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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他实际上是打算溜之大吉。他要看看这些侦探会怎么干——他在芝加哥的东家们会采取什么行动——然后他就溜走——一直到纽约去,那里是容易藏身的。他深知那个城市,知道那个城市的神秘和神出鬼没的无穷余地。

“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赫斯渥说,这时看到她不满意,实在感到高兴。“一吃过早点,你就去买些衣服,我们马上到纽约去。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除了芝加哥,纽约是比别处都热闹得多的城市。”

可是,他越想越觉得处境狼狈。他发现到了这里,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酒店里可能雇用侦探来监视他——平克顿[1]的伙计或者穆尼和博兰[2]的密探。他们可能在他打算要逃离加拿大的时候把他逮捕。这样他就不得不在这里待几个月,那就惨了!他心里十分反感。蒙特利尔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地方比较小——比较带些乡气。最不好的一点是这地方不是芝加哥——现在他长时期不能回去,不能履行他日常的职务,和朋友们应酬,这就使他的苦恼越发大了。他开始感到淡淡的乡愁——虽然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

嘉莉听着,但是心里有些不安。她不喜欢这个城市。她心里老是放不下自己的处境,哪有心情去游山玩水。

早点之后,他陪嘉莉到几家大呢绒布匹店里,等她定购许多东西。嘉莉虽然年轻,却已有了不少可借鉴的经验。这次该她自己负责选择衣服,她就振作起精神来果断地选了起来。她选择得都非常精当,因为她在考虑自己的爱好时没有忘记海尔太太的劝告。她选择得相当迅速,不久就离店出来了。

“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赫斯渥回答,“这是一个相当好的疗养地。这一带有些美丽的风景。”

“你要的都选了吗?”赫斯渥问。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嘉莉问,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到这个城市来。

“我眼前需要的都选了,”嘉莉回答。

“哦,也不及那里有意思啊,”赫斯渥说。

回到旅馆里,赫斯渥急于要看早晨出版的报纸,可是又怕看,他想知道有关他盗窃行为的新闻已传播到什么地方了。所以他告诉嘉莉他隔一会儿上楼去,就去找报纸看了。周围没有发现熟悉的、可疑的人,可是他不愿意在休息室里看报,所以才到二楼的大客厅里,在窗边坐下来,把报纸翻个遍。关于他那桩罪行的新闻极少,但确乎有,就在报道各处杀人、车祸、结婚以及其他消息的短电讯里,有这么几小段。他在看的时候,深深希望他眼睛在逐行看着的消息都不是真事。他带着几分悲伤的情绪,希望把这些都抹去。在这遥远而安全的居处,每一分钟都使他增强了自己犯下了大错的感觉。应该有简便些的摆脱办法,他要是知道该多好。

“不,”嘉莉说,她的感情早已在美国西部那个大城里生了根。

在回房间之前,他把报纸扔在那儿,以为这样可以使报纸不致落入嘉莉的手里。

“这里没有芝加哥热闹,”赫斯渥说,“你喜欢它吗?”

“喂,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她正一本正经地望着窗外。

“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城市啊,”嘉莉说,她对这个城市很惊奇,只是因为这里与芝加哥不一样。

“哦,很好,”她回答。

他们走出去,拐上大街,但是那个一般的爱尔兰人正站在转角上,望着他。赫斯渥差一点流露出他已经知道这家伙的存在的表情来。这家伙眼睛里蛮横的神情是令人可恼的。但他们还是走了过去,他向嘉莉讲着这个城市的情况。不久看见了另一家饭馆,他们就走进去。

他走过去,刚开始要和她谈话,就传来了敲门声。

“好吧,”嘉莉说。

“可能是给我送货来了,”嘉莉说。

“我们出去吃早点吧。楼下那地方我看起来不大入眼。”

赫斯渥开了门,门外站着他非常怀疑的那个人。

“是的,”她回答。

“你是赫斯渥先生,是吗?”后者说,做出非常狡猾、肯定的模样。

“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他和蔼地说。

“是的,”赫斯渥镇静地说。他对这种人了解得很透彻,所以恢复了他旧日对这种人满不在乎的神情。这种人是酒店所招待的最低的阶层。他跨出门外,关上了门。

当他回来的时候,嘉莉已洗了澡,在等他。她看上去精神焕发——比以往愉快得多,但是还有些矜持。他走了以后,她又恢复了些对他的冷淡态度。爱情并没有在她的心里燃烧。他觉察到这一点,他的忧虑仿佛又增加了。他不能把她搂在怀里;他连试都没试。她的神气不许他这么做。他的这一看法部分是他自己在楼下的经历和考虑的结果。

“那末,你知道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是吗?”这个家伙很秘密地说。

赫斯渥感到了这远距离的观察,看出了那人的身分。他本能地觉得那人是一名侦探,他已受监视了。他匆匆走过,假装没有觉察,但是心里却千头万绪。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些人要怎么办呢?他想到引渡法而心烦意乱起来。他并不完全懂得这些法律。他也许会被捕。啊,要是嘉莉发觉了怎么办呢?蒙特利尔不能让他藏身了。他开始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我猜得到,”赫斯渥低声说。

可是,当他穿过走廊时,另一个人在打量着他。这是一个一般的爱尔兰人,个子矮小,衣衫寒伧,可是脑袋却仿佛是一个选区政客的大脑袋的缩本。这个人刚才明明是在和账房谈话,但是现在却敏锐地打量着这位过去的经理。

“那末,你还想把钱藏起来吗?”

因此当他修好面出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没有人,觉得很高兴,便急忙朝楼梯走去。他要带上嘉莉从妇女进出口出去。他们要到冷僻些的地方去吃早点。

“那是我的事情,”赫斯渥冷漠地说。

“会来的,”赫斯渥说着,就走开了。这场谈话对他是一次磨难。仿佛每讲一个字都要使事情复杂一分。这个人引起了他对往事的无数回忆。此人代表了他所撇下的一切。芝加哥、他的太太、漂亮的酒店——此人的招呼和问询中包含着这一切。而且在这里和他同住一家旅馆,要和他谈话,无疑想要和他玩一个痛快。芝加哥的报纸很快就会来到。当地的报纸今天也会刊出报道。想到这个家伙可能很快就要知道他的真面目——一个保险箱的窃贼,他就忘记了赢得嘉莉的胜利。他走进理发室时,几乎要哼出声来。他决定要避开这个朋友而和嘉莉住在一起——找一家偏僻些的旅馆。

“你知道,那是不行的,”侦探说,冷冰冰地打量着他。

“哦,今天我一定要和你再谈谈。我刚到这里来吃早点。修了面请过来。”

“听着,朋友,”赫斯渥神气地说,“你一些不懂这案情,而我不能对你说明。我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不需要局外人插嘴。请你原谅。”

“没有。”

“嘿,等你到了警察手中,”侦探说,“这么说话就不行啰。倘使我们高兴,我们可以给你找许多麻烦。你在这旅馆里没有登记真姓名,你没有带太太来,报馆里还不知道你到了这里。你还是通情达理点好。”

“带了太太来吗?”

“你想知道什么情况?”赫斯渥问。

“还是和往常差不多,”赫斯渥说,亲切地一笑。

“你是否准备把款子寄回去?”

“是的,”肯尼先生说,于是又转了话题,补充说,“芝加哥的情况如何?”

赫斯渥停顿了一下,端详着地板。

“完了再喝,”这位过去的经理说,“过一会儿来望你。你住在这里吗?”

“我同你解释此事是没有用的,”他最后说,“你问我也没有用。你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懂得你干得了什么,干不了什么。倘使你高兴,可以造成许多麻烦——我知道这是不错的,但这不能帮助你取得那笔款子。现在我已经打定主意怎么办了——我已经写信给汉南和霍格,所以我没有话可说了。你等他们以后的通知吧。”

“去喝一杯吗?”

他在说话的时候,逐渐从门口走开,沿着过道走去,免得嘉莉听到。他们现在已走近过道的尽头,通到一间大客厅去的地方。

“吃过了,”赫斯渥随便地撒了一个谎,“我刚要去修面。”

“你不肯放弃那笔款子吗?”这个人说。

“原来如此。吃了早点没有?”

这句话大大激怒了赫斯渥。热血涌上了他的头脑。心里真是千头万绪。他不是窃贼。他不要那笔款子。只要他能对汉南和霍格解释清楚,事情可能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不过一天左右。”

“听着,”他说,“我和你谈是根本没有用的。不错,我尊重你的权力,但是我要和知道内幕的人打交道。”

“要在这里住几时吗?”

“那末,你不能把款子带出加拿大去,”这个人说。

“是的,”赫斯渥很不自在地说,心里想着旅客登记簿上他的笔迹。

“我不想出走,”赫斯渥说。“等我准备走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有事情来拦阻我了。”

“哦,想不到会在这遥远的地方碰到你,”肯尼先生亲切地说,“在这里歇宿吗?”

他转过身去,那侦探眼巴巴地望着他。这看来是件不可容忍的事情。可是他还是向前走去,走进自己的房间。

“办一些私人小事,”他回答,心里就像电话局的接线盘一样跳动着。这个家伙显然不知道——他没有看报。

“那是谁?”嘉莉问。

赫斯渥跟这位朋友打了个照面,认出了正是股票经纪人肯尼。

“一个芝加哥来的朋友。”

“喂,喂,乔治,老朋友,”声音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过去一星期里的种种焦虑之后,碰到这么一场谈话,使赫斯渥大为震动,并足以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沉的忧伤和道德上的反感。最使他伤心的,是人们把他当做盗贼来追捕。他开始发现社会的不公道的实质,人们只看到问题的一面,往往只看到一幕漫长的、逐渐形成的悲剧中的某一点。所有报纸只提到一件事情,他偷了钱。关于怎么偷和为什么要偷,就无动于衷了。没有说明造成这种后果的一切纠葛。人家不了解他,就定了他的罪名。

他刚要跨进门旁安着红白条纹相间的圆柱的理发室时,听得一个声音亲热地招呼他。他心里立即泄了气。

他在心里开始形成了一种非常明确的想法,那就是他不想要那笔钱。拿了那笔钱,是件很可悲的事,他不想留着它。而且,要是他留下了这笔钱,那就是为这笔微不足道的款子卖掉了他过去的一切关系——他的利益、特权和志趣。倘使他留下了钱,他所得的只能是苦痛,他只能走偏僻小路,在秘密场所躲来躲去。他会被监视,总有一天会被捕的。加拿大是他惟一可以藏身的处所,但这里寒冷、陌生,没有美国的风味。他已经在思念芝加哥熙熙攘攘的生活了。没有酒店的排场和光彩,已对他的精神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到了楼下,他在走廊里站住了,寻找理发室。他一时得意扬扬。眼前对嘉莉的胜利,仿佛已补偿了他过去几天内所受的苦痛。人生仿佛是值得为之斗争的。这一次向东逃亡,撇下了一切牵心挂肚的日常事物,看来是有幸福正在目的地等待着的。风暴过后出现彩虹,彩虹脚下可能正有一盆黄金。

就在这一天,当他和嘉莉一起坐在房间里时,他决定把钱寄回去。他要写信给汉南和霍格,说明一切情况,然后用快递把款子寄回去。也许他们会原谅他的。也许他们会请他回去的。他要把刚才说的已写信给他们的谎话变为现实。然后离开这个古怪的城市。

当他放茶房进来的时候,嘉莉红着面孔,精神兴奋地走到旁边去了。

“我想写几封信,”他对嘉莉说,打铃叫了茶房。

“我过三刻钟就回来。”

她表示同意,拿起一本书来看。

“好的,”她回答。

为了写这封特殊的信,关于这桩麻烦事作出言之成理的说明,他思考了一个钟点。他本想把他太太的事情告诉他们,但是说不出口。他最后把事情缩小,只是说明他和朋友们应酬喝醉了,发现保险箱没有锁上,竟将现款取出,一不小心关上了箱门。他对这件事表示非常遗憾。他给他们添了那么许多麻烦,很对不起他们。他愿意尽力了结这件事,把钱寄回去——其中的大部分。其余的部分等他一有钱立即偿还。他是否还有复职的希望?——对于这一点,他只暗示了一下。

“现在你就准备好吗?”他说,“马上。”

这个人的心烦意乱,可以从这封信的结构里看出来。他当时忘记了即使让他恢复原职,那将会是何等痛苦的事情。他忘记了他和过去好像已一刀两断,即使他真的想什么办法把自己和过去联系起来,也不免老是要露出分离和重合的裂痕来。他老是忘记了一些人或事——他的太太,嘉莉,他需要钱用以及他眼前的处境什么的,因此无法清楚地推理。可是,他发出了这封信,想等收到复信后才汇钱去。

这时旅馆的茶房敲门了,他遗憾地放开了手。

在这段时期中,他就和嘉莉安之若素,尽情地享乐,因为没有过去来阻碍,所以非常愉快。嘉莉所买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只衣箱,已及时送到,安置妥当了。到三点钟,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换了一副样子,穿着合身多了。她穿着新衣服觉得舒畅一些,高兴一些,这是哪个女人都会是这样的。赫斯渥带着求爱的心情,亲近她,希望和她结成夫妇。他对她体贴入微,使她慢慢地恢复了对他的好感。

“今天就结婚,”他兴高采烈地说。

这一天阳光明媚,对这次逃亡产生了明显的作用。这里本来在下雨,可是中午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像潮水般从他们打开的窗户直泻进来。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着。空气里飘着笑声和歌声。赫斯渥的眼睛无法从嘉莉身上移开。她好像就是他一切烦恼中的一丝阳光。啊,只要她能全心全意地爱他——只要她能伸手搂住他,心情就像他在芝加哥的小公园里看到她时一般欢乐,他该是多么幸福呀。这就能补偿他的损失了;这可以向他表明他并没有丧失一切。他就不在乎了。

“你肯和我结婚吗?”她问,不去想怎么结法。

“嘉莉,”他说,突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你是不是愿意从此和我一起过活?”

他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吻了她,她觉得再抵抗是无济于事的了。

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但是被他逼人的面部表情所软化,产生了同情。这正是爱情,尖锐而强烈,被患难和烦恼所增强的爱情。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嘉莉放松了她的挣扎。她发现他捧住了她的头,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竟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于是,他的许多罪过一时都被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他在她椅子前一膝跪下。这煦丽的天气,增进了两人的感情。

“你能爱我一丁点儿吗?”他问,“我要从头做起。你承认爱我好吗?”

“从今以后,让我成为你的一切吧,”他说,“不要再使我担心了。我会忠实于你的。我们要到纽约去,找一套漂亮的公寓。我将重新经商,我们可以过幸福的日子。你愿意成为我的人吗?”

可是现在,这感情变成了反抗,一种无力的反抗。这反抗精神一时占了上风,可是被他搂住了不放,她就开始软化了。她心里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把她紧搂在怀里的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他满怀热情,他爱着她,而她却又孤苦伶仃。倘使她不顺从他——接受他的爱情,她又能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再说,他的体力占了上风。她的抗拒在他强烈的情潮里溶化了好几分。

嘉莉十分认真地听着。她心里并不怀着强烈的激情,但是随着事情的推移,此人又近在身边,却撩起了一些情意。她的确为他感到难受,这是从那份最近还不过是高度崇敬的感情中所产生的一种惋惜之情。她对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倘使她能够分析自己的感情,就会明白这一点的,但是她现在被他的强烈热情所撩起的情绪,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隔膜。

嘉莉对他从来没有过恶感。就在一会儿之前,她还在怡然自得地听他说话,回想起对他的旧情。他是这么漂亮,这么大胆。

“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了,是吗?”他问。

“你爱不爱我?”他说,“你愿意从今以后做我的妻子吗?”

“是的,”她说着,点了点头。

嘉莉被他搂住了不放,只得说:“放开我。”

他把她搂过来,吻着她的嘴唇和面颊。

嘉莉站起身来,像是要走开,他还是握着她的一只手。这时他伸手搂住了她,她挣扎着,但是没有用。他把她紧紧搂着。他体内立即燃起了一股不可抵抗的欲焰。他的感情变得非常之强烈了。

“话虽如此,你必须和我结婚,”她说。

“让我一切从头做起吧。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妻子。”

“今天我就去领结婚证书,”他说。

她否定地摇摇头。

“怎么领法?”她问。

他站在她面前,像是心里毫无头绪似的。

“换一个姓氏,”他回答,“我要换一个新的姓氏,过新的生活。从今以后,我姓默多克了。”

“啊,可是,嘉莉,”他回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是否可以试一试,爱我一些呢?”

“啊,不要用那个姓氏,”嘉莉说。

“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我,”她回答,一语击中了要害。

“为什么不?”他说。

“我是没有办法,”他说,“我太需要你了。”

“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这样欺骗我?”嘉莉问。

“那末,用什么呢?”他问。

“你不能爱我一丁点儿吗?”他恳求道,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而她却想要挣脱。“你过去说过爱我的。”

“哦,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默多克。”

她并不答话,只是向窗口注视着。

他想了一会儿,双臂还是搂住她,然后说:“叫惠勒怎么样?”

“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这不错,”嘉莉说。

“啊,不,”她相当冷淡地回答。

“那末,好,就用惠勒吧,”他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去领结婚证书。”

“你并不生我气,是吗?”他温柔地问。

第二天他们由一位浸礼会牧师主持了婚礼,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第一个合适的神职人员。赫斯渥带嘉莉观赏这个城市的风光,同时等着汉南和霍格的回信。他有充分理由知道正有人在监视他,因为侦探的身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使他确信无疑。他个人对加拿大的这个城市已十分厌倦,因为这里生活节奏滞缓,而他又闲着无事。他老是心里记着,倘使他把钱退回去,就没有多少钱生活了。他逃走的时候,带了一万一千零四十五元左右,其中的一万元是留在保险箱里没有藏好的专款,还有八百元是当天收入的现款。其他二百四十五元是他自己的钱。这笔钱他已花去一百二十五元多了。

“现在我要走了,”他对嘉莉说,伸出了双手向她走去,但是她并不伸手去接。

他决定,除非他能够回到芝加哥去(在他头脑清醒些的时候,他以为这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只能还九千五百元,留下其中一千三百元作为借款,等到他能够归还的时候再归还。他不想这么办,可是也不能使自己处于困境。他想去纽约从事酒店生意——买一家酒店,把它办得像芝加哥那家酒店一样。他可以重做经理,有一个漂亮的小家庭和嘉莉。所以每过一天,他打算保存的余款就少一些,使他心里大为不安。

“是,先生。”

芝加哥那家酒店终于来了回信。是霍格先生口授的。他对赫斯渥干出这件事来很是惊异,对事情闹得这般模样觉得很遗憾。倘使把款项归还,他们并不打算找麻烦去控告他,因为他们对他实在并无恶感。至于他回去,或者要他们恢复他原来的职位一事,他们还拿不准后果如何。这个问题尚待考虑,以后再通知他。可能要不了多久云云。

“拿肥皂、毛巾和一壶冰水来。”

总而言之,没有希望,他们只要求归还款项,不想多找麻烦。赫斯渥看到了自己的厄运。他决定把钱交给他们说要派来的人,某个和他们有来往的当地一家银行的代理人,就到纽约去。他打电报去表示同意,并向当天到旅馆来找他的那个代理人解释了一番,拿了收据,就叫嘉莉收拾行李。他开始采取这最新的行动时有些垂头丧气,但是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害怕就是在这时他还会被捕,被押解回去,所以他要想隐蔽自己的行动,但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他吩咐把嘉莉的衣箱送到车站,由快递运到纽约。好像没有人在注意他,但是他还是在夜里离开旅馆。他非常焦虑,怕在越过国境的第一站,或者在纽约的车站上,会有个执法官在等待他。

她在一把摇椅里坐下来,而赫斯渥在等待茶房,很快茶房就敲门了。

嘉莉不知道他的盗窃行为和他的恐惧,因此当火车于次晨到达纽约时,心里很高兴。火车沿着赫德森河在前进,圆顶的青山环列在辽阔的河谷边缘,这美丽的风光使她神往。她曾经听到过赫德森河、哈莱姆河、这大都市纽约,现在她望着车外,觉得这个大都市真是惊人。想到坐在这么漂亮的车厢里外出旅行,欣赏陌生的景色,真是快活。她开始以自己的经验为自豪,至少在这件事上。这是人们巴望做的事,而她已经做到了——正在做哪。

“好吧,”嘉莉说。

当火车在斯布丁·杜佛尔[3]向东转弯,沿着哈莱姆河东岸驶去时,赫斯渥胆战心惊地告诉她,他们已经到了纽约城的边缘了。根据她在芝加哥的经验,她巴望看到一长行一长行的车厢——一大片交叉的铁轨——可是发现情况并不如此。她看到哈莱姆河里的几只船和东河里更多的船只,触动了她年轻的心。这是第一个征象,说明大海就在前面了。接着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路边耸立着五层楼的砖房,然后火车钻进了隧道。

他说话时和蔼地笑着。

过了几分钟的黑暗和烟尘,重见了天日,列车员就叫道:“中央大站到了。”

“我按铃叫人送肥皂和毛巾来,”他说,“再给你送一把发梳。你就洗澡,准备吃早饭吧。我出去刮一下胡子就回来接你,我们出去给你买些衣服。”

赫斯渥站起身来,拎起他的小手提包。他的神经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和嘉莉站在车门口等着,然后下车。没有人走近他的身边,但是当他走向出口处时,他偷偷地东张西望着。他激动得竟压根儿忘记了嘉莉,她落在后面,弄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只顾自己。当他穿过车站大厦时,紧张到了极点,然后开始轻松下来。他立即走上了人行道,除了马车夫以外,没有什么人向他打招呼。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想起了嘉莉。

嘉莉走过去,向窗外眺望,而赫斯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风尘满身。他没带衣箱,没有更换的衬衣,连一把发梳也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撇下我跑了呢,”她说。

“那里还有一间浴室,”他说,“要是你准备好了,就可以梳洗一下。”

“我在想我们应该乘什么车去吉尔赛旅馆,”他回答。

嘉莉也很喜欢这房间。她为这地方布置得素净淡雅而感到安慰。她立即觉得他给她找到了一间可爱的卧室。

嘉莉没有听清楚,她一心只注意着这车水马龙的风光。

“我给你找了一间合适的房间,”他悄悄地说。

“纽约有多大?”她问。

叫来了一个茶房,他就去看房间了。出乎他的意料,房间使他非常满意,深绿色的墙壁,家具的颜色也很相配,有三扇朝外的窗。他把钥匙拿下了,下楼去领嘉莉。

“啊,一百多万人口,”赫斯渥说。

“让我去看看,”他说。

他向四周一望,招呼一辆马车,但是他叫车时的神气同过去不一样了。

“有,十一号房间。”

许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应该好好考虑这些小费用。这是不痛快的事。

账房查看着他的单子。

他决定马上找旅馆住下,然后租一套公寓。因此他对嘉莉说了,她表示同意。

“二楼有带浴室的房间吗?”他问。

“倘使你愿意,我们今天就去找,”她说。

赫斯渥在账房间里把登记簿转过来,这时账房走上前来了。他在考虑要写上什么姓名。因为账房就在面前,他没有时间迟疑了。在车窗外瞥见的那个姓名倏地回到了眼前。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姓名。他就从容地写下了“乔·威·默多克夫妇”。这是他在形势逼人的情况下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他不愿放弃自己名字的缩写。

他突然记起了在蒙特利尔的经验。在吉尔赛旅馆,他肯定会遇见芝加哥的熟人。他站起来,对马车夫说话。

可是,嘉莉却情愿走来走去,看看墙上的不多几张图画。

“到大陆旅社,”他说,知道这是他的熟人不大去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请坐一会儿,”他们到达小接待室时,赫斯渥说,“我去看看房间。”

“住宅区在哪里?”嘉莉问,她以为街道两旁那些五层楼的高墙里,不是住宅。

嘉莉表示同意,他就扶她上车。马车驶过的街道和芝加哥的大不相同,到了那家大旅馆,他们从妇女入口处进去。

“到处都是,”赫斯渥说,他对纽约相当熟悉。“纽约没有空地。这些都是住宅。”

“我们马上到那里去开房间吧,”他对嘉莉说,和她一起向着欢迎他们的马车夫走去。

“哦,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嘉莉说,她已有了些自己的主见。

第二天早晨,火车平安地驶进蒙特利尔,他们下了车,赫斯渥为脱离危险而高兴,嘉莉则对这北方城市的新奇气氛感到惊异。赫斯渥好久前曾经到过这里,现在还记得他耽搁过的旅馆。当他们从车站总出入口出来的时候,他听到公共马车的车夫在叫那个旅馆的名字。

[1] 阿伦·平克顿(1819—1884)曾于1850年在芝加哥设立第一家私人侦探所,曾经保护林肯从伊利诺伊州到华盛顿就任总统。

赫斯渥在车离底特律以后和她讲了几句话,但是随着白天的逝去,他们俩都觉得疲倦,打起瞌睡来。八点半,茶房前来放下了铺位,到九点钟,许多人都睡了。赫斯渥第一个请她早点去睡。等她去睡了以后,他到前面车厢去抽一支雪茄,但并不觉得安适。过了不多久,他也上了铺,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2] 指穆尼和博兰侦探所,在美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分所。

当嘉莉眺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时,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违反了自己的意志被骗来作这次长途旅行的,也忘记了她没有带旅行所必需的衣着。她有时竟忘记了身边的赫斯渥,却以惊奇的目光眺望村中幽静的农舍和恬适的住宅。在嘉莉看来,这是个有趣的世界。她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并不觉得已经打了败仗。她也并不心灰意懒。大城市是能给人些机会的,虽然她不知道究竟如何。也许她能从束缚中解放出来而获得自由——谁知道呢?也许她可以幸福。她在思忖中想到这些,使她超脱了犯了错误的人的心情。由于充满了希望,她精神上得到了解脱。

[3] 在纽约市中心曼哈顿岛北部,为哈莱姆河最接近赫德森河的那一部分,叫做斯布丁·杜佛尔溪。

没有旅行过的人,背乡离井到了陌生地方,总会觉得奇趣无穷的。这是给人安慰、使人愉快的事情,仅次于爱情而已。这对疲惫、忧愁的人是一种恩惠,因为会碰到层出不穷的新鲜的事和意外的遭遇,能使人忘却过去。即使是受伤的爱情,也不能不在种种新景象中长期来回穿梭而多少忘却所受的创伤。那些看到的事情都很重要,不容忽视,而人的头脑,无非是感官所得的种种印象的反映,就会被这如潮的新事物所征服。它忙于积贮新的概念,就来不及顾到旧的意念了。这样,就忘记了过去的恋人,撇下了忧愁,看不见死亡了。在那句陈旧的动人听闻的话“我要出门去了”的背后,蕴藏着不知多少情意。对于一个没有旅行过的人来说,这是失恋的惟一的补偿——局部的补偿,即使不能恢复,也能使我们忘记。因此,我们不要忘记,没有旅行过的嘉莉,现在正在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