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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她们及时去进行联系,得知要到了时候再去申请。时间是五月十六日。而她们自己的剧团在五月五日停演。

“我很愿意,”嘉莉说。

“下一期演出要随团出发的人员,”经理说,“都应该在本星期内签合同。”

“卡西诺戏院在夏季要上演一台戏,”她去打听了一下情况后说,“我们去那边试试吧。”

“你不要签,”萝拉劝告说,“我不愿意去。”

在四月里,她得悉歌剧可能演至五月中旬或五月底结束,这要凭观众多少而定。下一季度就将跑码头巡回演出。她决不定是否要一起去。奥斯本小姐因为薪水不大,一向是要在本地另找演出机会的。

“我知道,”嘉莉说,“但是我可能找不到别的事情。”

在这大都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冷酷的,不久嘉莉就发现略微有些钱是无济于事的。财主和名流的世界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她发觉许多接近她的人,只是优游作乐,心里并没有温暖而同情的友谊。大家仿佛都在自寻欢乐,就不顾对别人可能造成悲伤的后果。赫斯渥和杜洛埃的教训已经使她够受了。

“嘿,我就不去,”这小姑娘说,她有许多捧场的人可以帮她的忙。“我曾经去过一次,到一期演出终了时却一无所得。”

她的照片终于在一家周刊上登了出来。她事先并不知道,一登出来使她大吃一惊。照片下面印着简短的说明:“嘉莉·马登达小姐,上演《阿布都尔的后妃》的剧团中的红演员之一。”她听了萝拉的劝告,曾经请萨罗尼[1]拍了几张照片。他们刊出了一张。她想到街上去买几份这种刊物,但是想起了她根本没有相当熟识的朋友可以送。世上对这事情关心的,显然只有萝拉一个人。

嘉莉把这事情考虑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旅行演出过。

她忍不住顺着萝拉的爱好,一起寻欢作乐。有些日子,她们乘马车出去兜风,有些夜晚,在戏散场之后一同去吃夜饭,有些下午,她们打扮得非常雅致,到百老汇路上去散步。她正在投入这大都会的欢乐的旋涡里。

“我们能混得下去的,”萝拉补充说,“我老是这么过来的。”

“她实际上比看上去富有经验,”这个情人心里想,从此增长了对她的敬意和热忱。

嘉莉没有签合同。

“是的,”她回答,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气。

那个打算在夏季在卡西诺戏院上演滑稽剧的经理,从来没有听见过嘉莉的名字,但是报上有关她的那几则消息、刊出的照片以及有她姓名的节目单,对他略微起了些作用。他以三十块钱的周薪派她演一个不说话的角色。

“你就一直回家吗?”他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萝拉说,“离开纽约对你不会有好处。倘使你一走,人家会把你忘记得一干二净。”

在这沉浸在玫瑰色氛围中的饭店里,坐满了深宵还在外边的快乐情侣,她发现自己在心里对这个男人挑剔起来。他过分做作,过于固执己见。他跟她谈的除一般服饰以及物质方面的成就以外,一点都不谈使她觉得高尚些的事情。吃过了点心,他极其大方地一笑。

因为嘉莉容貌美丽,这时那些要在星期日的报纸上以图片预告即将上演的戏剧的先生们,挑中了嘉莉以及其他一些演员的照片来作为这新闻的插图。因为她长得非常俊俏,他们给了她显著的地位,还加了花边。嘉莉很高兴。可是经理部门好像还是没有看出什么似的。至少,对她并没有比以前更加重视。同时,她演的角色看来很不重要。只是在各幕场景中站着,演一个不开口的教友会小教徒——剧作家原来设想倘使把这个角色给一个适当的女角演,是大有可为的,但是现在,因为派给了嘉莉演,即使把这角色撤销他也会同意的。

“很好,”嘉莉说。

“不要发牢骚,老朋友,”那经理说,“倘使第一星期演不好,就把它撤销。”

“我们停一下,吃些小点心吧,”有一天午夜,他建议道。

嘉莉事先不知道这个息事宁人的主意。她懊恼地排演这个角色,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受了排挤。在彩排时她心里觉得很凄凉。

有几次他陪她步行回家。

“并不那么糟糕,”剧作家说,经理发现嘉莉的忧郁使这个角色产生了很奇异的效果。“对她讲在斯派克斯跳舞的时候要再皱紧一点眉头。”

每周三十五块钱的经常收入,对一个几年来只拿微薄的零用钱过日子的人,是会起腐蚀作用的。嘉莉发现她荷包里装满了许多大票面的绿色钞票。因为她不需要负担别人的生活,就开始购置漂亮的衣服和好看的小装饰品,开始吃得好,并装饰房间。不久就招引了一些朋友。她和萝拉熟识的那几个青年见了面。歌剧团里的那些男演员不经正式介绍就和她成了相识。其中有一个看中了她。他为人和蔼可亲,嘉莉也喜欢他心地善良,态度诚恳,但是他身上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爱慕之情。

嘉莉自己并不知道,但是在她双眼之间略微出现了一些皱纹,她的嘴几乎沮丧地撅起着。

“我打算积的,”嘉莉说。

“眉头要再皱紧一些,马登达小姐,”那舞台监督说。

“你最好积一些钱到夏天用,”萝拉提醒她说,“我们可能在五月里停止演出。”

嘉莉以为他的意思是一种谴责,立即做得高兴起来。

她第一个星期拿到的三十五块钱,看来好像是一笔大数目。房租只消付三块钱,仿佛少得可笑。还了萝拉二十五块钱,她还剩下七块钱。加上以前余下的四块钱,她手头有十一块钱。五块钱付她必须购置的衣服的分期付款。第二个星期她越发得意洋洋了。现在只要用三块钱付房租,五块钱付衣服费。多余的钱可以买食物以及她心爱的小玩意儿了。

“不,要皱眉,”他说,“像刚才那样皱眉。”

因为她演这个角色很出色,报纸上又登了一则消息,说她演得令人满意。这使她大为高兴。她开始认为世人已经在注意她了。

嘉莉惊惶地望着他。

嘉莉对她的话深深觉得感激。因为萝拉表示同情和赞美,她几乎爱上了萝拉。这对她是非常有益——几乎是非常必要的。

“我的意思要皱眉,”他说,“当斯派克斯先生跳舞的时候,要眉头紧皱。我要看看效果如何。”

“但是会登的,”萝拉说,“等着瞧吧。你演得比现在大多数登过照片的人高明。”

这是极其容易办到的事情。嘉莉装出满面愁容。效果是这么奇妙而好笑,连经理也要笑出来了。

“报上还从没登过我的照片呢。”

“这样很好,”他说,“倘使她能一直坚持到底,我想是行的。”

嘉莉笑了。

他走到嘉莉面前说:“你就这么一直皱着眉头。做得用力些。像是非常生气一般。这就会使这个角色引人发笑。”

“是吗?——哦,是登过的,”这个小姑娘回答,“照片四周还加上花边呢。”

在开演的那天晚上,嘉莉觉得她所演的角色终究好像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快乐、狂热的观众在第一幕里好像没有看见她。她的眉头皱了又皱,但是无济于事。观众的眼睛都紧盯着主要角色们的精心表演。

“是吗?”嘉莉问。

在第二幕里,观众听厌了沉闷的对白,把眼光在舞台上扫来扫去,结果看到了她。她就站在那儿,穿着灰色的衣服,美丽的脸庞认真而又忧郁。起初,大家还以为她一时有些不高兴,这副神情是真实的,根本不可笑。但她一直紧皱着眉头,有时望望这个主角,有时望望那个,观众开始微笑起来了。坐在前排的那些大腹便便的绅士开始认为她是一个小甜姐儿。这种皱眉正是他们乐于用亲吻来加以抹去的。所有的男人都对她心向往之。她演得棒极了。

“啊,妙极了,真的登了吗?”萝拉嚷着,跑到她跟前。“那很好,”她说着,就看报。“倘使你演得好,会再登的。《世界报》曾一度登过我的照片。”

最后,在舞台中心引吭高歌的那个主要的喜剧演员,听得在不该笑的时候有人在吃吃发笑。一阵又是一阵。唱到应该博得高声喝彩的地方,声音可不大。是什么毛病呢?他知道是出了事。

“报上登了我明天晚上将演新角色的新闻,”嘉莉对她的朋友说。

在有次下场时,他立即看到了嘉莉。她独自在台上皱眉,而观众都在吃吃地笑,也有放声大笑的。

嘉莉满心欢喜。啊,这不是很好吗?到底上了报!这是第一次、期待已久的、叫人愉快的消息。而且报上说她伶俐。她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萝拉不知看到了没有?

“天呀,我不能容忍,”这个演员怒气冲冲地在心里想,“我可不想让别人来破坏我的演出。在我演出时她就不能这样,否则我就不干。”

在百老汇戏院上演的《阿布都尔的后妃》一剧中的乡下姑娘卡蒂莎一角,原由伊内兹·卡鲁扮演,今后将由群舞队中最伶俐的队员嘉莉·马登达担任。

“怎么啦,那很好嘛,”在主角提出抗议时,导演说,“她就应该这么干。你不必理她。”

在她扮演新角色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她翻阅戏剧版,想看看有没有刊出一些小消息。倘使报上没有说什么,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是在简讯里,在几则较重要的新闻之后,有一则极简短的报道。嘉莉看到的时候,全身都感到热辣辣的。

“但是她破坏了我的表演。”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报纸和杂志上开始刊登舞台美人的照片,以后就成为热潮。报纸,特别是星期日出版的报纸,开辟了刊有插图的大幅戏剧版,登载大名鼎鼎的角儿的半身和全身照片,还围上富有艺术意味的涡卷形花边。杂志也是这样,或者至少有一两种新创刊的杂志,偶尔刊登美丽的名角的照片,时而也刊载各剧的剧照。嘉莉对这些越看越有兴趣。什么时候能登她那出歌剧的剧照呢?什么时候有张报纸会觉得她的照片是值得一登的呢?

“不,没有破坏,”前者安慰他说,“这仅是一些滑稽的穿插。”

说也奇怪,职业会这么迅速地把人完全吸引。听着小萝拉讲的闲话,嘉莉懂得了许多戏剧界的情况。她懂得了戏剧界的报纸是什么样的,哪些刊登有关女伶等新闻。她开始阅读报纸上的消息,不仅是有关她自己在中间演一个小角色的那出歌剧,也看其他的。她心中慢慢地产生了要上报的希望。她渴望自己也像别人一般有名,就贪婪地阅读一切对戏剧界名角儿的恭维或挑剔的评论。她心向往之的花花世界完全把她吸引住了。

“是这样吗?”这个大喜剧演员高声说,“她害得我一点都使不出身手。我不吃这一套。”

嘉莉在她那舒适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以后,就在想不知道赫斯渥对她的出走作何感想。她匆匆把几件东西安排一下,就动身到戏院去,有几分料想到会在戏院门口碰到他。可是没有看见他,这解除了她的恐惧,因而对他的看法变得更和善了些。她差不多把他忘了,直到戏散场后要出来的时候,想到他可能会等在那里,又使她害怕起来。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于是害怕他会找麻烦的想法就打消了。过了一阵子,除了偶尔想起以外,她完全摆脱了原来的公寓里压在她生活上的愁云。

“我们等演完了戏再说。等明天再说吧。我们要想想有什么办法。”

后者对他亲切地点点头,尽管赫斯渥还欠他一块半钱,这是永远拿不到的了。可是那人不知道这一点。然后,这过去的经理转向城市的贫民区。他知道哪里有廉价的客店。

可是,在下一幕,就决定了该怎么解决的办法。嘉莉变成了这剧中的主要特色了。观众越是留心看她,就越是对她表示喜欢。嘉莉在舞台上时所造成的奇特、撩人、愉快的气氛,使其他的精彩片段都显得黯然失色。导演和其他人员都认为她获得了成功。

在转角处,他走过卖报的意大利人。

报纸上的剧评家使她的成功达到了顶峰。有一些长篇报道赞扬这滑稽剧是高质量的演出,一而再地提到嘉莉。而且反复指出剧中富有感染力的笑料。

赫斯渥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这是个伤心的时刻。他觉得好像被驱逐了一般。这寒冷的世界上没有他可去的地方。他现在必须步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一张友好的面孔会给他打招呼。

“马登达小姐在卡西诺戏院舞台上空前地演出了最可喜的一个片段,”《太阳报》的富有睿智的剧评家说,“这是一个并不哗众取宠和矫揉造作的滑稽动作,像美酒一般温馨。显然这个角色是原来不打算占重要地位的,因为马登达小姐不常出场,但是观众根据自己的特殊癖好,看中了这个角色。这个教友会小教徒一出场就受到观众的喜爱,此后就很容易引人注目并获得喝彩。变化莫测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用不了多少时间的,”那个人说。

《世界晚报》的剧评家,照例打算提出风靡全城的警句,最后建议道:“倘使你要寻欢乐,请看嘉莉皱眉头。”

“嗯,我想你们自己会把东西搬出去,不用我帮忙的,”他对那个买主说。

这对于嘉莉的命运来说,其效果是异乎寻常的。就在那天早晨,她收到了导演的贺信。

赫斯渥看看那两个来包扎东西的人,决定不留下看这伤心的结局。他怕有些债主看到他门口有搬东西的车辆,会上来找他麻烦。

“你仿佛像风暴般席卷了本城,”他写道,“这是极其可喜的。我为你,也为自己觉得高兴。”

在嘉莉出走后的第二个早晨,买主才来搬家具,付他钱。这段时期中,他坐在公寓里等待,慢慢地使自己适应这场变迁。他自己拿碗橱里的东西做了些吃食——咖啡、煎腌肉等等,又出去买了只面包。终于买主来了,照商定付了他钱。

剧作家也写了信给她。

这笔交易就这么定下来,他冷冷清清地等待来搬家具,付钱。

那天傍晚她进戏院的时候,经理极其和颜悦色地招呼她。

“可是一点也没有损伤啊,”赫斯渥应道。

“史蒂文斯先生,”他说,说的是那位剧作家,“正在写一首小曲子,要你下星期演唱。”

“不错,但是现在不新了,”那个人说。

“啊,我不会唱歌,”嘉莉回答。

“就这么吧,”他说,“那些东西新的时候我是花了两百块钱买进的。”

“这并不难。是支非常简单的曲子——”他说,“你唱起来正合适。”

比起他所付出的钱来,这真是个可怜的小数目。

“当然啦,我愿意试试看,”嘉莉伶俐地回答。

他认为他们都是吸血鬼,被他们的冷酷无情弄得完全泄了气,就同意了。

“在化妆以前,请你到票房来一次好吗?”经理补充说,“我有些小事情要和你谈谈。”

“五十块钱,”他说。

“一定来,”嘉莉回答。

其中第二个人出了他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好的价钱。

在票房里,经理拿出一张纸来。

他变得谨慎些了,又通知了三个这样的商人上门来。

“现在,”他说,“我们当然在薪水方面不能亏待你啦。你在这里的合同,规定在今后的三个月里,每周只有三十块钱。我们要是把薪水定为,比如说每周一百五十块钱,而且把合同期延长为十二个月,你看怎么样?”

他想得到好价钱的幻想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啊,这太好了,”嘉莉说,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不出六十块就不卖。”

“那末,就请你把这东西签了。”

“那末,你要多少?”那个人说。

嘉莉一看是份新合同,上面的措辞和以前的那份一样,只有薪水的数目和期限变了。她以兴奋得有些发抖的手签上了名。

“那还是劈了当柴烧好,”赫斯渥说。

“每周一百五十块,”等到她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终于发现(哪个百万富翁不是这样的呢?),大笔钱财的意义是无法估计的。仅仅这闪闪发光的几个字,里面却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

“三十块钱,”他说。

愁眉不展的赫斯渥,在布利克街的一家三等旅馆里,看见报上戏剧新闻说起嘉莉的成功,起初没有想到指的是谁。然后,他突然心里一亮,就把全部新闻重看了一遍。

然后,他去另找一个买主。他比第一个更不如。

“就是她,我看是错不了,”他说。

“嘿,四十块钱我不卖,”赫斯渥说,立即打发他走了。

接着,他在这幽暗而破败的旅馆休息室里朝四面望望。

“不错,”这个人说,“我没有办法。我又不是从百货公司买东西。我必须要能赚钱才行。”

“我看她是演红了,”他想,眼前又浮现出往日那光辉夺目、豪华舒适的世界,那里的灯光、装饰、马车和鲜花。啊,她现在已进入了禁城。禁城那些辉煌的大门都打开了,让她从外面冷酷、凄惨的地方走了进去。她仿佛已成为高不可攀的人物——像他从前所认识的大人物一样。

“哼,快走,”他阴郁地说,“我买这五斗橱就花了二十块钱哪。”

“好,让她享福吧,”他说,“我不去打扰她。”

他不得不接受嘉莉留下的二十块钱这一点是并不愉快的,可是他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他想起在《世界报》的广告栏里看到过有收买全部公寓家具陈设的人登的广告。他知道已保不住这个地方,所以决定把全部家具卖掉,能得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第一个来看的人,出四十块钱收买全部家具。出得这么少,使他大发其火。他至少希望得一百块钱——

这是一个被压弯、玷污、但是还没有被压碎的自尊心所下的凄苦的决定。

当赫斯渥终于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模糊地感到该上床睡觉了。事实上他是又回到了胡思乱想的梦里。天亮以后,他坐在床上,忧郁地向四周望去。这地方的寂寞凄凉使他很难受。倘使他想吃早饭的话,他就得自己去烧。他起了床,穿好衣服,坐了下来,但是留在这里好像已没有任何意义。落寞之感使他必须抛弃这个地方。

[1] 拿破仑·萨罗尼是19世纪90年代著名的戏剧摄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