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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啊?”一个尖细的声音问,似乎因为被打扰而感到不耐烦。麦柯斯自报家门,听到门锁咔嚓一响,他走了进去。

公证人办公室在街道的一端,就在村庄尽头连接着葡萄园的地方。这是一所小房子,百叶窗放了下来,以抵挡热气,前门上有一块黄铜铭牌。麦柯斯按响门铃。

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一张堆着卷宗的老式大桌子后面,烫着一头她母亲年轻时流行的发卷。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向麦柯斯挥了挥手,示意他角落里有两把硬背椅。“公证人奥泽特一会儿就会来见你。”她边说着边重新看起文件。

他望着广场上最后一拨离开餐厅的顾客,他们因炎热而有些委顿,一边调节着墨镜,一边迈着缓慢从容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去处理下午的事务。其中一个男人挺着象征成功的肚腩,抽着快燃尽的雪茄,消失在公证人办公室所在的街上。或许他就是公证人,麦柯斯想。他把酒喝完,站起身来,是该去继承遗产的时候了。

他从两把椅子之间的桌子上拿起一本卷了边的六个月前的《布谷鸟》。这份杂志一如继往地选择曝光小道消息,全是关于名人的八卦:摩纳哥的斯蒂芬妮(斯蒂芬妮·格蕾玛迪(1965-),摩纳哥公主。),好莱坞最近的传奇人物,让-保罗·贝尔蒙多的儿子,威廉王子,约翰尼·哈里代(约翰尼·哈里代(1943-),法国歌手,演员。)。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全都过着那种肯定会让等候室里的人感兴趣的生活。

麦柯斯喝了一口这不透明的液体,茴香让酒的口感辛辣提神。他奇怪这款酒为什么比不久前在伦敦喝的好喝那么多。当然跟炎热的天气有关,它是适合酷暑的饮品。但也与周围的环境不无干系。能听到金属地掷球的咔嗒声和法语的交谈声,是喝茴香酒的最佳时机。如果没有穿套装和袜子,他想,会觉得它的味道更好。他拿出公证人的信,又看了一遍,查理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一种崭新的生活……你简直是坐在金矿上了……精品葡萄酒是你今后的事业。麦柯斯举起酒杯,为未来干杯。

麦柯斯正看着一篇对巴西首席整形医师的专访,一声怒吼从后面关闭的门里传出来,他猜那就是公证人奥泽特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人哼了一声,门砰地被打开,一个像农场工人一样皮肤黝黑的魁梧男人快步走了出来,离开时还侧过头瞪了麦柯斯一眼。秘书依旧看她的文件,连头都没抬。那男人好像似曾相识,可是麦柯斯想不起来。他接着看那篇访谈,医师显然在提臀手术上取得了激动人心的突破。

吧台后面的女人朝身后的货架挥了挥手。“哪一种?力加?卡萨尼?纯正茴香酒?加诺?潘诺?”麦柯斯无奈地耸耸肩,他分不清这些酒名。女人对他笑了笑:“那就来杯力加吧。”她往杯子里倒了不少,将它放在坑坑洼洼的镀锌吧台上,旁边有一把满是水汽的小壶。查理向酒里兑了点水,来到露台的一张桌边坐下。咖啡馆的狗跟在他身后,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大而深情的褐色眼睛凝视着他。这让麦柯斯想到了查理。

过了一会儿,瓷砖地上响起鞋跟的咔哒声,公证人奥泽特出现了,微笑着表示欢迎:“斯金纳先生吗?很高兴见到你。请到办公室来好吗?”

广场前面是狭窄阴凉的街道,只比巷道宽一点点。麦柯斯能看到挂在面包店和肉店门上方的标牌,在一个角落,有一块牌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掉了漆,上面有个箭头指向公证处所在的街道。他看一眼手表,还差半个小时才到约见的时间。太阳在头顶直射着,他口干舌燥地走进咖啡馆,一群老人停下纸牌游戏,打量着这个身穿套装的陌生人,他向他们点点头,要了一杯茴香酒。

麦柯斯需要一点儿时间从惊讶中恢复,才能站起身来去握公证人奥泽特伸出的手。公证人奥泽特,虽然这职位听上去很男性化,但她却是个年轻女子:纤细的身材,橄榄色的皮肤,只有在法国才见得到的闪亮的棕红色头发。她身着夹克和裙子,优雅的双腿,优雅的高跟鞋,这身打扮即使在巴黎也不会过时。

麦柯斯将车停在树荫下,到大广场上闲逛。广场和他记忆中得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咖啡馆,一家烟草店,镇政厅,还有一座喷泉。唯一明显的变化是多了一个小餐厅,阳伞下的桌子挤满了人,慢悠悠地在阴凉下吃着午餐。那里以前曾是什么呢?一定是镇上的理发厅。麦柯斯隐约记得一个身材高大,喷着香水的女人给他理过发,她的胸部要么顶到他的耳朵,要么靠近他眼睛,让他青春期的想象力燃烧起来。

“斯金纳先生?”她似乎被他明显的诧异逗笑了,“有什么问题吗?”

长长的林荫路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成为通往村庄的优美而天然的入口。它们像法国的其他梧桐树一样——如果你相信的话,是拿破仑为了给行进的军队提供阴凉而栽种的。历史故事并没有讲述他执着于这些园艺的同时,怎么会有时间作战,或者更确切地说,怎么会有时间陪约瑟芬(约瑟芬·德博阿尔内(1763 - 1814),拿破仑·波拿巴的第一任妻子,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后。

麦柯斯摇摇头,跟着她走进办公室,小声咕哝着可从没见过他的英国律师查普曼先生穿高跟鞋。与秘书散乱暗淡的工作环境相比,公证人奥泽特的办公室和她本人别无二致,造型优雅而时髦,色调以米色和深褐色为主。桌上整洁清爽,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记事本、一瓶牡丹花和插着几支万宝龙钢笔的水晶酒杯。

跟随着指向圣庞斯的路标,他开下主路,想知道这么多年,小镇是否变化很大。他猜不会。它不在吕贝隆时髦的一边,而且不同于那些高雅时尚的村庄——戈尔德,梅纳,博尼约,鲁西荣,拉科斯特,圣庞斯没有可以眺望风景的地方,它建在平原上,而非山顶。大概是受海拔不高的影响,圣庞斯人以比北边的邻居更为友善好客而闻名,他们的邻居终其一生生活在峭壁上,几个世纪以前就曾交战数年。

“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明吗?”奥泽特又笑了笑, “只是个形式。”麦柯斯将护照给她。她戴上眼镜,看看照片,又看看坐在她对面的人。“护照上的照片从来都不好看,是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将护照滑回桌子对面,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和一串用细绳绑着的老式大钥匙。

他开上横跨迪朗斯的桥,这里曾经是一条河,现在因初夏的干旱而萎缩,比一条泥泞的溪流大不了多少,溪水流入沃克卢斯省。吕贝隆就在前面,一串低矮的圆形山丘,覆盖着多年生胭脂栎,显得温暖而柔和。一道道看起来舒适的很上镜的山脉,被贬低为设计师山脉。这是真的,它们从远处看来很漂亮。不过,麦柯斯回忆起少年时代的探险,那些斜坡比现在所呈现的更为高耸险峻,胭脂栎底下的岩石像珊瑚一样锋利,在其间行走十分困难。

她开始仔细查阅卷宗,宣读不同文件的各个章节。麦柯斯似听非听,思绪早就不在法律术语上了。他趁她低着头仔细研究了一下:她前倾时,丝质衬衫会滑下来,隐隐露出一点乳沟;皮肤散发出明亮的地中海光泽;头发令人赞叹;双手纤细,指甲光亮,没有涂指甲油;他还注意到,她没有戴婚戒。也许真的要时来运转了。为了下一次更为私人的见面,他得努力想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那个男人耸耸肩,拉上拉链,点了一支烟,又点点头,回到车上,留下麦柯斯回味着法国人对此类生理需求所抱的无所谓态度。他无法想象同样的场景发生在英国的金斯敦公路旁,在英国,即使是迫不得已,这样的行为也会在一个隐秘的尴尬气氛中发生,当事人还得怀着负罪感不停地回头张望,害怕有警车经过,自己因不检点的暴露行为而被逮捕。

“……因此你不必担心物业税,要到十一月份才会征收。”她合上卷宗,将它和钥匙一起推给麦柯斯,“都在这里了。”

“我来的地方可不是这样。”

奥泽特查看着记事本上的一些记录。

“这很常见。”

“很遗憾,”她噘起嘴来,仿佛在强调一个公证人生活的重负,“继承的事总要遇到些坎坷才能完整收场。”她从眼镜上缘看着麦柯斯,漂亮地歪了歪头,“你刚才等候的时候大概看到了,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人就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麦柯斯打破沉默。“天气不错,”他说,“阳光真好。”

麦柯斯回想起那个满面怒容的农民。“他看起来可不怎么高兴。他是谁?”

解决小便的需求愈发迫切,谈情说爱的念头被搁置一边。麦柯斯开下主路,在一辆积满灰尘的白色标致旁停下来,找一处灌木丛行个方便。他发现标致的司机已经找好地方,他们互相点点头,两个男人都怀有相同急迫的目的。

“克劳德·鲁塞尔。他为你伯父工作过。”

开着小雷诺车驶往吕贝隆,路边的景色新鲜却又熟稔,让麦柯斯回想起,每年暑假他刚到时,亨利伯父来接他的情景。他从N7公路拐向罗涅,沿着狭窄而弯曲的道路前行,两边是一丛丛松树和栎树,热气涌进打开的车窗,帕特里克·布鲁尔低吟的《对我细诉爱语》像蜜一样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

麦柯斯想起来了,他就是罗素。经过这些年,饱经风霜的鲁塞尔更胖了,头发也谢顶了,但他肯定是麦柯斯在伯父那儿见过的那个男人。“他为什么心烦意乱?”

希斯罗机场依旧人潮拥挤,令人压抑,而巴黎的上空则是多云。直到法航的飞机飞到圣埃蒂安南面,麦柯斯才看到万里无云,像明信片一般湛蓝的晴空。他走出马里尼亚纳机场,来到出租车等候区。天气热得惊人,出租车司机穿着短袖,戴着墨镜,在车子的阴影里闲逛,盯着身穿夏日衣裙的姑娘们。微风带来一股柴油的味道,麦柯斯一直将这种唤起记忆的气味与法国联系在一起。机场后面石灰岩峭壁的每一道皱褶都清晰分明,在为艺术家们创造的明亮、清澈的光线下很易于描摹。他的一身伦敦行头显得既厚重又单调。

奥泽特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金表。“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一点复杂,我今天实在没有时间……”

那天晚上,收拾好行李,麦柯斯给自己倒上最后一点伏特加,看着窗外聚积起来的昏暗,在它的遮盖下根本看不到晚霞。伴随了他一整日的期待和激动,此刻愈加强烈。明天他将看到异国土地上的太阳,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如果房子所有权的手续没有问题的话,他就会睡在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床上。对于崭新的生活,麦柯斯略微感到轻飘飘的,他更改了电话机上的留言:“我去法国了。六个月后回来。或许吧。”

麦柯斯举起一只手。“我有个好主意。”

结果所有直达航班都客满了,他只能勉为其难,先飞巴黎,大约在午餐时间转机到马赛。机票安稳地放在口袋里,麦柯斯在银行前下了车。余下的一天他都用来处理日常杂务,仿佛会离开英国很长时间,要为此做些准备。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自从一家航空公司遗失了他的手提箱,并且不公正地指责他标签贴得不正确以后,麦柯斯对所有航空公司产生了深深的反感。手提箱几天以后才被归还,上面还有被辗轧过的痕迹。而航空公司既没有道歉,也未赔偿。如果不是这么急切地要去普罗旺斯,他情愿选择火车。

“明天。午饭。就算公证人也得吃午饭,对不对?”

“法航飞马赛?”坐在桌边的女孩甚至不用去查电脑,“很不幸,先生。法航不再从伦敦直飞马赛了。我可以试试英航。”

她摘下眼镜,迟疑了片刻,耸了耸一只肩膀。“是的,”她说,“公证人也吃午饭。”

对方表明自己是公证人奥泽特的秘书,等麦柯斯说明自己是亨利·斯坎勒的侄子、他财产的继承人时,她的声音才不那么冷淡了。几次停顿之后,麦柯斯猜想她是在与公证人本人商量,约见定在第二天下午。他喝完咖啡,去找旅行社。

麦柯斯站起来,轻轻点点头。“那就明天解释给我听吧。”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先联系公证人。现在是英国时间八点半,法国时间九点半,应该开始办公了。他取出凯比奈特·奥泽特寄来的信,现在它沾上了卡尔瓦多斯苹果酒的污渍。他将信在桌子上铺平,准备面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法语谈话的严峻考验。跟骑自行车差不多,拨出号码时他告诉自己,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即使如此,当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女声由于干扰而模糊不清、不情愿地发出一声“喂”时,他还是踌躇了片刻。听她讲话的态度,似乎这电话打得特别不是时候。

“斯金纳先生?”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别忘了你的钥匙。”

天色灰暗,但没有下雨,他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边,咖啡馆是伦敦努力仿效巴黎的一部分,至少夏天如此。在他周围,人们正对着手机轻声低语,摆弄着文件,在上班之前不停地看表。他有一种夹杂着内疚和兴奋的满足感,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今天要做的就是兑换查理的支票,和公证人预约,然后订票。

麦柯斯收起钥匙和厚厚的卷宗,经过秘书的桌边时停了一下。“祝您度过一个有香槟和舞蹈的美好夜晚,女士。”

晨跑之后,麦柯斯站在淋浴间里,热水冲淋着被酒精浸泡过的脑袋,他回想着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变化,发现每个变化都不赖。真幸运,幸运的家伙,他边穿衣服边想。走去骑士桥喝咖啡时,他发现自己吹起了《马赛进行曲》。

女人看着他点点头。“当然,先生。”他穿过前门,出去时吹了一声口哨。年轻男人第一次见过公证人奥泽特以后经常是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