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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我会这样做的,”这个人说。

“她长得很漂亮。你为什么不叫她领队呢?”

“就这么办。她在那个位置上要比原来的那个好看些。”

“啊!”群舞队队长说,“那是马登达小姐。”

“很好。我就叫她领队,”队长说。

“右边第四个姑娘是谁——就是正在一端转过身来的那一个。”

第二天晚上,嘉莉被叫了去,就好像是出了错了。

当导演在舞台侧面布景之间,看着群舞队在灯光闪耀的台上表演一些使人眼花缭乱的规定动作的时候,对群舞队队长说了一句话,从而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这个裂口。

“今天晚上由你来领队,”队长说。

赫斯渥对整个事情看得很清楚。他自己有一套精明的手法,可是这个人还有充分的面子观点,不容许他提出任何有力的异议。当嘉莉漂流出他的生活的时候,他凭着几乎不可理解的冷漠之感,甘心得过且过地垂头丧气,正如他愿意得过且过地看着机会消逝一样。可是,他不由得不依依不舍,以温和、使人生气却是徒劳无益的方式表示反对——然而,这种方式只能逐渐扩大他们之间的裂痕。

“好,先生,”嘉莉说。

嘉莉觉得这句问话侵犯了她的自由。她并没有考虑过她获得了多少自由。只是认为不应该追究她最近的行动,这是她最新获得的自由。

“拿点劲儿出来,”他补充说,“我们必须演得有劲儿才行。”

事实上她的确是在找,但这仅仅是拿它来作为一种推托的无力的借口而已。奥斯本小姐和她曾经去过即将在百老汇戏院上演新歌剧的那位经理的办公室,回来就直接到奥斯本小姐的房间里,三点钟以后她们一直在那里。

“是,先生,”嘉莉回答。

“不,我在另找一个工作,”嘉莉说。

这一变动使她感到惊异,以为一定是原来的领队生了病,但是当她看见她仍在队伍中,眼睛里明明含着不高兴的神情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也许是由于自己更强一些。

“下午你们也排练吗?”赫斯渥有一次问,他这么问是种带讥讽性的抗议,出于遗憾的心情,但他几乎把这种心情完全掩盖住了。

她惯于潇洒地把头部侧向一边,伸出双臂像是要有所活动——这可不是没精打采,而是充满着活力的。站在队伍前头,这种姿势就显得更其动人。

奥斯本小姐以为,像她自己一样,嘉莉的时间当然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总是要嘉莉多坐一会儿,建议到近处去走走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结果竟使嘉莉渐渐忘记了吃饭的时间。赫斯渥发觉了这一点,但是不敢和她吵嘴。有几次她回来得这么迟,差不多只剩一个钟点不到,草草弄些饭吃就要上戏院去了。

“那个姑娘是懂得如何才能姿势优美的,”导演在另一个晚上说。他开始想要找她谈谈。倘使他没有作出规矩,绝对不同群舞队队员打交道的话,他会坚决地亲自去找她的。

“和亲戚住在一起,”她回答。

“叫那个姑娘去站在白衣队的第一位,”他对负责舞蹈的那个人说。

嘉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已经结了婚。她曾经多次谈到希望多赚些薪水,表示对自己的前途非常着急,可是现在,要她直接说出事实真相时,她却没法告诉这位姑娘了。

这白衣队里大约有二十名姑娘,全穿着银色和蓝色滚边的雪白的法兰绒衣裙。领队的穿着同样的白色衣裙,但穿扮得最为夺目,还饰有肩章和银色腰带,一边挂着一柄短剑。嘉莉试穿了这一身服装,几天后就这样上台了,对这些新的荣誉极为得意。知道她的薪水现在已由十二块钱改为十八块钱,她感到特别满意。

“和家里人住在一起?”

赫斯渥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也不知道前排的观众对她眉目传情,以及散场后有些人围住她要勾引她。

“是的,”嘉莉说。

“我不想把多加的钱交给他,”嘉莉说,“我已经给得很够了。我打算自己买些衣服穿。”

“是的,但是我和家里的人关系搞不好。他们总是要我照他们的意思做事。你就住在本城吗?”

事实上,就在这第二个月,她就一直在大胆而不顾一切地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并不考虑什么后果。这样在该付房租的日子上麻烦就多了,附近店里的赊账也推得更迟了。可是,她如今却想多照顾些自己。

“你家在纽约吗?”有一天她问萝拉。

她首先打算买一件仿男式的衬衫,在考虑购买衬衫的时候,她发现她的钱买不了多少东西——倘使能全部归自己用,那就可以多买不少。她忘记了倘使单独过生活也得付房租和膳费,只指望把这十八块钱中的每一分都花在自己喜欢的衣服和东西上。

那蓝眼睛武士姓奥斯本——萝拉·奥斯本。她住在十九街,靠近四马路,这一方街区现在已完全造了办公大楼。她在这里有一间舒适的后房,可以望见许多后天井,里面种着不少遮荫的树木。嘉莉常到这里来玩,坐在这姑娘的一把摇椅里,望着外面的树木。

她终于买了些东西,不但全部用完了十二块钱以外的部分,而且动用了那十二块钱。她知道做得太过分了,但是女人喜欢漂亮服装的天性占了上风。第二天赫斯渥说:

老是看见他在家里,穿着不整洁的衣服,满面愁容,逼得嘉莉到别处去消愁。每星期两场日戏,赫斯渥不得不吃自己做的冷快餐。另外两天排演,自上午十点钟起,往往要到下午一点钟。现在,除了这些活动以外,嘉莉又去拜望一些群舞演员,其中包括那个头戴金盔的蓝眼睛武士。她所以去访友,因为这是令人愉快的,又可以离开在家里孵豆芽的丈夫,出去解解闷。

“我们这星期欠食品店五块四毛钱。”

“他光是嘴里说苦恼,”嘉莉想,“倘使他真是苦恼,就不会只顾坐在那里,等我来张罗了。他应该找些工作来做。倘使一个人肯努力的话,绝对不会奔走了七个月还一事无成的。”

“是吗?”嘉莉说,略略皱起了眉头。

这种纠葛逼使嘉莉急于想改变一下现状。赫斯渥仿佛认为嘉莉无权添置任何东西。他想方设法用她的收入应付全部开支,但是自己却仿佛不打算加上点什么收入。

她打开荷包要拿钱出来。

付了房租,接着就要付伙食费了。赫斯渥设法拿自己的十块钱先付了账,到周末向嘉莉索取。然后,他下次又和食品店商定推迟一天付款,就这样,他很快拿回了自己的十块钱,或者他的余款,而奥斯拉格却要等到星期四、五才收取上星期六的账款。

“我一共只有八块两毛钱了。”

赫斯渥虽然处境困难,却还聪明老练,就不再多讲了。这好像是桩很容易的事情。他望着门外,然后等咖啡包好,拿了就走。一个处于绝境的人的挣扎就此开了头。

“我们还欠送牛奶的人六毛钱,”赫斯渥补充说。

“不要紧,不要紧,惠勒先生,”奥斯拉格先生说,“没问题。”

“是的,还有煤炭店,”嘉莉说。

“可以给我挂一个账,到周末付钱吗?”

赫斯渥默默无语。他已经看到她买的那些新东西,她弃置家务于不顾的情况,老是在下午溜出去,迟迟不回家。他觉得快要发生问题了。她突如其来地开口了。

为了这个缘故,赫斯渥就在当天直望着食品店老板奥斯拉格的眼睛,要了一磅咖啡,然后说:

“我说不上来,”她说,“我没法把什么都包下来。我赚的钱不够用。”

“我想肯的。”

这是公开挑战。赫斯渥不得不应战。他努力要装得镇静。

“你以为他肯吗?”她问。

“我并不要你完全包下来,”他说,“我只要你略微帮帮忙,等我能找到事做。”

“不用担心。也许食品店老板肯等待一下。他能等的。我们已跟他交易了这么久,他会让我们赊欠一两个星期的。”

“是啊,”嘉莉回答,“老是这么说。我赚的钱不够开支。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赫斯渥说:

“嘿,我也在努力找事干嘛!”他嚷着说,“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看会的,”赫斯渥回答,“他说要开张的。”

“你没有拼命去找嘛,”嘉莉说,“我倒找到了事情。”

“哦,我还有二十二块,但是还要付这一星期的所有开支,倘使把星期六的薪水全部付了房租,下星期就一文钱也没有了。你看你那个要开旅馆的人这个月会开张吗?”

“哼,我尽力找过,”他说,激怒得几乎要口出恶言了。“你不用对我大肆夸耀你的成功。我只不过要你略微帮帮忙,等我能找到事情而已。我还没有完蛋呢。我会好起来的。”

“你有多少钱?”赫斯渥问。

他想以坚定的语气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却有些儿颤抖了。

“看来,”她在吃早饭时翻看了一下她的荷包,惊呼道,“我没有足够的钱付房租了。”

嘉莉的怒气立即烟消云散了。她觉得难以为情。

可是,一到早晨,家务事集中在她身上,而赫斯渥却坐在那里,看上去真是个累赘,使她的命运显得还是凄惨而不轻松的。在赫斯渥的精打细算之下,吃食的开销不太大,还可能有足够的钱付房租,但是此外就一无所有了。嘉莉买了皮鞋和一些别的东西,就使房租成了严重的问题。在要付房租的那个不幸的日子前一星期,嘉莉突然发现钱要不够用了。

“那末,”她说,“就给你钱吧。”说着把钱从荷包里都倒在桌上。“我的钱不够付全部赊账。话虽如此,倘使他们能等到星期六,我再可以拿到些钱。”

“倘使我老是能这样找得工作,我的将来就一定有保障了,”嘉莉想。

“你收着吧,”赫斯渥伤心地说,“我只要付食品店的钱就够了。”

嘉莉听了这些话,感激得满面通红。她喜欢这个演士兵的小姑娘。她戴着金箔头盔,穿着戎装,显得富于经验,非常之自信。

她收起钱来,就早早地准备饭菜,以便及时进膳。她刚才略微放肆了一下,使她觉得好像应该作些补偿才是。

“当然能多些,”姑娘回答,“我去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由我来谈判。”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恢复了过去的想法。

“你以为我到百老汇戏院去能多挣些吗?”

“她挣的钱比她说的多,”赫斯渥想,“她说只挣十二块钱,但是这是买不了这么多东西的。我不在乎。让她把自己的钱藏起来吧。我有朝一日就会找到些事情干的。到时候让她见鬼去吧。”

说实话,嘉莉在舞台上活动时,的确风度悦人,颇有特色,而她自己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这完全是她姿态自然,毫不忸怩作态的缘故。

他只在气头上心里这么说,但却充分预示了可能的事态发展和态度。

“那末,倘使你愿意,到别处去可以多赚一些,”姑娘说下去,她很喜欢嘉莉。“你演得很好,导演是知道的。”

“我不管,”嘉莉想,“应该叫他滚出去,找些事情干。要我供养他是没有道理的。我不愿供养他,就是这么回事。”

“哦,我可没有,”嘉莉说。

在这些日子里,嘉莉由人介绍结识了几个人——那是奥斯本小姐的朋友们,他们真可以说是一些愉快而欢乐的人。有一次他们去找奥斯本小姐,要她下午乘马车去兜风。嘉莉当时正在她那里。

“真的吗?”这个姑娘说,“他们给我十五块,而你演的戏比我吃重。倘使我做了你,我就受不了。他们少给你钱,就是因为他们认为你不知道底细。你应该挣到十五块钱。”

“走,一起去吧,”萝拉说。

“我拿十二块钱,”嘉莉说。

“不,我不能去,”嘉莉说。

“是的。有时候可以多得一些。这家剧团出得不很多。”

“啊,可以的,一起去吧。你有什么事情啊?”

“薪水大概都差不多的吧?”她问。

“我五点钟必须回家,”嘉莉说。

嘉莉心领神会地听着这些话。要混下去显然并不非常难。倘使这个剧团出门去,也许她也能找到一个位置的。

“干吗?”

“我老是找得到的。这个月有一家剧团在百老汇戏院演出。倘使这个剧团真要跑码头,我打算到那家去找一个位置。”

“哦,吃晚饭。”

“你老是能找到别的戏演吗?”

“他们会请我们吃的,”萝拉说。

“啊,他们要你去的。我却不高兴去。他们不会加你薪水,而你却要把赚到的全付在生活费用上。我从不离开纽约。这里上演的戏多得很。”

“啊,不,”嘉莉说,“我不去。我不能去。”

“我不知道。倘使他们要我去,我看是要去的。”

“啊,去吧。他们是些极其出色的小伙子。我们可以准时送你回去。我们只到中央公园去兜兜风。”

“是的,你想不想去?”

嘉莉思忖了一会儿,终于不坚持了。

“是吗?”嘉莉说。

“不过,我必须四点半回来,”她说。

“他们说这台戏下月要到外地去巡回演出。”

这句话从萝拉的一只耳朵里进去,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了。

她们简短的谈话被乐队的吹打以及舞台边厢的镁光灯的噼啪声所打断了,这时群舞演员都被叫来列队,又要出场了。以后就没有谈话的机会,直到第二天晚上,当她们准备上台时,这个姑娘又在她身边出现了。

在和杜洛埃和赫斯渥相识之后,她对青年男子的态度中总是略带些讥讽的意味——尤其是对那种荒唐的轻薄儿。她觉得自己比他们老成些。他们有些甜言蜜语听来很蠢。可是她的身心都还年轻,青年对她有吸引力。

“不,”嘉莉摇摇头说,“那不是我。”

“啊,我们立即就回来,马登达小姐,”有一个小伙子鞠了一躬说,“你知道我们不会耽误你的时间的,现在你相信了吧?”

“啊,是吗?我还以为在这里上演《皇后的配偶》[2]时见过你呢。”

“哦,我也说不上,”嘉莉含笑说。

“这是我第一次登台。”

他们就出去兜风,她左顾右盼,留意着华丽的衣着,小伙子们说着傻里傻气的笑话和淡而无味的妙语,这在忸怩作态的年轻人圈子里是当作幽默看待的。嘉莉看见公园里成群结队的马车,从五十九街进口处开头,绕过艺术博物馆,直到一百十街和七马路转角的出口处。她的眼睛又被豪华的气派、考究的服装、精美的鞍鞯、鲜龙活跳的马儿所吸引,尤其是这一派美丽的景象。穷困的灾祸又刺痛了她,但是她现在已把赫斯渥置之脑后,因此多少忘记了些自己的困苦。而赫斯渥却一直等到四点钟,五点钟,甚至六点钟。当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多了,”这个姑娘说,“你呢?”

“我看她不会回家了,”他冷冷地说。

“你还演过别的戏吗?”嘉莉问,对她的经验很为惊异。

“就是这样,”他想,“她如今露了头角。我沾不上边啦。”

“在这出歌剧里,在台上开步走的时间比我过去演过的都要来得长,”姑娘补充说。

而嘉莉确实发觉了自己的疏忽,但那时已经五点一刻了,当时这敞篷马车远在七马路上,靠近哈莱姆河边了。

嘉莉仔细望着她美丽的脸庞,蓝色的大眼睛,发现她脸上汗出如珠。

“什么时候了?”她问,“我该回去了。”

“我像在炉子里烤着一般,”姑娘说。

“五点一刻,”她的友伴说,看了看一只精致的、没有表面盖的表。

“是的,很暖和,”嘉莉说,因为有人和她谈话而觉得高兴。

“啊,天呀!”嘉莉叫嚷起来,然后叹了一口气,背靠在车座上。“无法挽回了,哭也没用了,”她说。“太迟了。”

“今天晚上很暖和,是不?”这个姑娘说,她穿着淡红色紧身衣,戴着金色的假头盔,还拿着一面闪闪发光的盾牌。

“当然太迟了,”那个青年说,这时他在设想丰美的晚餐,以及取悦于女方的谈话,结果将在演完戏以后再一起聚会。嘉莉使他着了迷。“我们现在赶到德尔莫尼科饭店去吃些东西好吗,奥林?”

剧团群舞队里有个最可人、最热情的小姑娘,和她交上了朋友,因为她发觉嘉莉并没有什么令人望而生畏之处。她是一个快乐的小曼侬[1],不懂得社会上严格的道德观念,然而对于她亲近的人是和善而慷慨的。群舞队员们是不允许多交谈的,但也有略微谈谈的。

“当然好,”奥林高兴地回答。

“总之,星期六要去买一双皮鞋。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

嘉莉想起了赫斯渥。她以前从来没有不说明缘故而不回去吃饭的。

她伸出脚趾,沉思地望着她的皮鞋。

他们就乘车赶回来,于六点一刻坐下来吃饭。这是秀莱饭店那次晚餐的重演,嘉莉又伤心地想起了往事。她想起了万斯太太,在赫斯渥接待了她一次后就绝迹不来了——还有艾姆斯——罗伯特·艾姆斯。

“她有钱穿着得好,”嘉莉想,“我也办得到,只要能把自己的钱留起来。不得不什么都放弃,真是倒霉。我连一条体面的领带也没有。”

她又想起了这个人。这是个强烈而清晰的幻象。她现在可以看见他的漂亮的额角,他的一头黑发和坚挺的鼻子。他喜欢看的书比她看的更好,他喜欢的人比她所结交的更高明。他的理想在她的心里燃烧着。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她走进戏院时,有一个群舞队的姑娘在她身旁走过,穿着一身漂亮的苏格兰杂色花呢的新装,吸住了嘉莉的目光。这个年轻姑娘佩着一串幽美的紫罗兰,仿佛极其高兴似的。她走过时对嘉莉善意地一笑,露出一口美丽、整齐的牙齿,嘉莉也报以一笑。

“做一个出色的女伶真不差,”她又清楚地想起了这句话。

赫斯渥买了一袋三磅半的面粉(所有食品店都是这样包装的),花了一毛三分钱,又花了一毛五分买了半磅配好的肝和熏肉。他付了钱,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把两袋东西和两毛两分找头放在厨房桌子上,嘉莉就是在那里看到的。她注意到找头一分不少。看到原来他有求于她的只是吃口饭,使她不免有些伤心。她觉得对他太苛刻似乎是不公平的。也许他还能找到什么工作呢。他又没有干什么坏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伶呀?

她想起他没有钱,就打开荷包,取出五毛钱放在桌上。他假装没有看见。这就开创了这新局面的一个特殊阶段——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她会想起留下钱来。

“你在想什么,马登达小姐?”她的快乐朋友问她,“好吧,看我是否猜得中。”

“半磅就够了,”赫斯渥主动说。

“啊,不,”嘉莉说,“不要猜。”

“最好买半磅或者四分之三磅。”

她抛下幻想,吃起饭来。她多少把它忘记了,情绪很愉快。可是提到散场以后再会面的事,她只是摇头。

“正合我意,”赫斯渥说。

“不,”她说,“我不能。我已经有了约会。”

“我们的面粉用完了,”她说,“你还是今天下午去买一些吧。鲜肉也没有了。你看买些肝和熏肉好吗?”

“啊,得了,马登达小姐!”那青年恳求说。

赫斯渥去拿钱,开始时是为了买一罐番茄。嘉莉哪里知道这就是新局面的开端。他拿了一毛五分钱,用来买这罐头。随后就是这样零敲碎打地向她要钱,直到有一天早晨,嘉莉突然想起她要到吃晚饭时候才回家。

“不,”嘉莉说,“我不能。你对我这么好,但是你得原谅我才是。”

“我那边荷包里还有点钱呢。”

青年显出极其垂头丧气的神情。

“我的钱已用完了,”有一天下午,他对嘉莉说,“我今天早晨付了些煤钱,这一来只剩下一毛或者一毛五分钱了。”

“振作起来,老朋友,”他的朋友咬着耳朵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去一趟。她也许会改变主意的。”

当赫斯渥快到只剩下最后十块钱的时候,他从长计议,认为还是留下一些零钱的好,免得连车钱、修面等等的费用都要完全依靠嘉莉,所以当他手里还留着十块钱的时候,就宣称他已不名一文了。

[1] 这是法国作家普雷沃(1697—1763)惟一传世的小说《曼侬·莱斯戈》(1731年)里的女主角。她贪图享乐,男友格里欧骑士为了她荒废正业,堕落而入狱。

她对于衣服的需要,且不谈对于装饰品的欲望,随着现实的发展而迅速增长,事实是她虽然有了工作,还是不能如愿以偿。当赫斯渥要求她帮忙渡过难关的时候,她对他曾表示同情,这份同情却被这些要体面的新要求所打消了。他并没有老是重提要求,但是她却念念不忘于爱打扮。这股欲望坚持不已,而嘉莉要满足欲望,就越来越希望赫斯渥不来阻挡她。当一个男人不管怎样不得已而成为妨碍女人满足欲望的障碍物的时候,他就在她的眼中成为可厌的东西——或者经过足够的时间,会达到这个地步。

[2] 这是亨利·保尔顿作的轻歌剧,于1888年首次上演。

赫斯渥这一决定所产生的结果,是使他更其相信每一天都不是出门的好日子。他的衣服变得更加褴褛,到九月一日,他搜尽箱箧,还是穿得很不体面。同时,嘉莉却跟他过了三十天精神痛苦的惨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