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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不,我不愿意,”她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声音里除了忿怒以外还有些别的意味。

“你愿意告诉我,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吗?”他说。

“我们到卧车里去吧,”他说,“那里舒服一些。你愿意吗?”

“啊,”他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会愿意的。你根本不会拒绝我的。”他按住她放在他身边的手,但是她把手抽了回去。

“随你高兴,”她回答。

她顿住了不就开口,然后点了点头。

他去寻找普尔曼卧车的车掌,买了白天的票子。

他非常快乐地望着她说:“你愿意到蒙特利尔去了吗?”

“来吧,”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

“让我想一想,”她冷淡地说。

他拿起他的大衣和装满钱的小提包。

她听得这话,心里几乎要笑出来。这是很讨人喜欢的。

“行李太少了,是不?”他打趣地说。

“请你看看我吧,嘉莉,”他说,“我打算把一切都干得妥妥帖帖。你能试一试,饶恕我吗?”

嘉莉只笑了一笑。

她还是望着别处。

“这样匆促的旅行,使人忘记带许多东西,不是吗?”他找补上一句。

“你不能吗?”他说。

嘉莉抵挡不住他的幽默。她开始用他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了。

她不回答。

“好了,”他们坐到新车厢里以后,他说,“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挂上餐车。我们要中午才到底特律。”

“你能忘记了过去,让我一切重新做起吗?”

嘉莉环顾她身边华丽的设备。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坐普尔曼卧车。

他又回复了刚才的那副姿态。过了几分钟他才开口,因为他认为只要哀恳到家她很快就会跟他和好的。

“我们到了那里要换车吗?”她问。

“你自己知道,”她回答。

“是的,我想我们要先过河去沃克维尔[1],”他说,心里很清楚他是要去加拿大,除非有立即就开的火车,他是不愿意等车的。

“为什么不?”他问。

赫斯渥多少使嘉莉安静了一些,这使他很满意,但只能是极暂时的慰藉。既然她已不再反对,他就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考虑自己所犯的罪行上。他希望能看清一些前途。他已经在想能找到什么样的职位。一万块钱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已开始觉得他没有权利动用它,永远不能动用它。

她不愿意地摇摇头。

他的处境异常困难,因为他不想要他所盗窃的那笔可耻的钱财。他不愿意做贼。这钱财或者别的什么,万万不能抵偿他这么愚蠢地抛下的过去的境况。它不能还给他那成群的朋友、他的声名、他的住房和家庭,也不能把他意想中的嘉莉还给他。他已被逐出芝加哥,丧失了他那轻松、安逸的环境。他亲手夺去了自己的尊荣、快乐的交游、欢畅的晚间。这是为了什么?他越想越觉得忍受不了。他开始想到,要努力恢复他自己原先的地位。他要把上一夜可耻地偷窃的钱财送回去,并且表白一番。也许霍格会理解的。也许他们会宽恕他,让他回酒店的。

“那末,你觉得能够宽恕我,我们能一切从头开始吗?”

这种想法虽然荒唐,但比起他所设想的更其荒唐的活动,好像是很可取的。这比之展开在他眼前的前途——黑暗、孤独、流放——总要好些。他没有职业。经理的位置不是你随便要就可以弄到手的。他势必要说明他的经历,但是要不提起过去干过什么,怎么说得清呢?他不想动用他拿的钱。他应该把它送回去。于是,他记起了,倘使在前一天有什么人告诉他今天要为钱而操心,会显得何等可笑。一想到他、无论什么人或每一个人都可能落到需要钱而得不到钱的境地这一可怕的现实时,心中就感到莫大的伤心。他觉得自己的处境万分艰难。他必须立即去了解情况,开始行动。唉,怎么着手呢。唉,最糟糕的是,必须在陌生的城里,在陌生的人中间来干。他孤立无助。怀乡的情感开始占有他的身心。对固定、安稳而习惯的生活的迫切向往,开始进入了他的心里,这是从感情上对环境作出反应的人所摆脱不了的。他向往着芝加哥,向往着他昔日的生活方式和快乐的去处。他要回去,留在那里不走,不管代价要多大。

“是的,”她说,“我并不恨你。”

这是他感想中的几点。火车开到一个地方,他向车外望去,看见一家大工厂之类的墙上有一块大牌子,写着“乔治·皮·默多克”等字样。他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发现有些小地方使他觉得很高兴。用白粉写的大字“乔治·皮·默多克”,就在他的眼前。“嗐,这不是他可以采用的一个好姓名吗?”乔治·皮·默多克。不,乔治·赫·默多克,或者光是乔治·默多克。他把这事想了一些时候,差不多决定他要用这个姓名了。他觉得他就是喜欢用这一类姓名。

嘉莉偷偷地望了他一眼,但是马上就把目光转向地面。

火车于中午开进底特律,他开始觉得非常担心。现在警察一定在追踪他。他们可能已经通知各大城市的警察,会有侦探在监视他。他想起了盗用公款犯被捕的案例来。因此,他透不过气来,面色有点发白。他似乎双手发痒,非干一些什么事不可。他假装欣赏车外的几处风景,心里实在一无感觉。他一再把脚蹬着地板。

“看看我吧,嘉莉,”他温柔地说,回头望着她。“你并不真心恨我,是吗?”

嘉莉发现他心绪不宁,但是并不说什么。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有什么重要性。

她觉得他这时并没有望着她,就偷偷地瞥了一眼。他正低头坐着,凝视着他的鞋子。他还是她一向爱慕的那个漂亮的赫斯渥,只是现在显得满怀愁绪而已。他的衣服还像从前一样整洁,他的整个仪态也像他的衣服一样完美。嘉莉想回答他,但是不能迫使自己这么做。她转过头去。

这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问一下,这次车是否直达蒙特利尔或者加拿大境内的什么地方。也许他可以节约些时间。他跳起身来,去找车掌。

“倘使我尽量把事情搞好,”他说下去,“你肯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吗?我干了这一切,你当然不应该恨我的。”

“这次列车有直开蒙特利尔的车厢没有?”他问。

她正在比较这幕未来的情景和她已经撇下的景象。他给她提供了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过上体面生活的机会。她可以远离过去的一切社会关系,她可以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赫斯渥并不是坏人。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伤害过她。他曾经骗了她,但是并没有企图粗暴地强迫她去干她坚决不想干的事情。他还一直让她自己拿主意。他还答应让她回去,倘使她愿意,可以给钱让她回去。他还希望干一件惟一可能的事情:离了婚和她结婚。看到他这么体贴,这么急切,是令人高兴的。他向她提供一切,只要她不离开他,而这是因为他太爱她了,不能让她走。这还不算,他在重重困难中好心地给了她一条出路,这多少是桩好事。她无法忘记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有,后面一节卧车就是。”

“你难道一点也不爱我吗?”他问。

他本想再问下去,但是看来不大策略,所以决定到站上去问。

嘉莉思量了一下,但是不愿意这么干。赫斯渥等了一会儿,注视着她转向一旁的脸庞的侧影。

火车轧轧地响着,喷着气,开进了车场。

“只要你再相信我就好了,”他说下去,“我就要过一种你能引以为荣的生活。我要去做生意,”他说,“我们将住在漂亮的住宅里。”

“我看最好直接到蒙特利尔去,”他对嘉莉说,“我去看看下车后怎么转车。”

他顿住了,但是她只望着车外驰过的广阔的田野风光。

他非常心慌,但是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嘉莉只顾张大了眼睛,不安地望着他。她思想很乱,不知自己要怎样干才好。

“你可知道,”他不顾她不作声,说,“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这么干的。我要不是喜欢你,就不会要你和我在一起了。”

火车停了,赫斯渥就领她走出车厢。他向四周小心地一望,装作是照顾嘉莉的样子。没有发现有谁在监视他的样子,他就向票房走去。

她不答话。

“开往蒙特利尔的下班车什么时候开?”他问。

“即使我尽力改悔都不行吗?”

“还有二十分钟,”票房里的人说。

“不,”她回答,望也不望他,“我不能。”

他买了两张车票和卧铺票,然后赶回到嘉莉身边。

“嘉莉,你看你到底能宽恕我吗?”他说,“因为我这样欺骗了你。”

“我们马上就走,”他说,几乎没有注意到嘉莉的疲惫、倦怠。

吃了东西以后,赫斯渥的精力恢复了许多。照到他身上的阳光给了他鼓励。他就立即想再谈谈他上一晚所干下的事,把嘉莉争取过来。他对她的爱不是什么小事情,他渴望能感到她在他无法估计的渺茫的前程中至少能和他在一起。因此,他以更大的柔情对她说话。

“但愿能摆脱这一切就好了,”嘉莉凄凉地高声说。

他叫来茶房,茶房拿来了客饭,他叫了咖啡。嘉莉没有吃什么,仅仅喝了咖啡。这暂时使她的精神振作了一些。

“到了蒙特利尔你会觉得好些的,”他说。

“你要吃,就要吧,”她回答。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嘉莉说,“连一块手帕也没有。”

“我们要一杯咖啡,”他说,“还吃点饭吧。你会觉得好过些的。”

“一到那里,你就可以买需要的一切东西,最亲爱的,”他解释道,“你可以找一个裁缝来。”

到了五点半,他又坐了起来,头脑清新无比。嘉莉也是如此。她心里还很烦恼,目前不想去考虑他。可是,他却以看到她为惟一的安慰。她在烦恼中也这么美丽。他能够恢复她的信心和爱情,即使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嘉莉不说了,赫斯渥就松了一口气。他看什么地方都没有侦探。

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们两人一阵阵时醒时睡地打起瞌睡来。嘉莉胡乱做着梦,他也是这样。他们于清晨的微光在东方闪耀时醒了过来。雨已经停了。火车两旁潮湿的绿野和可爱的林地在疾驰而过。嘉莉心烦意乱,无意欣赏这样的景色,尽管她平时很喜欢这一切。赫斯渥对这些本来就不感兴趣。他要是到不了加拿大,就全完了。

这时列车员高喊火车要开了,他们就上了车。火车开动时,赫斯渥放心地透了口气。不久就到了河边,他们渡过了河。火车刚从渡船上开下来,他就松了一口气,安坐在位子上。

这一连串的想法是他心上的负担。这就使他头晕脑涨,汗流满额。这使他头痛,使他神经紧张,满怀恐惧。他精神委顿,却又异常清醒。他不能入睡,醒着又觉得不舒服。总之,他处境狼狈,就以执著的忍耐等待着进入加拿大境内。也许,到了那里,他会觉得好些。

“不消多久就要到的,”他说,在安心以后,想起了嘉莉。“我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到达。”

唉,他那优越的职位,他那优美的办公室;他怎么把这一切都撇下了。明天他的朋友们会来——马文、菲利浦斯、安德森,他认识的那一大群品性高尚、衣冠楚楚、处境优越的人。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说呢?啊,他抛弃了多少优美的东西——他的朋友们、他的地位。是的,还抛弃了他太太的憎怒、她那些律师的来信,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当然这不足以为他干下的这样疯狂、愚蠢、可怕的事做辩解。他本来是可以摆脱困境的。他可以接受他太太的要求,他可以退让,和她解决争端。他为什么不这么办——啊,他为什么不这么办呀?现在,他能怎么办呢,远在加拿大,人地生疏。他不能同他的老朋友们见面;他不能用自己的名字。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名字,另用一个。他不得不向嘉莉解释。唉,真是一团糟啊。他怎么会从热锅里跳进火坑去的。他遭到了灾难;但是忍受这些灾难比之这样飞向他一无所知的地方去总要安逸得多啊。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他一定是发了疯、醉了酒、着了魔。无论根据什么理由,他都解释不清楚。

嘉莉都不高兴回答。

赫斯渥以为这第一个难关已显然渡过了,便回想到他自己的处境。他不能入睡。他把藏着偷来的钱的小提包放在身边,用他的大衣稍微遮掩着。他非常担心,怕发生什么意外。不知会来什么电报?他们会在清早什么时候来搜查火车?然后想到他的太太和子女。他彻头彻尾地憎恨他的太太造成了他的苦难,但是他觉得对不起杰西卡。明天,报纸上——下午的报纸上就会满载着他犯下的盗窃事件。他可以听见报童们在商业区沿街叫卖。他想象得出汉南的愁容和霍格的愤怒。堂倌们会多么惊讶啊。他想象得到这上流酒店在发现这盗用公款事件时的喧腾的景象。出纳会怎样目瞪口呆,他会怎样向店东们报告,怎样向警察局报警。然后会通知他的太太。这对她在社交界的抱负是何等重大的打击啊。他想到他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多少愤怒、痛恨和苦恼——就咬紧了嘴唇。可是在这里他却安然无事,只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害怕他随身带着的那笔钱,担心他的前途,担心他的嘉莉不肯跟他走。她要是知道他是抢劫保险箱的人,她要是知道在一个死静的深夜被逼和一个逃离法网的男人一同出走,她会怎么想呀。他要不让她看见报纸。倘使办得到,就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我去看看有没有餐车,”他补充说,“我饿了。”

她凄苦地背靠在车座上,听着铁轨迅速的轧轧声,她还想起了明天就没有钱了,只好到那家艺术人像公司去挣五块钱的周薪了;倘使她要回去,她也无人可靠。杜洛埃已经抛弃了她。赫斯渥又不在那里。她没有朋友,没有熟人。这将是个一无希望的处境,她可能在那里受难而落到——她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这一切对她的影响甚深,因为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会发愁的。她正在火车上,被人强迫着匆匆带往别的环境和别的场合,和芝加哥的一切困苦形成一种对照,可是这事情本身也并不使她感到轻松。她知道就是在这里她也正在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当作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这是一种羞耻、侮辱,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时常这么想想,眼泪就涌上来,她就默默地啼泣。不管她想怎么办,她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1] 在加拿大境内,和底特律隔河相望。

在火车向前奔驰的时候,嘉莉反复思考着自己的处境,觉得形势大大的不妙。她是个能动脑筋的人,想找些办法借以自慰。说真的,正是因为想得过多才使她犹豫不决。发现杜洛埃没有受伤减轻了她对他的同情,也同样增加了她对赫斯渥的恼怒。当她听到杜洛埃受了伤的时候,她忘记了或者撇开了对他的反感。现在,她知道他安然无恙,她想起了他当初一去不回——似乎抛弃了她,让她独自去谋生、挣扎。这推销员这么做可不得人心。就在这天下午,她发现他曾来过,拿走了他的一些东西,她曾经苦恼得扭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