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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晚饭前致高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条鱼,用草绳串着。还有一块猪肉,大概有十来斤。我说:“湖里钓的?”他说:“都承包了,哪里有得钓?别人打上来的。”把鱼扔在地上:“过年吃几条鱼还要买!”我说:“吃鱼不买那还去抢啊!”他说:“有的人有人送呢。”把鱼从地上提起来,扬得高高的:“那就不是送这几条呢!送这几条人家当你是骂他!”又把那块肉提起来:“别人家杀翻一头猪过年,分这一块给我。”我说:“要钱不?”他说:“要不要钱你看那个人是谁就知道了。是我呢,不要钱,他怕我没吃得吗?”

那些教友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去了。我说:“奶奶,您老人家怎么信这些,不管用的。我明天带你去县里医院看看!”她说:“哪有那么些闲钱作践!他们给我念经,念得我好些了,没那么痛了。”我说:“祈祷是不管用的,不管用!你别说钱的事,明天搞个车送到县里去,我来安排。”赵平平在旁边瞟我一眼,我马上说:“要不就到镇上医院住几天。”奶奶说:“不去,他们念经已经念好些了。”又说:“我要在家里过年!”

致高小我三岁,在县里读了师范,在镇上教小学,有六七年了。他说:“老兄啊,我教书这么教下去也不是个事,能不能想办法到镇上搞个事?”我说:“你就是不珍惜,有个编还不知足,你嫂子‘211’本科毕业,六七年了还搞不到一个编呢!”他说:“不是个事呢,一辈就这么窝掉了。急得很!急得很!不动一动,明年后年过年吃几条鱼,那还是要买!”他双手在衣服口袋晃了晃:“掏钱买!”我指着地上的鱼说:“这几个钱,我来买行吗?”他说:“真的是几条鱼的事?事多得很呢!你看家里的房子,什么样子了!谁会嫁到这里来做媳妇?歪瓜裂枣!”我说:“那么功利的女孩你要她干什么?那会是个害呢!”他笑一声说:“老兄,你莫跟我讲大道理,那是空的!歪瓜裂枣你也不想要呢!做噩梦呢!要不你要嫂子给我说一个?有她那个样子就心满意足了。”我说:“你们学校就没有几个好女孩?女孩最重要的就是心里干净。”他轻轻笑几声说:“身体干净不干净我都不能去想了,还想心里干净?刚从师范毕业的女老师,有呢!不歪不裂的,有呢!她怎么看得上我?”志高左手食指在鼻了上点了几下:“我?人家都想到县上找呢,谁愿待在这个鱼尾巴上一辈子?人家心大着呢。”我说:“心那么大的人心里怎么会干净?那样的人你找了,你一辈子脱不了身。”他说:“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我找不找她,而是她找不找我。明知她跟男朋友睡几年了又崩掉了,想着她掉价了吧,会低调了吧?麻着胆子放个气球去试一下,嗬,调子没低半点,说是家里不同意。心里干净点的有啊,歪的裂的,我不想要啊,做噩梦呢。”我说:“那你也不要怪别人现实,你自己就有这么现实。”他说:“我半点都不怪,不但不怪,还超级理解,所以说想到镇上搞个事。”我说:“在镇政府当个办事员工资高些?应该差不多吧!”他说:“理论上差不多,实际含金量那是天堂地狱,”他一根指头往上戳了几下,又往下戳了几下,“天堂地狱。谁都想上天堂。”

我进屋去看奶奶,走到门边看见房间里立着七八个人,妈妈说,这是奶奶的教友,他们在为奶奶做祈祷,愿上帝保佑她早日康复。我停在门口说:“祈祷能康复,还要医生干什么!”这时他们祈祷完了,我走了进去,看见是几个老人,都还认识。奶奶躺在床上,想支起身子,说:“老大回来了!”我跑过去扶住说:“您躺好,别动别动!”奶奶对那几个人说:“我家老大最有出息,”双手跷起大拇指伸到眼前,“读书就像喝蛋汤一样,哗啦哗啦就读进去了,读到北京去了,北京!还是个波士呢。”李家姨奶奶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吵得很,那一年我送干娘上山打鞭,他还来抢呢!看现在都讨媳妇了。”孙家姨公公说:“那个波士是个什么官,比镇长大些不?”我说:“博士呢,那不是官呢,读书读得多就读成博士了。”他说:“不当官那干什么要那么用力读?”我说:“我是教书的,在省里教书。”李家姨奶奶说:“他是谦虚呢,谦虚!”

我知道致高说的都很真实,这个真实不是我可以改变的,就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致高眼睛望着别处,自言自语说:“急得很,急得很!”这时我对他的焦虑有了很感性的理解。二十七八岁了事业空间还没打开,急;女朋友不知在哪里,急。我说:“急得很急得很,那个熊样!改变现状你要想办法。”他说:“那要找人呢,哪里还有第二个办法?我那点墨水又考不上研究生。范岗不是你同学吗?他如今是镇办公室主任,你带我去他家拜个年吧!”

爸爸坐在门口晒太阳,就坐在爷爷当年坐的那个位置,神态跟爷爷当年差不多,头往左边偏着,细眯着眼,活脱脱是二十多年前场景的翻版。见到他,赵平平叫了声“爹”,我说:“我们这里都叫爸爸。”她还是叫了声:“爹。”妈妈闻声出来了,她又叫了声:“娘。”我说:“我们这里都叫妈妈。”她又叫了声:“娘。”我妈倒是听懂了,喜得双手在胸前一阵拍打。

范岗是我高中同学,他爸爸当年是鱼尾镇的镇长。读高二时,范岗爸爸调到县农业局当局长,他就跟着去县里读书了。那年高考没考上本科,在麓城商业学校读了个大专,回到华源,到教育局当了个干事。早几年他爸爸提了副县长,他就到鱼尾镇的镇政府当了办公室主任。我说:“范岗算个什么人物?镇长才是个科长,他也就是个股长。”我伸出左手小指头,拇指顶在指尖下:“你去拜他的码头?”他说:“股长在你们麓城是一根鸡毛,在鱼尾镇那硬是一条令箭。再说他这个股长后面有人罩着的,到鱼尾镇来下基层贴个金,前途那不是镇长打得住的。拜码头,那没办法啊!急得很呢!”捏着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头,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狠呢,狠呢!”

远远看到家里那幢老房子,我心里没有欣喜,只有怯意。忽然想到陶渊明辞官归故里,归去来兮,载欣载奔,有点不理解。没了官一家人就没了生计,他怎么那样高兴?

我看着他心里也急,说:“我是从来不求人的,那我明天发信息给他拜个年,他不回信那就算了,回了信我带你去他家拜个年。”他说:“要得,要得,你发信息要亲热点,把当年同学之情叙得动感情点。”我说:“我跟他就同学了一年,记他是记得的,特别的感情那是没有的。他爸爸不是镇长我们可能还会走得近一点。”他说:“你就是不注重养人脉,人家去县委党校学习,三分养文化,七分养人脉,将来都是用得上的。”

在长途汽车上我心里很不安,口袋里只有两千块钱,那场面怎么应付得过来?恐怕只能厚着脸皮意思一下算了。鱼尾镇的风俗,那是人情大过天,意思一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得厚着脸皮。唉,反正是要厚着脸皮的,为什么不学蒙天舒厚着脸皮去搞钱呢?我把自己给问住了。

大年三十中午我给范岗发了一条信息,到下午四点多还没回信。我心里很别扭,想着,人一阔脸就变吗?他也没怎么阔呢!我还是个博士呢!又想着是信息太多,把我那条信淹没了。吃团年饭前致高回来了,问我信发了没有?我说发了,还没回信。他说:“怎么发的?”我说:“老同学啊,祝新年快乐。”他说:“不行呢。”我说:“那怎么才行,要我叙旧,我真的叙不起来,做不出啊。”他说:“第一要叙一叙当年的同学之情,你总记得当年的一两件事吧!最重要的是听说他高升了,同学大家都为他感到骄傲。”我想:同学大家感到骄傲的应该是我,怎么是他?我说:“一个股长,谁会为他骄傲?”他说:“你别把红薯不当水果,人家后面好歹也拖了个‘长’呢!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搞个教研组长,那是一场恶战呢!”

过年前两天我带赵平平回鱼尾镇。本来按她的意思只待一天,然后去她家过年。我说:“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做了几天的思想工作,她答应了。我说:“又委屈你了。”她说:“我们这样的人,委屈惯了,不委屈反而不自在。就像什么小说中有个什么人,请他坐下,他说站惯了。老想着委屈了委屈了,还活不活?”

我按致高的意思又发了一条信息,回信很快就来了,真的说了同学大家感到骄傲的应该是我。致高说:“说了要提他高升的事吧,谁都有个痒痒肉,你搔不着,他怎么兴奋得起来?”又要我接着发信,把这条线索拉紧。我把手机送给他说:“起鸡皮疙瘩的话你尽管去说,那些屁话我说不出来。”致高说:“要得,要得。”喜滋滋地伸出双手把手机接了过去,坐在那里搞了半天。妈妈喊他去厨房洗菜,他一动不动说:“来了,来了!”又说:“人家有正经事!”

回到家我把钱给赵平平,她说:“咦,还有两千啊。我以为真的没有呢。”我说:“那这个月的工资我只上交一半行吗?那一半让我跟三姑六舅拜个年。我奶奶种菜闪了腰,还躺在床上,送县里的医院送不起,只能在镇上的卫生院挂水。我真的有点不敢回去了。”她说:“那你那一半工资也别给我了,这年肥是过,瘦也是过。只是谁都是想过肥年的。”我说:“平平,委屈你了。”

开饭了他把手机还给我说:“约好初三你到他家去。”我说:“我初二就要走了呢!”他说:“你初三直接从县城走好吗?我背着你的大包小包送到车站。”赵平平着急说:“我们初二真的要走呢,我家里晚饭都做好了。”致高说:“好漂亮的嫂子!就送给致高一个人情吧!”扬手用力打着自己的脸:“就给没面子的致高一个面子吧。好漂亮的嫂子!这么漂亮的嫂子!”

领了钱出来,想起八九年前,被他恳求换了一个导师,造成了今天这么大的差别。当年的事已经烟消云散,有谁还会去追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口,他就更不会提了。可今天我拿在手里的东西啊,差别这么大,再说淡定,真的说不出口。这个果子我咽不下去那也得咽下去,还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赵平平。

初三上午,我和致高进城去给范岗拜年,赵平平懒得去,就到车站等我。路过商场,致高说:“进去一下。”出来时双手捧着两条芙蓉王烟。我一看是软包装的,说:“一千几呢,你发癫吧!够过年杀个猪了!奶奶还躺在床上没钱送医院呢!”他说:“你以为我钱包胀得慌,怕他没吃得?没办法呢!”我说:“我真的不想去了,我发个信给他,你自己去。”他嬉皮笑脸说:“帮忙帮到岸吧。”把烟举了举:“看鞋都打湿了,不过对岸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想着还有好些老师没出来,可再不进去,就要下班了。下了决心,我回到行政办,那里还有两个老师在签名。我就装着看墙上的世界地图,耳朵搜索着那边的动静。人都走了,我瞟见洪主任埋头在那里按计算器,我咳嗽一声,他没有理我。这让我感到失望,想着他是故意不理我,理了我他也难堪。我又用力咳了一声,自己也不明白地,就唱起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洪主任看到我了说:“小聂,这里还有你的钱呢,两千。”我心中一喜,说:“我没工作量也有钱吗?”他说:“每个人保底两千。”我说:“那我吃劳保了。”就过去签名。签名时看见蒙天舒的名下是两万二,心一下就沉下去了。

到了范岗家门口,我说:“别扭得要死!”致高敲了门,把我推到前面,我又去推他,正推搡着门开了,范岗说:“博士来了!我这个房子进来过省人大副秘书长、县委书记、县长,还没进来过博士呢!”我说:“这是我老弟,致高,在鱼尾镇丰渔小学教书。”范岗说:“我们当年就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在门口换了鞋,致高把头晃悠一圈,朝我望一眼。我知道他在示意我这客厅很大,豪华,可我装着不懂。

散了会,办公室洪主任通知大家去领超工作量酬金,我这个学期一直在备课,一节课没上,更谈不上超工作量。看见大家堆在那里,我不好意思过去看看,就下了楼。就这么回去了吧,心里又抱着幻想,万一还有点钱呢?我在学院门口来回遛着,眼睛瞥着门口,看有多少老师出来了,准备走得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

致高把烟放在茶几上,用力拍得一响。范岗点点头表示看见了,往房里叫道:“英姿,泡茶!”又解释说:“保姆回去过年去了。”他老婆出来泡茶,是个美女。致高又望我一眼,我还是装着不懂。我说:“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就没有话说了。致高说:“我哥昨天在家里说,说范主任读书的时候就与众不同。”这些屁话他说出来,既含糊,又到位,怎么致高也这么会说话。说了几句当年的事,范岗就开始说自己的政绩、自己的抱负,说一句致高就点一下头,偶尔插一句说:“我哥昨天在家里说,早就看得出范主任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范岗说:“那是将来的事,总应该一代比一代强。”致高说:“范主任的爸爸他老人家是个副县长,我们已经是仰望云端了,范主任将来更要强上去的,现在才露出一个尖尖角呢!”范岗说:“又有个尖尖角要露一下了,级别问题很快就会解决。”致高身体前趋说:“要提镇长了?那是鱼尾镇广大人民群众的心愿和福气啊!我哥昨天还在家里说,范主任在我们那小地方当个主任,那是太屈才了!”范岗说:“一步步来,可能要副镇长过渡一下。”

学院在公共平台上发信息来,通知我去开会。去了我才知道要放寒假了,开全院大会总结一个学期的工作。这让我有点恐慌,寒假要回鱼尾镇过年,我已经一年没回去了,可我还没有存下一点钱呢。想起这半年来,每个月都领了工资,可就两千块钱,怎么省着花,那也是流水落花地去了。一直想着下个月可以省出一点,到了月底又把这计划再往后推一个月。推到期末,那已经退到墙角了。看来我得到赵平平那里去讨点钱了。可她手中的钱满了一千就存进银行,誓死不肯动用,说:“存折上那点钱就好比是我怀的胎,要拿出来,那就要做个剖腹产。”

两人又说起鱼尾镇的人事纠葛,我在一旁发呆插不进话。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如此三次。范岗说:“博士还有事要忙吧!”送我们到门口又说:“你老弟脑筋活,是个人才!”致高说:“有机会帮范主任打个下手,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范岗说:“知道,知道,知道。”又转向我说:“知道,知道。”出了门,致高说:“老兄,他说知道,你顺势下楼说声拜托就好了,好话不收你的钱,不割你的肉,不要那么舍不得。”我没有理致高,自己往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