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直睡袍,突然间完全清醒过来,“嗯,我也饿了。”
“我饿了,妈妈。”
阿州嗒嗒地从房间那头跑过来,径直站在我面前,“我们自己做早饭吧。求你了。可以吗?”
“又是你。”我松开腿上的被单,站起身。
“好,好。只是要等我穿好衣服。”我找到一件便服和一双拖鞋。吐司配果酱,也许就这个。阿州嘛,可以吃稀饭配点小菜——辣豆干、腌高丽菜、碎花生。
“妈妈。”
“快点。”我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我在床上从一头滚到另一头。被单像蛇一样地裹缠在身上——发臭、潮湿,如同爬虫的手臂,即使我摔到地上,也紧紧粘在身上。
“妈妈,我们可以做面吃吗?”
阿州在说谎。他们都想向我索取,可我无法给予。他们难道不懂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代。假如我生于宋、明、清那些朝代,人们就能理解我的丧子之痛。那时候,丧子的女人可以跳井或是自刎。我用被子蒙上头,心跳在耳中捶响,胸口周遭的疼痛加剧。也许,我要死了。也许,这是我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解脱的唯一方法。
“有什么不可以的?豆干香菇炒面线。”
“没什么,妈妈。”
“再加点虾米。妈妈,好吗?”
“我都说了,走开。你想要什么?”
“可以。”我脑中闪过好多面条做法:用鸡蛋面、米粉、冬粉、面线,加上猪肉、鸡肉、鹌鹑蛋或是大虾,搭配芹菜、高丽菜、胡萝卜、竹笋、豌豆、豆芽等等。我想着在炒面上撒些花生粉、葱花,还有炸得喷香的葱油酥。
“可,妈妈……”
阿州跟不上我的脚步。等他到厨房时,我已经把香菇和虾米分别浸泡在碗里了。“我和阿州今天做饭。”我告诉阿桂,她正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包豆芽。“我们可以用这个。”我拿了些豆芽扔在料理台上。然后我又拿了一把大葱,还有米酒、糖、酱油、芝麻油,又调了点勾芡水。我双手忙个不停,动作飞快。我开始洗葱,切掉根部白色的葱须,把葱白葱叶切好。只要我愿意烧菜,在厨房我手脚麻利得像一阵风。
“走开。”我说。
阿州踢掉拖鞋。他曲起脚趾,踩着抽屉把手爬到料理台上,盘腿坐在豆芽旁。我看到他很麻利地掐掉枯黄的豆芽根部,把豆芽分成两堆。不过他还是跟不上我的节奏。
一天早上,我梦到阿豆坐在一条狭窄的丛林小道上。我随军向缅甸行进,他跟另一个妇女坐在小道边。他没认出我,指挥官大声命令我继续前进。我正想把阿豆头上的一条毒蛇射死,阿州走进我的房间。他的咳嗽声让我的梦境退去。
我解开米粉上的麻线,放入冷水中浸泡。没错。我在厨房里真像一阵风。做好米粉后,我要接着弄午饭,做个冬瓜汤。然后,如果阿桂能弄到食材的话,我可以做个豆豉蒸排骨或是蒸鱼。我还能做道甜点……杏仁饼干或是焦糖苹果。
在8、9、10月那些闷热的日子里,我的宽心良方就是昏睡不起。只要闭上双眼,就能遁入一个变化多端却又平淡无奇的世界中,在那里,黑暗主宰一切,时间失去意义。但到了11月,睡眠开始与我作对。怎么样才能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究竟是双眼紧紧地闭起来,还是任凭脑中飞过各种画面,我搞不清楚。有些夜晚,我根本无法入眠,甚至不能待在床上。我楼上楼下地跑,进厨房,走到门廊,我自始至终都紧咬双唇,压抑着那些竭力要脱口而出的不雅声音。
我把葱花从刀背上拨到盘子里,拿出豆干,切成漂亮的条状,再切成漂亮的小方块。我挤干香菇里的水然后对半切好,滤干虾米和米粉。这时,阿州摘完了最后一根豆芽,油也热了,可以准备炒了。
我慢慢用手抓起信纸,把柔软的航空信纸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我不配得到他的爱。我爬上床,双膝碾过他的信件。是我让他们离开了人世的。我把枕头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
锅下的火头很旺,油烟升空,我把食材一样接一样地下锅翻炒、噼啪声中食材逐渐变色熟透。我把炒米粉盛到一个大菜盘中,分了些给阿州。然后我去食品储藏间拿了一罐云南火腿的存货。我把火腿切得薄如纸片,痴迷于菜刀在案板上发出的美妙而均匀的声响。接着,在阿州那双杏仁眼的注视下,我推开火腿,拿了一块雪白的冬瓜。冬瓜中间橙黄的瓜籽湿润得像露珠,闪烁得像泪滴。
我把信扔到一旁。一个真心爱惜妻子的男人,是不会给信件段落编号的。一句话落入我的眼帘,我重新拾起信。“我很痛心,没尽到为人子对母亲的孝道。”他写道,“我永远感激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母亲风光体面地下葬。”这些话,像是出自一本儒家行为操守的训示录。
“少奶奶。”阿桂边说边要拿我手上的菜刀,“您跟少爷一起坐下来吃炒米粉吧。我来切冬瓜。”
我拉开书桌抽屉,把聿明的信扔在床上。它们是他活着的证据。1942年2月、1939年6月,1940年1月、1941年9月、1938年12月、1942年10月。是这封,他最近的一封来信,就是他还活着的证据。他不但活着,信里还说要回来——或者至少有所暗示。他有没有说过?我的目光在信纸上扫视着,从上往下,再从上往下。他在信中不是保证过,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吗?不,不是,不是这封。他说很快会离开重庆回这里。他的字里行间读不出别的东西。他总是把每个段落编号,好像在给上级写报告。哪里还有什么情意?
“不,不行,我来做。我不饿。还有,你现在去趟菜场,买些排骨或鱼。不然中饭前来不及把蒸熟。”
我匆匆穿过阴暗的走廊,经过妈祖像,爬楼梯回到我的房间。要是聿明能回来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都会有转机。我打开房间门。我的房间。有一些事实,我的理智在抗拒,但内心深处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不一定能找到这两样,少奶奶。”
阿汾走后我本该松口气。不过我毫无感觉。无论迎来,或是送往,无论一人独处,还是有人做伴,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重负都丝毫无法减轻。我看着阿桂和素莉用力把米袋抬到云云背上,云云被压得身子一沉,费劲地走向厨房。我这是怎么了?我认不得自己,也不知如何恢复正常。万一我永远走不出来了呢?我踉跄地走回房中,穿过厨房。万一我真的精神失常了呢?
“行的,你可以的。我相信你找得到。”为什么她不听我的话?我跺着脚说,“我不管价钱有多贵,去问母亲多要点钱。”
他蹿上前来,从我手里撸走钱。“现如今,我呢,”他笑着说,“我可是个识时务的人。我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赢不了的事情上。”他把金子塞到腰间的口袋里。然后打了个响指,挑夫立刻跳起身。“接着赶路。”他龇着牙说,“送完下一批货,给你们工钱。”
阿桂还是没挪脚步,她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给你金币。”我说着把金币递给他,手心只觉得沉甸甸、凉飕飕的。
“有什么不对吗?”我举起菜刀,用力剁下去,正好切在冬瓜当中。“我们偶尔可以奢侈些。我们还不够省吗?”我放下菜刀,阿州也皱着眉头。“今天,”我灵机一动,不禁笑着挥手说道,“我们要欢迎新大厨。我烧菜时,阿州会一直给我打下手。”
“我猜聿明还在做着打败日本人的梦呢。他的脾气总是那么犟。”
阿州放下筷子,跑到我身边。
“我丈夫挺好的。”我看着蹲在米袋子旁的挑夫。他们的膝头肿大,在蜡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发亮。
“你能一直帮妈妈打下手吗?”阿桂缓慢地说,“你不会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我弟弟怎么样了?”阿汾一边问,一边从牙缝里抠着不存在的饭渣。他很懂得如何触怒我,不过今天为了买米,火气再大,我也只能洒上大把的灰,把心头火闷灭。
阿州靠得近了些。“好的。”他说,“我保证。”
阿桂把金子递给我,退到后面,她身后的素莉和云云低头站着。
阿桂买菜回来前,我只能即兴发挥,用现成食材发明一些前所未见的菜式。阿州与我寸步不离。破天荒第一次我要劝他吃饭。“你不用什么都帮我。”我告诉他,“去坐着吃饭。”
“这个数目,还不够我的本钱。”他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这样做买卖,我可要破产了。”
“我想帮忙,妈妈。我想跟您学。”
“先生,”阿桂说,“价钱我们之前说定了。”
“那谁来吃我烧的东西呢?”
“当然吃了。”他摸着肚子,故作沮丧地皱眉道,“吃饭应酬实在伤身啊。”他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把一边抹得溜滑溜滑的,而头顶的几撮毛却像断掉的鸡冠花一样立着。
阿州囫囵吞下米粉后,我让他洗一些蔬菜。然后让他在一旁看着。我没时间调教徒弟,忙得要飞起来了。我动作迅速,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每烧一道菜,厨房里的香气就更浓郁一些——香辣甜咸,诸味俱全。每放一盘菜到桌上,菜的色和形就更丰富些。我往锅里的藕片和蘑菇上撒上一撮盐,翻炒几下就可以出锅了。“还有一个菜盘呢?我现在就要。”我拎着锅耳转过身来。菜的色香味是很奇妙的东西,保持不了多久。
“吃了,多谢。你呢?”我简单地回答,不想故作诙谐打趣,也不想冷嘲热讽或是给他个下马威。“你吃饭了吗?”
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忙得几乎脚不点地,怎么能感觉得到?不知怎的,我的一只手撒开锅耳,去抓住桌子。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蘑菇和藕片洒在我的腿上,厨房小桌同时翻倒,我刚做好的一桌菜一股脑都倒在了地上。我身边到处都是酱汁、蔬菜、虾米和碎瓷片,像一场噩梦中的场景:绛红和暗褐色间杂的汤汁,汇入黄绿和深棕色杂陈的烂菜堆以及蓝白相间的破碎瓷片。我用双膝和双手撑着身体,看着眼前的烂摊子,像一个看着毁灭现场的可悲巨人。我扶着翻倒的桌子边缘,勉强站立起来。
生意兴隆让阿汾的肚子发福,可他的脖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细瘦。“弟妹,”他一看到我就说,“你吃饭了吗?”这句我们惯常的招呼语,从阿汾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对我们有求于他的蔑视,并且提醒我们,现在他的权势大过我们。
“没事的,妈妈。”阿州用轻松的口气说道,他赤脚冲进那一片狼藉之中。
“八格牙鲁!”阿汾用日语咒骂着跟在他后面几步远的挑夫,挑夫被肩上的担子压弯了腰。“跟上。”他停在我家院门前。我闪回阴影之中,心跳得像蹦跶的兔子。我其实应该露个面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脚却一动不动。他毕竟是我的半个大伯子。他按了门铃,我仍旧没有动弹。我犹豫不决,心中一阵不安。素莉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正往院门走去。她抬头看到我,摆动下巴给我一个暗示。素莉的动作不大,但多少让我定下心来。我转身进房间,开始下楼。
“不行!”见他弯下腰用手指把散落的米粉扫拢成一堆,我大叫道,“快停下来。别割到手。”我从一团糟的午宴废墟中跋涉过去,把他拎起来,放到一边。
我怔怔地看着巷子里布拉德利家的大门,直到孩子们远去的身影变得模糊,香烟烫了我的手指。我扔掉烟头,用脚踩灭,正巧看到阿汾转过街角。他走路的别扭姿势我不会认错。看到他,我心里就来气。阿桂已经拿到金币了,让她去跟他打交道吧。我就在阳台上看着,省得自己心里不舒坦。
这是一个十足的灾难现场,一大摊发臭的垃圾。我用簸箕把它们掏起来,扔进泔水桶里。我真是荒唐。我滑倒在污水中,弄脏了衣服,腿上和手上都被碎瓷片割伤了。“有什么用啊?”我哭喊着。菜刀和切肉刀还在地上,我跪下来,拾起切肉刀。我用还在流血的拇指试试刀锋,往自己手腕上的筋脉看去。“我好辛苦。”我说。我看看阿州,“难道你不明白吗?妈妈好想去死。”
天气转凉,天空时常阴云密布。从阳台看去,远处的树木和屋顶连成一片,逐渐模糊,最终消逝在天际。一缕烟雾,在我藏于栏杆下的一支香烟上缭绕着。我看不到阿桂,但我知道她正在楼下什么地方守着昨晚我们挖起来的金子。几个孩子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后面跟着的是我那唯利是图的异母夫兄阿汾。孩子们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只是,如今不知有谁还真的天真无邪。沦陷是我们所有人的牢笼——无论是出售还是购买黑市商品的人,无论是有口饱饭还是忍饥挨饿的人。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从通敌的商家那里买米。阿汾是最大的投机商人,他能收购到质量最好的米。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米如今也时常是很久的陈米,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捏就碎,但起码没有变质。
“不要,妈妈。”阿州向我走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他停下来,伸出自己的手腕。“您活着,杀我吧,妈妈。”
秋分节气来了又去了,接着是双十节1,然后是11月,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诞辰。我被卷入时间的洪流,身不由己地目睹所有新旧生命的兴衰更替,与阿豆渐行渐远。日起日落,月圆月缺,而我的阿豆却一成不变,永久地湮没在一抔黄土之下。
1 辛亥革命纪念日,中华民国的诞生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