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塞在包里的小说是范昊甫写的。我本想今天看完,想知道情节会如何发展,故事会如何结局。或许我可以从小说中了解他的想法,读懂他写这种小说的意图。这本小说与他的其他作品迥然不同,虽然同样是用白话文写成的,而且农民作为他故事中的主角也不是第一次。但在他之前的故事中,主人公们所遇到的艰难险阻不是自己造成的,就是日本人造成的。而在这本小说中,令主角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是国民政府和国民党军队。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有着热忱理想的男青年,他似乎与共产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些并不意味着范昊甫已经转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者。从创作小说或诗歌的立场出发,他总是能创造出任何他所希望的人物。
崖木植深田
我们穿过山门,进入寺院的地界。湛蓝的天空上,零星闪烁着几颗孤星。要是能在星空下入睡何其美妙!若不是为了抵御夜凉和老虎袭击,我们其实无须到寺院投宿。
山花望高天
轿夫们将轿子停在一个挂着青铜大钟的小亭子边。他们歇息下来,取出鸦片开始吸食。我拿出自家的毯子,菊钗打开午饭剩下的米饭和酱菜。孩子们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们睡觉前一向如此——围着大钟追逐奔跑。阿州用指节敲着钟的边缘。
高处的激流顺着山坡往下奔腾,只听见喧闹的水声。沿着小径下山后,一条溪流出现在前方,黑暗而隐秘的水面上闪着落日余晖的银光。架在小溪上的桥是用对半劈开的树干做成的,轿夫过桥时放慢了脚步。他们抬着我们到了对岸,转弯后继续向前走。我们右手边赫然现出一段花岗岩山崖,上面用红漆大字篆刻了一首诗。诗句末尾高出路面足有一丈有余,上写:
“嘘。”我指了指停在寺院墙角,已经放倒的轿子。“可能有人在里面睡觉呢。过来吧。你们的饭弄好了。”
周遭各种阴影越来越浓,我们向一座寺庙走去,准备到那里过夜。遗憾的是,等我们到达寺庙并且安置妥当后,光线会太暗,无法阅读了。我轻叹一声,像鸽子在一片蝉鸣中的惆怅叹息。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整天都在期待着读完昨晚才开始看的那本小说。
我们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一位僧人为亡者超度诵经的单调声音。饭后我们收拾干净,起身往庙里走。寺庙笼罩在一团紫红色光晕中,显得矮小而朴素。诵经声停了下来,我们眼前出现一个身影,他胡子花白,身穿酱紫色僧袍,僧帽开口处的顶饰如同鸟冠。他躬身施礼,等候我伸手从口袋中拿钱供养。然后,他把硬币掖在袖中,再次躬身施礼,飘然走向一间低矮的屋子。
我们从大路转入一条小径,香蕉叶和蕨类树叶擦过我们的手臂和肩膀。中午时分,我躺在轿中躺椅上,不得不合眼以躲避亮光。我眼见天色渐暗,想透过绿色枝叶的间隙,眺望一下染上紫晕的天际。在蝉鸣合唱声中我提高嗓门,提醒孩子们穿上毛衣。除此之外,这里唯一的声响,就是轿夫们脚踏小径时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寺庙台阶上,一只果蝠擦着我们的头顶飞过。阿州抓住我的手,我们走上台阶。离庙门越近,气味就浓烈,阿州的手也抓得更紧。
我本可以告诉聿明怀孕的事,可还没等我确定,他就走了。
“没事的。”我喃喃道,“我们会习惯的。”阿州跟我一样,对气味很敏感,这股混合了香火、霉菌、尿骚和腐臭的浓烈气味实在太刺鼻,尤其是我们在山间呼吸了一整天新鲜空气后,愈发觉得难以忍受。我们进去后站定脚步。有几个人抬起头,其余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是些摆放在寺庙地上纹丝不动的人形。死者与睡觉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被整齐地并排摆放,身体僵直,彼此间隔距离相等。他们的膝盖无一弯曲,胳膊无一上扬,身体无一紧靠着互相取暖。我在活人当中找寻足够容纳我们四个人的位置,然而寺庙太小,我们到得又太晚了。
我盯着轿夫乌黑的头发,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我的想法变了,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这像是在航行。即便轿夫走得有节奏,依然让人很不舒坦。聿明去福州前,我应该告诉他我怀孕了。这么颠簸对胎儿不好,其实我们应该走海路的。这个时节,温柔的海浪会轻轻摇着我们,大海会为我们让出一条通道,而不是眼前这不肯退让的土地。大地像是在与我们抗争着,以牙还牙地回击轿夫的脚步,传到他们的腿、到脊梁、到肩头、到胳臂,再传到轿子,最后击中我们。
“那里,太太。”菊钗指着一处离尸体稍远的位置。我们在石板地上铺开毯子,让孩子们躺在我的两侧,菊钗躺在阿梅旁边。我平躺下来,把一个小枕头卷塞在脖颈下面。孩子们把头枕在我胳臂上,一左一右地拥着我。头顶的灯光闪动着,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呼。有气息和没气息的人们发出各种声响,空气随之悸动。
当轿夫脚步轻快时,那感觉几乎像在海上行船。我重新乘上轿子时就有这种感觉。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去福州,当年阿梅只是个小婴儿,我还没怀上阿州。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天生就适应海上旅行,但那次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海上长途旅行。
阿梅紧贴着我的身体,手臂牢牢抱住我的腰。我腾出另一只胳臂,轻柔地搂住她,用手在她的皮肤上按摩抚摸,让她放松下来。
没等她往下说,我就摇了摇头。等我们到达陡坡的顶部,才可以再坐轿子。或者翻过下一座山,直到我们走累为止。
我能感到另一侧阿州小小的身子在颤抖。他努力想表现得勇敢,想要按照父亲教导,成为一个小男子汉。聿明告诉他,外面很危险,男孩子要尽快长大成男子汉。聿明从抗日战场回来后,就开始用我们给阿梅和阿州取的大名称呼他们。他很反感叫他们乳名。没过多久他开始训练阿州进行格斗和射击。阿州学得很快,但聿明并不知道,让一个小孩子表现得像男子汉,实在太难为他了。像现在,阿州想哭却不能哭,只有在外婆面前他才敢哭。
“妈妈。”阿梅愁眉苦脸地看我一眼。
“过来点。”我说着,又用手臂搂住他,让他挨得更紧些。
我的腿开始疼痛,但我不想停下脚步,不能在爬山中途放弃。这样左转、右转、再左转,稳步地向上攀爬,很令人怡然自得。还不能放弃。“山重水复疑无路”后面一句怎么说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妈妈。”他低声道,身体仍在颤抖。
我每次看这条路都发现有些不同。早晨的深黄色泥土不见了,现在我们脚下的蓝灰色花岗石碎片嵌在一片细腻的赭色泥土中。甚至连沟渠也有了变化。眼前这道纵贯山坡的沟渠被冲刷过,只在几个低洼处淤积了些泥沙。隔离道路与沟渠的花岗岩石板不知被放置了多少岁月,它们前倾后倒,长满各种苔藓。轿夫们对这条道路想必早已烂熟于胸。他们无数次地从这里走过,连小腿都记得住每个坡道的斜度,脑子更是本能地测量得出每个弯道间的距离。
“没事的。”
我和阿州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在岩石与暴露的树根间择路前行,我们跃过路中被去年季雨冲出的沟渠,身手灵敏得像两只山羊。细细想来,实际上,历史上的自戕事件少而又少。我们在诗歌戏曲中所歌颂的那些,之所以受人瞩目,恰恰是因为其不同寻常。我们中国人,大多数宁愿苟且地活着。活下去是我们的责任。我仍记得阿桂说过的一句话,在得知我可能参与了抗日活动时她说,每个中国人的头等大事,是活下去。
“可是……”他的眼睛大张着。
我不指望那种悲哀会彻底消退。不过,今天我几乎没有感觉到。你看,看那粉晕的日光,看我手臂上摇曳的叶影。听听大山的叹息声。一个人即便再如何沉浸于悲痛,她也能抬起头,欣赏啁啾的鸟鸣,岩石上温热的阳光味道,还有无边无际盛放的雪白茉莉。
“可是什么?”
显然,阿州那天在厨房里的举动很令人称许——像古代传说中的孝子那样情愿舍身为母。我当然不可能让他死,甚至也不会让自己死,不过我确实痛苦到了几欲轻生的地步。有时候,这样的感觉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人无法继续埋藏在心底,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真实经历一番。纵然无法真正付诸实施,也要疯狂发泄一下。那件事情距离现在已经快四年了。悲哀的是,那一幕并不是了局。请记住,我所说的并非真正的自杀。否则我现在岂不早该人死灯灭了吗?不是的,正如之前说的,我只是想让自己的感觉具体化。那么空虚……仿佛无止境蔓延的空虚。我感到冰冷彻骨,如同行尸走肉,悲哀如巨石般梗在心中。但无论如何,我并未轻生。
“有……”他的整个身子战栗着。
这条南北向的山路已经有上千年历史,有几处是凿山筑隧,还有几处则是直接将山坡夷为平地,不过这段路依然十分陡峭。“算了。”我转念说道,“我们走一走吧。菊钗,你要拉住阿梅的手,千万不要让她摔下山坡。”我拉住阿州的手。“看着脚下的路。”我说。
“什么?告诉我,有什么?”
我俯身拨弄着路边的石块。菊钗是阿玲家厨子的表亲。她30多岁,我其实更想要个年轻点的保姆,不过她身体硬朗,脾气温和。可我还是想念素莉。当时为我自己着想,我曾动过挽留她的念头。不过,即便她那位羊倌如母亲预料,投奔了共产党,至少她可以过上自己的小日子。我把手中的一颗石头丢了出去,恰好命中一棵树。阿州回过头来,惊讶地扬起眉毛。“现在我要击中后面的那棵树。”我说道,“看到没?那棵。”石头正中目标。我站到后面,阿州也击中了目标。“行了。”我说,“玩够了。回轿子里去吧。”
“有……一个白色的先生。”
“不用了,谢谢。”菊钗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植物,我倒是很欣慰。火焰百合不大引人注目,但嫣红花瓣中的一抹黄色煞是好看。
是个鬼魂。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在这方面,他也不幸地随我,能看到和体会到别人无法感知的事物。“外婆教过你什么的?”我提醒阿州。
“好呀,给你和妈妈各做一个。”
“外婆说……”
“我们可以做个花冠。”阿梅提议。
“你记得,对吗?”
“我知道,太太。我最喜欢火焰百合了。”
“是的,母亲。外婆说不要怕鬼,要是他们活着时,我没害过他们,他们死后也不会来害我的。”
“快扔掉。”我警告道,“别把球茎拔出来。有毒的。”
“是的。这就对了。”几个月前母亲交代过他对待鬼的方法。她准是派他去买香烟,他又在外面滞留得太久。阿州总是会在路上停下来跟店老板和小孩子说话。因为天色已晚,他准是从公墓抄近路回家。我听阿州跟母亲说,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外国女人从墓碑上飘过。
“小姐。”保姆喊阿梅,“你看这里。”她蹲在路边一丛野花旁,解开叶子的卷须,又把缠在花丛上的一条藤蔓扯下来绕在胳膊上。
“你只要提醒这位鬼先生,你从没害过他,并祝他平安顺遂。”我将母亲说的话复述给他。
正值下午,不是强盗土匪杀人越货的最佳时刻。再说,我们看上去没什么油水,至少不太值得打劫。我们携带的不过是路上的干粮和每个人的换洗衣物、牙刷、梳子。我们打算到了福州再置办其他用品。母亲、阿桂和云云会料理我们离家后的所有杂事。
“好的,母亲。”
现在,我的轿夫追上了他们。我们家的轿子都颤巍巍地停在路边岩石上。“出来透透气。”我说,“来吧,孩子们。快点。”我钻出自己的轿子,双腿僵硬地向他们走去。阿州已经爬到了轿子边,阿梅还在等我把她抱下来。我们活动活动腿,揉揉后背。阿州把一块石头踢下山坡,跟着开始捡起鹅卵石,向树上丢去。
“嘘。安静点。”有人嘘道。
看,前方的轿子停下了。山路逐渐陡峭,轿夫们放下轿子,掏出用芭蕉叶包裹的自备鸦片。他们蹲下来舔着鸦片,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鸦片是富人的催眠药,而这山路上的脚力们却用它做强心剂。新保姆回头看看第二台轿子里的阿梅和阿州。我的两个孩子加起来才80斤左右,对于7岁和9岁的年龄来说算很瘦小。可话说回来,如今哪个孩子不比实际年龄瘦小呢?新保姆——她的名字叫菊钗——对他们微笑着。她在尽力讨孩子们喜欢,觉得自己能让他们忘掉素莉。
我把嘴巴凑到阿州耳边。“那位白色的先生能听到你的悄悄话。”
想必你会坚持说,既然长路漫漫,有着诸多不适,为何不在旅途中歌唱或是咏诗?为何不畅想来日,或是追忆战前的幸福时光?也许你不能理解的是,我可以在时光中上下求索,却依然找不到一刻无忧无虑的幸福。人生永远是五味杂陈的,不可能从时光中切除一截苦难,重新接上美好的两端。至于诗歌……谁知道呢?也许明天我会吟诗作赋。也许吧。我自己做主,懂吗?今天我做主,任凭思绪如潮。
“我知道。”
你猜得没错,我们正在远离鼓浪屿的路上。你会说,此时恰好可以用来细细回忆我们家里的温馨过往,鼓浪屿的街巷、店铺和海滩。不必担心。我对鼓浪屿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忆犹新。况且,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们在福州不会住太久,也许一年,或许两三年。
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孩子们,他们懂得太多东西。即便极少数被父母藏在家里的孩子,也目睹了太多事情。但我觉得,让他们见识见识也好。让他们懂得战争的残酷。我合上眼睛,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不是打呼声,而是寺庙墙外的声响,有猫头鹰的咕咕声、竹子的吱嘎声和叹息声。我想到孩子们亲眼目睹过的一些事情,特别是阿州。他是个男孩,虽然很勇敢,但一直又太敏感。
也许你会疑惑,抗战已经胜利,聿明已经归家,为什么我现在还对往事念念不忘。你会说,往日已然过去,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诉说?我只有苦笑。已然过去?并没有过去。已发生的一切,依然存在着,不是吗?阿豆依然不能复活,婆婆依然葬在那个曾是儿童乐园的战时公墓里;而我,依然是那个受到重创的女子,身心留着八年战争与沦陷造成的伤疤。日本人侵略厦门那一年,我才22岁。而今我已30岁,30岁了。我人生的一段光阴啊。我还能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可以安坐于轿中,欣赏着沿途景致——好像,在这里穿山越岭,是一种愉悦的经历。也罢,告诉你吧,事实并非如此。我在这些堪比羊肠小道的山路上乘轿赶路,已经有大半天了。一路上磕碰颠簸,除了岩石、树木和轿夫流汗的羸弱背影,看不到其他风景。此刻,那些“孤岛”岁月和沦陷时期的点滴往事涌上心头,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
我记得有一天,他满脸泪痕地回到家。那段时间,正是我们称为“暗无天日”的时期。我们的大米配额再次被缩减,物价疯涨,走私大米的价格跳到从前的600或700倍,还在不停上涨。他在厨房找到跟素莉一起淘米的我。“妈妈。”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审视我是否够坚强,能不能承受他带来的消息。“面馆老板家又有一个人死了。我看到吴家兄弟抬着棺材。”
33
之后他没有再提起吴家兄弟。对一个每天在街头玩耍的小男孩来说,身强力壮的吴家兄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吴寡妇的五个儿子全都人高马大,我们总是这么形容他们。当我们在“暗无天日”中又熬过几个月后,我在他们店门口又看到一口棺材。没过不久,吴寡妇的老四也去世了。吴家那时只剩下唯一一个儿子,他拼出全身的力气,也只勉强把他哥哥的遗体拖到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