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阁楼从第三层的这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不错,不错,”查理说,“无一例外,都是最让人称心如意的陈设。”
“不是阁楼,麦柯斯。是用人的住处,”查理嘀咕着,“好极了,有充足的空间留给临时女佣和男管家。”
“给你提供?上帝,你开始听起来像在《乡村生活》里做房地产广告了。”查理咧嘴笑着,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听麦柯斯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那儿了。实际上,有许多年了。让我想想。我记得有个藏书室,里面有只巨大的填充玩具熊;一间餐厅,不过从来不用,因为我们总在厨房吃饭;一个庞大的圆顶客厅,一个酒窖……”
“……我想那里有六间卧室,两三间浴室。哦,还有个草坪网球场和仓库之类的附属建筑,一个带旧式喷泉的庭院。”
查理用餐巾擦擦嘴,喝完香槟。“在你告诉我更多细节之前,我不会给你添酒。给我提供些详情,老兄,快给我提供提供。”
“现在我能描绘出它的样子了。听起来像一个豪华古宅。修葺和装饰的整体状况怎么样?在过去一百年里有整修工来过吗?”
“我会对这个上瘾的,”麦柯斯说着将他的盘子抹干净,“你觉得如果它被叫作鱼卵,还会那么好吃吗?”
麦柯斯摇摇头。
查理点点头。“它可能还在。现在,给我讲讲会让地产代理人全神贯注的事情:卧室、客厅、浴室,也就是交易中所说的室内卫生设施,各有几间,装饰风格,建筑特色,还有角楼、开垛口那一类的东西。”他向后靠了靠,让侍者端上鱼子酱薄饼。询问告一段落,他们吃起金黄色香薄荷口味的薄饼,黑色闪亮的鱼子酱真是完美的陪衬,咸味的泡沫在嘴里绽开来。
“没有?唔,他们大概一直在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忙活了。能描述一下房子里面吗?”
“房子,查理,是房子。”麦柯斯沉默了片刻,回忆起来,“它相当古老,我想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虽然不是他们所谓的宫殿,但比农舍要高一两个级别。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铺有地板,高高的窗,厚实的墙壁。我记得室内总是很凉爽。凉爽,但实际上有一点脏乱。亨利伯父对于家务并不是太挑剔。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每周骑自行车过来一次,一边喝酒一边打扫灰尘。她总是一到午餐时间就喝多。厨房后面有个小洗涤室,下午她习惯去那里睡觉。”
“并不是很让人满意。你知道,稍有些破旧。”
查理手一挥,将这个烦恼置之度外。“你会没事的。不管怎么说,你有遗产。现在你是坐拥土地的贵族的一份子了。给我讲讲那个庄园。”
这回轮到查理摇头了。“不,不,麦柯斯。我们不把这称作破旧。我们称它为旧时代的气息和褪色的魅力。”
麦柯斯与埃米斯午餐吃的冷羊排似乎已沓无影踪。“对于一个失业人士,听起来是理想的一餐。”
“对,当然。这种情况在那里还挺多见的。”
查理点点头。“这是些基础知识,但是带来的差别很惊人,只要你慢慢专注于葡萄酒。今晚我们很走运。等你的时候我看过一眼菜单,上面有羊脊肉,搭配无双的波尔多葡萄酒真是太棒了。我想我们可以点几张薄饼配上剩下的香槟来开胃。听起来怎么样?”
鲜嫩的羊脊肉上来了,红酒倒入杯中,他们赞赏一番,小口抿着。查理抬眼看着麦柯斯,鼻子仍然停留在杯子上方。“评价一下?”
“真令人难忘,”麦柯斯说,“你让我兴奋得都坐到椅子边上了。是在品酒课上学来的吗?”
麦柯斯又喝了一小口,像查理那样让葡萄酒在嘴里打转。“非常好。非常好。”
查理没有回应他。“接下来是嘴唇、舌头和味觉的享受。”他小啜一口酒,含在口中,吸入一点空气,发出轻微的晃动声。他的下颌上下动了几秒,好像在咀嚼,然后咽了下去。“嗯,”他说,“最后一步是鉴定。来自味觉的信息传向大脑,对于葡萄酒的想法源源不断。”他向侍酒师点点头,“做得很好。你可以让它在醒酒器里呼吸一会儿。不,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让它重新沉降下来。”
查理翻了翻白眼:“别这么说,老兄。你不能这样描述一件艺术品。你必须学学行话,用鉴赏家的词汇。”麦柯斯举起一只手,等着查理的反应,“我知道,我知道。你总是说我们在房地产行业讲了太多废话。可是相信我,跟那些真正懂酒的人相比,我们只是新手。”他握着杯底,轻柔地旋转着杯子,“我是不是发现了凋谢的郁金香?心情愉悦的贝多芬?这复杂的、近乎哥特式的结构……”麦柯斯脸上的表情让他露齿而笑。“我这辈子从没有听过那么多蠢话,不过有几句确实有些道理。”
麦柯斯感觉自己像一个偷窥者,暗中窥视了极为私密的一刻。做朋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查理的激情忍俊不禁,凭着这股激情,查理有过不少欲罢不能的爱好,从学生时代的滑板到后来的空手道。现在看来葡萄酒已经取代一切。麦柯斯对查理脸上蔓延开来的最纯真的快乐报以微笑。“感觉还不错?”他问。
接着,他讲述了在青年鉴赏家俱乐部的第一次聚会。他是受朋友比利的邀请参加的,比利在做葡萄酒生意。六个年轻人——满腔热情的酒徒,不过绝不是鉴赏家,聚在圣詹姆士的一个高雅会所里,这里也是一家老牌运输公司的总部。在吐酒桶和摇曳的烛光中,在创办了这家公司的绅士们蓄着胡髯的肖像下方,他们按计划从波尔多几个鲜为人知的城堡采集葡萄酒的样品,还有一两个大有前途的新贵从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取样。
现在轮到查理表演了。“五个步骤,”他边说边伸手去拿杯子,“决定了品酒艺术与牛饮之间的差距。”侍酒师想着可观的小费,带着纵容的耐心在一旁观看。“首先,”查理说,“精神准备。”他对着杯子膜拜了一会儿,然后将它举向光源。“下一步,视觉享受。”他将杯子倾斜,以看到颜色的差异——底部是暗红,上部逐渐变为淡淡的褐红,边缘隐约有一丝褐色。“现在是嗅觉。”他轻柔地旋转酒杯,让葡萄酒和空气充分接触,将鼻子探进杯内,吸气。“啊,”他闭着眼感慨道,缓缓露出笑容,“啊。”
东道主比利是一个年轻的酒商。他被吸纳进公司时,比他年长的同事们意识到,与他们同龄的顾客的购买量已逐年递减,往往是由于自然原因(或者说是由于死亡)。比利的使命是找到更年轻、更贪恋酒精、可以再喝上三四十年的人。培养他们,并使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为忠实顾客。热切但无知的查理成为第一批目标中的一员,比利采取了行动,先从演示品酒的基本步骤开始。“观察我,”他告诉他的观众,“跟着我做。”
侍酒师返回来,查理住了嘴看他进行开瓶仪式。侍酒师捧着酒瓶让他们检视,就像一个自豪的家长展示漂亮的宝宝。然后他剪开瓶口的铅皮封签,拔出长长的高级软木塞,闻一闻,将暗红色的液体小心而熟练地倒入一个醒酒器,再将略多于一口的分量倒进玻璃杯。
学生们困惑地看到比利的领带参与了仪式的第一部分,这是条厚实的哲曼街丝绸领带,装饰着圆点图案。他仔细地将领带尾端别进腰带里,建议其他人也这么做。
“现如今这不算什么。不久前,六个冤大头,我猜是些年轻的银行家,在圣詹姆士的某个地方吃晚餐。不知为什么发了疯,挥霍四万四千英镑买了六瓶葡萄酒。厨师长被逗乐了,让他们免费吃了一顿。你肯定读过这个新闻。”
接下来,他拿起杯子,并不是漠然地抓住,而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优雅地捏着杯子的底部。学生们把领带别进裤子里,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纷纷拿起杯子,不过杯里还是空的。他们等待进一步指示。
麦柯斯看着他所指的地方:“你当真吗?三百八十英镑?”
“旋转,”比利说道,“你们必须学会旋转酒杯,让葡萄酒接触空气,充分呼吸。”学生们尽最大努力模仿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旋转着空杯中假想的葡萄酒,开始觉得有点可笑。演示在情况变好之前只能越来越坏。
“这一款,”查理指着酒单说道,“八二年的雄狮巴顿。顶级饮品。真是再好不过了。”
几个年轻人将空杯子对着烛光,鉴别着想象中葡萄酒颜色的细微差别。接着他们将鼻子靠近空杯,吸入想象中的芳香,再喝一口想象中的美酒,假装发出咕噜声,庆幸他们的领带没有滴上酒渍。这时候,每个人都准备好来一大瓶苏格兰威士忌了,可惜无法如愿。
侍酒师嘬起嘴唇,无声地点点头表示赞许,然后转身去拿酒了。
终于,品酒新手的课程进入第二阶段,比利倒出第一组要品尝的葡萄酒。品酒课的性质同解剖课别无二致。学生们被告知,葡萄酒有鼻子,有身体,有腿;有礼服,有芳香,有个性,有精髓。这还不够,依照比利所说,之前的一切只是完成了品尝的动作;他们还必须学习如何形容刚刚品过的酒。于是,当学生们恭敬地旋转酒杯,小口抿酒,让酒在嘴里发出咕噜声时,比利就所鉴赏的酒做了长篇评述。
“好极了,”查理说,“就是它。”
“第一瓶很有劲道,结构良好,甚至有点圆润;第二瓶则像天鹅绒手套里的铁拳头;第三瓶的余味稍许粗糙,但是放一段时间后应该会有所改善。第四瓶开瓶有点早,还不到时间。”当准鉴赏家们逐一品尝各瓶红酒时,比利的描述变得越来越古怪:松露、风信子、干草、湿皮革、潮湿的斜纹软呢、黄鼬、野兔的腹部、旧地毯、优质袜子。偶尔也会提到音乐——一种萦绕不去的酒香被比作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柔板)。出人意料的是,主要原料葡萄从未被提及,坦诚地说,大概是因为尽管它必不可少,却并没有醒目到足以在葡萄酒爱好者的辞典里占据一席之地。
查理和侍酒师俯下身看酒单,小声交换着丰富的见识,麦柯斯则环视房间——浮华的女子,看似成功人士的男子,这些伦敦的特权阶层都在以最高的音量交谈着。麦柯斯忽然很想去某个安静的地方,他那空荡荡的公寓?不是那种静。他再一次看手里的信,想知道如果他决定出售,那处资产能值多少,让他从困境中脱身肯定是绰绰有余了。他举起杯子,暗自敬了亨利伯父一杯。
“那只是第一次聚会,”查理说,“以后就更顺利了,我也学到许多东西。”他凝视着葡萄酒暗红色的中心,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它相当特别,”他与其说是在对麦柯斯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堪称世界上最优雅的饮品。等我赚足了钱,我每天都喝上一点儿,甚至会买下一座葡萄园。”他从白日梦中醒过来,朝麦柯斯咧着嘴笑,“而你已经有一座了,幸运的小子。”
“我们正在庆祝,”他说,“我朋友刚继承了法国的一个庄园和一座葡萄园,所以我们想来点儿类似家酿的葡萄酒。”他向侍酒师摆了摆手指,“请注意,最好是波尔多产的葡萄酒。一款经典红葡萄酒。不要你们那些新大陆的新鲜货。”
“只是暂时的。我想我不得不卖了它。”
“好吧,”查理说,“这件事需要特别庆祝。”他举起胳膊,充满活力地向一名侍者做了个画圈的动作,要来酒单。然后,他转向麦柯斯,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喝点葡萄酒。嗯,我现在可是很认真地打算开办一个酒窖。我甚至去听晚上的品酒课。这真让人激动。啊,你来了。”侍酒师来到面前,查理开始向他作简要说明。
查理瑟缩了一下,接着尽力表现得严厉、公事公办。“绝不能,绝不要贸然决定出售土地。不会再有新土地了,就我所知。出租或等待更好的时机,但不要脱手。无论如何,你可以坐拥二十公顷的葡萄园,过上井井有条的日子。”
“的确。那个地方到处都是葡萄树。”
麦柯斯回想起环绕着老房子的绿色葡萄藤海洋。在他的记忆中,地平线上的某处总有个开着拖拉机的人。亨利伯父称他为罗素,但那不可能是他的真名。他一来到房子,就带来一股大蒜和机油混合的气味,跟他握手就像抓住一块暖和的砖头。
“你说过有葡萄树?”
“我不知道,查理。这可不是外行人的游戏。”
“我不记得他的家有那么大,但那确实是一座大房子。”
查理咽下一口羊肉,将杯子拖了很远,仿佛深思熟虑了一番。“无疑,情况变化了。有个上品酒课的家伙为一家真正大规模的承运商工作,他给我讲了各种各样迷人的玩意儿。比如,你听说过车库酒吗?”
“上帝啊,”查理说,“二十公顷比四十英亩要大,对吧?在我看来算是一块地产了。一个庄园。”
麦柯斯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他从没结过婚,从没有过孩子。”麦柯斯拿起信,“按照遗嘱,我是他唯一健在的亲属。看起来他把一切留给了我——房子,二十公顷土地,家具,命运。”
“如果你想装装样子,可以叫它精品葡萄酒,或者高级葡萄酒。小型葡萄园,少量生产,价格极其昂贵。里鹏大概是目前最知名的品牌,售价五千英镑一箱,有时更高。而且那不是你近期会拿来喝的酒。种植葡萄也不赖,对吧?”他一边看着麦柯斯,一边把一叉子羊肉送进嘴里,“你可以在二十公顷的土地里种上大量的葡萄。”查理意味深长地看了麦柯斯一眼——头向下倾,眼睛往上看,眉头紧皱,他这个表情在对付女孩子,或向客户描述令人惊羡的房产时很是奏效。
查理表示同情,再次给麦柯斯倒满酒。
麦柯斯感觉自己快被说服了,查理的劝说并不含蓄,随着醒酒器中的葡萄酒越来越少,经营一项被葡萄所环绕的新事业的想法也变得愈加坚定。谈到某一刻,查理为了支持他所期望的事情——那也是麦柯斯隐藏于内心的渴望,变成一个法国农夫——干脆放弃了理性的劝说。“买一顶贝雷帽!”查理说,“学学开拖拉机!弄脏你的手吧!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
“还记得我们上学时,我常常到法国过暑假吗?我爸爸的哥哥,亨利伯父,在离阿维尼翁差不多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有所的古老大房子,四周环绕着葡萄树,离一个小村庄不远。亨利伯父和我常常打网球,下棋,晚上他给我喝葡萄酒,在我微醉时给我上人生课。他可是非常正派的老人。”麦柯斯停下来,又饮了一口香槟,“我有很久没见他了。真希望以前多去看看他,几周前他去世了。”
他们在老友间融洽的静默中边吃边喝,查理不时看一眼麦柯斯,像要读出他的心思似的。其实,麦柯斯也很难说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一直喜欢变化,离开潮湿、没有工作的伦敦,到南方的温暖和阳光中去,这想法非常吸引人。此外,他也很好奇,想看看现实与他的记忆是否相同:老房子是否像他记得的那么高大;房间里是否还有香草和薰衣草干燥、刺鼻的气味;夏日午后的声音是否依旧;村子里的女孩们是否还那么漂亮。
查理看了一眼,摇摇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老兄。我的法语不好。你得翻译一下。”
很不幸,怀旧也是需要钱的。“问题是,”他对查理说,“我身无分文。不,比身无分文还惨。房租、信用卡、各种债务,我遭遇了财务危机。我付不起去法国南部的费用。我必须得找一份工作。就这么简单。”
麦柯斯讲述了他和埃米斯的午餐,交还车钥匙的小耻辱,还有两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在办公桌旁监视他。“所以坏消息就是:没了奖金,没了工作,没了车。不过接着来了这个。”他将信推到查理面前。
“我们来一小块奶酪搭配余下的葡萄酒好吗?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事情没这么简单。”查理倚着桌子,手指轻敲桌布,加重了语气, “首先,你人生中不可思议的自由时刻来到了。没有最后期限,没有任命,没有职责……”
查理歪着脑袋看着他:“你说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发生了什么?倾家荡产吗?”
“没有钱。”麦柯斯说。
“祝贺你,查理。你太有福气了。”麦柯斯抿了口酒,研究着从杯底螺旋上升的气泡。香槟,一种为乐天派准备的饮品,他想,总是与美好时光联系在一起。
“我马上就会谈到这件小事。这是一个转折点,对你来说是一个稍事休息的理想机会,看一看命运和亨利伯父在你的面前放了什么,决定一下你想做什么。那里的天气让人愉快,这次旅行对你绝对有益。让你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吧。”
“那么,”查理边说边倒着香槟,“听听这个吧,他们给了我翻倍的薪水,一辆奔驰和全面合伙人的股份,告诉我世界尽为我所用。所以今晚我买单。”他举起杯,“敬伦敦的房地产价格,让我们期待它继续飙升吧。”
“查理,你不……”
他犯过这种错误,那是在几年以前,他娶了查理的妹妹安娜贝尔。这场婚姻从开始就混乱不堪,结局也很是糟糕。尽管查理极力反对,安娜贝尔还是和一个电影导演去了洛杉矶,现在住在马里布海滨一栋价值四百万美金的木屋里。上一次查理见到她,她已相信肉毒杆菌和瑜伽所承诺的青春永驻。她没救了,查理对麦柯斯说,反正我从来都受不了她,你还是离开她比较好。于是他们的友谊在这场婚姻破裂后得以维系,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比以前更为坚固了。
“听我说完。最糟的情况是你决定卖掉房子,这样的话你可以在那儿把它交给当地的代理商。最好的情况嘛唔,最好的情况是你决定留下来,做我喜欢的事情:造一小瓶真正的佳酿。你能想象出更愉快的生活吗?惬意的工作条件,滚滚而来的现金,还有这么多免费的葡萄酒可以畅饮。天堂啊。”
莫尼卡对他们微微一笑,扭着回前台去了,麦柯斯转向他朋友那张满是笑容的愉快脸庞。亲爱的老查理。没有人会觉得他英俊,他稍有些胖,穿着粗心大意,头发永远乱糟糟。可是他很有魅力,清澈的咖啡色眼睛,热切地渴望女性的陪伴,看起来他也令她们无法抗拒。他一直努力避免走入婚姻。麦柯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通常,查理被自己的热情控制住时,会选择无视实际问题——就目前而言,正如麦柯斯又一次指出的,便是缺少资金。他几乎买不起开往布莱顿的火车票,更不用说到法国南部的探索之旅了。
查理在墙角的一张桌旁,手边放着一只冰块桶。看到麦柯斯,他露齿一笑。“看来你已经见过可爱的莫尼卡了。是不是非同寻常?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穿高跟鞋打网球的女孩。”
“我就要说到那儿了。”查理说。他拍拍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支票本,啪的一声放在两人之间。“我赚了这么多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而且还会越赚越多。我公寓的贷款已经付清,他们给了我一辆车,而我对游艇和赛马都不感兴趣。”他向后一靠,对麦柯斯眨眨眼。
“直到天涯海角。”麦柯斯说。年轻女子咯咯地笑着,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引路,除了T台模特和餐厅的女招待,没有人能走成那样而不致髋关节脱位。
“女人呢?”
“哦,查理。当然。请您跟我来好吗?”
“当然。但那花的只是零用钱。”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笔,打开支票本,“你可以把这笔钱看作临时性贷款。”他在一张支票上潦草写了几笔,撕下来递给麦柯斯,“拿着,这应该可以让你维持一两个月,把一切安排妥当。”
“我来见威利斯先生。”
麦柯斯低头一边看着查理潦草的笔迹,一边眨着眼。
一个曲线毕露的年轻女子,紧裹在仿佛黑色塑料薄膜的衣服里,在麦柯斯面前摇曳着身体,眼眉上扬,睫毛扑闪。“您今晚订座了吗?”
“查理,我怎么能够……”
时尚场所的喧闹声像一阵波浪,沸沸扬扬地朝麦柯斯袭来。酒吧间狭长低矮,墙面坚固,易形成回声,好似一个特大的扩音器。这样设计遵照的是那个流行的理论:高分贝音量对于享用食物必不可少。在这种场所,如果你想做些浪漫的举动,就必须对着同伴的耳朵大声喊出甜言蜜语。不过这无疑是酒吧吸引人的地方,因为似乎每张桌子都是满的。
“别傻了。如果你卖掉房子,你可以把钱还我。如果你留着房子,我们可以将它当成抵押物。你必须尝试一下。这是终生难得的机会,老兄。再来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怎么样?”
在摇来晃去的车厢一角,麦柯斯勉强站稳,从口袋里拿出信。他看完一遍,接着又看了一遍,这些书面用语,让他重温了已渐生疏的法文。他陷入沉思中,差点坐过站。当他推开酒吧厚厚的灰色玻璃门时,那封信还占据着他的脑海。
麦柯斯继续拒绝他的好意,查理继续坚持己见,一杯又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见了底。他们聊天的时候没有注意,酒吧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十分安静。侍酒师站在近旁,拿着卡尔瓦多斯苹果酒的酒瓶,他掩住一个哈欠,盼望来上一支烟。笑声从厨房传出来,侍者们开始撤下桌布。可爱的莫尼卡身着黑色皮衣,抱着头盔,走到他们桌边停下,拍拍查理的头,祝两个朋友晚安。
地铁从南肯辛顿咔嗒作响地开往诺丁山。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麦柯斯开始对公共交通工具有了新的认识。簇拥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似乎都经历过现代部落的穿孔仪式。穿孔的鼻子,穿孔的眼眉,穿孔的嘴唇,穿孔的耳朵,还有几个惹眼地露着的穿孔的肚脐,显得有些病态。其他露在外面的没有穿孔的身体部位则文有刺青。少数年纪偏大、较为保守的乘客,既没有鼻环也没有耳饰,看起来像来自遥远的朴素年代的文物。他们将脸埋进书或报纸里,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周围的穿孔一代目光接触。
最终,麦柯斯让步了,他用醉得已经不灵活的手指将支票收起来。然后,他艰难地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万英镑的欠条,把它塞进查理的上衣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