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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嗯。你今天在忙什么?”

“事实上,星期天我要去见联系这件事情的人,很有希望。”

“嗯,我现在在园子里,了解葡萄的情况。接下来要收拾庭院。然后可能会去下面的村子里吃午餐。并不怎么忙。”

“就这么办。葡萄怎么样?有什么关于葡萄酒医师的趣事吗?”

“麦柯斯?”查理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跟我说实话。那边真的很好吗?”

“真好,查理。太棒了。你会喜欢这儿的。我去告诉其他人。”

麦柯斯从葡萄园放眼望去,眺望着吕贝隆和广阔的蓝天,想到不用穿西装,没有会议和办公室的钩心斗角,没有交通堵塞和空气污染。“是的,”他说,“真的很好。”

“别提了。我的脚都快长毛了。听着,我想月底我能溜走一两天。在蒙特卡洛有一个国际房地产研讨会,讨论高端房地产的未来。”查理鄙夷地哼了一声,“我猜,是一群来自全国的小伙子看看怎么把负担推卸给俄罗斯人。不管怎样,我代表公司出席,我想会后我可以开车过来看一眼。”

“走运的臭小子。”

“哦,很一般。我正打算给你寄明信片。你知道,写上那句老话:‘这里天气不错,祝你开心。’让我看看,大约八十五华氏度,阳光明媚。伦敦怎么样?”

上午余下来的时间,麦柯斯开始整理仓库里的物品,清通水池内堵住的排水沟,还列了一张必需品清单,上面写着恢复庭院以往面貌所需的物品:除草剂,一货车碎石(他记得叫作细米粒),修枝剪,一把耙子。他从未拥有过一幢房子,更别提巨大的乡间别墅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简单而陌生的杂务。他的双手在清理排水沟时弄脏了,现在闻起来有股古老池塘生物的味道。他在将落在地上的树枝拖进仓库当柴火时,双手又磨得快起泡,于是他又在清单上加了一把锯子。

“那边的天气怎么样?”通常,南北相隔的两个人开始对话时都会问这个问题,当查理问起时,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向往。

“哎哟!这么大的太阳,你不戴帽子怎么受得了?”帕丝帕多特夫人从厨房里出来时,摇着手指问道,“你想把脑袋烤焦吗?”

返回房子时,他感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手机,坐在石墙上,石头的热气隔着棉短裤传上来。

这天上午第二次,他觉得像一个内疚的小学生。他在清单上加上一顶帽子。

跃过矮墙,麦柯斯发现泥土明显不同——确切地说,他发现墙外的地没有泥土。从沙和土到石块,这块地的地质突然改变了,土表似乎完全由粗糙的碎石灰岩构成,在太阳下白得耀眼,摸起来很热,像一种巨大的自然辐射源。似乎连最易存活的杂草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充足的养分。然而葡萄树显得很健康,绿油油的叶子,漂亮的小葡萄一颗挨着一颗。他在心里记下一个要问葡萄酒工艺学家的问题,为什么葡萄树能在这种恶劣环境中长得这么繁茂。

中午,帕丝帕多特夫人去吃午饭了。不过,她离开前叫麦柯斯到房里检查她劳作的成效。她展示闪闪发光的炉子、光亮的平底铜锅,以及擦洗得纤尘不染的石头地面,他发出赞美和感激的声音。至少在他看来,厨房彻底改头换面了。

现在,他来到一堵距房子几百米的低矮石墙前面,这堵墙隔开了两片土地。他查看平面图,发现墙那边的土地是他地产的边界。与其他平坦的小块土地不同,这块地缓缓向东面倾斜,延伸到路边。

“你一个上午就干了一大堆活,”他说,“太厉害了。”

他走到一排排葡萄树之间,脚踢起一团团尘土。土地又薄又干,满是网状的裂纹,但葡萄树看起来相当健康,已结出淡色的葡萄串。他俯下身,摘下几颗葡萄尝一尝,很苦,全是葡萄籽。再过几个星期,它们才会汁液丰富,在阳光的照射下膨胀起来。等到它们变成美味的葡萄酒或许还要好几年。他开始感悟到一个酿酒人需要具备的耐心。耐心,天公作美,以及一位葡萄酒工艺学家。他很好奇娜塔莉·奥泽特是否已经幸运地找到了什么人。

帕丝帕多特夫人先炫耀了一会儿,然后略微谦虚地说:“咳。这只是个开始。至少你可以在这儿吃饭而不用担心食物中毒。”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严厉,带着责备。“前提是你有任何食物。这里的吃的还喂不饱一只老鼠。只有一块不新鲜的硬面包。你午饭怎么办?”

这一次,看不到鲁塞尔和他的拖拉机,而向葡萄园——他的葡萄园,一想到这里,麦柯斯的心里就猛然涌起一阵兴奋——的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片绵延的绿海。房子后面有一条两边种着柏树的小径,未修整过,长满杂草,通向下面的网球场。许多年以前,球场看起来那么大,球网那么高,现在却缩成一小块脏兮兮的地。球网在两根杆子间耷拉着,光秃秃的球场上白线快要看不见了。

“哦,我想我会去村里的咖啡馆,来份煎牛排之类的东西。”

前一晚,由于鲁塞尔的来访,麦柯斯推迟了地产的巡视计划。现在,像任何一个刚拥有土地的人一样,他想勘察一下自己的土地,被从厨房驱逐出来正中下怀。在公证人奥泽特给他的卷宗里,有一份地籍图的副本,一张详细标示出不同的小块土地的地图,每一块都细致地编了号。它们构成了房子周围二十公顷的土地。他带上平面图,走到外面去,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倾听着蝉鸣和鸽子的低语,白天的热气像一张毯子,覆盖在他身上。

那个带着告诫的手指又出现了。“当心。他们说牛排是牛肉,其实都是马肉。你最好来个煎蛋卷。”说完这些,又保证自己下午会回来,帕丝帕多特夫人这才驾车离去。

就像回到学校,被一个善良但喜欢支配人的夫人控制。但帕斯帕多特夫人的这句话,麦柯斯还是很乐于听从。直觉告诉他,一旦找到办法关小帕丝帕多特夫人的音量,她可能会是一个宝贝。

麦柯斯把自己收拾干净,将前门钥匙留在庭院里一盆天竺葵下面,驾车向村庄开去。途中,对一顿更有分量的午餐的渴望,取代了吃煎蛋卷的想法。他发现普罗旺斯永远让他感到饥肠辘辘。他决定去范妮的店。

“好了,”她终于说道,戴上一副和她的紧身裤相配的橡胶手套,“到午饭时,你会看到这里焕然一新。现在你必须走了。我不能绕着你打扫。走吧!”

但是他吃不成了。范妮感到非常抱歉,抱着他的胳膊,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三强调她有多遗憾。可今天是星期六,又正好是在一年的这个时间,整个餐厅都被婚宴预订了。麦柯斯失望地去了咖啡馆。

早餐端了上来,麦柯斯很享受这件新鲜事。就在他吃着羊角面包,喝着咖啡的同时,帕丝帕多特夫人仍继续滔滔不绝地嚼舌。她说她会将一切布置好,从薰衣草精油(自然是用来防蝎子的)到家具抛光,再到卫生纸——比起普通的粉色,麦柯斯先生无疑更喜欢高雅的白色。她一面唠叨,一面为攻克火炉顶上备好武器,以她专业的眼光来看,地方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就没清扫过。

事实证明,煎蛋卷很出色,量足又松软。沙拉很新鲜,赏心悦目。桃红葡萄酒凉爽而清新。从咖啡馆外面的座位上,能清楚看到广场另一边正在进行的庆祝仪式。

她突然深呼一口气:“哎哟哟!简直乱七八糟。一个独自生活的老人,结果显而易见。”她两手叉在后腰上站着,咬紧嘴唇,一副颇不认同的神情。“像你这样的好小伙可不能这样。到处都是灰!肯定还有老鼠!可能还有蝎子!真可怕。”她接满一壶水准备泡咖啡,又从碗柜里取出一个杯子、一个浅碟和一个盘子,带着极度怀疑的眼光将它们放到水池里冲洗。她一边摇头咂舌,一边将桌子擦得一尘不染,让麦柯斯坐下来。

有些人从小就听惯了杜撰的巴黎人的故事,以为矜持冷漠的巴黎人代表了所有法国人。如果他们有机会到法国乡村游览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范妮小舍的露台上大多是年轻人,夹杂着三三两两的孩童和老人。听上去所有人都在开怀畅饮。从广场那边传来一阵阵爆笑声、只言片语的祝词、掌声,以及演唱《玫瑰人生》的颤抖声音。这首歌是一个老者以独唱开始的。他站着,一只手搭在新娘肩上,当其他宾客端着香槟加入进来时,就用另一只手指挥着他们。

凭猜测,她五十岁出头,但她无视自己的年纪和庞大的体形,还不打算放弃年轻时的服装。帕丝帕多特的风格是紧绷闪亮,橘色圆领背心,拉到最长的青绿色紧身裤。一双闪亮的白色网球鞋,穿在惊人娇俏的脚上,多少缓解了紧身的刺目感。她的头发剪得几乎和男人一样短,深色眼睛中闪现着好奇,并带着这份好奇在厨房里四处察看。

麦柯斯坐在那儿,面对一杯浓咖啡和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感觉幸福像镇静剂一样在身上蔓延开来。他还没有机会体验孤独的滋味,大概它会适时到来吧。但是此刻,太阳高悬在蓝天上,胃里很充实,想着明天要和娜塔莉·奥泽特一起出行,他觉得事事称心如意。他把脸斜向太阳,闭上眼睛挡住强光,决定屈服于睡意打个小盹。

麦柯斯谢过她,抱着羊角面包站在一旁,听帕丝帕多特夫人介绍法国面包的最新形态(和以前的面包很不一样),以及面包师女儿的品行(和应有的道德标准很不一样),不过她并不期望麦柯斯做出回应。麦柯斯帮帕丝帕多特夫人把装备搬进厨房时,趁机研究了一下这位新加入他生活和家庭的喋喋不休的人。

一阵嘈杂的喇叭声将他惊醒。广场挤满了汽车,每辆车都按照习俗,应景地做了装饰。一条条白色、蓝色、或粉色的薄纱系在收音机天线和后视镜上。甚至有一辆车的司机的墨镜也绑上了薄纱。必不可少的喇叭声使下午的宁静变成一片喧闹。绕着广场胜利地巡回一圈后,吵闹的车队又伴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向着蜜月之旅驶去。

“我没打扰你吧?”她上下摇晃着麦柯斯的手,好像试图把它从他身体上卸下来,“不过我想在你吃早饭前赶到这儿。”她钻回车里,拿出一个纸袋,“瞧,还是热的。”

麦柯斯揉揉眼睛,感觉眼皮晒得微微疼痛。村庄的住户拉下百叶窗,准备午睡,广场恢复了寂静和空旷。

他下楼打开门,看到一个颜色鲜亮的臀部和两条结实的腿从一辆抛光不错的旧雷诺5后座探出来。臀部的主人从车里退出来,直起身,紧抓着一个吸尘器和一个塑料桶。她把这两样放到靠近一排拖把、刷子和清洁用品的地方。帕丝帕多特夫人到了。

回到房子里,他发现帕丝帕多特夫人已经来了,吸尘器正嗡嗡作响。他让她留下继续工作,自己则在仓库里度过下午的剩余时间,试着重新整理肥料袋、油桶,以及丢在烂泥地面上的旧拖拉机轮胎。这是个繁重而肮脏的工作,他一直忙到七点,几年来头一次感到这么疲惫,运动给肌肉带来一种舒适的酸痛。他拿着一杯酒,坐在水池边的矮墙上,看着太阳缓缓沉入西方的地平线,将天空染成如绚丽篝火粉般的紫色。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又一次慢跑,又一次在淋浴间站都站不稳的杂技表演。麦柯斯匆忙穿上短裤和T恤,期望昨天的面包还能吃。这时候,他听到一辆车在门外停下来,接着是三声蛮横而短促的喇叭声。

麦柯斯困得连吃饭也顾不上,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接着立刻进入了无知无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