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清了清嗓子,却发现没人理他,于是翘起椅子靠在墙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范昊甫点燃香烟,一缕烟雾从他唇间袅袅飘出。他为什么不打断他们呢?这应该是一个抗日联盟,不是什么戏剧圈。我看着佩璐的眼睛,她耸了耸肩。这个联盟到底是做什么的?
谁能说出到底哪一方更有道理呢?反正两边的说法我都不喜欢。在我看来,不管是哪种戏剧,现代剧也好,历史剧也好,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排练出来。接下来还有演出地点的问题。况且,我们怎么保证一定会吸引观众呢?
女学生跳了起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现在是1939年了。世界已经变了。日本倭寇像蝗灾一样在中国肆虐,我们不能再用旧套路。”
郑惕用力挥舞着拳头,强调现代戏更有优势。“现代戏可以跟观众直接交流。”他踱着步说,“用的是观众自己的语言。”
隐士据理力争时,他浮肿的眼皮愈发显得突出。“人们习惯看古装戏。”他说,“他们喜欢古装戏。你不能指望大家出来看当代时政戏。”
“没错。”我说。他的话在理。变魔术的、玩杂技的、练杂耍的、算命的,这些街头艺人全都是跟观众直接交流。他们用观众自己的语言,甚至根本不用语言。“不过,不是在剧院里。我们可以走上街头表演。不需要华丽的服装,也不需要花钱租用剧场。”
那天早晨,我胸中一直涌动着热情。经过一晚上的犹豫不决,终于下定决心后的感觉真好,要知道我即将成为抗日一分子啊。嗨,我来了。我用手指轻轻敲着腿,他们对不同类型爱国戏剧的优劣分析还在继续,听得我一头雾水。
范昊甫笑了笑。“街头剧。”他开口道,似乎他一直等着我提出这个建议。
隐士摇了摇头,“他们只会派来更多恶狼。如果我们想达到民族救亡的目的,就必须更机智。”
“没错。”杨柳表示同意,“实景短剧。”
闪电摇了摇头,“要我说,已经没时间似是而非了。恶狼已经到了门口。我们最好拿起刀剑,砍掉它们的头。”
“等一下。”郑惕反对道,“任何人都会表演街头剧。任何人都会写。”
郑惕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们可以用中国元素和历史典故,表达得似是而非。”
闪电砰的一声放平椅子。“那又怎样?我赞同沙鲨的主意。我们又不是要举行文学竞赛。国家正处于战乱。如果我们想动员群众,我们必须走上街头,传播思想。”
“审查怎么办呢?”
动员群众?这是共产党最喜欢用的词。我希望这不是一个共产党组织。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我的朋友佩璐当然不会是共产党员。至于郑惕……不会的。他对知识分子的共鸣感根深蒂固。我瞟了一眼范昊甫。谁说得准他呢?无论他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我们自己写。”
争吵越来越激烈,我反而放下心来。即便这里面有共产党员,也没办法控制这样一个组织。他们对任何事都无法达成一致。现在,多亏了我的建议,我们只需讨论三个议题,哦,要是算上印刷散发传单的话,那就是四个议题了。议题的支持者纷纷站起来陈述各种优点。闪电、蟋蟀和其他几个人一直在高声争辩,频频打断别人的发言。随着时间推移,争论变得越来越情绪化。我是新来的,所以我尽量闭上嘴不发言,可没过多久我也跟他们一样大声争辩,打断别人。
“好吧,可我们到哪里去找爱国剧目呢?”闪电问。
等到我们喊累了,一直没有发言的范昊甫站起来。“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完成所有的事。”他说,“所以,我建议,用投票的方式决定下一步。”
“分发传单完全是浪费时间,”他说,“纸上的标语无法触动人的心灵。而戏剧却是鲜活的,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戏剧会触动一个人的心弦。”
大家发了一阵牢骚,不过最终都同意投票。我们轮流说出赞成的议题,投票结束后,街头剧明显胜出,但隐士仍然表示反对。“这只是初步的投票。”他说,“现在我们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两个选项,应该再投一次票。”
我忍不住想,杨柳这个名字应该更适合郑惕,总感觉诗人会为自己选择一个比较诗意的名字。
一片哀叹声中,我们再次投票。街头剧仍然胜出。
黑石站了起来。“如我刚才所说。”他挺直肩膀,推了推眼镜。
“我不明白。”回家的路上我对佩璐说,“范昊甫是不是这个组织的领导?”
“好了。”范昊甫说,“我们接着说正事。”
“没有领导,反正没有正式的领导。郑惕、隐士、范昊甫和其他几个人原来都是文艺圈的,他们一起建立的这个组织。我想应该没有人想去领导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领导。不过,你也知道的,领导早晚会有的。”
“你们可以叫我……”我心想,东风、梭鱼、鲨鱼。我想起有一天在港仔后海滩从我身边安静游过的凶猛鲨鱼,于是脱口而出,“沙鲨。”我收起膝盖,用双臂抱住。不错的名字。沙鲨。说实话,我还蛮喜欢的。
我们沿着鼓声路通往大海的一段往下走,我和佩璐头挨着头,不想让别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开会时总像这样吵个不停吗?”我问。
“我叫风暴,”他介绍完其他人后说,“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只是第二次会议。”
蟋蟀朝我眨了眨眼睛。
“哦,我不知道。”
“这是蟋蟀。”他轻轻推了一下梳着齐眉刘海和马尾辫的女学生。“我的得力助手。”
“等我们确定了目标,就没有时间再去争论了。我参加完第一次会议后非常失望。我本来希望可以立刻动手书写标语。有太多事情要去做,却总是不能开始,真令人沮丧。”
天哪!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还在为父亲服丧啊。我不敢相信温婉聪慧的佩璐会……她毕竟是个妻子和母亲啊。当然了,我也一样。我把目光又转回范昊甫。
是的,这也是我现在的感受——沮丧。“时间还早。”我说,“要不要去爬日光岩?”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关在烟雾缭绕的沉闷房间里争论了那么久,伴着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登上日光岩实在令人无法抗拒。
房间里的光线非常昏暗,窗户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严,唯一的一盏灯在房间里投射出一道道拉长扭曲的阴影,我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穿过香烟的迷雾看清大家的脸。即便如此,我还是怪自己没早点发现佩璐。范昊甫叫她杨柳。她戴着一顶帽子,范昊甫说到她的名字时,她向后推了下帽子,露出脸来微微一笑。
登山小路藏在繁茂的树丛里。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沿着绿荫如盖的山路向上走,一前一后爬过狭窄的台阶,开始全力向上攀爬。到达莲花庵时我们停了下来,像过去很多次那样,疑惑地望着细小底座上似乎摇摇欲坠的巨大石板。每个孩子都以为巨石随时会掉落下来。可是,几乎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都会顺着日光岩的台阶走到巨石下面,领略一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和佩璐也不例外。两个血肉之躯的女人在数吨之重的花岗岩下停留了片刻,然后继续向上爬。一路上有龙窟、水操台和其他景点,但我们没有停留,只是一步步地沿着陡峭蜿蜒的山路向上爬。
“这是隐士。”一个大眼袋的秃顶男人双手合十,点了点头。
我们到达山顶时累得气喘吁吁。我们手牵着手,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管经历了多少岁月,在视线所及的范围,这个世界依然蓝天碧水,美丽迷人。平静祥和的感觉从皮肤渐渐浸入身体。我们找到一块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平坦岩石,坐了下来。佩璐穿着重孝,她坐下前先在岩石上铺了一块手帕。“谁告诉你这个联盟的?”她问。
郑惕,化名黑石,抬起下巴向我致意。
“风暴,”我用范昊甫的化名称呼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你见过闪电了。”范昊甫说,“我相信你也见过黑石。”
“他一定在你身上看到了令他欣赏的特质。再说了,我们女人没道理总是在家煮饭带孩子。尤其是在这种时期。”
房间里有一张空椅子,不过坐在地板上似乎更合宜,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会议。我脑子里仍然思索着适合的化名,目光扫到女学生旁边的空位,走过去盘腿坐下。
她的这番话令我很惊讶。我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处处被牵绊的女人,而不是佩璐。“你怎么会决定加入的?”我问。
“请坐。”范昊甫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还在服丧期,应该在家哀悼父亲,安慰母亲和姐姐。”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可是,安丽,我父亲不是死于意外或者心脏病发作。他是被残忍谋杀的。而且,谁都知道,背后主谋是日本人。我不在乎是谁扣动的扳机,躲在幕后的一定是日本人。这是他们为派遣更多士兵上岛制造的借口。他们妄想接管公共租界工部局。”她说得像喷射着怒火的机关枪一样快。
我跟在他身后,沿着排满书架和柜子的走廊往前走,心里暗自叫苦。要是他们要我马上选个化名可怎么办。我心中掠过一串名字,老虎、飞龙、复仇之剑、忠贞之松,却没有一个适合。我们经过5号和6号房间,停在7号房间门口,闪电敲了三下,门开了。我即将第一次参加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的会议,想到这里,我的心突地一紧。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学生在我们身后关上房门,又匆忙坐回地板上原来的位置。房间里还有八、九个男女,他们或者坐在地板上,或者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
她转头朝两边看了看,确定只有我们两人时才再次开口。“我在自己家痛哭。”她说,“在姐姐家和父母家痛哭。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安慰我,支持我。我料理了父亲的后事,听着父亲谋杀案虚假调查的报告。这些事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我觉得自己快要失控了。我想为父亲报仇,却找不到凶手。蟋蟀一定看出我非常沮丧。她经常去我姐姐家,辅导我外甥数学。她原来是厦门大学的学生,大学在日本占领厦门前转移到内陆了。一天下午,辅导完功课后,她问我可不可以送她回家。途中她突然提到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却没有详细解释。你知道的,安丽,自从父亲遇害以来,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第一件积极的事情。”
“你必须用化名,小姐。这里不用真名。”他指着脸上的伤疤说,“我是闪电。”
我平常总能讲出一堆大道理,可现在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慰我的朋友。我拍了拍她手臂,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韩安丽。”
“联盟跟我想的不一样。”她说,“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揍他们一顿。但我告诉自己要耐住性子。至少目前来看,联盟的工作是我报杀父之仇最好的机会。”
“你是哪位?”
我伸出双臂抱住她。“亲爱的佩璐,”我轻声说,“我帮你一起报杀父之仇。”
我能看到的只有对方的脸型、牙齿和一道参差不齐的白色伤疤,从发际一直延伸到眉毛。“我找范昊甫先生。”我说。
一只海鸥随着一阵清风向上飞去,它从高空俯视着鼓浪屿最高峰的两个女人,她们正许下誓言,结成复仇姐妹。海鸥振翅高飞,消失在远方。
鼓声路是鼓浪屿西北角一条安静的小路,沿海岸线蜿蜒一公里左右。这条路向上通往布满岩石的山坡,然后转向岛内一片不起眼的三层小楼。我找到了46号,它紧缩在其他砖混小楼中间。外面的大门没有上锁,我径直走进楼内,里面狭小黑暗,楼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中间是一组蜂鸣器。我在蜂鸣器上按下7号房间,然后等在那里。我是准时到的。我回头看了看通向街道的大门,也许参加这种会议的人来的都比较早,又或许都比较晚。这时,里面某扇房门后有了动静,一扇门吱呀呀地开了,然后是拉动门闩的声音。有人提着一盏灯,迈着平稳的步伐朝大门走来,门被打开一半。“找谁?”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