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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李老师出门的时候,我把门边的东西提了两袋,想送出去。她死命地推了进来,也不说话,几乎把我推倒。门外的女孩也帮着她妈推,是恳求的神情,说:“叔叔,叔叔!”我只好把东西放下,和赵平平送她们进了电梯。在电梯中谁也不说话,我看那女孩期盼的神色,觉得特别对不起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出电梯时赵平平和李老师走在前面,我对女孩说:“相信叔叔会尽力的,东西叔叔会给你妈带到图书室去。”女孩用带哭的声音说:“不要!我不要!”

我要赵平平给她泡茶,她挡住了,说:“我就站在这里说几句话,不打扰。”我说:“您坐,您坐,是不是明天去学校投票的事?我肯定会投您的票,每人只投一个人我也会投给您。”她说:“聂教授,我真的是求您了,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我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说:“叫我聂致远,十多年前您就是我老师了,真的都有二十年了。”她说:“要是那时候不听他的话就好了。”我说:“我知道,您本来有个稳定工作的。”她把自己这二十年的苦从头讲起,眼泪汪汪。我不想她伤心,几次想打断她,赵平平却很有兴趣地要听,不断地追问。讲起编制问题,两个人有好多话要说,赵平平也哭了。李老师抬手用衣袖擦眼泪,赵平平马上抽了纸巾帮她擦去。两个人都身体前倾着,拉着对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纸巾不停地帮对方擦眼泪,说:“别哭,别哭,哭也没有用。”李灿云哭得直喘气,赵平平也跟着喘起来。岳母在一边说:“可怜呢,可怜呢!”手里拿着纸巾等着递给两个泪人。最后赵平平说:“臭臭你无论如何要帮李老师一把!”李老师说:“这是最后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说:“我一定会尽量帮您说话,可是我只有一票呢。我不管领导有什么指示,我这一票不投给您我就不是个人。”她说:“要请聂教授帮我说话,帮我说话!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她说着弯下腰,一只手撑着地,一只膝盖跪到地上,另一只也跪在地上,两只膝盖交叉前行,靠近我,抓紧了我的双手。我惊呆了,站在那里,似乎失去了对这个场面的理解。岳母和赵平平同时反应过来,一人搀着她一只胳膊,把她扶了起来。赵平平说:“姓聂的,你明天不把李老师的事搞定,我就跟你离了!”

我想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请示一下金书记?手机攥在手中,又想,如果金书记明确指示我听人事处的安排,我就没有折腾的空间了。睡下了赵平平说:“致远你明天还是要扎实帮李灿云一下呢。”我说:“扎实。”又说:“人事处不打她的米,我再怎么扎实也只有那么扎实。”她说:“她这么可怜,你帮她拉几票吧!”我说:“人家心里的算盘都是铁算盘,是我拨得动的?”又说:“现在的人都是精怪,人事处说要往东,他会往西?人事处又是一个多么现实的地方,他会打李灿云的米?李灿云是谁?”她说:“反正你要帮她搞到位。”我说:“不小心得罪谁了,他一根铁棍横在心里,到那天自己的职称可能就到不了位了。”她说:“那不会吧?”我说:“不会?多少反抗权威的人掉在井里,都想不清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

晚上有人敲门,非常轻。我开始还以为是敲对面的门,仔细听了好像是在敲我家的门,非常轻,怯怯的。我走到门边停下侧耳听了一下,确定是敲我家的门,就开了门。我看见李灿云站在阴暗之中,屋里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不知所措的神情。我说:“李老师,是找我吗?李老师。”她说:“是在这里。”转过身去,把身后的东西一样样往房里搬,有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递给她。我抓住她的手说:“李老师,有什么事您尽管说,这不行啊,这不行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我的手推开,跟刚才敲门的轻柔完全不同。搬完了她对门外说:“小曼,你在这里等会。”我说:“是你女儿吗?叫她也进来吧。”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门拉上了。我又把门打开,对那女孩说:“你也进来吧。”她不回答,用力地摇头。李灿云说:“让她待会。”用力把门关上。

赵平平沉默了一阵,说:“那你还是要扎实帮她一下,你。”我说:“这个老婆今天怎么这么好?比我还好。”她说:“跟一个好人睡了十几年,肯定也会有点好吧!”又说:“我什么时候不是这么好?是你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我说:“唉,我也应该理解你多一点。”下了决心扎实帮助李灿云一下,我还是给韩院长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领导的意愿,万一哪天有什么问题了,那我也是在执行领导的指示。韩院长说:“我们院里情况有点复杂,有些事情我就糊涂一点。哈哈。这件事我可以明确表态,支持李灿云,这是学院的意见。你对人事处的人就这样说。”我心里一下轻松了,说:“谢谢院长的人道情怀。”收了手机,我对赵平平说:“有时候我们看世界也不必那么悲观。”

有机会帮李灿云呼吁一下,我也感到了欣慰。二十年前她因被照顾夫妻关系调来麓城师大,丈夫是商学院的一个副教授。一时没有编制,她就在历史学院图书室先工作,承诺有了编制优先解决。谁知编制越来越紧张,好几次似乎一定轮到她,最后被别人挤掉了。十年前丈夫跟她离了婚,离开学校下海去了,她的事就更没了着落。二十年来她工作勤勤恳恳,图书室几万册书,她真的是每一本都熟悉,老师一提,她马上就能找到。如果是正式职工,不知评上过多少次优秀了。五十岁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有个编,老了能拿一份退休工资。前些年老师去借书,她总是叹息:“要是那时候不听他的就好了。”后悔听了丈夫的话,放弃县城小学教师的工作来到麓城。听多了老师们都有些怕她,老是表示同情也没有意思,可又帮不上忙,就有些难堪。她察觉了,就不讲了。后来又讲:“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讲了一阵子,也不讲了。她的事情我们读大学时就知道,谁知会拖到十多年后的今天。

第二天在学校会议室开会,我去得最早。来一个人我就把李灿云的情况简单说一下,把院里的意见说了,连她昨晚给我下跪的事也说了,右手握了拳在桌子上滚动,比划着下跪的情形,请他一定帮一票。说的时候我不停地瞟着门口,希望人事处的人晚点进来。来了七个文科学院的代表,大多都是书记。到时间人事处肖副处长来了,见了我说:“金书记没来?”我说:“他在省里开个会,要我代表他,也代表学院,我是工会秘书呢。”肖处长说:“校长办公会议早就做了决定,行政人员是一刀切,不进人了。我们还有三十多个引进人才的配偶在家里拿一份基本工资等待分配。人事处压力大啊!钟处长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两年头发都急白了。今天讨论的十个人,有几个是为了改善我们的办学环境,非进不可的。”

这天金书记叫我去办公室,说有点事。我去了,他说:“明天下午人事处有个会,讨论学校进人的问题,叫每个学院工会派个人去投票。本来是我这个工会主席要去的,我在省里有个会,只好请你代劳了,这也是工会秘书的责任呢。”我说:“学校进人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小秘书去投票?”他说:“你代表学院。”我代表学院,这是第一次。我有点受到重视的感觉,说:“书记,你看看我,我……还是派蒙天舒去吧。”他说:“学校指定了要工会的人去,你是秘书。”我说:“那怎么投?我们院有个意向没有?”他说:“主要还是要看人事处的意思。如果可能,图书室的李老师,你也帮她呼吁一下。主要还是看人事处的意思。”

他发给我们一份名单,有十个人,只能进七个。他把十个人的情况都讲了一下,要进哪几个,淘汰哪几个,意思很明确,李灿云是在淘汰之列。他说:“你们七个文科学院,每个学院安排一个,一定要安插下去,基本工资和津贴学校负责。”我说:“我们历史学院李灿云是现成的,都工作二十年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丝不苟,二十年如一日呢!要有编制早就评上‘三八红旗手’了。她的处境真的太让人同情,就把她安插到我们学院算了。这是我们学院的意见,韩院长明确指示了的。”肖处长说:“金书记的意见呢?”我马上说:“跟韩院长一样的态度。”他说:“是吗?我事先跟他沟通过的呀!”这让我想到,金书记自己不来,是想回避这件事,既可以推托李灿云,也为不同的可能性留下了余地。我说:“我不代表我自己,我是代表我们学院。”肖处长说:“这次名额太紧张了,我们摆来摆去也摆不平。摆不平有人要来吵的,我的头有这么大呢,”他双手举上去比划了一下,“真这么大。所以把权力交给大家,也是为学校分担一点压力。李灿云的问题确实应该解决,可是这次确实不好解决。我们是想把谷远芳分到历史学院去。”谷远芳是学校所在地消防队政委的妻子,肖处长强调了要重点解决的。他说:“我们的成教楼可能多住了几个学生,楼梯按现在的标准也窄了那么几厘米,谷远芳不安排,成教楼的消防马上就会亮红牌,你要我把学生搬到操场上住去?”马列学院黄书记说:“怎么我们办学像个乞丐?”肖处长说:“没办法呢,真的没办法呢,所以说我们的压力很大,请大家一定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个问题让我困扰了很久。心中的那些文化英雄似乎要被打倒,可最后发现他们还是挺立在那里。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不能不表示对他们的景仰。我有时想把自己解脱出来,他们是英雄,我也是英雄吗?我不是英雄,我是凡人,凡人有凡人的生存法则。这就是最后的理由了。

投票的时候,我把右手握了拳在桌子上滚动,向每一个人示意。票收起了,人事处的办事员一统计,李灿云竟然入围了,得了四票,排在第七。人事处预想的那七个人有两个没有入围,谷远芳排在最后一名,只有两票,肖处长的脸色很难看,说:“各位领导,这要我怎么向领导交代!”跑出去打电话。这时金书记发来一条信息,问我开始投票没有?交代我投李灿云的票,并帮她说话。我回信说,一定按领导的指示办。黄书记说:“请示去了,难道还要复议?”商学院郭书记说:“那没有复议的呢,有复议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我抱了拳作揖说:“谢谢各位领导,仁慈之心,人道主义,人文关怀,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很有希望。”这样说着,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用手背擦了一下:“很有希望。”

这对夫妻让我想了很多。活着就是道理,好好活着就是硬道理。这是正常的人生。除此之外还有道理吗?细想之下,似乎有,又似乎没有。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那就没有,全看自己怎么想。也许,既定的意义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意义都由自己来确定。如果我说没有,那自己就轻松了,这样我不必想那么多事,放下那点清高,一心一意跟着钱后面走。哪里有钱,哪里就是目标,就是方向,就是真正的人生。该醒悟了,还不醒悟,除了自恋,再也不能说明什么。可是,这种醒悟就意味着意义世界的崩塌,这又让我感到惶恐。也许,人活着真的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什么而活着。也许,一个人真的应该在这个渺小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意义世界。这样想着我又有些犹豫,甚至恐慌。再往前走一步,那就是我死以后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无关了。真的对不起屈原,也对不起曹雪芹。他们只要对生活稍稍让步,就能够多么富贵地活着啊!总不能说他们傻吧。我觉得心中有两个自己,不知道哪个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去洗手间小解,在楼道碰见了肖处长。他正在打电话,伸手示意我等一下。很快打完了他说:“聂教授你评副教授有六年了吧?今年好像又报了正高?”我说:“我报了两次了。报着玩的呢,看能不能走个狗屎运?能人太多了。”他说:“资格审查我们处还是给你过了的啊!我还帮你说了话呢。”我说:“谢谢肖处长!明年可能还要报一下,碰碰那个什么运看看!”他说:“我们一定支持。工作就是要互相支持,你一定要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难啊!一定要互相支持!”

如果这样,每天应该想着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钱了。钱,钱,钱。钱这个东西决定了我,还有赵平平和聂安安的生活,这个事实没有讨论的余地。每天,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有一个卖铁板烧鱿鱼的摊子,那浓烈的辣香刺激着我,有时我会停下来花两块钱买一串,有时两串。经营这个摊位的是一对安徽的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从早上六点开始摆摊,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只要还有学生在走动,就不收摊。我问:“学校放寒暑假也不休息?”男的说:“放假有进修和艺考的学生,生意还好点。过年还是回去十几天。”我说:“这太辛苦了,晚上早点收摊。”女的说:“要赚点钱,儿子女儿还在家里上学呢。我们就是想培养儿女考个大学,将来能和你们一样有一碗安稳饭吃。”男的说:“这个摊位城管每月收四百块钱呢,我不摆满三十天,每天不摆十几个小时,我怎么对得起那四百块钱?”我说:“你们真的不容易啊!”女的说:“现在好多了呢。以前被城管追着到处跑,现在有个摊位了,那已经是观音保佑了。再来一串?叫观音也保佑你。”

进了会议室肖处长说:“刚才请示了钟处长,他说了,我前面提到的人选不是人事处的想法,是学校的想法。现在这个结果,让我很有点点太不好交代,是不是请大家再考虑考虑。”大家都不说话。肖处长对音乐学院副书记说:“廖书记,您看呢?”廖书记说:“我看……既然学校有个意思,我们是不是把领导的意见再考虑考虑?”我心里非常着急,只要一讨论,李灿云肯定就被拉下来了。我用恳求的眼光看看郭书记,再看看黄书记。好一会郭书记说:“最后是个什么结果,由你们人事处去定,票再投一次,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吧。”我迟疑了一下,想起昨晚的情形,也顾不得“互相支持”的交代,鼓起勇气说:“那就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会有人找上门来,人事处怎么回答?肖处长您就更加头大了。”双手举上去,也做了个头大的姿势。肖处长说:“这是内部会议,不能外传的,小聂也不会外传。”我马上说:“都不会,我也不会。”黄书记说:“学校就跟那个政委的什么老婆加个名额吧,学校几千职工,也不在乎多了这一个。”他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又想到在这样的场合,有人说话形成氛围是多么重要。肖处长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说:“各位领导,要我怎么跟领导交代呢?”

我只好算了,也只能算了。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世界是多么无能为力。我必须把这一点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然后去考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我的角色实际上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预设,不可能改变,怎么挣扎也不可能改变。既然如此,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唉,有一天太阳也要燃尽,地球也会寂灭成白矮星,如果有终极,这就是终极了。自己这一生是多么渺小又多么珍贵啊!

出了校办公楼,我收到了李灿云发来的信息,问结果怎样。我回信说,还是很有希望的。她马上打电话过来问详细情况。我说:“人事处规定了不能外传的,李老师你别让我为难,反正是很有希望的,投票的结果不可能不算数。”她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我说:“这是院领导的意见,我是执行领导的指示,你去谢谢院长书记。你的那些东西还是要拿回给你,不然你读中学的女儿还以为是送东西搞成的。她会觉得这个聂叔叔有点可鄙,这个世界也有点可鄙,这样对我不好,对她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