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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耸了一下肩。“很遗憾。它可不是梅克多葡萄酒。”

“好吃极了。不过,有件事。昨晚在房子里,我尝了一点格里芬葡萄酒。简直没法喝。你这位侍者朋友认为它的味道极差。”如果麦柯斯指望得到娜塔莉的任何同情,他注定要失望了。

“如果那种酒那么难喝,它就不可能卖得好,不是吗?”

“当然了。这种事成百上千,为了土地和水,大家长期争斗,有的甚至发生在家族内部。兄弟反目,父子不和。很棒吧?我是说鱼排。”

“我是个公证人。对于卖酒我能了解多少呢?”

麦柯斯吃下一口绯鲤排,摇了摇头。“真的吗?难以置信。”

应该比我懂得多吧,麦柯斯想。“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如果那种酒那么难喝,为什么鲁塞尔还这么想继续酿造它?”

麦柯斯询问,按照法律终止协定是否可行,娜塔莉承认可以。“不过,”她说,“这么做会很困难,即使合法,改变现状也十分复杂。”像法律人士喜欢做的那样,她引用了一个当地的实际案例。附近一户葡萄园主和一家农民一起劳作了将近两百年。一次争端过后,其中一代主人企图废除协定。农民坚决不肯。经过痛苦而持久的争论,农民赢得了继续在那片土地上耕作的权利,现在他们还在那里劳作。可是两个家族自从一九二三年以后就没再讲过话。

娜塔莉用面包从碟子里抹了一些酱汁。“这是他的习惯。这是他做了三十年的工作,他十分享受。”她倾身向前,“你必须了解,住在这儿的人不喜欢变化。变化使他们不安。”

她解释道,在普罗旺斯,和在其他大多数酿酒的地区一样,有一种被称为土地收益分成制的协定。多年前,鲁塞尔和麦柯斯的伯父采用了这个协定,鲁塞尔照料葡萄园,亨利伯父支付葡萄园的保养费用,两人分享葡萄酒的收益。由于亨利伯父去世,葡萄园会更换业主,这令鲁塞尔很焦虑。他希望继续履行协定,担心麦柯斯想终止它。

麦柯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我不反对他继续在葡萄园干活。不过我希望最终能酿出某种像样的酒。这合情合理吧?”他停下话头,努力回想查理用过的词。“实际上,我想找个人来看一看葡萄园。一位葡萄酒工学家。”

未等麦柯斯回答,侍者拿着一个冰桶和葡萄酒现身了。娜塔莉倒上第一杯酒,点好只有沙拉和绯鲤排的清淡午餐。她将工作上的琐事抛诸脑后,开始描述鲁塞尔和葡萄园的情况。

这个词正要脱口而出,娜塔莉朝他摇了摇食指,这是法国人纠正外国人语言里的小问题时的惯用手势。“葡萄酒工艺学家。”

她笑了,从碟子里拿起一条小萝卜,在盐里蘸了蘸。“叫我娜塔莉吧,”她说,“另外,这是我自己的牙。”她咬了一口小萝卜,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粘在下嘴唇上的盐,“那么,和我说说。房子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吗?哦,趁我还没忘记……”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文件夹,“还有几张账单——房产保险,一些电工活,合作酒厂的季度账目。”她将文件夹推过桌子,“这就是。就这些。我保证再没有让人不快的意外了。”

“正是。一位葡萄酒医师。这儿一定有不少。”

麦柯斯举起手:“拜托,叫我麦柯斯。我也不能一直叫你公证人。这个称呼让我想到某个戴着白色假发和假牙的老头儿。”

娜塔莉凝视着杯子里的酒,蹙起眉头,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她说,“鲁塞尔也许会觉得……我该怎么说……受到威胁?不受信任?我肯定他和其他人一样,不喜欢外来的干涉。这儿的环境相当敏感。在这里,只要涉及葡萄园,都十分敏感。”说到这些棘手之处,娜塔莉摇了摇头。

“你好,斯金纳先生……”

麦柯斯耸耸肩。“你看。如果我们改善了葡萄酒,他能和我一样多些收益。这一点傻子也能想明白。他会失去什么呢?总之,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从侍者一系列毕恭毕敬的表现可以看出,公证人奥泽特到了。他陪同她走到桌边,小心地拉出椅子让她落座。她穿着另一套朴素的黑色套装,拎着一个简洁的公文包。显然她断定这是一个纯公事的午餐。

侍者的到来使娜塔莉不必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清走他们的碟子,热心地称赞起奶酪来,尤其是巴农地区的。“这是一块山羊乳干酪,”他两只手的指尖不断相碰,“它刚刚获得‘原产地命名保护’的标志。”侍者的打扰似乎帮助娜塔莉做出了决定。“好,”她说,“如果你确信你想这么做,我可以向一些朋友打听一下。他们也许会帮你找到有能力又不会干涉过多的人。”

“好主意,”麦柯斯说,“我正是这么想的。”

“你真是个公主。”麦柯斯向后靠去,感觉自己已获得一个小小的胜利,“再帮我解决一个难题,好吗?”

侍者倾身向麦柯斯低语:“别告诉别人,先生。”他的拇指和食指微妙地指向鼻尖,“简直像猫尿。”他停顿一下,让麦柯斯理解这句话,“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种更适宜的酒。在夏天,公证人奥泽特偏爱喝拉菲叶的玫瑰红酒,它产自瓦尔,口感清淡不甜腻。”

眉头的细微皱纹不见了,娜塔莉面露微笑。“那得看情况。”

“你觉得它怎么样?好喝吗?”

“我在阁楼里找到了些家具。都是旧家什,不过有一两件可能会卖上价钱,这样我就能凑到一点现款,来处理那些账单。你不会恰巧认识一个可靠的古董商吧?”

侍者看起来面无表情:“哦,是吗?”

娜塔莉大笑起来,这是她坐下以后第一次大笑。“当然,”她说,“而且我还相信有圣诞老人呢。”

“前几天有人向我提到一种本地红葡萄酒。我想它叫格里芬。”他说。

“正如我所料,”麦柯斯说,“你看起来是那种人。”他将最后一点酒倒上,“那么他们全都不是什么好人,是吗?”

麦柯斯点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和酒一起上来的是一碟小萝卜和少许海盐,连同一本又大又重的菜单和酒单,皮革封面,里面写满昂贵的酒名。不出所料,麦柯斯找不到任何提及格里芬酒的地方。他把侍者叫过来。

娜塔莉鄙夷地噘了噘嘴,答案不言而喻。“你应该去索格环岛小镇度过一个星期天。那儿的商人比任何地方都多,除了巴黎。你可以去看看是否有看上去还不错的人。”听了这话,麦柯斯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娜塔莉看起来很茫然。“怎么了?”

画眉餐厅是一幢结实的两层圆木小屋,华美的紫藤在一个长长的露台上铺展开来,挽救了它粗鄙的原貌。几伙儿当地的商人和一两对中年夫妻看着菜单低语。公证人奥泽特还没到,但侍者告诉麦柯斯,她已预订了平时常坐的桌子,可以俯视南面连绵的葡萄园。

“看看我吧。我很天真,头脑简单,又容易轻信别人,而且是个外国人,只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那些家伙五分钟内就能让我变得一文不名。我需要来自当地的保护,找个懂行的人和我一起去。”

为慎重起见,她推荐了一家位于乡村的餐厅,离擅嚼舌根的圣庞斯居民和他们爱打探的眼睛有几英里远。麦柯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地方,早到了几分钟。在法国乡间,餐馆指示牌通常比路标要多得多。

娜塔莉点了点头,像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心里有什么人选吗?”

麦柯斯小心翼翼地迈到外面的地砖上,一边刮胡子,一边晾干身体。洗脸池上方在创口贴和阿司匹林中间有个医药箱,他找到半瓶亨利伯父的古龙水。在伦敦社交界,古龙水是土耳其式沐浴留下的古董。小瓶上贴着一个像纸币一样图案繁复的标签,味道让麦柯斯想起丝绸睡袍。他往身上喷了一些,梳梳头发,准备选一身适合的衣服与公证人奥泽特共进午餐。

“这是我的另一个难题。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

淋浴喷头是二十世纪末法国水管装置的传统式样,一个使用不便的纪念物,似乎是事后才想起将一根退化的橡胶管连到淋浴间的龙头上。喷头是手持式,这样只能单手往身上涂抹肥皂。若要称心如意地用双手打泡沫,就必须将喷头放在地上,任其扭动喷水,然后再捡起来,一次冲洗身体的一部分。在伦敦,他只需站在湍急的水流下就可以了;在这里却需要有柔术演员的技巧才行。

“那你打算怎么办?”

跑了三英里之后,麦柯斯开始后悔拒绝了范妮的提议。太阳仿佛聚焦在他的头顶,空气静止不动,没有一丝微风能够吹散热气。当他回到房子时,简直快融化了,短裤和T恤衫满是汗水。他爬上楼梯去浴室时,腿软得像果冻一样。

“我期望凭我巨大的魅力和一顿丰盛的午餐,说服你和我一起去。公证人星期天不工作吧?”

范妮细想了一会儿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怪癖,耸耸肩,驾车离去,看着那个跑步的人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英国人啊,真是奇怪,很多英国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不自在。可如果考虑一下他们所受的教育,就不会惊讶。曾有人给她讲过英国的公立学校体系——全是男孩子,洗冷水浴,还看不到任何女人。就这样开始人生之旅里多么糟糕。她想知道麦柯斯会不会在他伯父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她希望他会。在圣庞斯,可以选择的单身男人极其有限。

娜塔莉摇摇头:“公证人星期天不工作。公证人偶尔吃午餐。在许多方面,公证人和常人非常相似。难道你还没有注意到吗?”

麦柯斯谢过她,有些不情愿地摇摇头。“我跑步就是为了从卡尔瓦多斯苹果酒的酒精中清醒过来。你知道英国人是什么样子。我们喜欢受苦。”

麦柯斯瑟缩了一下:“请让我重来一次。如果你愿意星期天陪我外出,我将是普罗旺斯最幸福的男人。我是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你真是个运动狂人,”她斜看着他的腿,眼中满是赞赏,“来吧。我带你进村。你看起来需要一杯啤酒。”

娜塔莉戴上墨镜,发出“午餐结束,该走了”的信号。“很巧,”她说,“我有空。”

那辆车放慢速度,和他保持同步。他转过头,看到范妮留着鬈发的脑袋和会心的笑容。她超过他,然后停下车,打开后车门。

回家的路上,麦柯斯发现自己两次差点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前方的路在高温下发出催眠的微光,车内的温度有九十华氏度。等他到了家,午餐时的酒悄声暗示他直接上楼,躺下来,合上眼睛。

对麦柯斯来说,这比他在海德公园跑步要轻松许多。他想,或许因为呼吸的是新鲜空气,而不是一百万支排气管排出的烟尘。他拉长步子,感觉汗水顺着胸膛往下淌。他听到身后着一辆车,于是让到路边。

他的本能反应是忍住,微笑着回想起历史老师法内尔先生多次讲过的话。午睡,按照法内尔的说法,是一种有害无益、自我放纵的习惯,外国人的典型特征。它会削弱意志,促使整个人类文明衰落。英国人饭后从不午睡,因而得以振兴他们霸气的帝国。论证完毕。

尽管许多外来运动,例如网球,已经为圣庞斯的居民所熟悉,但一个跑步者仍足以引起在葡萄园中度日的男人们的兴趣。一群农夫正在修剪长得过高的新枝。当麦柯斯跑过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在他们看来,心甘情愿冒着早晨的热气锻炼身体,简直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自虐。他们摇着头,弯下腰,继续修剪葡萄枝。

但是房子里凉爽宜人,无休止的蝉鸣像小夜曲般令人欣快舒畅。麦柯斯走到藏书室,从书架上挑出一本书。他准备先读上半小时,再来打发下午余下的时间。他坐在一把老式的皮质扶手椅里,翻开书,这是本旧版的E. I.罗布森的《普罗旺斯的旅人》,于一九二六年首次出版。就在第一页,麦柯斯着迷地发现,普罗旺斯曾被“残忍的抢夺者”侵犯过。哎呀,尽管开头很有看头,他却再也没有读到第二页。

上帝的闹钟,阳光,像小溪般淌过卧室的玻璃窗,唤醒麦柯斯。尽管没能立刻入睡,这依旧是他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晚。在伦敦,总会有远处的车流声组成的摇篮曲,还有映照在夜空中的城市灯光。而在乡间,则是完全的寂静,绝对的黑暗。这需要花一点时间来适应。现在,他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在哪儿。他睁开眼睛,抬头看看灰泥和露着房梁的房顶。三只鸽子在窗台上无休止地交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麦柯斯看了一眼手表,不敢相信自己睡到这么晚。他决定在阳光下跑跑步,庆祝在普罗旺斯的第一个清晨。

麦柯斯是被震醒的,起初他以为是打雷,接着意识到只不过是有人试图破坏前门。他甩甩头,驱散刚睡醒的混乱。他拉开门,发现一个暗红色脸庞的男人和一只灰蓝脑袋的狗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