的。此外,关于化粪池还有个小插曲,刮起干燥寒冷的北风时,它就变得反复无常。”他低下头,轻敲鼻子,从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浓密眉毛下方盯着麦柯斯,暗示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这显然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小插曲。
离房子有一段距离后,鲁塞尔才打电话:“他说要请一个葡萄酒工艺学家,你正在帮他找。真的吗?”
麦柯斯一直弄不懂这句话是如何植入法语的,他也不懂为何法国人认为这很好笑,但他还是随和地笑了笑。他对鲁塞尔有某种好感,而且,这个男人显然在竭尽全力讨好他。
娜塔莉·奥泽特看了一眼手表,手指轻敲桌子。她希望早点离开办公室,可现在鲁塞尔需要有人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是的。别担心。你不会受到威胁。他不会把你赶走。”
鲁塞尔的微笑有些僵硬:“哦,它嗅得出英国人的幽默。我的裁缝很有钱,嗯?”
“好吧,我也不知道。你觉得……”
麦柯斯用旧报纸吸干汤图制造的水渍。“如果它不喜欢我,会怎么做呢?”
“鲁塞尔,相信我。我会安排一个妥善的人。” 她打断他。
他们走到厨房,正好看到汤图用小狗的方式,自信地给厨房餐桌的一条腿施洗。鲁塞尔朝它大吼,诚恳地向麦柯斯道歉,但是又补充了一句:“这无疑是它喜欢你的表现。”
“如果你有把握的话。”
“请吧,”麦柯斯说,“请进。”鲁塞尔摘下鸭舌帽,跟着麦柯斯进了门。
“相当有把握。我必须走了。”
“我给葡萄喷药时,风向变了……”鲁塞尔耸耸肩,这时汤图轻快地绕过麦柯斯,溜进厨房。
电话挂断了。鲁塞尔看看手机,耸耸肩。他希望娜塔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啊。鲁塞尔,汤图。”麦柯斯俯身拍拍它,拍起一缕蓝烟,“它就是这个颜色吗?真不寻常。我从没有见过蓝色的小猎狗。”
麦柯斯冲洗着盛过渣酿白兰地的玻璃杯,强烈刺鼻的气味让他回想起那辛辣刺激的口感。一晚上喝这样的酒会让大脑受损的。他本想将余下的酒倒进水池,继而决定留给鲁塞尔。这人准会再来的。很幸运,到目前为止,麦柯斯很喜欢他所了解的这个人。在城市里,邻居就是偶尔一起乘电梯的人。而在乡村,他们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处好邻里关系很重要。
鲁塞尔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我的狗,汤图。”
他转念想到帕丝帕多特夫人。她明天上午就要来了。他走过一个个房间,寻思她应该从哪一间开始打扫。或者她对家务活就像鲁塞尔对葡萄园一样精通,可以让她自己决定怎么打扫。天晓得她有多少种选择。他在大钢琴边停下来,钢琴上积着一层醒目的灰尘和死掉的昆虫。装着他和亨利伯父照片的银相框,在黄昏斜阳的映照下显得尤为暗淡。麦柯斯拿起它,相框背后的天鹅绒底板掉到他手中。夹在里面的另一张照片露了出来,揭开了亨利伯父早期生活中较为隐秘的一章。
“斯金纳,麦柯斯。”
第二张照片也是亨利伯父,但更加年轻。他站在某种卡车旁边,胳膊搂着一个金发美人的双肩。他们看起来感情深厚,两人都朝镜头微笑。女子一只手搁在亨利伯父的胸膛,摆出既随意又充满占有欲的姿势。他们无疑关系亲密。
“鲁塞尔,克劳德。”
麦柯斯更仔细地端详照片。从衣服判断,明显是夏天。但是从那辆卡车来看,大概不是在法国。他将照片拿到窗边光线更好的地方,看清了更多细节:女子手上闪光的婚戒,卡车冷却器上方的雪佛兰标志,还有模糊但仍然可以辨认的加利福尼亚牌照。亨利伯父究竟在加利福尼亚和金发女子发生了什么?这个老家伙。
两个男人站着互相审视了片刻,鲁塞尔摆出那张他练习了一路的笑脸,伸出一只肥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