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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样拖了几天,赴宴的那天上午,我跟赵平平说:“你还是支援我个小几百吧,过几天我还给你好不?”她说:“一个同学,又不是领导,你就不会说有事去不了吗?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还讲那么多人情干什么,你?”我说:“是领导我就不去了,是大学同班同学呢,这也是同学相聚的一个机会。”她说:“你就说我先兆性流产,要带我去医院好了。”我说:“如果是真的,那我不去心里很坦然,像这样的,我怎么说得出口呢?”她说:“你横下一条心,发个信息就完事了。”我说:“那我宁可就送两百。”她说:“那你就送两百,你前面几个同学结婚不都是两百吗?”我说:“这几年通货膨胀,都水涨船高了。再说这个同学也有点特别。”她马上说:“我就知道有点特别,当年的美女,都快十年了,还有那么美吗?”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可心里就是觉得过不去,说:“就是蒙天舒,他把调子起高了。不过这也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女孩了,下次就没有了,你放心,真的没有了。”她说:“那她明年生了孩子还要做百日酒呢。”我说:“那我绝对不去好不好?可以就写份保证书。”她说:“我就是舍不得那台空调,我都看好了,格力一点五匹的。”我说:“你那老本还有几万块钱吧,那么想那台空调,就从里面提一点出来,我一个月之内给你补上。”她急急地说:“我好不容易凑出一个整数,留着人家出世时用的,我为了几百块钱又去拆散?给你一只有缺口的破碗吃饭,你那个饭吃得香吗?”又说:“钱都在第二个抽屉里,你那么想拿你就去拿好了。”我说:“谢谢老婆的恩惠。”

那几天,我一直想看到谁那里去借几百块钱,再怎么说,这个关还是要过的。可是我一个大学老师,不论向谁开这个口,那都是难堪的。如果多借一点那还可以说家中一时周转不过来,借几百要多难堪有多难堪,男人啊,被几百块钱卡住了,真丢不起这个脸。没有钱丢脸,钱在老婆那里拿不到更丢脸。我后悔平时不该把所有的钱赎罪似的全交给赵平平,到了关键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作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把抽屉拉开,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翻了翻,看到了那一叠钱。我轻轻说:“我拿六张啊,你看好啊,就六张。一二三四五六,六张。”我把钱举起来扬了扬:“六张。”她赌气地把头转过去。我轻轻走到门边,轻声说:“那我去了啊!”把门轻轻地关上。

赵平平一说到“人家”,我的底气就被挫下去了七分。我并不特别崇拜钱,这么多年来自己过温饱的日子也过惯了,没觉得有很大的不满足。小时候连温饱都没有,过生日能吃上个囫囵鸡蛋,窝在手心在牙齿上一点一点地磨,又在口中反复翻搅,才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从早上磨到晚上,还有小半个,才以英雄的气概一口吞了。有现在的生活我已经是很知足,对身边人的发达也不特别羡慕。无欲则刚,这让我有了那点淡然和镇定。我不会因为某种欲求放下自己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失去了很多也不觉得有那么大的遗憾。要说遗憾,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带动赵平平跟自己想到一块,闺密对她的影响超过了我。赵平平的人生理想是“精彩生活”,其实我特别能够理解。因为理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她的想法,倒是她经常想改变我,现在更有了充分的理由,这就是“人家”。“人家”还要五六个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我已经欠下“人家”那么多。

出了门我长舒了口气,事情总算搞定了。这口气刚刚舒完,马上又感到了沉重,太对不起赵平平了。我先到了学院,跟黄老师说好了,搭他的车去。到了大门口,有好几位老师在那里等着,还有两位是退休了的,都是当年教过我们班的。看来佟薇薇比别的同学给老师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一会蒙天舒开车来了,招呼了两位退休老师上车,又对我说:“上我的车?”我说:“跟黄老师讲好了。”

等赵平平回来,我把事情跟她说了,请她支援一下。她说:“那你要多少?”我说:“申请个小六百。”她盯着我看,看得我心中忐忑,我说:“我怎么了?”她说:“你怎么了?大人物呗,小六百,这六百在我们家里是多少你不知道?”我说:“同事家有什么事我就两百块钱敷衍一下算了,这是老同学呢,班上的同学都去呢,这礼金写在登记簿上那是刺刀见红呢。我也不是爱面子的人,总要过得去吧。”她说:“你过得去,我就过不去了。这几个月我糠饼中压出油来,就是要置办一台空调,这钱差不多了,你又想提走小六百,”她右手的拇指和小指跷起来,晃了晃,又掐着比划了一下,“小六百,小六百,这小六百真的有那么小吗?这天气看着就热起来了,这台空调我都想了几个月了。我自己反正是热习惯了,热了三十年了,我不想要人家也跟着我受这份罪,”她双手在腹部捂了一下,又移开了,“人家应该有不同的命运。”

出发时黄老师的车走在前面,路上有点堵,蒙天舒看到左前方两辆车之间有点距离,拼命按着喇叭要后面那辆车让路,那辆车也拼命按喇叭示意蒙天舒别插。蒙天舒不管不顾,还是插进去了。在前面路口,黄灯闪起来,他一冲就过去了,我们的车就停在路口的这一边。一路上我们的车连续碰到十几次红灯,到了西湖宾馆,找停车位又折腾了半天。

打完电话我把钱包从屁股口袋掏了出来,握在手中感到了它的单薄,像冬天里在寒风中瑟缩的小瘪三。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了捏,一点弹性都没有,我有点气馁,又捏了捏,真的没有一点弹性。我迟疑着,鼓起勇气打开,往里面瞟了一眼,似乎是两张红票子。我把钱包放进屁股口袋,又想着还是要看看清楚才行,又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把钱包夹了出来。平时我从没想过钱包是怎么从那口袋掏出来的,原来是这样夹出来的,两根指头,捏紧,往上一提。这么一提,我似乎体验到了小偷行窃时的感觉。我打开钱包看了一下,是两张,再数一遍,还是两张。我的工资卡是赵平平拿着,这两张票子是她前天发给我的这个月的零用钱。

在大门口,看到蒙天舒和几个老同学在说话,问我说:“怎么才到?我都到了半个小时了。”我说:“一路红灯,停车位又找了半天。”他说:“一路红灯?我一路绿灯!车位也好找啊。”这件小事让我很有感触,找到一个小机会,强行插那么一下,抢个先手,只一个车位的距离,就是一路绿灯。黄老师让那么一下,就是一路红灯。唉,开始才一个车位的距离,那么一点点,可后来呢?

这个数字吓了我一跳,我心里本打算送两百的,因为不踏实,才打了这个电话。我说:“你送这么丰富,那不是害我?”他说:“那难道我送两百?西湖宾馆,两百还不够人家酒席钱呢。你看看人家请柬有好豪华吧,这一张请柬都是十几二十的。”我想着那八百块钱实在有点心痛,说:“要不我们统一行动,都送个四百好不好?”他迟疑了一下说:“四百?我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当年是院花呢。”我只好说:“那我就跟你走啊,你别临阵又讨好院花,还往上冒,陷我于不义。”他说:“聂致远教导我说,不要再往上冒了,再往上冒就是傻冒了。”

我去洗手间出来,他们已经上楼去了。我心里转了一下,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盯着大门。有两个女同学过去了,我侧了脸不打招呼。又进来一个男同学沈东阳,我马上站起来扬手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说到他,说到我,说到这个那个同学。知道他还在教中学,我感到很安心。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怕要上去了。”就一起进了电梯。我说:“你打算意思多少呢?”他说:“我正想问你呢。”我说:“那个意思太少了也不好意思,太多了那个意思也没什么意思了。”

赴宴的前一天,我想着这礼金该怎么送,我打电话问蒙天舒收到了请柬没有?他说:“当然收到了。”我说:“你去不去?”他说:“当然去啊!这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女孩了,其实应该早就是女人了。”我说:“至少理论上还可以说是女孩。”他说:“这年头说什么都只能从理论上来说,跟现实是两样的。”我说:“那你准备送个多少?”他说:“怎么样也得个小八百吧。”

沈东阳把手扬了扬说:“不多不少那是多少呢?我跟你走。”我也把手扬了扬说:“我跟你走。”都不肯先说出数字。电梯到三楼了,我把关门的键按住说:“快说个数字,反正就跟你走。”他说:“我原来准备只送两百的,同事结婚我都是两百意思一下。下面大厅的气派把我镇住了,那就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指头。我大为宽心说:“听你的。”就松开了那个键。出了电梯就是宴会厅大门,人特别多,这让我更加有了安全感,混在这么多人里面,谁会注意谁?门口有四张登记礼金的桌子,有两张是班上的女同学。沈东阳要过去打招呼,我拉了他一下说:“这边,这边。”在另外桌子的礼簿上写了名字,把钱交了。

大学同学佟薇薇发了信息来,告诉我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去喝喜酒,请柬已经寄出。佟薇薇当年是历史学院的院花,这样的女孩我只能远远看一眼,搁在心里品味一下。她毕业以后去了麓城一家外资公司,不几年当了部门经理,属于极品“白骨精”之列。这样的女孩,倾慕者无数,可她眼睛生在头顶,看谁都不够高度,十年过去,成了“黄金剩女”。同学中流传着一种悲观的看法:“黄金剩女”。“黄金”恐怕越来越成为一个虚伪的形容词了。有一次我跟蒙天舒谈到她,我说:“哪怕是个经理,女人首先要把自己当作女人。”蒙天舒说:“再这么下去,那问题就不是你是不是把自己当作女人,而是别人是不是还把你当作女人了。”想不到她居然也有结婚的这一天,这让我为她高兴,也感到了时间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婚礼场面很大,有好几十桌,主要是男方的亲友。仪式完了,新人逐桌来敬酒,后面跟着一个人,塞给每人一个红包。我接了红包,望沈东阳一眼,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新人到另外一桌去了,沈东阳说:“看一下不?”就在桌子底下把红包看了,告诉我回礼是两百块钱。我说:“这几十桌,那不要回十几二十万?”他说:“人家做电器生意的,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他是富江那边的人,那边的习惯是要回礼的。”我说:“刚才写个六百块八百块就好了,四百,很不好意思的。这桌的茅台都是六百多一瓶的。”他说:“你不要那么重视自己好不好?这么多人,谁会记得你?”他这么一说,我心中马上就轻松了,说:“这么多人掩护我们,佟薇薇就算回去翻一下那本礼金簿,一晃也就忘了。这么多人,她去记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