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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你看见了吗?”有一天早晨肖内西对赫斯渥说,指着手里的一张《先驱报》的地产交易栏。

下坡路上是不大有立足点和平地的。由他的处境所造成的精神状态,使他和合伙人之间的裂痕扩大起来。最后,那家伙开始希望赫斯渥拆伙出去。然而,土地所有人的一笔地产交易,使事情解决得比双方的恶感效果更好。

“没有,什么事情?”赫斯渥说,低头去看那段新闻。

他想对嘉莉说明,不必担心经济困难,而是应该表示祝贺,因为一年之后,他就可以多带她上戏院,吃丰富的饭菜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的心情已变得只想独自一人待着,可以有机会沉思一番。这沉思的毛病已开始使他成为俘虏。只有看报和独自沉思才是值得干的事。爱情的欢乐又一次溜掉了。现在是生活下去的问题,要在极其平凡的生活情况下,尽力好自为之。

“这片土地的所有人把它卖掉了。”

嘉莉独自住在这小地方,没有雇女仆。她把房间布置得相当可爱,但是无法把它弄得使自己喜欢。赫斯渥想到他们竟不得不改变他们的景况,心里也并不高兴,但是他坚持说他别无办法。他必须在表面上做得满不在乎,就这么随它去。

“不会吧?”赫斯渥说。

新公寓在十三街上,在六马路西面不远的地方,只有四个房间。他们在七十八街那六个房间里的家具,把这里塞得太满了,剩下几件就寄存了起来。嘉莉对这新住所的地段并不感兴趣。这里没有树木,向西也望不见河流。这条街上的房屋造得很稠密,这些公寓套房只造了三年,但造得很简陋,已陈旧得像是良好的建筑物过了十五年以后的模样。这里有十二户人家,是体面人士,但绝对及不上万斯夫妇。钱多的人需要更多的房间。

他看报纸,果然报上有一则通告:奥古斯特·维尔先生已于昨日将坐落在沃伦街和赫德森街转角的25×75英尺的那块土地,以五万七千块钱,过户给杰·费·斯劳森。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终于搬了家。嘉莉心里不免是十分难过的。说实话,这回事给她的影响比之以往任何事情更严重。她开始把赫斯渥完全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爱人或者丈夫来看待了。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妻子是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命运如何,是和他共命运的,但是她开始发觉他忧郁、沉默,不是一个年轻力壮、心情轻松的人了。她现在觉得他的眼角和嘴边都显得老了一些,照她估计,还有别的方面使他显出了真面目。她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顺便说一句,她还开始回想到,当初实际上是他强迫她一起私奔的。

“我们的租赁权什么时候到期?”赫斯渥一边思忖,一边问,“明年二月,是吗?”

“我去看看,”嘉莉说,看出他建议换房子看来是一件正经八百的事情。

“正是,”肖内西说。

“我想不出一年就和这家伙拆伙,”赫斯渥说,“照现在的经营方式,这个买卖是无利可图的。”

“报上没有说新主人将把土地作什么用吧,”赫斯渥说着,回头又去看报。

“既然你说如此,我去看看吧,”嘉莉说。

“我想,我们就会得到通知的,”肖内西说。

“在六马路上,十四街南面那一带,有不少精致的小公寓。我们可以在那里租一套。”

十分正确,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和酒店接连的那片土地也是斯劳森先生的产业,他打算建筑一幢现代化的办公大楼。现有的房屋要拆除。大约需要一年半新屋才能建成。

“我觉得这样也好,”嘉莉说,可是心里觉得弄到这个地步未免太糟糕了。要搬进小些的公寓,听起来像是要过穷日子了。

这些事情都是逐步发展的,于是赫斯渥开始考虑酒店的前途。有一天,他对合伙人谈起这事。

“我们不妨试试看,”他建议道,“我一直在想,倘使我们在市区租一套小些的公寓,俭朴地过一年,加上我已经投入的资金,就足够开一家好酒店了。那时就可以按照你的愿望过活了。”

“你觉得可值得在邻近什么地方开一家吗?”

“我们能节约吗?”嘉莉说。

“顶什么用?”肖内西说。“在这一带地方我们找不到别的转角。”

“哦,眼前我所有的钱都给搁在那里。倘使有可能节约一个时期,我想我能够自己开一家店,可以赚许多钱。”

“你以为开在别的地方就不能赚钱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呢?”嘉莉说。

“我不想尝试,”对方说。

“不行,我曾经试过。我看倘使要改进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开一家酒店。”

眼看就要发生的变化,这时对赫斯渥显得极其严重。散伙就等于损失他那一千元的投资,而在这段时间内他又无法节省出一千块钱来。他明明知道肖内西只是不高兴合伙而已,而且在这转角上新房子造成以后,他可能单独把它租下。他开始操心,必须去找新的关系,除非有什么情况发生,经济的窘境就要迫在眉睫了。这一来,他就无心享受小家庭中同嘉莉在一起的乐趣,因而沮丧的情绪侵入了家庭。

“你不能说服他吗?”嘉莉说。

当其时,他尽可能抽出时间去奔走,但是机会不多。而且,他已经丧失了刚到纽约时的那种动人的风度。愁苦的思想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不能给人以可喜的印象的。手头又没有一千三百块钱作为谈话的基础。约莫过了一个月,他发现毫无进展,而肖内西却肯定地告诉他,说斯劳森不肯延长租期。

“嘿,他是个迟钝、贪婪的爱尔兰佬。他不同意任何改进酒店的办法,而不加改进是赚不来钱的。”

“我看这事情非完蛋不可了,”他说,假装关切的模样。

“什么缘故?”嘉莉说。

“哦,如果非完蛋不可,就完蛋吧,”赫斯渥冷冷地说。他不能给对方一点线索,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什么。不能让肖内西感到得意。

“我恐怕和肖内西搞不下去了。”

一两天以后,他认为应该把情况告诉嘉莉。

这种光景又继续了一个时期,这一对夫妇过着着实单调的生活,然后情况变得又差了一些。有一天晚上,赫斯渥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打消嘉莉对于添置衣着的要求,并减轻他们这种生活方式对他的赚钱能力的压力,就说:

“你可知道,”他说,“依我看,我那家酒店的生意就要垮台了。”

赫斯渥对于收入略微减削的忧虑和万斯夫妇的搬家,是同时发生的。所以嘉莉一下子既觉得寂寞无侣,又感受到她丈夫的郁郁不乐。这是伤心的事情。她变得烦躁、不满,这不满并不完全像她所想的是针对赫斯渥的,而是针对生活的。这是什么生活呀?实在是枯燥无味的循环。她有什么呢?除了这狭窄的小公寓以外,一无所有。万斯夫妇能够旅行,他们能够干有意义的事,而她却待在这里。总之,她生来是为什么的呀?她越想越多,接着就流下了眼泪——流眼泪似乎是很自然的,是世上惟一的安慰。

“怎么会这样?”嘉莉惊惶地问。

嘉莉听着心里实在难过。她非常高兴和万斯太太来往。她在这座公寓里并不认识别的人。她又要孤单了。

“哦,屋基的主人已把土地出卖了,新业主又不肯再租给我们。生意可能就要完蛋了。”

“啊,是的,”万斯太太对嘉莉说,“我们想把房子退租,把家具存起来。我们整个夏天都不在这里住,空着房子是无谓的浪费。我想等回来以后,住在靠市区近些的地方。”

“你不能在别处开一家吗?”

可是这时万斯夫妇说要出门去了。时节快到春天,他们要到北方去。

“看来没有地方可开。肖内西不愿意。”

有一天晚上,他坦白地告诉嘉莉说这一个月的营业不如上一个月好。这是在她提出要买些小东西时说的。她曾发现他自己购置衣服,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她第一次觉得这是一种计策,或者他这么说就是不让她再讨东西。她的回答极其温和,但是心里却很不服气。他一些儿也不照顾她。她把自己的乐趣寄托在万斯夫妇身上。

“你的投资都会丢掉吗?”

时机成熟了——在第三年里——这种想法对沃伦街的酒店发生了影响。到店里来的顾客,比由他经营以来的全盛时期,略微减少了一些。这使得他非常生气,但也使他担心。他和他的合股人一直相处得不太愉快。那个家伙太粗鄙,在别的事情上太下功夫了。他和赫斯渥的关系纯粹是生意上的关系,连一分钱也要斤斤计较,仅此而已。他不同意任何改进或者扩展的设想,而赫斯渥自己却积不起钱来进行扩展。这样下去,终于弄得他憎恨起这个合伙人来,因为他是个笨伯。他不高兴看到他到这里来,不知多少次想出些钱把他的股份买下来。

“是的,”赫斯渥说。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倘使有人以为,这么一个普通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要有更高的精神境界的人才能有,我要请他们注意,正是更高的精神境界才排除这样的想法。更高的精神境界能够产生哲学思想和那种坚忍精神,这种精神使人不愿老是想着这些事情——不愿因考虑这些事情而自讨苦吃。普通人对于与物质利益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敏感——极其敏感的。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会因损失一百块钱而忧虑万分。只有埃皮克提图[3],在最后的物质利益被剥夺的时候,才会一笑置之。

“啊,那不是太糟糕了吗?”嘉莉说。

他每天在晚报上都可以看到这座禁城里的活动。在赴欧旅客的名单中,他看到了他过去那爿酒店的高级主顾们的姓名。在戏剧新闻栏里常常出现有关他过去认识的人们最近的成功之作的报道。他知道他们还在照旧欢乐度日。他们坐着卧车在美国到处跑,报纸上发布有趣的新闻欢迎他们,大旅社雅致的门厅和灯火辉煌的亮堂的餐厅,把他们围在禁城之内。他认识的那些人,和他碰过杯的人,都是些有钱人,而他却已被忘却。惠勒先生是什么人呀?沃伦街的酒店又算得了什么?呸!

“这是一个诡计,”赫斯渥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会立即在那里另开一家的。”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不想招呼、迎合、款待到沃伦街酒店里来的顾客了。他所抛弃的那个世界的重要性也慢而又慢地清楚起来。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并不觉得其间如何美妙。仿佛每个人都很容易进去,有足够的衣衫穿,有充分的钱花,但是他如今被摈逐出外了,这个世界却变得离他多远呀。他开始发现那个世界活像是一座禁城。城门口有人守卫着。你就是进不去。在城内的人不屑出来看看你是什么人。他们在城墙里这么欢乐,竟忘记了被摈在城外的一切人等,而他正在城外。

嘉莉望着他,从他的整个神态中看出了其中的意义。这是严重的,非常严重的。

时间过得久了,这对他的脾性发生了影响。他眼睛里不再有当年在亚当斯街时所特有的那种轻快、精明的神情了。脚步也不像从前那么清脆而着实了。他老是沉思,沉思不已。他新交的朋友都不是名流。他们属于比较低下的,略微偏重肉欲而且较为粗俗的阶层。他在这群人之中不可能像在芝加哥酒店里的上等顾客之间那样取乐。他只有苦苦思索。

“你认为你能想些别的办法吗?”她怯生生地提出疑问。

他本人不善于推理,或者反躬自问,就无法分析在他精神上以及体力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但是他已觉察到这种变化所给的压抑之感。老是把他过去的境况和现在的相比,反映出形势转劣,这产生了一种老是忧心忡忡或者至少是意气消沉的情态。现在已经由实验证明,经常抑郁的头脑会在血液中产生某些所谓破坏素[1]的毒素,正如愉快而欢乐的善良心情能够产生所谓生长素[2]的有益的化学物一般。由悔恨而产生的毒素猛攻着神经系统,终于会造成体质明显的恶化。赫斯渥正受着这种打击。

赫斯渥沉思了一会儿。没法再吹牛说他有钱和投资了。她看得出,现在他已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来看看这种类比在什么地方有所不同吧。财产像人一般,是一种有机体,除了创业人自己以外,它还要吸收别人的思想和精力。除了出薪水雇用来的年轻人以外,它还要和年轻人的力量联合起来,即使在创业人的精力和智慧逐渐消逝的时候,这些年轻人的力量还能维持它的生存。也可能靠社会或国家的成长而保存下来。也可能牵涉到提供某种其需求与日俱增的产品的问题。这种情况就立即使它不需要创业人的特殊照料了。这时就不需要远见而只需要指导了。人衰弱了,需求还存在,或者在继续增长,而那笔财产,不管落到谁的手里,都可以维持下去。因此,有些人就永远无法发现他们自己能力的衰退。只是偶然有时候他们的财产或成功的事务被夺走了,这才显出了他们已缺少过去经营的能力。赫斯渥处在新的环境下,已经可以看到他已失去了青春。倘使一时还看不出来,那完全是因为他正处于极良好的平衡状态中,还没有显露时衰运去的绝对变化。

“我不知道,”他严肃地说,“我可以试试看。”

在这整个期间,转眼快到三年了,赫斯渥的事业发展得还算平稳。没有明显走下坡路的趋势,但也没有显著的上升,这是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但是,心理上他已起了变化,这一显著的变化确实能够非常明显地表明他的前途。那是他离开芝加哥时,事业中断所造成的。一个人的财产或者物质方面的进展和他的身体成长很相似。要不是像青年的成长一般,逐渐变得强壮、健康、聪明,就会像人接近老年时那样变得虚弱、衰老、思想迟钝。没有其他的情况。人到了中年,在青春活力停止发展和衰老的趋势到来之间,往往会有一个时期,两种趋势几乎处于完全平衡的状态,不大会向两面发展。可是,过了些时候,这种平衡会向死亡一面下陷。起先很慢,然后会稍微快些,最后会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死亡。人的财产也往往如此。倘使增长的过程从未中断,倘使从未达到平衡的状态,那就不会垮下来。当前大富翁往往是靠雇用年轻的聪明人来避免他们财产耗尽的。这些年轻人把这些财产的利益看作自己的,因此这些财产还能稳定地直线发展。倘使每个人都完全自己照顾自己的财产,很长时间之后,变得极其衰老了,那他的财产也会像他的精力和意志一般消逝的。他和他的财产就会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1] 19世纪90年代生理学家中所流行的用语。

此后嘉莉照旧这么生活了六个多月。她没有再见到艾姆斯。他曾经来拜访过万斯夫妇一次,但她只是事后听那位年轻的太太讲起的。然后他就回西部去了,因此,这个人曾经有过的一些魔力也逐渐消失了。可是,精神上的影响却没有消灭,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消灭的。她已有了一个理想的典型,可以把男人们与之作对比——特别是把身边的男人们与之作对比。

[2] 19世纪90年代生理学家中所流行的用语。

这桩事没有立即造成什么影响。这种事情的影响一般总是慢慢地生长的。清晨到了,心情就变了。眼前的处境总是会替自己说好话的。我们仅仅偶尔见到一眼事情的不幸。只有在对照之下,人心才能理解事情的不幸。撇去了对照,心痛就会平息。

[3] 埃皮克提图(约60—约110)为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