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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赵平平冷笑一声:“你是做爹的,不要对孩子这么残酷,要她去优秀一大截,为什么你不自己优秀一大截,你?她能不能优秀出这一大截我不敢说,就是能吧,我也不想逼她那么去做。她这么小,不要把她往死里逼,要逼你逼一下你自己。我想要安安做个平凡人,可是也得让她有个平凡的幸福。”我说:“你那个平凡其实不平凡,你那个平凡的幸福其实在天上。你自己没个平凡的幸福?可还是天天觉得不幸。我们安安能够保证自己那一份平凡的幸福就可以了,优秀一大截,我也没想过。”她说:“我安安保证她自己还不可以,难道还要她保证你这个当爹的?脚痒手搔得到,手痒脚搔得到吗?”又说:“要优秀一大截你先优秀个榜样让我和安安看看,现在评教授就是个机会吧。说来说去,还是要你把材料备好了,登门拜访,一家一家。我陪你去,我把眼泪准备好了,我一个一个哭给他们看。我真的哭得出,泪水蓄在泪囊中都这么多年了,那眼泪不是假的,要多少,流多久,都有!不是假的。”她鼻子一抽,泪水就奔出来了。

我把情况告诉赵平平。她说:“是不是这样你就有点机会了。古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不定就是那个渔翁。”我说:“没想过,不敢想。”她说:“你今年不挣扎一下,到明年不是一盘死棋?”我说:“怎么挣扎?我去求童校长?求龚院长?他们连自己的弟子也不一定罩得住!别的学院的人,我又不认识,认识也没有用,这是认识就能解决问题的问题吗?”她说:“认识不解决问题,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是有个熟人在人事处吗?你把评委名单探到手了,多少个评委,你准备多少份材料,我准备多少个信封。这不叫折腰,这叫公关。行政管理学院还有个公关专业呢。”我笑了说:“往脸上贴金你倒是很会贴的。”又说:“这么大方就割肉了,这是你吗?”她说:“事情来了,我什么时候怕痛舍不得下刀子?那要看什么事。”我说:“搞不得,人家都是知识分子,那东西太扎眼了。”她说:“审你的材料不辛苦吗?辛苦了不该有点辛苦费吗?你觉得信封扎眼,我们换成智能手机,苹果的。”我说:“这个老婆对我真的就有那么好呢,血不是一滴滴出,一杯杯出。”她笑了说:“我不是对你好,你别自作多情!我主要是为了安安,她爸爸当个教授,将来一定要拼爹,她勉强还有点东西拿出来拼,不然你叫她拿什么去跟别人拼?不拼吧,沦落街头她还不至于,在社会底层那是大局已定。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有做坏事的勇气了,心情是早就有了。你看现在,哪件好一点点的事,是孩子自己拼出来的?”我说:“你说的话我也不反驳,但是我读博的时候,我导师说过一句话,十多年了我还记得,你比别人优秀一大截,你还怕不公平吗?别人他能压得住你?大师兄也说,只要出类拔萃,什么网你也能够撞破。安安我们好好培养她不就得了?”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平平,也对不起女儿。我曾经承诺过要给她想要的生活,我没有做到。多少次她说,蒙天舒家的韩佳换宝马了,高娟娟去马尔代夫旅行了,还有单位同事的女儿进贵族学校了。她在手机上把这些微信点开了给我看,说:“你看看马尔代夫的风景吧,看看韩佳开着宝马笑得有多甜吧,看看贵族学校的气派吧!人啊人,不去比还觉得自己蛮幸福,一比就掉进冰窖里了。”我看了没什么感觉,就像一个人有红烧肉吃已经很满足了,人家吃海鲜,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那还有住别墅的呢,还有开宾利的呢,还有为儿女在美国买了房的呢,比得完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欲望无边无际,就意味着痛苦无边无际。苏东坡当年在京城当大学士,说贬就贬到黄州惠州海南岛去了,那是什么境地?他也没失去旷达,他老婆也没抱怨什么。赵平平抱怨多了,我发了几次脾气,告诉她抱怨了也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可这一次,也的确到了关键时刻,说生死攸关也不过分,我是不是要改变一次?就一次。

想到从明年起,评教授就要国家项目,我还是非常焦虑。国家项目又岂是我力所能及?那样就可能一辈子评不上了。这样想着我还是报了材料,报了之后知道历史学院今年有五个人报了,只有一个名额。五个人中有三个是历年积压下来的,除了我,另外两个,这几年都没什么成果了,也是来积累个同情分的意思。还有两个新报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童校长的弟子肖忠祥,一个是龚院长的弟子孟子云,历史学院的少壮派,都是副教授评了五年,刚获得申报的资格。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比谁弱,可能还强一点,可看这局面我不敢抱有希望,有点局外人看风景的意思。人事处搞资格审查,五个人都过了。开评的前几天,有消息传来,童校长由省里派到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而评委抽签,龚院长抽上了。本来大家都认为,一定是童校长弟子评上,这一来又有了变数。

我想了几天,结论是算了。认识不认识,揣部苹果去拜访,实在是做不出。别人不接受,我难受;接受了,我更难受。那一张张的门,实在没勇气去敲啊。赵平平说:“我的东西准备好了,你准备好没有?”我说:“你要我准备什么?”她说:“材料啊,还有心情,对你来说主要是心情。”我说:“心情?我能准备好我十几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她叹口气:“那我们家怎么办呢?”我说:“我们家衣食住行不少一样,实在想买辆车,不说买宝马,买个普通点的车,也不是那么买不起,今年就买,行吧?房子换套大的也不是一定换不了,今年不买车,先换房,行吧?女人的心不能太大了。”她说:“你别说衣食住行吧,都是衣食住行,那一样吗?一条牛仔裤,几十的有,几千的也有,那一样吗?宝马跟力帆,那一样吗?”我说:“肯定不一样。为了那点不一样,把自己变个不一样的人,那有乐趣吗?”她摇摇头说:“唉,算了。说起来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理解你。我自己吧,我的美好时光都那么过去了,现在反而过不去?我自己只要有韩剧看,又在电脑上玩一下抢地主,再玩一下微信,就觉得日子也过得去了。我就是觉得安安太委屈了。”我说:“看韩剧也成了人生寄托,你也是个脑残粉啊!”她说:“人家愿意残,你怎么样?”我举起右手挥动着,说:“我自豪,我骄傲,我是脑残粉!”又伸出两根指头比划着胜利的手势:“吔!”

大师兄后来帮我说没说话,我不知道。没有评上是真的。我打算这么一直报下去,上会五次六次,也会有个同情分吧。唉,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同情,是多么可怜啊!想一想申报材料,为什么一定要上会?通讯评审就是最终的结果,不行吗?分高者得,虽然也难说公平,总会有些人连通讯评委的名单都能搞到,不知道也在所属的学术圈子里广泛招呼,总会撞到几个,可那也比现在这样公平。

我没有觉得安安有那么委屈。比起自己小时候,她已经是太幸福了。这让我有了一种安心。真的像赵平平设想的那样,把所有的幸福堆在她身上,那不害了她才怪。我把这个道理讲给赵平平听,并举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事例,一个儿子十八岁了还要父母帮他洗脸,结果成了一个废物。她说:“世界上这么想的爹只有你一个,这么巧,让我安安撞上了。唉,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那就算了。拜托阿弥陀佛,让你撞个好运吧!”

我给大师兄打了电话,看他能不能帮忙?大师兄说:“我可以帮你去说说,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基本上是没用的。每个评委夹袋里都是一大叠名单,那不是师兄弟,就是自己的学生,还有铁杆关系户。大家交换支持,名额分光了还不够,怎么可能轮到一个临时来打招呼的人?前几年还有几条撞上大运的漏网之鱼,现在这张网已经织得天衣无缝了。”我说:“照你这意思,我硬是搞不成这件事了。”他说:“基本上大概可以这么说。”又说:“不过你的材料硬是让人眼睛一亮,观点的创新性硬是出类拔萃,那撞破这张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那你得有别人压都压不住的优势。”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以前我多少还有点把学术当作精神寄托的心情,现在这心情真的有点灰心了。”他说:“不是你一个人才有这样的心情。唉,环境对学术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又说:“你也不要灰心,要向你那个姓蒙的同事学习学习,把各方面关系建立起来。早一天建立,就早一天学术脱贫,一辈子不建立,一辈子都难脱贫。”我说:“我又没当官,手里没一点资源,我拿什么东西建立呢?”他说:“你不建立关系,关键时刻他凭什么帮你说话呢?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没人说话那是不行的。你看各个单位的重点学科,一般都在校长、院长所在的那个专业。行政资源和学术资源是结合在一起的。”我说:“我就希望他们凭学术呢,我的材料报五年了,千锤百炼了,前期成果也有那么多。”他说:“凭学术,那你得有压倒性优势才行哦!再说一大堆材料,谁来得及认真看呢?还是得进人家的夹袋才行。唉,你不是我师弟,是别人我都不愿说这些话,说起来吧,这样的话不应该由我来讲。”

评审的那几天有很多传言,说是童校长本人虽然不在,他已经布置好了,有别的学院的评委力挺肖忠祥。可龚院长也不示弱,坚决要评孟子云。卢校长作为评委会主任,说出话来句句都在原则上,可就是没有个方向,这似乎证实了他跟童校长有裂痕的传言。龚院长毕竟在现场,又是本专业的,别人不好多说,卢校长的态度又难以捉摸,这使孟子云的行情看涨。最后又有传言,童校长从北京给几个评委打了电话,局面又有些僵持了。这些传言我甲耳朵进乙耳朵出,反正不关我的事。

申报国家社科项目,也是件令我心痛的事。我已经连续申报了六年,有两年通过了通讯评审,都在终评会上被打下来了。前年社科处郝处长告诉我,我的申报材料上会了,要我去找评委拜托拜托,把评委的名单都告诉了我,嘱咐我说,名单是通过内部关系搞来的,可不能外传。我把名单放在书桌上,看着发呆。名字都认识,可没有一个有交情的,求得上吗?去求蒙天舒疏通疏通吧,也开不了那个口。再说,搭信求官,那求得到吗?可是机会实在难得,以后过不了通讯评审上不了会,那怎么办?

投票那天我听说大家都在橙楼外面等结果,忍不住也去了,看见很多人站在门前,孟子云和肖忠祥都在。孟子云朝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都不说什么。这样最好。说别的事吧,显得矫情;说投票吧,又怎么说?肖忠祥说:“聂教授也来了?”我忽然很惭愧,似乎自己不该抱有希望,更不该来。我说:“我打酱油呢。”他笑了说:“可不能这么说!”显得很有自信。

这天我在院门口碰见了陶教授,他四十多岁,是老副教授了。前几年他都没报,似乎甘于副教授终老了。我说:“今年还是报一个吧,从明年起就更难了。”这样说了,我又怕他想着我说得虚伪,谁还愿意多几个竞争对手吗?连我自己忽然也省悟到,这话有点探口气的意思,又说:“我说真的呢。”他笑了说:“你说真的我还是想着你是说真的,别人我就要想一想了。”我也笑了说:“没想到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啊。”他说:“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懂一个人吗?”又说:“一个人他老说是真的,那说真的他真的难得有出头之日。”我说:“谢谢教导。”又说:“我报个名也是想积累一点同情分,报个五年八年,让别人觉得再不轮到,也不太好了吧。”他说:“你不错,你这几年还发了几篇像样的文章,我都不知道哪里去发,也不想出那么多钱付版面费。项目和评奖就更不敢想了。要我去求人,我不屑于。我现在成为学术贫民了。”我想解释是师兄帮了忙,不是钱买来的,又怕他找我推荐文章,就含糊说:“我也没那么多钱。”他说:“我就不报了,没那个心情。我现在焦虑的是儿子的事,据说高考要改革了,除了语数外,其他科目放到学校考,成绩带入高考总分。儿子还有两年高考,成绩怎么办?以前有家长委员会,专门负责跟老师沟通,后来不让搞了。现在又活动起来,要我也加入一个,地下运作,大家凑钱去跟各科老师沟通,说是要为子女争一个公平。这些事别人做了,你敢说你不屑于做吗?我想做个好人啊,可是我做不成这个好人啊!儿女的事,谁敢去赌?”我说:“这是谁坐在云中想出的办法?真的是云计算啊!”他说:“我这一阵子想着这件事,职称没心情报了。你吧,今年要争取评上呢,不评上可能永远都评不上了,国家项目,你搞得到吗?”

等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消息。人群中有人说已经投票了,在计票,又有人说还在逐个讨论,文科只有七个名额,怎么也摆不平。等到一点钟,我饿得有点发晕,准备走了,忽然大门开了,龚院长第一个走出来。孟子云马上抢上去问结果,龚院长说:“我不知道!”气冲冲走了。孟子云待在那里,傻了似的。肖忠祥脸上有了喜色,竭力忍着。这时耳边有人对我说:“致远,你评上了!”我说:“不要取笑!”觉得这话有点熟,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又说:“别开玩笑!”他说:“评谁都不好,不和谐,卢校长就推了你,说到底你的材料还是扎实一些。”我有点晕眩,觉得不可能,抬头望了望天,觉得更加晕眩了。这怎么可能?犹豫着我掏出手机给赵平平打电话,说:“我可能评上了。”她说:“评上什么了?”我说:“还不是那个教授。”她说:“真的?你没骗我吧?”我说:“这样的事是开玩笑的事吗?”她在那头“哇”的一声哭了,哽咽着说:“我飞天了!臭臭,我飞天了!”

评职称一年比一年难了。前些年学校还放得比较松,多评几个教授,就显得学校实力强大。这几年向北大清华学习,严格控制教授人数,提高了评审的标准。积压下来要报副教授的讲师,越来越多,要报教授的副教授,也越来越多。教授我已经报了两年,似乎离目标越来越远了。卢校长在大会上说,从明年起,获得国家社科项目将成为报教授的必须条件。这使今年的形势更加紧张,谁都想搭上政策的末班车。

我忽然听见有人嚎啕大哭,一看是孟子云。我想是不是要过去安慰他,正犹豫着,又有一堆人围到一处,有人告诉我是肖忠祥昏倒过去了。我从人丛中一看,果然是肖忠祥倒在地上。我马上掏出手机,打了120的急救电话。一会校医院的医生来了,120救护车也来了。我帮助医生把肖忠祥抬上救护车,准备上车护送他去三医院。忽然感到有人将我用力往下一拉,是肖忠祥的妻子,愤怒地望着我。我嚷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待在那里,看着救护车鸣笛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