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塞尔往盘子里添了一勺辣味炖菜,并没有中断他令人沮丧的预测。“……说不定他会把房子改造成那种旅店……”
“再来点北非小米饭吗?还是你准备来点乳酪?”
“什么旅店?”
“……全是麻烦,”鲁塞尔说,“变化总是坏事,而且他还年轻。他会想要清理掉葡萄园,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你知道,就是那种故作时髦的小地方,摆放着老式家具,所有员工都穿着西装背心。还可能……”
几公里外,鲁塞尔和他的暴躁脾气正忙着与鲁塞尔夫人在晚餐时进行热烈的讨论。鲁塞尔夫人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士,尽管嫁给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这么多年,她仍通过某种方式保持乐观。
“哎呀,好了!说不定还会建一个核电站呢,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甚至还没和他说过话。他可能比那位老人更富有,会花更多的钱在葡萄园上。他甚至可能将葡萄园卖给咱们。”鲁塞尔夫人探身抹去丈夫下巴上的一滴肉汁,“不管怎样,弄清楚的唯一办法是去和他谈一谈,不是吗?”
这会儿是咖啡馆的优惠时段。满身尘土、面容粗糙的男人们,在咖啡馆的吧台前坐成一排。他们嗓门响亮,十分健谈,口音和他们喷出的烟雾一样浓重。麦柯斯点了一杯茴香调味开胃酒,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感觉自己在人群里显得苍白而格格不入。透过咖啡馆敞开的门,他能看到金属地掷球比赛正在进行,选手们吵嚷着从院子的一端慢悠悠移动到另一端。夕阳斜照过广场,给石头房子涂上一层蜜色,咖啡馆的点唱机正在播放阿泽纳沃(查尔斯·阿泽纳沃(1924- ),法国歌手,演员。)的歌曲,这是一个阿泽纳沃之夜。麦柯斯感到难以置信,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凝视着窗外伦敦灰色的天空。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星球,而且是一个更令人愉快的星球。在这阳光充足的景色中,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刚才尝过的令人失望的酒,还有鲁塞尔先生的暴躁脾气。
鲁塞尔咕哝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鲁塞尔夫人继续劝说:“你知道我是对的,亲爱的。看在上天的分上,别摆着一张臭脸去。要面带微笑,带上一瓶酒。等你到了那儿,别忘记告诉他我妹妹的事。”
一想到吃,他的胃就提醒了他,除了早晨那顿像橡胶一样难以下咽的飞机餐外,他还没有吃过东西。他把手提箱放到楼上曾属于亨利伯父的气派卧室里,那里有大壁炉和几幅低劣的油画。他换下套装,提早去村子吃晚餐。
鲁塞尔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奶酪:“谁能忘记你妹妹呢?”
麦柯斯沉思着离开酒窖。他去哪儿找葡萄酒魔法师呢?黄页上可没有供他查询的一览表。也许公证人奥泽特会知道。等午饭时可以问问她。
麦柯斯喝完酒,走出咖啡馆观看金属地掷球比赛。亨利伯父曾经解释过靠球和击球、打比赛和打时间之间的细微区别。有趣的是,他能想起这些词,却丝毫不记得它们的确切含义。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傍晚,在房子前面的砾石路面上,亨利伯父演示了站姿和正确的掷球方法。伯父常说对于任何一个选手而言,最重要的是辩论的才能,要想既遵守比赛规则,又充分享受比赛的乐趣,争论是必不可少的。
“需要。我一直在读关于葡萄酒专家的资料。好的酿酒师如同魔法师,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他们知道如何混合来自葡萄园不同区域的葡萄,按正确的比例搭配。就像一份食谱,真的,只不过这份食谱是用来酿酒,而不是烹饪食物的。他们虽然不能将劣质酒变成柏图斯(法国顶级葡萄酒。),但是可以改善很多。四处打听打听,你附近肯定就有专家。无论如何,庄园怎么样?不,别说。等我空闲的时候,我要飞过去待上几天。帮我邀请几位女士。”
一个选手即将掷球。他双脚并拢,膝盖弯曲,神情专注,皱起眉头,投出一个长长的完美弧线。球把另外两个球撞到一边,距离木质目标球滚木球只有一根发丝。在麦柯斯看来,他显然赢了。然而事情绝非那么简单,这只不过是两队即将进行激烈辩论的一个信号。金属球和滚木球之间的距离只相隔零点几毫米,需要测量准确。测完还要测第二次,然后会有质疑的声音,当然这需要再测量一次。人们提高声音,耸着肩膀,张开胳膊,表示怀疑。看起来比赛不可能立刻继续下去。麦柯斯离开那群沉浸于比赛的人,穿过广场走向餐厅。
“需要吗?”
餐厅的名字叫范妮小舍,瓷砖地面,藤椅,纸桌布和纸质餐巾,墙上贴着马塞尔·帕涅尔(马塞尔·帕涅尔(1895-1974),法国小说家,剧作家。)的老电影海报,狭小而低调。不过这家餐厅有两个秘密武器:其一是一位老厨师长,他在巴黎的艾米·路易斯餐厅学过手艺,对烹调得心应手;其二是范妮本人,她能营造出一种氛围,这对于所有能长盛不衰的餐厅来说都极其重要。
“真的吗?”查理听起来并未泄气,反而更加兴致盎然,“嗯,这可能是酿酒人的问题,而不是葡萄本身的。你知道,这种情况常常发生。我们需要的是一位酿酒学家。”
人们总说,气氛不能当饭吃,此话不假。但要说餐厅好不好全靠厨师的烹饪技术,也不对。吃饭应该是一种舒适的体验。范妮深知在冷漠的环境里吃饭会觉得不舒服。她令顾客们感受到关爱——所有顾客,不单单是男性。当客人进来时,她亲吻他们;离开时,她再一次亲吻他们;他们讲笑话时,她捧场地大笑。交谈时她一定会使用肢体语言——摸摸手臂,按按肩膀,拍拍脸颊。她对每一件事都了然于心,看上去由衷地喜欢每一个人。
“有可能。这酒酿得,缺乏技巧,显然需要一些训练和严格的管理,最好再来个当头棒喝。”他编不下去了,“实际上,查理,它尝起来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我连咽都咽不下去。太难喝了。”
毫无疑问,她已经听说了大房子的新主人。圣庞斯的每一个人,只要有耳朵,都听说过。有人是从村子的官方新闻发言人,肉贩妻子的口中听来的,有人是从咖啡馆机灵的伙计们那里。她注意到麦柯斯穿过广场,朝餐厅方向走来。她转向一面镜子,对头发和低胸露肩装略做调整,然后走到外面。
“当然。那么有希望吗?”
麦柯斯正在研究菜单,它装在钉在梧桐树树干上的相框里。
“当然还不成熟。”
“晚上好,先生。”
“然后呢?”
麦柯斯抬起头。“嘿。哦,抱歉。晚上好,夫人。”
“我在酒窖里,刚刚品过酒。”
“小姐。”
或许只是不巧选错了。麦柯斯又挑了一瓶,完成相同的步骤,结果还是没法喝。看来这并不完全是查理心目中的金矿。他决定打电话告诉查理这件最糟糕的事情。
“那是那是。请原谅。”
他闻一闻酒香,尝了尝,颤抖了一下,立刻将酒吐出来,然后用一根手指揉搓牙齿,把一块像单宁酸厚苔的东西弄掉。这酒差一点就成醋了,酸得足以令肝脏起褶子。太可怕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微笑着相互打量。旁观者会以为他们喜欢眼前的人。
麦柯斯仔细检查酒窖,里面零散地放着一些当地出产的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教皇新堡,拉斯多和黑醋栗甜酒。但绝大部分是庄园自产的葡萄酒,装饰着蓝金两色的华丽标签,那是亨利伯父亲自设计的。麦柯斯选了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格里芬,将它拿到倒放着充当桌子的桶上。桶上面有一个开瓶器和一只不怎么干净的酒杯。麦柯斯抖掉杯子里的死蜈蚣,用手帕擦了擦瓶身。他打开瓶子倒上酒,然后将杯子举向光源,让自己享受这无忧无虑的一刻,沉思着如何将遗产发展成精品葡萄酒事业。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一只孤零零的灯泡照亮了狭小实用的房间。砾石地面,天花板很低。储料仓由砖块砌成。房间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到处结着蜘蛛网。一只珐琅的酿酒温度计挂在墙上,刻度从五十摄氏度到零下十五摄氏度,每一个数字旁边都写有隐秘的评注。例如:五十度,在塞内加尔是好天气;三十五度,促使蜜蜂云集;零下十度,冷到足以令河流结冰;零下十五度只标注了一个寒冷的年份,一九五八年。酒窖的温度保持在十二摄氏度,麦柯斯记得亨利伯父告诉过他,不论外面天气如何,酒窖内温度的上下浮动绝不能超过两度。伯父过去常说,保持稳定的温度,是酿造有益健康、令人满意的葡萄酒的秘诀。
不,这位先生并没有早来,现在恰好是用餐高峰之前。范妮安排他坐在小露台的一张桌边,拿来一杯酒和一碟光滑润泽的黑橄榄,并留下了菜单。菜单很短,但都是麦柯斯喜欢的菜品:前菜可以选择油煎西葫芦、蔬菜砂锅或馅饼;主菜有洋葱牛排、烤鳕鱼和鸡肉串;甜点有奶酪,以及两道可靠的备选:法国苹果派和脆皮焦糖布丁。食材简单,却比米其林的星级更吸引顾客。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壁炉旁的一个小门,走过通往酒窖的楼梯。他打开锁着的门,摸索电灯开关时,感到一股凉气迎面扑来。
麦柯斯选好菜,在椅子里舒服地坐着。他看着范妮拥抱刚到的一行四人,感到混杂在一起的满足和期盼。他想,她的家族中,一定带有一点北非血统。所以她才会有咖啡色的皮肤、蓬乱的黑色鬈发和深色的眼睛。她穿着一件无袖紧身上衣,显露出修长的颈部和丰满的胸部曲线,下半身则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麦柯斯很好奇,她的腿是否和上半身一样颀长而优美。
麦柯斯继续探索,用力打开所有的百叶窗,仔细打量衣橱和抽屉。他将现在和过去两相比较,回忆起了房子的格局。要说有任何不同,那就是房子比记忆中的要大,大到即使是查理也得用尽地产代理商的所有词汇才能充分评判。六间卧室,藏书室,餐厅,巨大的客厅,厨房,后厨房,两间储藏室,洗涤室,杂物间,想必在房子尽头的某处还有一个酒窖。麦柯斯穿过客厅,脚步声在石头地面回响,他停下来看一组照片。照片排列在一架覆满灰尘的古老钢琴的琴盖上。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是亨利伯父和他年幼的侄子,他们斜视着太阳,一人手里握着一只木质旧网球拍。
范妮发现麦柯斯在盯着她看,便走到桌边,微微一笑。“那么,你选好了吗?”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手里拿着便笺本和铅笔,身子前倾,准备记他点的菜。
“他已经到了,那个英国人。现在在房子里。不,我还没有和他打招呼,可是我在奥泽特的办公室看见他了。挺年轻的。”鲁塞尔停顿了一会儿,设法让拖拉机转向尽头排葡萄树,“他友好吗?我怎么知道他友不友好?谁都说不准英国人的脾气。”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房子,叹了口气。唉,英国人。他们可以停止侵略法国吗?鲁塞尔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他向身后的葡萄树看了一眼。妈的,他的狗。因为一直跟着拖拉机,被喷歪了的波尔多混合物洒得脑袋上一片灰蓝,它本来就长得很古怪,这下更加怪异了。
麦柯斯费了些力气才让目光停留在菜单上,以免因为心猿意马而目光失神。他点了西葫芦、牛排和一瓶红葡萄酒。
在外面的葡萄园里,鲁塞尔注意到了打开的百叶窗,他的小眼睛能辨认出视野中的任何变化,他给妻子吕蒂文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
范妮记了下来。“还有别的吗?”
从高高的长方形玻璃窗可以看到吕贝隆矮坡的景色,以及在房子与山坡之间的更多的葡萄树。麦柯斯看到一个人坐在拖拉机上,正忙着巡查。他牵引着一个机器,向一排排整洁的绿色葡萄藤喷洒蓝色的雾状杀虫剂。那一定是鲁塞尔,可能还处在之前的恶劣情绪中。麦柯斯决定,等到鲁塞尔平静下来再和他见面。
麦柯斯看了她好一会儿,抬起眼眉,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遐想。
进了屋,他看到一座宽阔的石质台阶,向上通往一片被百叶窗遮蔽的阴暗中。门廊两侧,各有两扇通向一楼主室的门,这是经典的庄园结构。他走进黑洞洞的厨房,打开百叶窗,让傍晚的阳光涌进来,照亮浮在凝滞的空气中的尘埃。厨房中有一个沉重的大铸铁炉灶,浴缸大小的水池占去一整面墙,玻璃门的储藏柜占去另一面。一张厚木大板桌和当年一样放在房间的中央。他伸出手指划过桌子表面,找到他刻下自己名字首字母的地方。一切都没变。
“薯条?脆皮烘烤菜?沙拉?”
折回前门,麦柯斯将钥匙对准锁眼,但试了几次都拧不动。这时他才想起来,在反常的法国方式中,开锁的方向同盎格鲁-撒克逊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摇了摇头推开门。这些法国人,他们从不会让外来人好过,就连简单的事情也要弄得这么复杂。
过了一会儿,麦柯斯面对着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和第二杯咖啡,开始回顾第一天的新生活。借着一顿可口的晚餐,伴随着晚风轻柔的暖意,他渐渐乐观起来,觉得起初对葡萄酒的失望不值一提。用查理的话说,那可以补救;至于鲁塞尔,可能需要麦柯斯老练而温和地应付。这一天里的其他发现全都振奋人心——一幢可以修缮得极好的房子,一个令人愉快的村庄,两位几个月来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头一次感到激动,觉得可以在普罗旺斯,在这里,快乐地安顿下来。多年前亨利伯父给年轻人的又一条金玉良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你忙于无事可做,却又如此享受,有一天你会懂得的。
这样的景象透着一丝哀伤。但可以看出这栋房子曾经是什么模样,恢复以往的气派也不难。麦柯斯四处信步,走进毗邻房子的前开式仓库,他记得亨利伯父将撞坏了的黑色雪铁龙德尚放在这儿。车已经不在了,只有堆在一起的生锈农具和两辆有着红色轮胎的古怪自行车——麦柯斯第一次看到这辆自行车时,它们就破旧不堪。
他埋完单,留下慷慨的小费。餐厅仍然很繁忙,但范妮还是抽空过来,在他的脸颊两侧各吻一下,祝他晚安。她闻上去就像是每一个年轻男人的梦想。
麦柯斯继续开车向前,穿过一排排精心修葺的葡萄树,停在梧桐树下。这棵巨大的古树比拿破仑一世还要久远,浓荫遮蔽着庄园长长的南墙。和修剪齐整的葡萄树相比,园子有些疏于打理,房子外表也是如此。它令麦柯斯想起那些身份显赫的夫人,以及她们脸上厚得就要爆裂的粉底。房屋曾经漂亮的正面需要重新修整,关闭的百叶窗多年没有重新上漆,前门上暗绿色的清漆卷翘起皮了。庭院中,疯长的杂草从砾石中挤出来,方形水池中有几棵苦苦存活下来的睡莲,底下的水早已变得粘滞而混浊。鸽群在树枝间斗着嘴。
“回见?”她说。
他在石墩前停下,两个世纪的风吹日晒让石墩岩块剥裂,几乎变成黑色。上面标着通往房子的土路的入口。宅子的名字刻在石头上:格里芬,覆盖着苔藓的字母线条柔和,经过与自然长年累月的交战,变得模糊不清。
麦柯斯笑着点点头:“你是赶不走我了。”
麦柯斯开车驶出村子,前往老房子,在每一个转弯处寻找回忆。路两边沟渠长满藤蔓,还像以前那么深。那时候,每天早晨亨利伯父都派他骑破自行车去面包店,许诺如果回来时羊角面包还是热的,就有五法郎的奖赏。他常常和自己比赛,两脚使劲踩,努力打破之前的最高纪录。他会将赚得的五法郎收起来,保存在床边一个芥末罐里。假期开始时,罐子还是空的,等到假期结束就会沉甸甸的。那是麦柯斯第一次感到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