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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那两天赵平平总是沉默着在想什么,我询问地望她一眼,她马上就躲开我的眼光。这让我很疑惑,多望她一眼,她说:“不认识吗?我姓赵。”我说:“为什么不能想着我是在欣赏美呢?”她“嘿”地一笑说:“你那是欣赏美的眼光吗?我又不傻。不认识了吗?”我说:“认识,又有点不认识,还是以前那个小赵好,女人的心态要阳光一点。”她说:“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赵了,不然你也不会总这么顶着我。”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孩的心里不要那么物质。”她说:“女人就女人,我认了,你不用改口说什么女孩。”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那个意思。”她说:“一个女人她不可能永远不懂事。”我说:“懂了那些不该懂的事那还不如不懂的好。”她说:“该还是不该,那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有的女人孩子都生了一个两个了,为了自己的追求,孩子都丢下跑了,你能说她心太硬了吗?”她一说我想起昨晚电视里的报道,山区的一个什么县什么乡,因为太穷,女人成批地丢下孩子跑了,就成了“无妈乡”。我说:“她们实在是太穷了,我们这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比一比要知足啊!”她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跟那些女人去比吗?”

进门时还觉得有一线阳光照在心上,虽然只有一线,那也是阳光,也有温暖。这一下整个天都灰暗了。赵平平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得承认,是我在情急之中看不清大局。我说:“那我就打个电话把这份工作辞了,专心来搞学问。我就不相信老子搞不出来。”她说:“路漫漫其修远兮,雄关漫道真如铁。你那边搞出来,我这边就老了。可是这个家实在也是没有第二扇窗户了。”我沮丧地摇摇头,做学问什么时候就这样变成了赤裸裸的谋生呢?我不想接受这个结论,可又不得不接受。

又过一两天赵平平说:“今天我要去医院检查。”我说:“医生不是说满五个月再去吗?你还不到五个月呢。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她说:“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去一下。”我说:“我上午有课,下午陪你去好吗?”她说:“那你先去上课吧。”

她在暗示着蒙天舒,这让我心情一下子就落下来,跌到漆黑的深井中。我说:“我凭自己劳动赚钱,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用不着厚了脸皮往别人那里凑。”她“哎哟”一声,说:“这个世界你怎么还没看清楚,谁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发家致富了?诚实的劳动有你说的那么光荣吗?你一点时间都这样贱卖掉了,我看你评职称啊、搞课题啊都轮不上了,一辈子就走上劳动致富的路了,那个富你致得到吗?混一口饭当然还是混得到的。你不搞这个事我还觉得你胸有大志,总有一天会与人家平起平坐,你这样一搞我真的就不敢抱任何希望了。你这样辛苦十年能买辆凯美瑞,这凯美瑞我忍心开吗?”

快下第一节课时我看见手机闪了一下,有信息进来了。手机我已经调了静音,放在讲台上掌握时间的,平时信息来了我根本不理睬,今天心里挂着赵平平,就按下键瞟了一眼。这一瞟我头“轰”地响了一下,是赵平平发来的信息,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站在台上愣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还站在讲台上,有近百双眼睛正惊异地望着我。我呆了似的说:“我刚才讲到哪里?”顾莉马上举手说:“老师刚才讲到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请他说明心外无物。”我马上记起来了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物。”我心中闪出赵平平坐在手术室外等待手术的情景,心里一阵紧缩,口里机械地说:“心外无物。”恢复了镇定我说:“友人指岩中花树为心外之物,为什么阳明先生会说心外无物呢?”我又想起赵平平坐在那里的情景,思维断了线,阳明先生的论证也记不起来了。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应了一声,没说话。我说:“怎么不笑呢,一节课八十,一次就是一百六,一星期三次就是四百八,一个月……是多少?”我没说出那个数字,侧了头望着她,等她算,算出来让她兴奋一下。她叹息了一声,我说:“怎么不笑呢,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两千块钱呢。”又凑在她身边悄声说:“比我现在的工资少不了多少,等于收入翻番了。”她又叹息一声。我说:“你真的不高兴啊?”她说:“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吗?别人几十万几十万地赚,你几十块几十块地赚,这能翻身呀?你还看不起人家,人家早就翻身了。”

幸好这时下课铃响了,我马上抓起手机跑到教师休息室,拨了赵平平的电话。我说:“你发什么癫呢?”她说:“你说我发癫是吧,那我今天就发个癫看看!”把手机挂了。我急得一身汗都出来了,马上又拨回去,她不接,拨了十几次她接了说:“你找谁呀?我在交钱呢!”我说:“你也不想想你多大了!你今天做了以后就习惯性流产,一辈子没有生了!”她说:“你吓谁呢?吓白菜吗?我是白菜?”我说:“这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无权做主,婚姻法这么说的。”她说:“你以为谁是被吓大的吗?你明天去起诉我好了。”我说:“求求你好吧?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她说:“我求了你多少次,有用吗?”又把手机挂了,我再拨也没有用。我不相信她真的会那样做,她是拿这个来降我,太残酷了。想到这一点我恨不得一咬牙由她去。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像有一块糖在心间融了似的。我说:“我有时闲着没事也不好,也有点无聊,到你们这里来找个心里踏实。”他说:“我们订个长期合同好不好?我跟我们校长申请一下,别的老师上一节课六十块,你八十。如果是一对一的辅导,别的老师五十,你七十。如果可以您就填一张表。”我填完表,他说:“下次可不可以把标准像的底片带一张来,我们给放大了挂出去。宣传很重要啊!你看走廊上挂的都是我们骨干教师的照片。”我说:“能不能我的就不挂出来了?被同事知道了不好。”他说:“为国家培养人才,有什么不好?光荣!”我说:“一个大学老师到这里来上课,有那么光荣吗?”他说:“光荣!”送我出门时又说:“下次是不是把博士文凭带来让我们复印一下,备个案?要报市教育局搞资格审查的。”

上课铃响了,我回到教室,说:“为什么阳明先生说岩中花树不是心外之物呢?”后面的论证很复杂,我非常熟悉的,可现在就是记不起来了。我拖延时间说:“心外无物,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哲学命题。”心中想着的是赵平平的事,万一她真的发癫,那就不得了。下了决心,我说:“聂老师家里临时有点急事,家里有人急病,马上要去医院一趟。这节课大家自习,不准离开。谁离开被教务处巡课的老师发现了,那就是聂老师的重大教学事故。请大家一定要坚持到打下课铃再走。”说完匆匆下楼,骑车去了三医院。

经理给我让座,倒茶,说:“聂老师您是博士?”我说:“今天没带文凭。”他说:“是麓城师大讲师?副教授?”我笑笑说:“工作证也忘记带了。”他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学校硕士研究生很多,博士真的还没有过,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加盟,给我们撑撑门面。”

到了妇科的门诊室门口,我推开门就往里面冲。科室门口叫号的护士一把揪住我说:“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诧异地望着她说:“我干什么?我老婆在里面。”她指了大门说:“出去出去!这是你来的地方吗?人家在里面搞检查,你往里面冲?”她把我揪到门外,指着窗上的字说:“那是什么字?你认认看。”我抬头看见那里写着“男同志免人”几个字。我说:“紧急情况!我老婆她没经我同意要做人流,我必须马上找到她。马上,马上!不马上就流掉了!马上,马上!”护士脸上缓和了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你别急,做那个那要预约的,你们预约了吗?”听说要预约,我心里一下就松弛了,说:“帮我叫一叫,看在不在里面,她叫赵平平。”她进去叫了几声,出来说:“没有。”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想办法赚点钱。这天我在路边看到阳光学校招聘中学补习教师的广告,有历史老师的需求,待遇从优。这些广告我从来就视而不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补习学校有什么关系,那是中学老师做的事,我是博士,是大学老师。我在那张广告前站了一会,掏出手机打了电话,问清了地址,就过去了。去了才知道阳光学校是全市最大的培训机构,在周末和假期开班,现在的招聘是为寒假开班储备老师。听说我是大学老师,又是博士,前台的女孩有点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进去跟经理汇报了,经理笑眯眯地出来,把我迎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想赵平平可能是吓我的,心里非常地愤怒。害得我把学生丢在教室里就跑来了,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下了楼骑上车,想着是不是还来得及回教室把学生稳定一下,东一个西一个出来,被学校发现了,那我就要被全校通报批评了。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就心一横:算了,要通报就通报吧。

那两天家里的气氛令人压抑,两人都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就是认错似的。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赵平平她是一个女人,她钱瘾重,她想过精彩的生活,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我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这让我看到了自己婚姻的一个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在过怎样的生活上没有起码的共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出了大门我又停下来,掏出手机给赵平平打电话,不接。这让我很不安,又回到妇科诊室门口,对护士说:“能不能再帮我找找?她姓赵,赵平平,平平安安的平。”她说:“没有这个人。”我说:“上次早几个月就是在这里做的。”护士问清了情况说:“上次一个多月那是门诊的人流手术,现在四五月那就是引产手术了,正经是一个手术了。”要我去手术室那边看看。我飞跑过去,上了电梯一转弯,一眼看见赵平平坐在那里。我过去气冲冲说:“真的发癫了吧!我还在上课呢。”她说:“我发我的癫,你上你的课,各人走自己的路。”我说:“这里人多,我们回去说好吗?”她说:“下一个就是我了。”我说:“不是要预约吗?你不预约怎么排得上?”她说:“我是计划外生育,单位要开除了,再不做就晚了,医生也同意了。”我说:“连医生你也骗啊?我们回去慢慢说好吗?”就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说:“我钱都交了。”我说:“看来你真的是发癫了,日子真的有那么过不下去吗?”她马上说:“真的有那么过得下去吗?”我说:“你想想好,我这样的好男人不多!”她说:“你就是太好了,好得我到现在连一个编制都没有。”我说:“那是我的责任吗?”她说:“所以说不要你负责,今天把这件事做了,你就更加没有责任了。你不是想轻松吗?这样你就最轻松了。”我说:“你别堵我,你知道我的性格,你堵我我真的走了。”她说:“我拉着你了吗?”

她说的有希望的生活,就是那种精彩的生活。我想反驳她,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呢?我没有问她,问了也没有用。一个人要对自己诚实,精彩的生活我也想拥有,我只是不愿为了这种拥有扭曲自己罢了。赵平平望着我,不做声,似乎等着我给她一个承诺。但是这个承诺我不能给她,不要说我做不到,做得到我也不会给她,我不会向这种压力屈服,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最后把眼睑垂了下去,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我呆站在那里,眼中有眼泪,心里在滴血。我听到了心中的呜咽之声,像是窦娥在痛诉自己的冤屈。我长叹一声,真的想一甩手就这么走了,后果让她自己去承受吧!可心里又非常明白,这个气是赌不得的。

赵平平的话说得伤人了,这越过了我的承受底线。如果我把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表达出来,那免不了一场大吵。她是女人,她怀孕了,她的确也受了很多委屈。这让我只能压抑自己。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关住了百万雄兵。憋在里面的话如果冲出来,那就是浩浩荡荡,有很强的杀伤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磨得“吱吱”地响,然后咬得铁紧。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呢?”我不做声。她说:“你说一句话啊,你想骂人也骂一句啊,你!”我说:“叫我说什么?难道叫我说,聂致远是多么无能?我没有这样想过。”她说:“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一点活完这一辈子算了。”我说:“一个想快点活完一辈子的人,还天天往脸上抹这个霜那个霜?”她说:“我是女人,女人目光就只有几寸远,就看这几寸远的事实。”我说:“你说的事实那也是事实,人家的老婆是有编制的,是开了小车的,那是人家会来事。我不会来事,做不出啊,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说:“会不会来事那是天生的吗?开个会人家就去当志愿者,那你也去当啊,当个志愿者是那么可耻的事情吗?那是奉献社会!”我说:“那你还不如抽我的脚筋。”她说:“所以说看不到希望。一个家就这么两个人,不从你身上看到希望,难道还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总要给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一个家也要为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没有人愿意过没有希望的生活,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一点小小的希望你都不愿理解吗?”

这时旁边一个女的说:“你们小两口,这是第一胎还是第二胎呢?”我说:“第一胎呢。”她说:“你们第一胎还要做掉?你们结婚了没有?”我说:“有指标的。”她说:“你们有了还要做掉,我这里搞了七八年了,医院跑遍了,药都试尽了,钱都花掉一二十万,还怀不上。”听了这话,赵平平“哇”地一声哭了。我把她从椅子上搀起来说:“你看看,上次你那个同学也是怀不上,你看看你多么地幸福啊。我们回去,回去,把钱退了,回去。”

进了家门赵平平在看电视,我把那几张钞票捏在手里举起,旗帜似的挥舞说:“看,这是什么?省下来的,给你!”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也不看一眼,盯着电视说:“给我?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我说:“拿出来那么不高兴,放进去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四百,放回去了啊。明天我陪你去买空调吧。”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又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今天看见韩佳了。”韩佳就是蒙天舒的夫人。我说:“是不是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那你也买一件。”她说:“人家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我买一件?她是谁我是谁?”我不高兴了说:“你干脆说她老公是谁你老公是谁。”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啊。我不敢说别人怎么怎么好,实事求是那也不行。”我心里被扎了一下似的,口里说:“我有那么脆弱吗?那还有人当国家主席呢,亿万富翁呢,我电视里天天看见,天天被扎得疼呀?”她说:“那些人隔得远呢,真在你身边你就没有这么潇洒了。韩佳她今天开了一辆车呢,二十多万的凯美瑞。女式的轿车,红色,可见人家在家庭中的地位。”我说:“我看见了,蒙天舒他今天开去西湖宾馆了。”又说:“你在我们家更有地位,你说买什么空调,那就买什么空调,我绝对服从。”她说:“空调就不要说了吧,那跟车那是一回事吗?我到底比别人差了哪点?这个问题我不愿想,又不得不想。”

那几天我心里惴惴的。课上了一半,丢下学生自己走了,这是重大教学事故。被教务处巡查的老师查到就不得了,学生到校园网上去曝个光就更不得了。上学期因为小考的事,我批评了几个学生,现在自己有把柄留在他们手里了。我把赵平平那条信息留着,万一追查起来,我就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是万不得已。那几天我不时去院教务办去串一下,观察小陈的脸色。过了几天没有动静,我安心了,又觉得这些学生还是很不错的,上学期对他们是不是太严厉了?心里有点歉疚的意思。又过了几天,我把那条信息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