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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你能记账吗?”

“不太多,”嘉莉说。

嘉莉承认不会,面上一红。

“你总有些做生意的经验吧,”他宽宏大量地说下去,像要帮助她似的。

“你住在南区吗?”

“没有,”她回答。

“不——住在西区,”她回答。

“从前在这样的地方工作过吗?”他问,注视着她的大眼睛和神采奕奕的面颊。

“和父母一起吗?”

“我想找个工作,”嘉莉说。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不”之后,就想到这个青年的油滑、讨好的态度,有些奇怪,就接着说:“和姐姐住在一起。”

“我能为你效劳吗?”他问道。

“呀,”他说,“是这么回事呀。”着实有些神气活现和夜郎自大的神气。

他的态度有些地方使嘉莉非常看不顺眼。他一点不漂亮,而且他内心的龌龊思想全部显露在脸上。他的态度带着几分油滑和狡诈,他嘴上的笑容和搓着双手的样子也是这样。

“好吧,你知道,我是要雇用些女职员的,”他说,“但是大多数是搞抄写工作。你希望周薪多少?”

当嘉莉走到他面前时,他以发亮的眼光仔细打量着她,问她有什么事。

嘉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请你斟酌吧。”

在其他较小的店铺里,对她的待遇是随店主人的年龄、当天吃的午饭或心情而变异的。她走进几家女帽商店,但女店主只要有经验的助手。她到皮货店去问问,但职员们都闲着没事做。她看见一两家乐器店,便闯了进去,但是他们只雇男工。她最后走进一家镜框店——窗上写着“大美艺术公司”——就被领到后面的经理室里。这是当时一时生意兴隆的以欺诈、诡计骗人的粉画人像公司之一,后来被人揭发了,遭到警察局的查禁。这是一种欺骗勒索的伎俩,使受害人同意付一笔合理的代价,画一张粉画像,但事后却发现镜框不算在内,而且他们早订下了,同意另付费用的。经营这家公司的是一个大约二十六岁的青年,精明机灵,工于心计,寡廉鲜耻到这样的青年能达到的地步。他对大部分雇员只要求愿意廉价劳动,但是,他也希望身边有个把相貌美丽而意志薄弱的姑娘,可以在她身上施展他勾引的手段。

“嗯,”他接着说,“这里的大多数女职员每周拿四五块钱。工作不大繁重。有时候我也多出一些,”他补充说,“但眼前正是淡季。”

在这些地方,她的处境比起过去的经历来有了一点改善——对她比较客气。这是很明白的,五官端正,长相漂亮,对这些人是有些作用的。有一家店里的人对她特别客气,请她坐下,小心记下她的地址,而且说下个星期可能有事——他会通知她的。嘉莉走出去时他暗中对她微笑着,她很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她决定决不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但是,想到她所需要的食物可能就要从这样的照顾中取得,心里很悲伤。

他以非常温柔的神态望着嘉莉,看看是否可以发现她有什么依从的表现,可以进一步推进他的欲望。

在大商场、西伊公司、西格尔-库珀公司和施莱辛格-迈耶公司都是这样。这是淡季,她可以过些时候来,他们可能会雇用她的。

“五块钱周薪,你肯接受吗?”他说下去,在弹簧椅里前后摇晃着,带着一副好像是她的老朋友一样的姿态。

他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和体形,加上了一句:“我们过些时候会要你的,但是眼前没有缺额。”

“行啊,”嘉莉说。

“呃!”他回答,“现在没有任何空缺。你知道,这是淡季。你可以把姓名、地址留下来。”

“我也许可以,”他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又望着她的面孔,“给你想想办法。我说过了,我并不急于要人手,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位置。”

“不,”她回答,“我因为想离开芝加哥而辞职的。”

他在“你”这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然后自以为献媚似地笑着。嘉莉觉察了语调的变化,开始意会到他的主意。可是,她相当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急于要找一个位置。”

“你是被解雇的吗?”他问。

“我看,”他说,“你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可以看看有什么办法。”

“在大商场做过,”她回答。

他写下了她的地址,然后说:“我住在离你处不远——华盛顿大道。倘使我能为你安排一个位置,我可能到你那里弯一弯,来告诉你。”

“从前在哪里做过?”波士顿商店的人问她。

“非常感谢,”嘉莉说,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她了解这个人的整个思路,因为他并不想隐瞒。他好色地对她使媚眼,装得非常客气地站起来送她出去。总之,他暗暗地向她提出了极其无耻的建议——想用五块钱的周薪,收买她的劳力和感情。

嘉莉在绝望中决定不承认没有经验而影响她的机会,所以她大胆承认是有经验的。

她走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男人使她觉得反感。她忍不住要想起他的嘴唇有些发青,那双古怪的眼睛有些淡黄色。她知道倘使她接受了那个职位,她会使自己陷入被狎弄、被戏辱的地位,她不禁犹疑起来,想想这是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干的。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而五块钱毕竟是五块钱呀。比起她过去所得的生活费和生活情况来,这数目好像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恐惧地认为也许她还是得接受这笔钱。总算这一次没有遭到拒绝,但是这种可能,同以前没有这种可能时一样地使她担心。

“你能干些什么工作?”“以前在零售店里做过工作吗?”“你有经验吗?”

另一件使她伤心的事,就是即使她得到了一个职位,但是等她用完了手头的余款,她也会陷入困境。她不能身边一块钱也没有维持到周末。这时她想到了她那些小饰物和当铺,心里才宽了一些。她可以靠这个来自己度日。这一想使她放心了些,她回家时觉得她还可以支持几天。

这是百货店的淡季,但是因为她衣服整洁,容貌动人,受到了比对一般年轻的女求业者更热情的接待。人家又问了她那一套她早已熟悉的老问题。

她回到家里,发现有人来过——显然是杜洛埃。他的伞不见了——还有他那件薄大衣。她以为还少了些别的东西,但是说不准。东西没有全部给拿走。

第二天早晨,她带着这封信,勉强地投入路角上的邮筒里,心里还是拿不准是否应该这么办。然后,她跳上街车,到市中心去。

这么看来,他的出走已经变成永别了。她现在该怎么办呢?很明白,她在一二天之内又要像以前一般彷徨地对付这世界了。她的衣服又要露出寒酸相来。她不得不艰苦地做工。她将不得不接受今天下午人家提出的那可悲的五块钱的周薪,而且要处在那样无法容忍的环境中。她得到了这么一个悲惨的机会几乎要谢天谢地。她又习惯地富于表情地合起双手,捏紧手指。眼睛里涌出大滴眼泪,热辣辣地淌下面颊来。她落得孤苦伶仃一个人,非常孤苦伶仃。

她在信上签了“嘉莉”的名字。

杜洛埃真的已经来过,但是他的心情和嘉莉所猜想的大不相同。他希望见到她,以拿取衣橱里剩下的东西为名回来,在再度离家之前和她言归于好。

“唉,你怎么可以这样干?”她又情不自禁地继续写道,“你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苦难。希望你忘掉对我的迷恋。我们决不能再见面了。再会。”

因此,他回到家里,发现嘉莉出去了,感到很失望。他拿拿这个,放放那个,希望她就在邻近什么地方,立即会回来的。他老是侧耳倾听,巴望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他在这么办的时候,打算万一她回来,就装作刚刚进来就被她撞见而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他要说明他需要拿衣服,看看情况如何。

她写的信中有一部分是这样的:“你毋须要我解释我为什么不和你见面。你怎么能这样欺骗我?你不必指望我会和你再有什么来往。无论如何,我不愿意。”

可是,他等了好久,嘉莉还是没有回来。他起初在抽屉里摸来摸去,盼望她随时会回来,随后到窗口去张望,望了一会,又坐在摇椅上休息。嘉莉还是没有回来。他开始坐立不安,点燃了一支雪茄。此后,他在室内踱来踱去。然后,他望望窗外,看见云朵正在积集起来。他记起了三点钟有一个约会。他认为等待是没有用了,就拿起了伞和薄大衣,想还是把这些东西带走吧。他希望借此吓她一跳。明天他要回来拿别的东西。他要看看情况如何。

她回到家里立即就动笔,花了好些时间斟酌信中的措辞。真难写呀。

当他动身要走时,觉得没见到她真是遗憾。墙上挂着一张她的小相片,穿着他第一次买给她的小短外套——脸上的表情比近来更热烈一些。他看看相片,真心大为感动,以他难得有的柔情望着照片上的眼睛。

这些小小探险活动直让她忙到近四点钟,这时她感到筋疲力尽,就回家了。她觉得似乎应该继续到别处去探询,但是已得到的结果却这么令人气馁。她跳上街车,三刻钟后回到奥格登公寓,但是决定继续前往西区邮政支局,她向来是从那里收取赫斯渥的来信的。这时那里正有一封,是星期六写的,她拆开信来,内心矛盾地看着。信写得这么热情,而对于她的爽约,以后又音信全无,诉说得这么沉痛,倒使她可怜起这个人来了。他爱她是非常明显的。他是个有妇之夫,竟曾经想,而且敢于这样做,这是一种罪恶。她觉得似乎应该给他一个回答,终于决定写信告诉他,说她已经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对他的欺骗理所当然地感到十分愤怒。她要告诉他,他们之间一切都完了。

“嘉德,你对不起我啊,”他说,好像在当面对她说似的。

她还是坚持不懈,就到麦克维克戏院去,可是谁也找不到。那里正在上演《老家宅》[1],但是人家叫她去找的那人不在。

然后他走到门口,向四周仔细张望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芝加哥不是能露头角的地方,”他说。“你必须到纽约去。”

[1] 这是美国演员登曼·汤普森(1833—1911)自编的名作,1886年首次整本演出。

这段小小的经历几乎打消了她要去访问在芝加哥歌剧院演出的威尔逊剧团的经理的雄心,但是,过了些时候,还是决定要去。那个人的头脑比较严肃、稳重。他立即就说,没有任何办法,而且似乎认为她的追求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