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吃的啊!”有人说,“足够喂饱一整营的人。”
“他们就吃这些东西吗?”我旁边的女人用鼻子嗅着气味说,“我不喜欢这股味道。”
“不,不够的。”旁边的女人说,“你连一个营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
这时,有人喊着叫大家让路。我们开始朝边上挪动,但我们的速度显然还不够快。美国水兵们沿着小巷齐步走来,前面有一群人为他们开道,把我们推到一旁,让端着亮闪闪的大锅和水壶的美国人走过去,一路上留下烤牛肉、洋葱和大蒜的香味。
我正要解释给他们听,有人走到我身后,离我非常近,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喷在我脖子上的气息。“他们在船上做饭。”他在我耳边说,“一天三次把食物拿到这里。”我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魏先生寿宴上那个无礼的年轻人,范昊甫。
我自己从没想过朝美国水兵抛媚眼儿,不过几天后我路过美国领事馆时,看到栅栏门前聚集了一群围观的人。美国领事馆四面环绕着高高的砖墙,想看到里面的情形,必须挤过人群,走到大门跟前。越过人群的头顶,我能看见的只有那栋熟悉的二层砖楼。我往前面挤了挤,看到后院沿着楼房支起很多帐篷,大概那42名美国水兵就住在这些帐篷里。美国大兵在鼓浪屿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么多水兵在领事馆草坪上休息和娱乐的确很少见。他们正在树下玩牌、抛球和打网球。
“范先生。”我闪开一步说,“看来你还在鼓浪屿。”
***
“而韩太太你,看来你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
“只有小孩子才会瞎胡闹。”阿桂头也不抬地说,“年轻姑娘应该守规矩。”
我抬起下巴,瞪了他一眼。他居然敢这么说?我母亲和婆婆,甚至我家的女佣,她们都可以责备我一个人外出,可关他什么事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看我被他的话刺到,觉得很开心。我很想好好修理他一顿,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正中他下怀。“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说,“你这样的作家应该会想办法回到上海,或者逃到一个有很多出版商和印刷厂的地方。”
“我不是孩子了。”素莉不满地说。
他微微一笑,扬起了眉毛。“毛茸茸的腿,呃?”他说着用下巴示意我看网球场上的美国人。“也许我的下一个故事里会有一个长着毛腿的美国人。”
“不要闹了,你们俩,全都进来。素莉,你去烧水。水烧开后,你们这两个不中用的小毛孩去杀鸡拔毛。”
我盯着来回飞舞的网球,“这画面太怪异了。”
“素莉爱上个白人水兵。”云云唱道。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跑了回来,在女佣住处和正房之间的走廊上追逐着。“姑妈,”云云大喊,“她掐我。”
“没错。这是一种非常经典的传统手法,用表面的怪异来凸显寻常的事物。”
素莉放下活鸡,朝他追了过去,“你这个小坏蛋。”
我想到聿明光滑的双腿。现在,这街上有数十条小麦色的腿,虽然有些过于瘦弱,但没有一条是毛发过盛的。就在这时,网球从墙上飞了出来,范昊甫伸手接住网球,抛给他身后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立刻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阿桂成功地买到一串香蕉、一只活鸡和一些蔬菜,另外,她还买了一些芒果干、泡菜和咸蛋留着以后吃。我在大门口看到他们时,阿桂、素莉、云云三个人全都面带微笑,云云笑得最开心。“素莉带我们绕了好长一段路才回来的。”云云顽皮地笑着,抢在他姑姑前面挤进大门。“她特意经过美国领事馆,就是为了朝里面的水兵抛媚眼儿。”他边往里猛跑,边回头大喊。
“嘿!”一个大汗淋漓,满脸通红的水兵从墙上探出头来。“嘿!”他又喊了一次,“谁拿了我们的球?”
“只能听天由命。”母亲说。她活动着双脚,扭了扭变形的脚趾,我把按摩油倒在掌心。母亲一开口总是全然信任和服从上天的安排。不过她骨子里又喜欢权衡取舍,会先选择一种做法,以后再依情况而定。按摩她的双脚时,我们谈到日本人和他们的企图。我们仔细计算着走私贩子和黑市商人能运进来的货物。商量家里什么地方能多储存一些食物和燃料。最后,商定明天要额外拿多少钱给阿桂。
范昊甫用手指着街道。“球飞到那边了。”他用英语回答。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说,“他的球飞走了。”大家哈哈大笑,水兵耸了耸肩,回去继续打球。
我打开油瓶,坐在对面准备帮母亲按摩双脚,一边和她聊天。“如果日本人继续阻挠船只进来。”我脱下母亲的拖鞋,把她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那市场上很快什么也没有了。”我把母亲的白袜子一直卷到脚趾,在空中抖了两下,搭在椅子扶手上。
“他们不缺网球。”范昊甫说,“我们说到哪里了?”
“当然可以。”我跟母亲提起阿桂要钱的事,母亲即刻同意,“只要我们的确需要。”
“你对美国人毛腿的印象,形容得不够含蓄。”我其实应该回家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跟他争论。
“我去问问太太。”
他笑了笑,“告诉我,你会从眼前这个场景里选择什么画面呢?”
她把手伸进袋子,掏出一小棵高丽菜,然后转向我。“如果明天您可以多给我一些钱,再让素莉和云云跟我一起去,”她说,“我们一定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本事,会把所有袋子都装得满满。”
“大锅的食物。美国人抬着食物进去时根本懒得抬头看我们。只有我们站在外面往里看。”
我点了点头,为了照顾阿桂的面子只得同意。
他又笑了笑,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斜眼看着我说,“你应该加入我们的组织。”
“千万不要,少奶奶。连您这么想都让我觉得羞愧。不用担心。只要市场上有东西卖,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带回家的。”
“我?我不是诗人。”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他大笑着说,“我们诗人可没有招募诗人的习惯。”
“我一点也不意外。”婆婆哼了一声。她对吴丹本家一直没好感,其实我想都没想过要嫁给吴丹本家的傻儿子。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就往回走。
“是吴丹本家的,他家原来的老厨师上个月不做了。”
“鼓浪屿文化圈里的诗人太多了。”他说,“所以我们脱离出来,成立了自己的组织。”他上前靠近我。“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他压低声音说,“诗人和商人,剧作家和学生。我们的组织致力于文学和民族救亡。”
“她是谁家的厨娘?”我问。被日本倭寇欺负是没办法,但被我们自己人欺负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愿意,我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情,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小贩来了。他和老婆带了满满两筐蔬菜。我和排在前面的女人觉得今天太走运了。我们没看到身后那个带着一群帮手的老厨娘。小贩刚把货物摆好,她就冲到最前面,开始挑拣。我们跟她说去后面排队,可她根本不听。“两位阿姨,”那些帮凶卷起衣袖,亮出一身横肉给我们看,“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早就排在这里了。”我们继续理论,可他们根本不搭理,转身帮老厨娘往她的一大堆袋子里装蔬菜。这些天以来,大家连两三粒洋葱也买不到,可他们却买了两三斤。”
“考虑一下。”他扬起眉毛说,“我会联系你的。”他黑色的瞳仁仔细端详着我。然后,他把手插进西裤口袋,转身走了。
“那后来怎么了?”婆婆追问道,“小贩没来吗?”
我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我从心底里想为国家尽一己之力。可我还要考虑孩子们、母亲和婆婆。另外,聿明会怎么想呢?我迈步沿着巷子向前走,经过一家药店和一家米店。这不公平。男人可以选择去打仗或者留在家里,但我们女人在这件事上却别无选择。我匆忙走过棺材铺和公共澡堂。愤怒和困惑在我胸中越聚越多,我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最后,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面,像孩子一样顺着巷子奔跑。跑到吴寡妇家的面馆门前时,我停下来喘气。吴家老三在外面抽烟。“还是跑得像风一样快。”他一脸狡黠地笑着说。
“什么事也没有,太太。只是……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她把购物袋靠在橱柜旁边,用手理好散落的头发。“我一早就出门了。到市场的时候,已经有人能等在那里,不过没什么东西可买。最近这些天,小贩们知道他们大可以睡个懒觉,反正东西再贵照样卖光。我排在蔬菜摊的第二个位置,等着买菜。”她转头向我说,“必须要排在第一个或第二个,要不什么也买不到。我前面的女人手里只拿了一个袋子,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她是来买高丽菜和胡萝卜的。嗯,当时我心想,就算她买光了所有胡萝卜和高丽菜,我还可以买到洋葱和四季豆。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芫荽,我只是心里这么想,其实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芫荽了。”
我甩头对他说,“没错。”看得出来,他想起了小时候我跟他赛跑的事,而且我非常轻松地赢了他。不过,他现在腿比我长,身体比我壮。要是我今天跟他比赛跑步的话,绝不会有获胜的机会。
“告诉我,阿桂。”婆婆口气严肃地说,“出什么事了?”
***
“没什么,少奶奶。”她放下高举的手臂,脸上又恢复了我早已熟悉的平静神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思考,加入范昊甫的组织会有什么后果。我在自己肩负的责任和内心的渴望之间摇摆不定,他派人联系我时,我反而感到更加困惑。
“阿桂,出什么事了?”
范昊甫派来联系我的是个女学生。她不肯跟阿桂报她的名字。我在门口见到她时,她仍然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韩太太吗?”她问。
一天,我和婆婆正在厨房剥核桃,阿桂回来了。“看看这个。”她说着走进大门,举起手里几乎空荡荡的购物袋给素莉看。她一向光滑而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几缕头发从脑后发髻散落下来。然后,她看见了我和婆婆,“哦,太太,少奶奶,对不起。”
我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大家就意识到,日本人的新规定对我们这里的食品和燃料供应有什么影响。如果继续封锁下去,我们储藏室里的存货很快会耗尽。早上阿桂离家去市场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
“范先生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加入联盟。”
阿桂在储藏室。素莉在外面过道用洗衣盆洗衣服,口里哼着歌。我打开纱门时,素莉道了声早安,又继续埋头用搓板搓洗衣服。似乎家里的每个人都是独自一人——阿桂、素莉,花园里用喷壶浇水的婆婆,树下朝墙上丢果子的云云。母亲,特别是母亲,打我记事起,她总是守在房里盼着父亲归来,后来,父亲再也盼不回来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范昊甫和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哦,”我说,“我不知道……”
路过儿童房时,我看了一眼里面的三张床——一张小床和一张摇篮,祥妹那张又长又窄的床则靠墙摆着。
她皱了皱眉头,眼睛看着地面。“嗯,”她说,“你不知道的话,我又怎么知道能不能信任你?”
因为这场战争,我和聿明已经分开将近400天了,相聚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我梳了会儿头,放下手里的梳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当时想,干脆就让她走掉算了。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又不是我的错,是范昊甫没对我说清楚。女孩从剪得齐齐的刘海下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要走。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感觉孤独如巨浪一般将我吞没。如同一个无限膨胀的球,里面空空如也;一个真空的空间,什么也无法填满。有时候,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而我如此无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再也无法承受。“求你回来吧。”我轻声说,“我需要你。”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疲惫不堪,不想思考,不想动。然而,没过多久,连悲伤都让人烦闷。我翻身下床,蹒跚地走到衣柜前,翻出件衣服套在身上,毫不在意它的新旧和颜色。
“等等,”我说,“你能信任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
英国亚洲舰队总司令从香港乘船来到鼓浪屿,加入海军上将珀西·诺贝尔爵士的舰队,表达英国政府对日本的抗议。然而,日本人仍然继续围困着鼓浪屿。聿明可以卷起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大地,可是到了海边,除非他有办法躲开海上的日本豺狼,再越过汪洋大海,否则我永远也见不到他。夜里有时我会梦见船舶,还有狼群。军舰围着我们的小岛来回巡梭,军舰上的狼群四处走动,咆哮着开炮。而聿明永远都在对岸的某个地方。
“明天下午2:30。鼓声路46号,7号房间。”
控制鼓浪屿的如意算盘落空后,颜面尽失的日本人更是下定决心要占领这里。他们开始严格控制海上贸易。每艘进入港口的船舶都必须持有日伪政府难得颁发的许可证。起初,我们还以为这不过是官僚做派,没想到日本人对鼓浪屿事实上的封锁很快就造成了食物短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