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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他还从来没见过阿豆啊,先生。”我双膝跪地,难以抑制地哭泣着。或许,并非那么难以抑制。即使在那时,我觉得,即使在泪如雨下的当口,我还是能够克制的。我可以深吸一口气,或是起身走一圈,或是盯着大拇指或一个光亮点看。我可以在眼睛上洒些冷水,或是勉强抿住嘴唇微笑。然而,我想要痛哭一场,直哭到哀伤散尽、泪水干涸。只是,我要的并不是恸哭过后的痛快,我要的是阿豆。

“我相信,他能做的话,一定会做。”

“对不起。”我止住哭声后说道,从魏先生手中接过手绢,擦了擦鼻涕。

“还有聿明去哪里了,先生?”我的话停不下来,“告诉我,我需要丈夫时他在哪里?要是其他人能化装成拉皮条的、要饭的或是鬼子军官,可以溜进敌占区,他应该也可以。他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想个法子,回来看看自己的妻儿?”

“没关系。要不你靠在椅子上,我读诗给你听。”魏先生给我倒了茶,手伸进长衫里,拿出几页整齐叠好的纸。他把椅子挪过来,面对我坐下。我的眼睛抖动不已,于是努力稳住心神,这才定住目光,让注意力集中在魏先生手上。先生两手握住稿纸,仍有折痕的纸背上是他张开的八根手指——稿纸两边各四根手指,各自延伸到四个指节,手背上四根瘦削指骨又从指节处如扇骨般收拢,连接到由一处隆起的骨节形成的手腕。皱纹横陈的干瘦皮肤下是清晰的青筋,在扇形指骨上交错,一条条彼此交汇,一直向上延伸到手臂,消失在蓝布袖的白袖边之中。先生诵读的声音,有我熟悉的音调和韵味,借鉴了古典文学的标准音律,平平仄仄——或笔尖飞扬,或烟波微涟,几乎千篇一律,令人昏昏欲睡。

“安丽。”

虽然诵读语调平淡无奇,而内容却急流般纷至沓来。我耳中不时飘进单个的字词:阶前、旧帕、湖居。我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渐渐地,魏先生瘦骨嶙峋的手指,看着像是聿明的手指。我眨眨眼,重又看到一位老者皱如刀痕的指节。

他手掌的温度,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血液。“没人提他的名字。”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大家都继续过日子,好像阿豆从来不存在。连先生您都是。”我抽回手,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力气,从椅中忽地站起来。“您说会好起来。怎么可能?我是他的妈妈啊。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根本不会好起来了。”

红漆桌。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娇小的手指平放在黄白花纹的衣服上,下摆像条幅似地垂在双膝间,条幅的长度暴露了我不太淑女的坐姿。

“会好起来的。”魏先生靠过来拍了拍我的手。

似柳叶。一定是他的船,如柳叶般在湖面上飘零。

我合上眼睛叹了口气,感觉好累啊。坐在厅堂里陪客人聊天,太费神了。我一心盼着魏先生告辞,然后可以躺回床上。

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令我从幻境中惊醒。我用力眨眨眼,并拢双腿。

魏先生跷起腿,理了理长衫,像是在等我说上几句。见我没有搭腔,他直了直腰板,继续说道,“范昊甫成为优秀的游击队员,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写起文章来总好像是千人千面,让人看不出哪些是他自己的真心话。”他停下来整理了一下长衫上的扣子。

魏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读文章。我试着整句整段地听进去,但飘进耳中的字词却无法拼凑成语句……从他箭袋中……穿透第三只鹅的头。这叫我如何搞得清楚意思?这位猎鹅者,跟那位湖居女子,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直在我脑海中的阿豆呢,为什么在魏先生的故事里却没有踪影?

他用手指在一边敲敲表示感谢,接着及时地托住我的手腕。茶水已经倒满,拱了起来,快要溢出茶碗。他等茶壶安然放回桌上,才接着说。“据我所知,范昊甫已经成为乔装高手。今天他是个农民,光脚走在稻田中,明天他就变成要饭的了。”他用双手捧起茶碗,小心地啜饮着,“我听说了一个故事,据说故事里的那个人就是范昊甫。他偷了几件鬼子的军服、大衣和皮靴,还有配套的军刀和手枪。他带着一小支游击队,骗过一队伪军士兵,让他们把步枪靠墙堆放着,然后跟他走,而他的同伴趁机征用了一辆货车,把敌人的枪支全部装上开走了。”

“先生。”我说,“就读到这里可以吗?”

昨天。我的思绪跳跃到另一个时间刻度,三个星期。我已经三个星期没听到聿明的消息了。我把手指圈在茶壶把上,然后收紧手臂肌肉,抬起茶壶,倾斜壶嘴,将一股金色茶汤注入魏先生的茶碗里。

“当然可以,安丽。”

“我想他还活着。昨天我还碰到一个人,说有个熟人看见过他。”

“实在抱歉。让您这么费心……您要再喝点茶吗?”

魏先生清了清喉咙。猛然间,我担心起他要说的话。拜托,不要,我心想。别跟我提聿明的事。请别提我孩子的事。“先生,”我飞快地说道,睁大眼睛,抑制着泪水涌出。“先生,跟我说说,您听到范昊甫的消息了吗?”我抹了一下眼角,眯了一下眼睛。为什么我要问范昊甫的事?

“多谢。可能你想休息一下了。”

我挤出一丝微笑。要是再客套下去,碰巧轮到我来接下一个话题,我会无所适从。不过我可以坐下来,这我做得到。我拖着脚步走到他旁边的椅子,鞋底蹭着地砖。“请,先生。”我再次开口道,“请坐吧。”我该给魏先生倒点茶。这个念头像一小朵白云般地在我脑中飘浮。我们两个之间的桌子上是空的,我的大脑又注意到一桩小事,桌子上没有放一本书或是一页诗。如果他没有东西可读,那两人中总要有人说话的。我可以问师奶可好,或询问郑惕与范昊甫的近况。

“是的,可能吧。”

“你气色不错。”他说,“我安心了。”

***

看到老师,我习惯性地与他客套寒暄。我请他坐下,感谢他的来访。

魏先生来访后的几周里,我的朋友们陆续上门探视。琪琪第一个来了。她来时,我正在楼下客厅里徘徊着。她寒暄惋惜了一番,然后我们挽着彼此的手臂,走到外面的门廊。她开始讲一些八卦给我听。她嘴巴动个不停,再加上鲜艳的口红和脂粉,还有晃动的翡翠耳环,让我招架不住。“对了,安丽,”她告辞时说,“你应该再去烫个发。那样子你会精神点。再说,理发师也要糊口呢。就当是行行好,帮帮他们那些营养不良的孩子。”

今天(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按理我该开口说话了。虽然我没数过日子——这是我的大脑无法自动完成的唯一任务——我猜想七七已经过完了,现在按规矩我要穿衣说话了。不能再躺在床上,听魏先生给我念诗。这种行为在服丧期尚可容忍,但从现在开始,就会显得很不得体。

我心想,佩璐来的话,也许我会自在些。她比琪琪心细,知道不该谈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然而,事实上,处处小心并不比没心没肺更易于忍受。佩璐一直小心措辞,常常欲言又止,她那些不敢言说的伤心话,在我们之间像一团毒雾般挥之不去。

“我冷。”我说道。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件毛衣。

我没想到阿玲会来。两个悲伤的母亲怎会想要看到彼此脸上相似的表情呢。然而,她还是来了。她说很抱歉;我说谢谢她来。她抱怨天气不好;我请她坐下。我们听着雨声,盯着闪亮的雨滴。走到门口时,她转身叫着我的名字说,会好起来的。想必她觉得应该说上这么一句。倘若如此,她也不过敷衍了事,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她的话。

帮我穿上衣服,梳好头发,把脚套进皮鞋里,阿桂带着些许得意的目光打量我。

我可怜的小阿豆。我总忍不住想起他被病痛折磨的模样。我也不想忘记。我逼迫自己回忆他挣扎呼吸时的可怕情景。我强迫自己直面冷酷的现实,迫使自己的记忆与真实情况一样残酷。然而,即使是最恐怖的画面,也不过是幻想。我让它们放马过来,用它们带血的指甲,剜我的心、剖我的肚子、抠我的眼睛。可我的血腥对手在哪里呢?

没有了被子,加之睡袍下摆全部往上挤作一团,风裹着寒意吹向我光溜溜的双腿,因悲伤熬得枯槁的皮肤,还有我脆弱的神经。我想要把头埋进枕头,蜷起身体,攥紧被子,兜脸盖严。但我没有,我还是保持着阿桂扶起我的姿势。她把我的腿挪到一边,我任由她双手托着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来。“我自己能穿衣服。”话虽如此说,我还是举着胳臂,让她把睡袍从头顶褪了下来。

聿明终于来信时,是孩子们拿给我的。我在卧室听到敲门声,然后是阿梅的声音。“母亲,”她轻柔地说道,“我们能进来吗?有一封父亲的来信。”

阿桂把被子掀开。“这对您有好处。”她说道。

孩子们变得那么胆怯!得不到允许就不敢进我的房间。他们开门进来,并肩站着,像准备朗读的学生。我瞥一眼阿梅乌溜溜的圆眼睛,又看看阿州的杏仁细眼,他们眼中也有着同样的哀伤。两个孩子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阿州的头发梳到了一边,阿梅的头发在头顶中分,扎了两个马尾辫,辫尾像喷泉的流水。阿州穿了一条干净的蓝色短裤,一件条纹衬衫,阿梅穿着浅紫色的裙子。他们可能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或是去公园里散步。我蓦然间察觉,他们长这么大了,腿这么长了。在我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长大了吗?他们现在究竟多大了?“阿梅,阿州,你们几岁了?”

为什么是今天呢?我思索着。答案明摆着,当然是今天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丧期已经结束了。奇怪的是,没有我的指令,大脑依然运转如常。好比一间自动化工厂,即便无人指挥,也能大量生产出各种念头。

“六岁半,妈妈。”

阿桂手臂上搭着件衣服,黄白相间的印花搭配嫩绿色滚边。“坐起来,少奶奶。”她边说边伸手托起我的后背。

“五岁,我五岁了。”

我盯着屋顶,对阿桂的不敬语调心知肚明。一只壁虎正倒挂在屋顶上四处爬行,似乎完全不受地心引力影响。我的思绪又飘到那场台风,搜索着记忆中的画面。不,我不记得有壁虎。

“是了,孩子们,六岁半和五岁。真不错。”我没有精神失常。我也不愿意让他们这么想。有一天我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回过神来,为自己的行为心惊不已。孩子需要的太多了。他们永远都需要妈妈,听他们说话,为他们朗读,解决他们的争吵。从早到晚,他们都需要看护和教导,需要长身体和长知识。他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们最最需要的是自己的母亲举止正常,永远像个母亲的样子,而不是哭天抹泪,横眉立目,或者大喊大叫着让他们走开,要一个人待着。我不知道,我还能像个母亲吗?

“魏先生来看您了。我来帮您穿好衣服。”阿桂目不斜视地从我床边匆忙走过去,拉开窗帘后径直走向五斗橱,从内衣抽屉中拿了一条棉衬裙和一条尼龙衬裤。“可不能让年纪一大把的老师爬楼梯到您睡房里来。”她语带威严,一定是母亲授意的。“魏先生是老尊师。您下楼见他很方便,不该让他上来找您。”

“好吧,来看看你们拿来的信。”我说道,既没笑,也没有皱眉。我伸出手,“看看你们的爸爸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