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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为自己的事,不是被逼到绝境我不愿求人。教授报了两年,没有去找人,当然也就没有报上。一个实质性的利益,发表论文也好,拿国家项目也好,评职称评奖也好,在关键时刻没人说话,那是得不到的,不可能。这个道理我懂,一旦自己面对,那越是懂得就越有心理障碍,就像小偷,他走在人丛中,没打算下手也斜着眼睛东张西望。可这次帮贺小佳去求人,我没有很大的心理障碍,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为什么别的研究生我都没管,这次为什么要管?我不能给自己一个解释。可越是不想解释就越是要有一个解释,就像一个有强迫症的精神病患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贺小佳有点私情,这点私情像阿拉斯加的深海鱼类,一百年一万年都不会浮出水面。

我很想帮帮贺小佳。我以前的研究生,毕业两年了还在社会上做一份临时工作的有好几个,都不好意思跟我联系,教师节、春节也没个问讯,我也非常理解。我帮不上忙,也没有去多想。可是贺小佳我还是想帮帮她。校领导我说不上话,学工部的部长们也不认识,我能够求的只有蒙天舒。蒙天舒副院长当了两年,评上了博士生导师,又调到研究生院当副院长了。说起来还是个副处级,可工作面向全校,分量就不一样。一个教授能做成一件什么事吗?一个处长就完全不同了。人人都说,副校长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只是时间问题。童校长下了决心培养他当接班人,那他是很可能接这个班的。他什么条件都已具备,童校长主持的教育部社科重大项目参与了,排名第二,好几个资格比他老的教授都排在他后面;国家一般项目早就拿到了;论文在权威刊物发表了几篇,还获得了省里的社科一等奖。这是许多老教授争取了一辈子都没争取到的。什么叫作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蒙天舒听了我的请求,沉吟好一会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我就不会来求你了,我自己报教授我求过谁没有?”他说:“几年前这可能是一件小事。今天那形势就不同了,硬是不同了。这两年招聘学生辅导员,我都去做了评委,不知今年还会叫我去不?都是名校来的研究生,一个个的口才,那叫一个了得。今年形势特别严峻呢,童老板一个研究生也报了名。”我说:“孙乐乐,我知道,那历史学院不能招两个吗?”他说:“历史学院招两个,别的学院领导招呼了的,外面特别优秀的,那往哪里摆?摆不平,”他用力摇摇头,“摆不平。哪怕只是一个学生辅导员吧,那也正经是个岗位,没有一个过硬的人说一句过硬的话,那也是不行的。说白了吧,名额不够分呢。”我说:“所以求你这个过硬的人说一句过硬的话呀!说不够分,好事永远不够分。在权威刊物发文章,那名额够分?评国家项目,名额够分?评职称评奖,名额够分?正因为不够分,所以求你帮忙去抢个名额,分是分不到贺小佳头上来的,只能抢,抢、抢、抢。”

过一个星期我给她打电话,她说从昆明回来已经两天了。我没有问她结果,她去之前我就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我说:“那你好好准备本校的招聘。”她说:“好的,师父。”突然,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抽泣,我把手机贴近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一些,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我打过去,不接;再打,再打,她接了。我说:“小佳你怎么了?”她说:“我没什么,师父,我还好啊。”我说:“还是要有信心。”这话我自己听着也是那么苍白,甚至虚伪。她说:“我没有失去信心呢。”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次你好好准备,主要是面试。”她轻叹一声:“唉,面试,面试,已经面试三次了。”

这样说着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居然从我口中说出来了。这让我感到了一种羞愧,想着不是为我自己,羞愧之情一闪就过去了。看看蒙天舒并没有半点惊异,就更加安心了。这样想算是人之常情,也是对现实的正常反应吧。“唉。”我叹息了一声。蒙天舒也叹息一声:“唉。”又说:“今年如果没有孙乐乐,事情可能好办一些,她是我的嫡亲师妹呢。”我突然想到,可不是吗?虽然隔了十几年,都还是童校长的弟子呢。想要他把贺小佳放到孙乐乐前面去顶,那不可能。我说:“如今你在学校有话语权了,顶两个也顶得起。”他说:“你太抬举我了,顶一个我还要以童老板的名义去顶呢。”又说:“我尽量吧。”

这样想着我更想给她一点帮助,说:“看你导师也没有话语权,不然怎么样也应该把你往上推一把。”我想告诉她,当年她选童校长做导师,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这话太伤自尊,我没勇气说。可她不傻,她不会这样想吗?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就是本校的招聘。可童校长的研究生孙乐乐已经放出话来,志在必得。学校今年招聘十几个学生辅导员,孙乐乐也不直接影响到她。可孙乐乐那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外面的招聘哪也不去,却让贺小佳感到了形势严峻。我叹气说:“有人推就是不一样。”贺小佳没有说什么,脸上很平静。这种沉默的平静既认可了我说的事实,又照应了我的颜面。我再一次提出帮她买飞机票,她拒绝了。

这个拜托不太靠谱,我不想跟贺小佳说。可她来谈论文的时候,我舌头一滑,还是说出来了。说了之后我很后悔,让她去抱有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也是一种残忍。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有见不得人的心情在里面啊!我是老师,我有家有口的,这点心情只能深埋再深埋,就像加勒比海盗在荒岛上把黄金珠宝深埋再深埋。我说:“要不你给蒙老师打个电话,请他吃个饭吧!”她很为难说:“算了,师父,这个电话我真的打不了。”我说:“那我帮你打试试。”她没说话。她去了,我坐在那里犹豫很久,一狠心还是给蒙天舒打了电话。蒙天舒说:“这个饭我真的不敢吃。学生请我,我不敢说是鸿门宴,可我真的是不敢吃。”我知道贺小佳的事基本没戏了。不,肯定是没戏了,可我不敢跟她说。让她去撞撞运气吧。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运气可撞,稍微好一点的位子,都被拼这个拼那个的人拼掉了,轮不到像贺小佳这样没有资本拼的人。说起来吧,现在已经没有世袭制度了,可睁开眼看看,关系网已经悄然形成铜墙铁壁。一个人他如果不是自己超级优秀,他真的很难突破这铜墙铁壁。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是自己手中有权多好啊!为了贺小佳,为了安安,也为了自己。

四年匆匆过去,就业形势大变。前几年前途暧昧的学生辅导员岗位,已经跟公务员一样抢手。贺小佳感到了危机,先去广州羊城大学应聘,笔试过了,面试没过。又去武汉的汉江大学,结果还是那样。她回到麓城,还是很乐观,信心满满的神态。我从这乐观的神情后面读出了一丝悲凉,看她笑嘻嘻的,也就装着没有读懂。我已经看透了她失败的必然性。一个很多人争抢的岗位,没人帮她说话,顶着,挺着,形成氛围,那可能争到吗?贺小佳又在网上报了名,准备去昆明的春城大学应聘。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想劝她不用去了,要想成功,那是不可能的。在这个拼爹的时代,她来自小县城,无爹可拼,怎么可能有好的机会?有些女孩看清了这个局面,无爹可拼,又不甘沦落社会底层,就奉献了自己,找一个男人帮着,实在也是无奈啊。我对贺小佳说:“昆明这么远,你去了有点把握吗?”她凄凉一笑,又马上把笑转为明朗说:“师父,那也得试试啊!”我得知她时间紧,是坐飞机去,就说:“我给你买机票吧,你以后有工作了,还我也行。”她说:“家里会给我钱呢。”我知道她家情况并不好,本科时她还享受着助学金。以她的风采,能把一份纯净坚持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啊。

贺小佳的事情最后还是没有搞成。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淡漠的神情,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她抢在我前面说:“我知道现在没有给我这样的女孩留下什么空间,我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现在更是接受了。我心痛的是让我爸爸妈妈失望了,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名校的研究生,前程远大呢,哪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岗位有这么难!”她一下没忍住,抽泣了一声,马上捂紧了嘴,把头低了下来。

因为不在编,保留读研名额的学生辅导员每月只有八百块钱的生活补贴。那两年贺小佳工作非常投入,评上了学校的优秀辅导员,教师节学生送了花篮给她,称她“小佳姐姐”。我在学工办看了花篮,说:“我在这里教书十年了,送贺卡的年年有,花篮还没人送过。”她说:“师父,你经常去学生宿舍走走,那就不一样了。”我看她兴兴头头的,说:“学生毕竟是学生啊!”她说:“是的呢,他们好单纯呢。他们送来两只花篮,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你就是关不住自己的眼泪,我都看你流过几次了。”又说:“学生毕竟是学生啊!”我想说,他们不是领导,他们的表达意义有限。我没有说,我不想把世界描述得这么现实,虽然我很清楚,这就是现实。

我感到了心痛,非常心痛,想着自己如果有权,该多么好啊!她抬起头,顺势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笑一笑说:“对不起,师父。”看到她的泪痕,我感到了心痛,非常心痛,说:“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么苍白。她说:“要说机会,也不是没有,现在就有一个男人想帮助我。”我说:“结了婚的男人?”她说:“是的。”我说:“很有钱?”她说:“是的。”我没有马上就跳起来反对,觉得自己简直就没有那么充分的理由反对。我说:“那是个什么人呢?搞建筑的包工头?”她说:“可能还要神气点吧,是省路桥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国家一投就是几十上百亿呢。他说我跟他走,就帮我去注册一个公司,他们施工用的涂料生意全给我去做,只要三年,我这一辈子都不用想事了。”我说:“那你?”她笑了说:“师父,那你看呢?”我说:“你应该不会。”她说:“是不会。”我也笑了说:“那你是个好女孩。”她也笑了一笑,有种可怜楚楚的意味。她这一笑,我忽然感到了心中有一种荡漾,身上也有一种荡漾。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赶紧说:“那我要张一鹏给你想想办法。”就跟她讨论这种选择的可行性。我知道自己是想用这种讨论把那种卑鄙掩盖起来。

过了几天我越想越不对,有个工作先拿住再说,这比学位重要。我拨了贺小佳的手机,把这意思跟她说了。她说:“招聘考试报名前天已经结束了。”我说:“现在留校可能性很大,考上了就留了,稳定了。四年以后,谁知道?”她说:“那时候有了两年工作经验,又有了学位,应该不会比现在差吧?聂老师,我还是比较有信心呢。”我说:“比我还乐观!”

我要张一鹏给贺小佳找个好点的工作。他一口答应了说:“我有个朋友是个老板,公司也有那么大,正急着找人呢。”我说:“是你师妹呢,想办法找个好点的岗位。”他说:“老板放心,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贺小佳听说是去私营公司,有点犹豫。我说:“你那辅导员的情结不要太强了,别的工作也可以试一试。”她听我的还是同意去试试。过几天我问她,去了没有?她说:“去了。”我说:“成了没有?”她说:“没成。”又说:“接待我的人说,是给老板当助理,待遇很好,只是要经常出差的,还说他们老板比较开放。这个老板到底想找个什么人?这钱我不想要。”我说:“那我要张一鹏给你找个好点的老板。”

事后我了解到,麓城师大的聘任制与赵平平那个聘是不同的,待遇上跟有编的没有什么区别。这样我觉得贺小佳还是应该先保住这份工作再说。想跟她说吧,又发现自己有点私心,真的很想带她这个研究生,很想带。犹豫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应该以她的前途为重,就把她叫到教研室说:“想来想去吧,你还是应该先留校,保住这份工作再说。学生辅导员当两年,读研又两年,谁知道四年后的情况怎样?”她说:“我现在能留校当个学生辅导员,难道读了研反而留不下了?跟学生打交道就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又笑了说:“我自己被管了四年,我也想去管管别人。”我说:“留下来就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想把赵平平的经历告诉她,心里倏地荡了一下,就没有说。她说:“麓城师大是省里的名牌大学,它的研究生找份工作应该还是没问题吧。”我又一次想把赵平平的事告诉她,那不是麓城师大的学生?没编制都十多年了。心里晃了一下,还是没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愿在她面前提起赵平平。

晚上我收到贺小佳的一条信息,她说:“你站立的地方,便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我想回信说,社会应该给像你这样的女孩们一个空间,让你们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我没有回信。又过了一个月,贺小佳发信息来告诉我,她在河西的培德中学找到了一个教师岗位,是校聘的。她没有说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感受。我想起了赵平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有点勉强地回信表示了祝贺。

贺小佳是我的研究生,今年毕业。四年前我指导她的本科论文,得了优秀。当时她就毕业去向征求我的意见,告诉我有两种选择:第一是通过招聘考试直接留校当学生辅导员;第二是保留保送读研资格,当两年学生辅导员再读研。我说:“直接留校有编制没呢?”她说:“现在都是聘任的,连博士来校任教都是聘的,不过学校的聘任跟外面不一样,很稳定。”我想起赵平平,稳定是稳定,可聘了十多年还是个聘的。我说:“既然没有编制,那你还不如把读研保住了再说。”她说:“那过两年我就来读聂老师的研啊,一定要收下我啊。”我说:“现在就可以定在我名下了。那是你信任我呀,还有那么多教授呢。”她说:“我觉得聂老师很不错啊。”忽然有了点羞涩的神情。这点羞涩让我忽然感到,她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而不是以前感觉的还不错。女孩的漂亮,要看长相,更要看味道,看气韵,看神情。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询问地望着我,我说:“没什么。”又说:“不错,是很不错。”她笑笑说:“是很不错啊,我说真的,我们女生都说聂老师很不错。”我说:“那谢谢你。”又说:“不过留校了总还是有机会在职读个研的。”她说:“那又要考外语呢,我不知怎么的,对外语就是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