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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这位爱寻欢作乐的人儿上星期日刚在报纸上看见嘉莉的剧照。因为穿了教友会的服装有些变了样,而且署名是马登达,使她并不完全有把握,直到今天来看了日戏才肯定下来。

“请告诉她,我立即出来,”她温和地说。然后望着名片,又说,“万斯太太。”

“喂,你这个小鬼!”当她看见嘉莉越过已经走空了的舞台,向她走来时,她大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嘉莉一看茶房拿给她的名片,不觉大吃一惊。

嘉莉高兴地哈哈大笑。她这朋友在态度上毫无尴尬的样子。你简直可以认为这长期的阔别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星期三,演完日戏以后,她正在换装,有人敲她化妆室的门。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虽然起初看到这个长得漂亮并心地善良的年轻太太觉得有些不安,但是对她表示得很热情。

第二天,她的衣箱就搬进了新居。

“啊,你知道,我在星期天的报纸上看见你的剧照,但是你的姓氏把我搞糊涂了。我想这一定是你,或者是和你相貌完全一样的人,我就说:‘好吧,我就到那里去看个明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么吃惊。总之,你好呀?”

“啊,一定就搬,”后者说。

“啊,好得很,”嘉莉回答,“你一向可好?”

“我想我们还是马上就搬来的好,你看怎么样?”她对萝拉说,心里想着十七街的平凡的居室。

“很好。你真是走红了。天啊!全城的报纸都在谈论你。我恐怕你要昂首天外了。我几乎吓得今天下午不敢到这里来找你。”

嘉莉注意到铺着优美的地毯的华丽的门厅,大理石砌的休息室以及光辉夺目的接待室。这就是她过去梦寐以求的居处。

“啊,别胡说了,”嘉莉说,面上一阵红。“你知道,我是很高兴见到你的。”

“那末,随便什么时候,你方便就搬来,房间已经出清了。茶房会在门口把钥匙交给你的。”

“哦,不管怎么样,我找到了你。现在你能不能到我家去吃饭?你住在哪里?”

“啊,非常满意,”嘉莉回答。

“住在威灵顿旅社,”嘉莉说,她在话音里略微透露了些得意。

“你觉得这些房间满意吗?”威瑟斯先生说。

“啊,真的吗?”对方嚷道,这家旅社的名字对她起了应有的作用。

浴室砌着白瓷砖,是一间漂亮的房间,有一只蓝边的粗陶大浴缸,镶着镀镍的水龙头。这浴间很是明亮、宽敞,一边墙上嵌着一面车边镜子,有三处装着白炽灯。

万斯太太很知趣地不提起赫斯渥——她心里不得不想起这个人来。毫无疑义,嘉莉已经抛弃了他。这一点至少是她猜想得到的。

“这里很是舒服,”嘉莉说,她正在揭起花边窗帘,俯瞰熙来攘往的百老汇路。

“哦,我怕今天晚上不行,”嘉莉说,“我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我必须于七点半回到这里。你高兴前来同我一起吃饭吗?”

“啊,真可爱!”萝拉一边走来走去,一边高声说。

“我极其高兴,但是今天晚上不行,”万斯太太说,仔细打量着嘉莉美观的外貌。嘉莉走了红,在万斯太太的眼里就显得高贵、可爱。“我答应六点钟一定要回家的。”她望了望扣在胸襟上的小金表,又补充说:“我也要走了。告诉我倘使你要来的话,是在什么时候。”

威瑟斯先生给嘉莉和萝拉看的是会客厅所在的那一层楼上的一套房间,有三间房带一个浴室。房间都漆成巧克力色和暗红色,配上同样颜色的地毯和窗帘。靠东三扇窗可以俯视车水马龙的百老汇路,还有三扇靠一条与之交叉的小街。有两间漂亮的寝室,放着涂着白珐琅的铜床,缎带包边的白色椅子以及同样款式的五斗橱。第三间,就是会客室,有一架钢琴,一只硕大的琴灯,装着样式华丽的灯罩,一张书桌,几只舒服的大摇椅,几只安在护壁板上的矮书架,还有满是小摆设的镀金的古玩橱。墙上挂着图画,长沙发上放着柔软的土耳其枕垫,地板上放着蒙着棕色长毛绒的踏脚凳。

“喔,你高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嘉莉说。

“我们还是到那里去看看吧,”到了傍晚,嘉莉说。

“好,那末就是明天吧。我现在住在切尔西旅社[2]。”

“啊,这真是好极了。”

“又搬家了?”嘉莉笑着说。

“我记得的,”嘉莉说。

“是的。你知道,我在一个地方住不满六个月的。我就是非搬家不可。”

“这是真的吗!”后者嚷着,心里想威灵顿旅社住着多少大老板啊。“这不是很好吗?啊,妙极了!太好了。那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和库欣两兄弟吃饭的地方。你知道吗?”

她们就这样足足又谈了十分钟话,你一句我一句的讲得快极了,最后,万斯太太才告别,对嘉莉比以前更为倾心了。

等到排好了戏,嘉莉告诉了萝拉。

“现在记住了——五点半。”

“我会在那里领你看房间的。”威瑟斯先生就这样退了出去。

“我不会忘记的,”嘉莉说,当她走时又望了她一眼。然后嘉莉想起,现在她已比得上这个女人——也许比她更高明了。万斯太太的热心和关切,有点使她觉得,是她在俯就对方了。

“好,”嘉莉说。

现在,像以前的那几天一样,卡西诺戏院的司阍把一些信件交给她。这是星期一以来迅速发展起来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信里的内容是什么。求爱信都是用最温和的方式写的老一套。她记得第一封情书是早在哥伦比亚城时收到的。从此以后,在她担任群舞队队员时,又收到了一些——都是要求约会的绅士们的来信。它们成了她和也收到过几封这种信的萝拉一起取乐的东西。她们两个经常把它们当作笑料。

“那末,我们四点钟等你好吗?”

可是,现在信来得又多又快。有钱的绅士先生除了提到他们自己的种种可人的优点外,还少不得提一下他们拥有肥马高车。因此有一封信这么说:

他一鞠躬,就朝门口退去。

我个人名下有百万家财。我能为你罗致一切奢侈品。你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这么说并不是存心夸耀我的钱财,而是因为我爱你,愿意满足你的每一欲望。爱情促使我写这封信。你能俯允给我半个小时,听取我的衷曲吗?

“啊,很好,”威瑟斯先生殷勤地说,“你要和谁住在一起,只要你说就是。我已经说过,一切都可以照你的意思安排的。”

嘉莉住在十七街时收到这类信件,比之她移居威灵顿旅社的华丽房间以后接到的,看起来要富有兴趣一些,虽然并不使她高兴。即使在那里,她的虚荣心,或者自我欣赏的心理(它发展到偏激的程度就可以称之为虚荣心),还不足以使她对这些来信感到厌倦。任何形式的奉承,只要是新鲜的,她都喜欢。可是她很明白自己已今非昔比。过去她既无名气,又无金钱。如今她两者都有了。过去没有人奉承她,向她提出热情的建议。如今已两者都有了。为什么?她想到许多男人竟会突然发现她比以前有吸引力得多,不觉好笑。这至少激起了她的冷若冰霜的态度。

“我有一个同住的人,”她补充说,“我到哪里,她也得到哪里的。我刚才忘了这件事。”

“你倒看看,”她对萝拉说,“看这个家伙说了些什么。”于是她就把这个对她的妩媚着了迷的好色的财主信中的热情洋溢的一些恳求话念出来。

她突然想起了萝拉,她当时不在家。

“‘你能俯允给我半个小时,’”她装得懒洋洋地念道,“好一个主意。男人不是真蠢吗!”

“没有什么不便,”嘉莉说。

“听他的口气,他一定有许多钱,”萝拉表示意见。

“我并不是要你立即就去,”他回答,“什么时候都行。今天下午可方便吗?”

“他们全都这么说的,”嘉莉坦率地说。

“我极高兴来,”嘉莉说,“但是今天早晨我还要排戏。”

“你为什么不见他一面呢,”萝拉提议道,“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你是否可以来看看房间呢?”他补充说。

“我实在不愿意,”嘉莉说,“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我就是不高兴那样接见任何人。”

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

萝拉张着愉快的大眼睛望着她。

“你用不着为这事情操心的,”威瑟斯先生插进来说,“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安排得使你完全满意的。倘使你愿意出三块钱一天,我们也同样高兴。你只要在周末或者月底,随你的便,把这笔钱付给账房就行,他就会给你一张这些房间按照定价出租的收据。”

“他不会伤害你的,”她回答,“你也许可以和他寻寻开心。”

“承你的情,”嘉莉说,为这个掮客的极端殷勤所感动。“我倒是很想来的。可是,我想应该照章付费。我不愿意——”

嘉莉摇摇头。

“你今天或者明天来,越早越好,我们可以让你挑选漂亮、光线充足的沿街的房间,我们旅社的头等房间。倘使你不愿意,隔一个星期来住也行。这由你决定。等你搬来以后,我们保证服务周到,我相信一切都会配你胃口的。你知道我们已经着实有声誉了。”

“你真太古怪了,”这个碧眼的小兵回答。

嘉莉想要插几句话,但是他不让她说。

时运就这样纷至沓来。整个这一星期,虽然她的高薪金还没拿到手,但大家好像都了解她,信任她。她手头还没有钱,至少是必要的一笔钱,但却享受到了金钱所能买到的一切奢侈品。那些上好的地方的大门,似乎用不着她开口,都对她敞开着。多么有意思,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到了她的手里。万斯太太优美的房间在切尔西旅社——她也可以自由进出。许多男人给她鲜花、情书,愿意把资产奉献给她。可是她还幻想无穷。这一百五十块钱!这一百五十块钱!真像是通向阿拉丁[3]宝窟的门。每天,她都被事态的发展弄得几乎眼花缭乱,她越来越多地幻想着,有了那么多钱,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光景。她想象着世界上所没有的乐事——看到地上或者海上断乎不会有的欢乐的光芒。然后,经过不知多少的幻想,终于第一次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的薪水。

“现在,”威瑟斯先生继续说,轻轻地挥动他的圆顶礼帽,用一只擦得贼亮的鞋子在地板跺着脚,“倘使可能,我要安排你到威灵顿旅社去住。你不用为房金操心。事实上,我们可以不必谈这事。多少都可以,住一个夏季——只要一点意思就行了——你觉得能出多少就多少。”

给她的是钞票——二十块的三张,十块的六张和五块的六张。这么一搭配就成为使用起来很方便的一卷。付钱给她的出纳员还对她含笑作礼。

“是啊,”嘉莉茫无头绪地回答,想在心里安置一下这奇特的建议。

“喔,是的,”当她来领薪水时,后者说,“马登达小姐——一百五十块。这台戏看来演得极其成功。”

“当然啦。每家旅社都要依靠主顾的名声。像你这样的名角儿,”他说着很恭敬地一鞠躬,嘉莉却羞得面孔通红,“可以吸引人们对旅社的注意,虽然你可能不相信,还可以吸引顾客。现在我们就要有名气。我们是靠它为生的。一般的人都会跟名流走的。因而我们必须要有名流。这一点你自己也看得出。”

“是,的确如此,”嘉莉回答。

“啊,”嘉莉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一眼看出了他的意思。

紧跟在她后面是个剧团里的无名角色,她听得出纳员改变了口气。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威瑟斯先生高声说,停顿了一下。“但是让我来说明。我说过那是我们规定的价格。可是,也和别的旅社一样,我们还有优待价格。也许你还没有想到,但是你的大名对我们是很有价值的。”

“多少?”同一个出纳员厉声说。一个像她不久以前的一般演员,在等待领她的微薄的薪金。这使她回想起从前有几个星期她在鞋厂里,从一个傲慢无礼的工头手里领取每周四块半钱的工资,或者简直可说是接受布施似的;此人分发信封时的态度活像是王子向一群奴颜婢膝的祈求者赐恩一般。她知道,在芝加哥,即使在今天,那个工厂里还满是衣着平庸的女娘儿,一长排一长排地在轧轧作响的机器旁干活,到中午只花半个钟点吃一顿菲薄的午饭,到星期六就像她在那里工作时一样,聚在一起领取微薄的工资,而工作却比她现在所干的要繁重一百倍。啊,现在是多么轻松啊。世界是多么光辉灿烂。她是多么兴奋,现在得走回旅社去考虑该怎么办。

“天哪,”嘉莉打岔道,“我付不起那么高的租金。”

倘使一个人的需求是属于感情世界的,金钱不久就会表明它的无能。嘉莉手里有了一百五十块钱,却想不出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办。金钱本身是有形的、明摆着的东西,她可以摸,可以看,在起初的几天里,它还是一桩消愁遣闷的东西,但是很快就失去了这效用。旅社的账单用不着她来付钱。她的衣服早就很称心如意的了。那些求爱信向她提供更多的钱财。再过一两天,她又要收到一百五十块钱。事情开始在表明,要维持她眼前的境况,好像并不这么迫切需要这许多钱。倘使她要做更好一些的工作或者爬得再高一些,那就非要多一些钱不可——要多得多呢。

“哦,这正是我眼下来找你私下谈的事情。按规定我们是三块至五十块钱一天。”

这时,有一位剧评家来采访,准备写一篇华而不实的访问记,这种访问记通篇都是聪明的见解,充分表现了批评家的机智,揭露了名流们的愚蠢,因此博得读者的欢心。他喜欢嘉莉,而且公开这么说,可是又补充说她只是长相美丽、心地善良而且鸿运高照而已。这就像利刃一般扎在她的心上。《先驱报》为筹措免费送冰基金举行招待会,不付一个钱邀请她参加与名流一同出场。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访问她,他有一个剧本,以为她能够安排演出。可惜她无法作出决定。想到这个,她有些伤心。跟着,她认为必须把钱存在银行里以保安全,这么过了一阵,终于使她明白享受十全十美的生活的门户还没有打开。

“房金要多少?”她探问道。

她逐渐想到这是夏季的缘故。除了以她为主角的这一类戏剧以外,别无什么娱乐可言。五马路的阔佬们都已去避暑,高楼大厦都上了锁。麦迪逊大街也好不了多少。百老汇路上拥挤着闲荡的演员,在找寻下季度的演出机会。整个城市是静悄悄的,而每天晚上她都要去演戏。因此使她有了一筹莫展之感。

嘉莉静悄悄地望着他。她在怀疑,他是不是把她当作百万富翁了。

“我弄不懂,”有一天,她坐在一扇俯视百老汇路的窗边,对萝拉说,“我觉得有些寂寞。你呢?”

“正是这样,”威瑟斯先生听到她承认知道这家旅社,就说下去。“我们现在有几套非常高雅的房间,希望你去看一下,倘使你还没有决定在什么地方过夏的话。我们的套房各项设备都周全——冷热水,独用浴室,每层楼都有茶房侍应,还有电梯等等。你是知道我们那餐厅的光景的。”

“不,”萝拉说,“不常觉得。你什么地方都不去。就是这个缘故。”

嘉莉想起了这个旅社名,那是一些新建的富丽堂皇的旅社之一。她听得人家说那里附设有一家华丽的餐厅。

“我可以到哪里去呢?”嘉莉问。

“哦,我是威灵顿旅社[1]的职员——那是七马路上的一家新饭店。你可能在报上看见过有关的报道。”

“啊,地方多得很哪,”萝拉回答,她在想自己和那些兴高采烈的小伙子一起的轻松愉快的交往。“你和谁都不高兴出去。”

“我没有想过,”嘉莉回答。

“我不高兴和写信给我的人一同出去。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请原谅我冒昧,”他说,“但是你打算换一下房间吗?”

“你不应该感到寂寞,”萝拉说,想着嘉莉已经成了名。“有多少人愿意不惜代价取得你的地位啊。”

接着一个星期,成功的最初果实落到了她的嘴里,连接不断。她的丰厚的薪水还没有拿到手,这也无所谓。社会上仿佛都承认她前程远大。她开始接到来信和名片。有一位威瑟斯先生,对她是完全陌生的,想尽办法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向她鞠着躬,走进屋来。

嘉莉又向窗外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嘉莉演着这简单的角色,逐渐知道了观众喝彩是为了她,这使她感到很美妙。她略微觉得有点——受之有愧。当她的同伴们在舞台边厢招呼她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她是生来就不会得意忘形的。她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要故作矜持或者傲慢——改变她的常态。演完了戏,她和萝拉一同坐戏院供应的马车回家去。

“我弄不懂,”她说。

人家对她的敬意和祝贺,逐渐使她在精神上觉得她的处境之可贵。她不再听命于人,而是接受人家的请求,很客气的请求。当她穿着那身从头到尾始终不换的简单的服装出场时,同台的别的演员都含着妒意望着她。一切本来以为和她地位同等或者高一等的人,现在都和蔼地对她含着笑,好像是在说,我们一向是好朋友。只有那个喜剧明星,由于所演的角色深受损害,独来独往地不理睬她。换句话说,他就是无法以德报怨。

不知不觉地,她闲着的双手开始使她感到厌倦。

她再不用爬几道楼梯,到一个与别人合用的小间去了。换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大化妆室,备有楼上那些跑龙套的享受不到的各种设备。她快乐得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她的感受主要是物质上的,而不大是精神上的。实际上,她根本不在思考。身心两方面都同样舒畅。

[1] 威灵顿旅社坐落在7马路和55街的转角。

“你用这个房间吧,马登达小姐,”一个后台侍役说。

[2] 在西23街222号,一向是戏剧界人士喜欢居住的地方。

当嘉莉再到后台去的时候,她发现一夜之间,她的化妆室搬了地方。

[3] 指《一千零一夜》中《神灯》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