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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数数看,”他耳边有一种声音说。

他又看了看另一只抽屉,又停下手来。

他伸手到第一只抽屉里,拿起那叠钞票,让它们一扎扎地散下来。这些是一千元一扎的五十元和一百元的钞票。他一数有这么十扎。

“我知道汉南或者霍格从来没有这样放过钱,”他心里在想,“他们一定忘记了这些钱。”

“我为什么不把保险箱关上呢?”他心里自思自忖,踌躇不决。“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不走呢?”

他抽出抽屉,就看见一层扎好的钞票,一千元一扎,像银行发出来的原封。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就站住了细看一下。然后他拉出另一只现金抽屉。里面藏着当天的进款。

回答他的是一句非常离奇的话:“你手头曾经有过一万块钱的现钞吗?”

“我来看看里面,”经理想,拉出一只藏钱的抽屉。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往里看看。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行动,要是在别的时候一定不会发生的。

啊,这位经理记得他从来没有过这么许多。他所有的财产都是慢慢地积聚起来的,现在都在他太太名下。他的财产总共值四万多块钱——都要归她所有了。

梅休在半小时前离店时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旋过箱门锁钮,关上了锁。他以前从没有忘记过。但是今天晚上梅休却心不在焉。他在盘算自己的一笔生意。

他想到这些事情时感到迷惑——然后推进抽屉,掩上箱门,手搁在锁钮上,顿住了,这锁钮只消一转就可以锁上,断绝一切诱惑。他还在迟疑。最后他走到窗边,拉下窗帘。然后他拉拉房门,实在他早已锁上了。什么事情要他多心呢?他为什么要这么悄悄地行动呢?他回到账台的一端,像是要靠着手臂思索一下。然后他走去打开他那小办公室的门,开了灯。他还打开了他的写字台,在台前坐了下来,脑子里尽是些奇怪的念头。

“明天要和梅休提一下这事,”他心里想。

“保险箱开着,”有一种声音说,“恰好还有一点儿隙缝。还没有锁上。”

他从来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出过毛病,但是今夜,锁上自己的写字台以后,他走出来拉拉保险箱的门。他用的办法是把门用力拉一拉。这一回箱门竟应手而开了。他对此略有些惊奇,于是往里一看,发现那些放现金的抽屉像白天里一样,显然是没有关上。他第一个念头当然是要查看一下抽屉,然后关上箱门。

这位经理心乱如麻,尽在胡思乱想。这时,他回想起白天里的全部纠葛。也想到了眼前就有个解决办法。这笔钱就能解决问题。倘使他有这些钱又有嘉莉,那该多好啊。他站起来,呆呆地站着,俯视他的鞋子。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看看每样东西是否都已锁好,以便可以放心过夜,这是经理的责任,也是他的习惯。按照习惯,只有过了银行营业时间所收入的现金才存放在店里;这笔钱由出纳锁在保险箱里,只有出纳和那两位店东知道号码锁的密码;但是赫斯渥却每夜都很谨慎,总要拉拉放现金的抽屉和保险箱的门,看看是否关严了。他然后锁上自己的小办公室,开亮保险箱旁边的灯,然后才离去。

“这么办好吗?”他心里在问,慢慢地举起手来,抓抓耳朵,想找寻答案。

结果十二点钟到了,酒店要打烊了,人们就此告别。赫斯渥极其热忱地和他们握手道别。他在肉体上感到很愉快。他当时的情况是,虽然头脑清醒,可是心里却充满了幻想。他觉得他碰到的麻烦似乎并不太严重。走进办公室,他开始翻阅一些账册,等堂倌们和出纳离店。他们很快就走了。

经理不是傻子,不会盲目地由于这一念之差而误入歧途,但是他处境特殊。他血管里充满了酒。酒已涌上了他的脑袋,使他对眼前的机会产生好感。酒还对他美化了一万块钱的作用。他可以从这一万块钱里看出大好机会。他能得到嘉莉——啊,是的,他能得到。他可以摆脱自己的太太。还有明天早晨要谈判的那封信。这样就不用答复它了。他走回到保险箱前,伸手放在锁钮上。然后,他拉开箱门,把放钱的抽屉完全抽出来。

“你可听见过这个故事,”和“这倒使我想起了,”是重复得最多的老话。斯坎伦的幽默占着上风。赫斯渥也不甘落后。他不是幽默家,但是他经常听到不少故事,记得很牢,又能相当正确地分辨故事的优劣。所以一轮到他,他就也来上一个。

抽屉一在他面前拉开,想要不动它仿佛是愚蠢的事情了。这当然是太蠢了。他不是可以和嘉莉安静地生活许多年吗?

过了不久,这样饮酒就开始发生效果了。大家开始讲故事了——那些说不完的、滑稽可笑的故事,这是美国人在这种情况下的主要话题。

天呀!这是怎么啦。他第一次觉得精神紧张,好像有一只坚定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恐惧地向四周一望。一个人影都没有。一些声音都没有。有人在人行道上踢踢达达地走过。他把钱箱和钱又放进保险箱里。然后又把保险箱门掩上一些。

“让我给你介绍汤普森先生,”他把这三位名角和经理拉在一起以后,对赫斯渥说。于是就开始了美国交际场所常有的那种漫无边际的社交性谈话,通过这种闲谈,那些追逐名利的人企图从那些享有盛名的人那里沾点光。倘使赫斯渥有什么癖好的话,那就是对名流倾心。他认为,如果说他属于什么圈子的话,那就该在名流之中。要是在场的人中有人不赏识他,他自视甚高,不甘心去拍马屁,但又十分热心,不能不严守自己的岗位。但是在像眼前的这种情况中——他能以绅士的身份大出风头,同时不折不扣地被人们当作这些名流的朋友和同僚,他就极其高兴。倘使有机会,那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以“喝上几杯”。在社交气息相当浓厚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放手和他的同伴们一杯对一杯地喝酒,轮到他付钱的时候,他丝毫不马虎,似乎他同其他人一样,也是个外来的顾客。倘使他曾经接近喝醉,或者换句话说,在达到醉醺醺的状态前感到脸红、灼热而很舒泰的话,那就是在现在这样的人物之间——当他处在闲谈的名流中时。今夜他虽然心事重重,有了同伴还是感到很轻松,而且,既然有一些名流聚在一起,他就暂时将自己的心事搁在一边,尽情地参加他们的闲谈。

一般良心上从来不动摇的人,对一个头脑比较脆弱、在责任与欲望之间拿不定主意的家伙的为难,是不容易理解的,除非这种情绪能得到鲜明的描绘。一般从来没有听见过内心中幽灵似的时钟的庄严的声音,非常清晰地滴答、滴答地传出“你应该”、“你不应该”、“你应该”、“你不应该”的人,是无法对此作出判断的。不单是反应敏捷、思路有条有理的人可能有这种心理矛盾。即使是糊涂透顶的傻子,受到欲念引诱而想干坏事的时候,是非感也会唤他回头的,就权威和力量而言,这种是非感是和他的犯罪倾向成正比的。我们应该记住,这可能不是对是非的认识,因为动物畏惧罪恶的本能,并不基于对是非有所认识。人类在受知识指导以前,还是受本能控制的。正是本能唤醒了罪犯——正是本能(在不存在有条有理的推理时)使罪犯觉得危险,害怕犯错误。

这是他这次旅行演出时第一次见到这位经理。赫斯渥很客气地向他致意。他这时还不认识汤普森,只是闻名而已。和斯坎伦也不大熟。这时碰巧当地著名的酒鬼马克·肯尼迪也走了进来。他是因为有钱和趣味还过得去而结识了到本城来访问的许多名人。这三位演员他都认识。

因此,每逢初次冒险干某种从未干过的罪恶勾当时,人的头脑就会犹豫起来。思想的时钟报出了它的欲望和它的否定。凡是从来没有在精神上经历过这种进退两难的人,下面的故事可能纯然是想象不到的。

“喂,乔治,”后者对赫斯渥招呼。

当赫斯渥把钱放回去后,他心里又觉得轻松而大胆起来。没有人看见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他可以自己把这事好好盘算一下。

他们谈了一会赛马,最后一起踱出房间走向酒吧。当他们还在那里谈话的时候,赫斯渥的其他几个朋友走了进来,等到十一点过后不久,戏院散场了,有些演员陆续走了进来——其中有些名角儿。有斯坎伦、上演《老家宅》的那个剧团的登曼·汤普森和当时刚在杂耍剧中成名的演员法兰克·布什。

晚上的酒意还没有消尽。尽管他额头冒汗,在经历了一番无名的恐惧后,他的手还在发抖,浑身还都在冒酒气。他几乎不觉得时间在消逝。他又把自己的处境思忖了一番,他的眼睛老是看见成堆的钱,他的头脑老是想着这些钱的作用。他踱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又走到门口,又回到保险箱前。他把手放在锁钮上,把它打开。钱就在那里。看看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赫斯渥笑了一笑。

他又拉出抽屉,拿起钞票——钞票是这么光洁,这么整齐,这么便于携带。总之是很小的一包。他决定把它带走。是的,他要拿,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他看看钱,发现口袋里放不下。他的手提包!当然啦,他有只手提包。手提包里放得下——全都放得下。谁也不会怀疑那只手提包的。他走进小办公室,从屋角的搁板上拿下手提包。这时他想起上次用这包时是出去郊游。他就把手提包放在办公桌上,向保险箱走去。为了某种缘故,他不想在外面大房间里装钱。

“喝点威士忌吧,乔治,”泰恩特说,“你该知道的。”

他先拿了钞票,然后拿当天零碎的进款。他要全部都拿走。他推进空抽屉,把铁门几乎关上了——这时又站在旁边沉思起来。

“今天晚上我有些不舒服——前几天有些小伤风。”

在这种情况下,思想的动荡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是绝对真实的。赫斯渥没有勇气就这么果断地干。他要考虑考虑——把事情反复思考一下,决定这是否是上策。他对嘉莉有这么强烈的欲望,他紊乱的私事又是这么逼着他,因而他老是认为这是上策,但还是迟疑不决。他不知道这对他可能造成什么恶果——是否很快地就会遇到麻烦。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的是非善恶。看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他都决不会想到。

“怎么回事,乔治?”泰恩特问,“你看上去不大高兴。是不是在赛马上输了钱?”

当他把所有的钱都放进手提包之后,心里陡的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想法。他不能这么办——不行。想想看,这该多丢人哪。那些警察,他们会追捕他的。他非插翅飞逃不可,可是飞到哪里去呢?唉,做一个逃亡的罪犯是何等的可怕啊。他抽出两只抽屉,把所有的钱都放回去。他心急慌忙,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把钱放进了另外的抽屉。然后当他关上保险箱门的时候,他想起放错了地方,才又把箱门打开。两只抽屉搞错了。

“你好,弗兰克,”赫斯渥说,看见了他好像轻松了些。“请坐,”向他指指小房间里的一把椅子。

他拿出钞票,放回原处,这时恐惧之感消逝了。有什么可怕的?他不能逃走吗?留在本地有什么用?他决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的。他把这些钱都放进手提包。这一叠叠柔软的钞票,这些零碎的金银币,真有些迷人。他此刻觉得自己肯定放不下它们了。不,不。他要把这些钱带走。他要把保险箱锁上,免得再改变主意。

“喂,乔治!”他大叫道。

他走过去,把空抽屉放回原处。然后他推上箱门,这差不多已经是第六次这样做了。他踌躇不决,思忖着,一手按在额角上。

大约十点钟光景,他的朋友弗兰克·勒·泰恩特先生,当地一个喜欢运动和赛马的人,闯了进来,看见赫斯渥独个儿在办公室里,就走到门口。

他手里拿着钱,这时候,锁卡答一响。锁上了。是他锁上的吗?他捏住门钮,拼命地拉。关上了。天呀!他现在无法改悔了,一点也不错。

这一短短的历程使他大为扫兴。他很快又想起了原来的烦恼,急于回到酒店去找解脱。一大群绅士在那里谈天说地,使这个地方显得很热闹。库克县[2]的一批政客正在店堂的后部围着樱桃木圆桌商谈什么事。几个寻欢作乐的青年正在酒吧边聊天,不愿就上戏院去。在酒吧的一头,有一个寒酸而又斯文的人,长着个红鼻子,戴一顶旧礼帽,正在静静地喝一杯淡啤酒。赫斯渥对政客们点点头,就走进办公室。

他一发觉保险箱的确已经锁上,额上就直冒冷汗,浑身剧烈地打战。他向四周一望,立即下了决断。现在不能耽搁了。

“我到那里去找她,”当经理一路去上车时,心里这样想,因为得干这桩棘手的事而感到相当失望;但是事实上他却没有去。在他到达市中心区之前,他把事情重新想了一遍,认为这是无补于事的。虽然他非常想见嘉莉,可是他知道,她会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他不愿意闯到那里去求情。他可以过一些时候去——明天早晨去。只是明天早晨他得应付律师的问题。

“假使我把钱放在保险箱顶上,”他说,“然后走开。他们会知道是谁拿的。我是最后关门的人。而且还会发生别的事情。”

嘉莉实在不在胡利戏院,她是和海尔太太一起去哥伦比亚戏院的,那里正在上演威廉·吉勒特[1]的一出早期的喜剧。

他立即变成了一个敢作敢为的人。

“谢谢你,”经理回答,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帽边便走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他想。

女仆实际上并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但是她讨厌赫斯渥,想给他找些麻烦,就回答说:“知道的,胡利戏院。”

他急忙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拿下他的薄大衣和帽子,锁上写字台,拿起手提包。然后他熄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开出门来。他想装出他平日自信的神气,但是几乎装不出来。他很快就懊悔了。

“是吗?”赫斯渥说,不禁大吃一惊。然后,做出好像有要事一般,他说:“你不知道她上哪家戏院去了吗?”

“天呀,”他说,“要是不拿就好了。天呀,这是犯了错误呀。”

“不在,她上戏院去了。”

他径直沿街走去,与一个相识的查夜人打了个招呼,这人正在检查门户。他必须出城,而且赶快出去。

“杜洛埃太太在家吗?”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火车,”他想。

“他出门去了,”女仆回答,她听得嘉莉是这样对海尔太太说的。

他立即拿出表来一看,已经快一点半了。

“杜洛埃先生在家吗?”他和悦地问。

他走到第一家药房门口,看见里面有长途电话间,就停了下来。这是一家有名的药房,是最早装有单人电话间的店家。

他搭上一辆麦迪逊街的街车直到奥格登公寓,这一回他大胆地直走到门口。女仆来开了门。

“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他对夜班职员说。

“不,我等一下去看他,”赫斯渥回答,就走了出去。

那职员点了点头。

“没有,”后者回答,“他在房间里。你要送一张名片上去吗?”

“请接1643,”他查到了密执安中央火车站的号码以后,对电话总局说。票房间很快就接通了。

“杜洛埃先生出去了没有?”他问茶房。

“到底特律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开?”他问。

六点钟他从房间里下来,仔细望望四周,看杜洛埃是否在场,然后出去吃饭。可是他几乎吃不下东西——因为急于去执行他的使命。在动身之前,他想最好去了解一下杜洛埃在什么地方,就回到旅馆里。

那个人报了几个开车的时间。

他想到这里,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他决定吃过夜饭就去。

“今天晚上没有车了吗?”

“我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想,“我要上门去问杜洛埃先生是否在家。这就可以弄明白他到底在不在,嘉莉现在正在哪里。”

“没有挂卧车的了。不过,还有,”他补充说,“三点钟有班邮车开出。”

他兴高采烈地匆匆赶到自己房间里,换了衬衣。在换衣服时,他打定了主意,倘使嘉莉一人独居,或者搬了地方,他应该去弄弄明白。他决定立即去访问。

“很好,”赫斯渥说,“那班火车什么时候到底特律?”

“这是怎么搞的?”他想,“他们吵架了。”

他在想,只要他赶到那里,过河进入加拿大,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到蒙特利尔去。他听到火车中午可到,心里觉得一轻松。

赫斯渥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好尽量表示并尽力掩饰自己的感情。

“梅休不到九点钟不会开保险箱的,”他想,“他们在午前查不到我的行踪的。”

“是的,”茶房说。

这时他想到了嘉莉。倘使他要得到嘉莉的话,要非常迅速才行。她必须和他一起走。他就跳上等在近旁的一辆马车。

“一个人吗?”他补充说。

“到奥格登公寓,”他干脆地说,“倘使你跑得快,我可以多给你一块钱。”

“真的吗?”赫斯渥叫道,尽量掩饰着惊异的表情。

车夫鞭着他的马,使它像是飞跑起来,实际上速度却是一般。赫斯渥在路上想出了一个办法。到了门口,他急忙跨上阶沿,甚至不怕打铃唤醒仆人。

“我想是的吧,”后者说,一边查阅他的私人登记表——“是的。”

“杜洛埃太太在家吗?”他问。

他买了衬衣和半打领带,就到帕尔默旅馆去。他走进去时,好像看见杜洛埃拿了钥匙上楼梯去。哪里会是杜洛埃啊。想到这是不可能以后,头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许正和嘉莉住在这里吧。也许他们暂时搬了家。他一直走到写字台边去看旅客登记表。这一天表上没有他熟悉的名字。他翻到上一天的那一页。还是没有。“杜洛埃先生住在这里吗?”他问那茶房。

“在家,”吃惊的女仆说。

当他在这样得意洋洋地思想的时候,他记起了明天早晨要换干净衬衣。他曾决定那天晚上带一些到旅馆里去。他其他的衣服全都在家里,他还没有决定这事该怎么办。他决定立即出去买一些,他还不知道今天晚上在哪里过呢。他在思念嘉莉,可能去看看她。他心里想,总有办法看到她的吧。

“告诉她穿好衣裳立刻下来。她丈夫受了伤在医院里,要见她。”

值得指出的是,此人并不对他自己证明他的行为是正当的。他并不为此而操心。他想的压根儿只是有可能说服嘉莉。这是没有什么不是的。他热爱着她。他们的共同幸福就靠这一点。但愿杜洛埃那个家伙走了才好。

女仆看到这人的紧张而郑重的神气就相信了,急忙上楼去。

他自己想清了这事情,他的心神就飞到了嘉莉的身边。他在想象中发现她很惊异,装出震惊的样子,带着畏惧的神情避开他,但是暗地里却倾心于他。是的,真是这般——她会暗地里倾心于他——他知道。他这么爱着她,她不会不如此的。然后,他会虚心倾听她的一切数说,而不置一辞。她怎么谴责他都可以,直到满意为止,他决不打断她。只有在听她说完了话以后,他才开口,到那时——啊,他要把他的一切可悲的境遇都告诉她。她会了解要他不爱她是何等困难。这是杜洛埃的不是。他本来并不想到那里去。他总是想再也不上那里去了。但是一旦他见了她,他怎么能不牵肠挂肚呢?是他的罪过吗?啊,当然不是,因为她是这么令人神魂颠倒。他曾经试过——但是你看。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无法为自己辩护。他要等见到她才说。终会让她理解的。

“什么事呀?”嘉莉说,开亮煤气灯,伸手去拿衣裳。

说也奇怪,由于暂时不去考虑另一个问题,他的思念就更其热烈了。那件事已弄得他这么厌倦,真不想再去寻求解决的办法。嘉莉有信写给他,他现在就有了些希望。假使她真的知道了——那又有什么道理呢?难道她不是爱他的吗?难道他不是愿意放弃一切吗?他忘记了多亏了他的家庭纠纷,才使他放弃家庭比较来得容易,不过他已为此弄得头昏脑涨。他只能想着嘉莉,想到他可能将不得不完全和她待在一起来得到慰藉这一点。倘使他的家庭将就这么破裂,他还能去找谁呢?这样他们可以一起过美好而平静的生活了。

“杜洛埃先生受伤进了医院。他要见你。马车在楼下等着。”

可是,不久他又想起了过去担心的事儿,随之而来的是多大的厌倦之感啊!他想到明天和那诉讼。他什么都没有干,可是眼看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这时是四点差一刻。到五点钟,律师们都要回家了。他还有明天一个上午。当他正这么思忖的时候,最后的十五分钟过去了,五点钟到了。于是他就不去想在这一天去拜访他们了,思路又转到了嘉莉身上。

嘉莉很快穿好衣服,立刻下了楼,除了必要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拿。

他匆匆忙忙把这事想了一遍,面上又有了血色。他一时忘记了麦格雷戈、詹姆斯和海埃的来信。啊,只要他能得到嘉莉,也许他就可以摆脱这全部纠葛——也许那就无所谓了。只要他能保住嘉莉,就不在乎他的太太会采取什么行动了。他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做着今后和他钟情的这个妙人儿共同生活的美梦。只要他有了她,他目前的困难好像就没有什么大不了啦。啊!啊!只要他能得到她就好了。

“杜洛埃受了伤,”赫斯渥急忙说,“他要见你。赶快走吧。”

他一遍信还没有看完,就决定要想法去找嘉莉。他要写信给她,或者守候她,或者上门访问。她不应该避开他太久。啊,不,不能这样。倘使能和她谈谈,她就不会这样。

嘉莉惊惶之极,信以为真了。

这篇词意显明的谴责竟使他这样心里感到轻松,倘使说不上可悲,也真是人情味过重了。他一向自得其乐,现在竟要向外界去寻求安慰——而且是从这一方面。感情的绳索真是神秘!——它们把我们都束缚住了。

“上车吧,”赫斯渥说,扶她上了车,随后也跳了上去。

这是他抵制控制着他的莫名其妙的沮丧的一种力量。他从信的措辞里看不出什么,但是信的精神,他自以为是了解的。

车夫转过马来。

他看了信的内容,起初几分钟里略微有些沮丧,但是很快就振奋起来。“倘使她不是对我有心,就根本不会写信的。”

“密执安中央车站,”他站起来说,声音说得很低,不让嘉莉听见。“越快越好。”

“好了,”他想,“她是爱我的,否则决不会写信给我。”

[1] 威廉·吉勒特(1855—1937)为美国杰出的演员和剧作家,以演自己改编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中的主角获盛名。

赫斯渥收到麦格雷戈、詹姆斯和海埃的那份明确的通知以后,在街上心烦意乱地散了一会儿步,回家后发现了那天早晨嘉莉写给他的信。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心里大为激动,急忙把它拆开。

[2] 在伊利诺斯州东北部,芝加哥在该县的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