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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有个女同学拿出手机到窗前去打电话,口口声声“崽吔,崽吔”,回来都快哭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刚跟我家点点通了话,他在那边哭呢,想我了呢。”许小花说:“你崽不是读五年级了吗?想你呢,哭呢,卖萌吧。”问了才知道点点是她家的那条蝴蝶犬。我说:“我们同学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让你想起要哭呢。”她说:“我跟点点朝夕相处呢。”许小花说:“我们当年不是朝夕相处吗?”又说过几天去丽江玩几天,一个人去。我说:“那是个浪漫的地方,手机摇一摇,就能摇出故事。一个人去要小心,还是一个人回来。”凌子豪哈哈大笑,说:“不能有夹带!”

院里的教室都开门了,大家聚在电风扇下说话。凌子豪说:“学院搞了这么多年,教室里空调都没有,院长怎么当的?过几天我喊人每间教室安一台,五匹的。”大家把当年的事情都拿出来说,谁暗恋谁了,谁想当班长没当上了,谁的袜子把整个寝室臭翻了,还有谁考试抄了谁的试卷。说到当年有八个男生把佟薇薇当作梦中情人,大家都很兴奋,伸出手指比划着说:“谁都知道我们班有‘八老’啊!”又把“八老”一个个算出来,算来算去竟算出了“十老”。我期待有人提到蒙天舒考试抄我试卷的事,但没有人提及,这让我有点失落。又说到现在谁当官了,谁发财了,在北京都有几套房了,谁还在县城当中学老师,同学聚会都不好意思来。许小花说,谁谁谁,还有谁谁谁本来要来的,听说凌子豪要来,吓得都不敢来了。凌子豪说:“臭钱我有两个,敢在老同学面前摆款?”许小花说:“谁说过同学聚会是阔同学与阔同学聚会,我们是厚着脸皮来的。”有人说:“小花你当中学老师开沃尔沃,你没做小三吧?”许小花说:“我崽都上小学了,做小三你老公要不?”旁边一个女同学悄悄告诉我,许小花的老公在家里开班补课,赚了钱呢。

许小花又从包里拿出毕业照,大家一个个点着名字,点评他们的前世今生。忽然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一个同学盯着照片说:“想不到这一晃就十多年了呢,人到中年了呢。再晃两晃,就喊要退休了。”许小花说:“再过三十年我们见面,凌子豪都死了三年了。”凌子豪说:“在时间的羽翼之下,我们都是尘埃。”许小花说:“当年的诗人回来了。”我说:“凌子豪当年开口齐天意识,闭口超天意识,我们都觉得自己俗得不敢开口。现在张口就是洗脚,闭口就是按摩,怎么境界掉了这么多?”凌子豪说:“这叫接地气!人生就这几年,禁不起晃晃。前面有什么呢?除了钱就是寂灭,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最后的一句话就是,把每一天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来过。还能怎么样?谁挡得住时间?”伸出双手,两根食指指着我:“你挡得住吗?”又指着老照片:“谁想回到当年他回得去?等会吃了饭请大家洗脚按摩。”一致通过。

会场在校体育场。进了会场我们找一处台阶坐下,校党委彭书记已经在讲话。大家看着坐在主席台的人,是校领导和知名的校友,其中包括院士、企业家、省部级领导。凌子豪说:“不知要捐多少钱才能坐上主席台,下次一百周年的时候,我也来试一下。”许小花说:“麓城师大毕竟是师大吧,也搞个优秀中学老师台上坐坐,给我们这些人一点可怜的安慰吧!”她又注意到主席台上没有童校长,说:“我们学院好不容易有个人在上面坐坐,怎么没有见人呢?”有眼尖的仔细看了说:“那个空着的座位,台签就是童校长,怎么就空在那里呢?”过了一会凌子豪说:“太阳晒死人,我请你们洗脚按摩去吧!”有人提议去院里看看。走出会场,有学生在门口发中午领盒饭的餐票。许小花数了人数,准备去领,被凌子豪拦住了说:“同学几个多少年没见面了,吃盒饭?中午我来安排。吃过饭我们洗脚按摩去。”我说:“中午天舒已经安排了呢。”

在凌子豪的指点下,我们开车到了附近最好的酒家冰火楼。坐下来我想:蒙天舒要我安排一下,这个场面,我口袋里一千多块钱够不够呢?就有点紧张,给蒙天舒发了信息。楼面经理来了,是个漂亮女孩,见了凌子豪很熟,说:“外公来了!”我说:“他有那么老吗?”她说:“外公,外公,就是外面的老公。”凌子豪说:“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有内公了吗?”经理说:“可能明年就有内公了。”许小花指着凌子豪说:“那他该叫你外婆,外婆,外婆,外面的老婆。”经理说:“外婆外婆,好难听哦!”又给我们每人一张名片,盯着我们一个个把她的手机号输入手机,说:“以后用餐千万记得我们冰火楼,更要记得冰火楼有个小张,来之前一定要先跟小张打电话,不要自己就这么来了。小张一个月有十万块钱的业务量呢!”凌子豪点菜,说:“先来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张就记下了。许小花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抢过菜单看是苦瓜炒猪肠。凌子豪说:“既然不怕屎,就不要洗太干净了。”我说:“我读博士的时候,导师也说猪肠要有点猪屎臭才有味道。”凌子豪说:“看看!这点道理人家要混到博导才知道,我本科毕业就知道了。你说博导有意义吗?他那点文化我也有呢。”吃饭时,凌子豪发给大家每人一包烟,许小花说:“女生就不要了。”凌子豪说:“反正我每天一条烟是要发出去的,不发出去就觉得今天有件事没做。”我拿起烟看看是软包装的芙蓉王,六七十块钱一包呢。我说:“子豪你太作了。”他说:“做无用之事,度有涯之生,一点都不作,这日子不是过得太没味道了吗?”

大家坐车去会场。数一数有十二个人。凌子豪说:“几个人上天舒的车,其他人到我车上挤一下算了,我的车空间有那么大。”许小花说:“那还是不要超载,我也开了一辆破车来了,我带两个人过去。”指了指近处的一辆车。我一看是沃尔沃,说:“小花你都开沃尔沃了?”她说:“国产的,土鳖,”指指凌子豪的车,“那才是原装的洋鳖。”我说:“哪辆贵啊?”大家都笑。许小花说:“他那个抵我两个还不止呢!”另一个人说:“等会还回不回这里?不回我那辆不像样子的车也开过去算了,也是土鳖。”看一看是一辆崭新的丰田。我说:“同志们都进步了,进步了!”在会场外停了车,蒙天舒说:“学校给我们处干都安排了任务,我还得去那边应付一下,致远陪大家到处看看,中午看致远怎么安排一下,我来买单。”匆匆去了。

饭吃到中途,蒙天舒来了,抱拳作揖说:“对不起各位!我们处干学校都分配了工作,我好不容易脱身来了。”凌子豪说:“怕是那边没安排你们处干入座吧!”蒙天舒不接话,说:“今天出大事了!”就说起省政府秘书长魏武,政治系七七届校友,原来定好了今天要来的。昨天秘书打电话来说,省长临时找他有事,来不了。可今天突然就来了,一看主席台没有自己的位子,掉头就走。童校长马上开车去追,追到省政府门口才追上,怎么劝怎么求,也求不回来了。本来他答应了,想办法要财政厅给学校拨一千万的,大概要泡汤了。许小花说:“怪不得童校长的位子上是空的,追人去了。”凌子豪说:“一千万分到你手里没有一个子儿,午宴上一个座位都不赐给你,要你去吃盒饭,你急得满头大汗干什么?”蒙天舒拿餐巾纸擦汗说:“我是赶过来热闹的呢。”

约好了九点在学院门口集合,八点半钟我就去那里等,到九点钟来了十来个同学,好几个本来说来的,临时有事又不来了。凌子豪前几年辞了中学教职,跟人合伙到平州去开锌矿,这次校庆他还给学院捐了十万块钱。他开一部雷克萨斯越野过来,下了车见到我说:“学院没来人呀?”我忽然想到他是捐了一大笔钱的,学院领导怎么也应该出面接待一下。又想着,老子就不是学院的人吗?我马上发了一条信息给金书记,金书记回信说,自己在会场来不了,要蒙天舒来一下。一会蒙天舒开车来了,满头大汗冲出来,直奔凌子豪,跟他握手。凌子豪懒洋洋地握手说:“学院怎么不来个人呢。”我忙说:“天舒现在是副院长了,管科研的。”凌子豪说:“他是同学!”蒙天舒说:“学校那边接待任务重,我们处干都调到那边去跑腿。”许小花说:“想不到天舒年纪轻轻就当处级干部了!前面的光景那还大得很呢。”蒙天舒说:“麓城师大最年轻的处干呢。”凌子豪说:“你们处干也要讲点人文精神,不要只盯着那几个大款、大人物,我们小人物,你们处干也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蒙天舒说:“这不是专门来看你吗?看你呢!金书记他们实在走不开。”许小花说:“凌老板还给你们捐了十万呢,我们这普通中学老师,余光都没人扫一扫了。”

凌子豪要蒙天舒喝酒,说:“茅台呢,我只喝茅台。”蒙天舒说:“那是我的最爱,我基本上也只喝茅台。致远知道的。”我根本没见他喝过茅台,说:“知道,知道。”蒙天舒说:“我今天开车来了,被揪到局子里去就不好了,我们处干下午还有任务呢。”凌子豪给他斟了酒说:“找代驾,我给你找代驾。有车的兄弟姐妹我都给找代驾。”喝着酒,蒙天舒和凌子豪说起了年龄,都说“我比你大些”。凌子豪说:“你说大些就大些?你怎么可能比我的大些呢?眼见为实,掏出来看看!”许小花“哧”地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一想,也跟着笑了。凌子豪说:“你们这些人心术不正,总爱往邪处想,我是要他掏身份证出来看看呢。”又举了杯对许小花说:“来,搞一下。”许小花也举杯伸过去说:“搞一下就搞一下,怕你吗?”马上又缩回来:“美得你呢,谁稀罕跟你搞一下。”大家都笑了。

十月八日是学校九十周年的校庆日。大学班上的同学知道蒙天舒当了副院长,都打电话给他,要他组织一下聚会。蒙天舒打电话给我说,那天自己要去帮学校接待重要校友,班上的同学要我去陪一下。我说好的,反正是要见见老同学的。

吃完饭凌子豪跟蒙天舒抢着买单,凌子豪说:“你一个月才几个钱,就别充大头了。”我说:“别小看他,别人的工资是养家的,他的工资是给韩佳嗑瓜子的。”蒙天舒说:“是院里的钱呢,我现在是处干了呢。”有个女同学说:“今天我就不跟你们抢了。下次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我请大家吃香的喝辣的!”许小花说:“你那点毛毛钱就算了吧!”她说:“我最近不是调到重点中学去了吗?我老公的领导都来求我了!”唉,她是一个教师,她竟把这话说得这么自然,难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但是潜规则,简直就成了规则本身?

于是我还是坦然地叫他“天舒”,可这坦然让我并不坦然。后来我总结出来了,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叫“天舒”是可以的,但有别人在场,就一定要叫“蒙院长”,否则他最多有气无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嗯”来,像一个断粮几天的病人。我也不知道他这样是一种本能呢,还是有意识地选择。这样在旁边有人的时候,我干脆就不叫他。要我也去叫他“蒙院长”,那我真的是发癫了。

最后还是凌子豪买的单,连酒水差不多五千块钱。我吓了一跳,世界上还有人是这样活的啊!我想着蒙天舒是个副院长,居然有买单的资格,这不合学院的惯例。学院是个穷院,那点钱经不起几个人的折腾,从来都是院长一支笔定乾坤的。看来他这个副院长的确是有实权的。凌子豪要蒙天舒也去洗脚,蒙天舒说:“我们处干下午学校还有安排,要去陪那几个从外省返校的省部级领导,身不由己呢。”凌子豪生气说:“处干处干,听你说一天处干处干了。谁没见过几个处干,小萝卜头来!打酱油的!”又说:“我还在省委大院里买了一套房呢,从一个处干手里买的。其实我也没住几天,我就是要赌这口气。”走到停车的地方,几个代驾已经等了一会了。凌子豪给每个代驾一百块钱,又走到蒙天舒车前对代驾说:“我这个朋友是个处干,知道不?处干!属于那种特别要紧的人,下午还有特别要紧的事,你把车开好点,安全送达,我再给你一百。”又给了一百。

那天我去院行政办,蒙天舒在看一份什么文件。我打招呼叫了一声“天舒”,他似乎没听见,我再提高嗓音叫一声,他“嗯”了一声,眼睛并没离开电脑。我有点难堪,拿起一份报纸坐到沙发上去看。这时教务办小陈进来,叫了一声“蒙院长”。蒙天舒马上转过头来,望着小陈,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有什么事找我?”小陈说:“没事就不能叫蒙院长一声?”蒙天舒又坐下去说:“我以为你有事呢。”我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不理我,是不是我叫错了?我有点不相信,他真的那么把这当回事吗?下次在路上碰见他,我还是叫“天舒”。他笑着应了,过来跟我说话。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人家并没那么小心眼呢。

这次同学聚会让我郁闷了好几天。大家都发达了,连最不起眼的都发达了,我倒是落到了最后,想充大头买个单,话都说不出口。钱是老虎,它能伤人,我觉得自己受了伤。说自己不用这世俗的眼光看人生吧,可大家都是这样看的,我说我额外一根筋,谁信呢?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平平,也对不起安安,这担子我不挑起来,又推给谁去挑呢?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教师,又怎么发达?想来想去,也只有向蒙天舒学习,把他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想到这点我就气馁了,真要那样我还不如让自己就这样穷着呢。唉唉,本来我的职业就是教学生该怎么做人,可是现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宁静以致远,可我不知道那个远在哪里,又该怎么去致。

从我十八岁进大学的那一天起,就管蒙天舒叫“天舒”,已经叫了十八年了。现在他当了副院长,这叫法似乎就成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