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听我的。”
白费力气了吧?
爸爸徒然说道。
结果呢,爸爸,
面对这样一个自大、刚愎自用的父亲,莫妮卡·琼修女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奋力抗争,离家出走,真是太了不起了。但凡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早就被打垮了。
应该这么吹,照我吹!
对于我这个饱受相思之苦的年轻女孩儿来说,她的爱情诗打动了我的心扉,让我双眼含泪。如:
你吹号角像个蹩脚的舞台明星,
致未知的上帝
应该这么做,跟我做!
我对你歌唱
你是多么难以接近啊——
在我狂喜之时
急躁、冷酷、粗鲁的爸爸,
你就在我身边
我发现一首有关她父亲的诗,从中能一窥她早年的生活:
我想着你
这些诗也许不怎么好,但我觉得有意思。我之所以觉得好,或许出于我对莫妮卡·琼修女的喜爱。
情人的亲吻中
小心,别是霍夫注。
我感受到你
啊,但我要说:
我转向你
没关系。
我们的爱稍纵即逝
挤在布莱顿海滩上,
我从你那里得到力量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我需要你
会被磨没吗?
经年悲伤
我的乳头会磨坏,
最终,懂你
如果我的肚子盖住脚,
“我们的爱稍纵即逝。”哦,这句我深有感触。难道必须痛彻心扉才能了解那位未知的上帝吗?莫妮卡·琼修女稍纵即逝的爱是在什么时候?那个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但不敢去问。是他不幸死了,还是莫妮卡·琼修女父母反对,她为什么得不到他?他已婚,还是不再爱她,离她而去?我很想知道,可不能问。像这样斗胆去探听隐私,肯定会被那张不饶人的嘴批评得体无完肤,而且也罪有应得。
到底会发生什么,
当我迫切想一窥她对宗教的看法时,却发现她的宗教诗出奇地少。就这个疑问我问过她,她用济慈《希腊古瓮颂》中的句子回答我:
带着我漫步或飞奔。
“美即真,真即美”——
我的脚趾头或称之为我的姐妹,
尔等所知、须知,悉数包罗。
它们个个都漂亮,
“歌颂伟大的生命奥秘这种事我可做不来。我只是个卑微的劳动者。想感受美,就去看《圣经》的《诗篇》注,看《以赛亚书》注,看圣十字若望注的诗。我那可怜的笔怎能写出那样美妙的诗篇?想寻求真理,就去看《福音书》注,瞧瞧那四卷上帝如何教诲人的书。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肥胖的达克斯母猎狗注之诗
那天她看上去比往常疲惫,她后背倚着枕头,冬日阳光透过窗户,令她的皮肤看起来更白皙,更像贵妇人,我瞧着她满心怜爱。我,一个毫无信仰的女孩儿,误打误撞来到修道院。我不认为自己是那种觉得信仰是一派胡言的无神论者,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心中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我之前从没和修女打过交道,一开始把她们当作笑话。之后,态度有所转变,对她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有点不敢相信。最终,我对她们心生敬意,喜欢上了她们。
或者:
是什么促使莫妮卡·琼修女抛弃本来优越的生活,毅然决然选择到伦敦码头区的贫民窟从事艰苦工作?“是因为对世人的爱吗?”我问她。
像个照镜打扮的美人。
“当然不是,”莫妮卡·琼修女嚷道,“你怎会爱无知粗野的陌生人?有人爱污秽肮脏之物吗?或爱虱子和老鼠,谁会爱难以忍受的疲劳,尽管筋疲力尽还要继续工作?一个人是不会爱上这些东西的。人只能爱上帝,通过上帝的仁慈去爱他的子民。”
不慌不忙,
我问她如何得到感召,开始信仰上帝的。她引用了英国诗人弗朗西斯·汤普森《追寻天堂》中的诗句。
几条腿一边在屁股旁捻搓
我逃离他,日夜不停;
一边洗着他那张不讨喜的脸。
我逃离他,年复一年;
他霸占了我要读书的地方
我逃离他,迷失在自我
是生命中一件最新奇的事,
心灵的迷宫中;
瞧着停下不飞的苍蝇
我对他避而远之
这些诗伴我度过了很多个漫长的夜晚。我原以为修女写的应该都与宗教有关,可我错了。她写的很多都是爱情诗、讽刺诗,还有很多诗很幽默,如:
泪流满面。
“看吧。我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亲爱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问莫妮卡·琼修女,“我逃离他”是什么意思,她发怒了。
我对诗歌不在行——欣赏不了。可莫妮卡·琼修女的诗令我印象深刻。我问她能否瞧一瞧,莫妮卡·琼修女无所谓地耸耸肩。
“问题,问题——真受不了你有这么多问题,孩子。你要自己寻找答案——我们最终都要自己寻找答案。信仰不是别人给你的,信仰是上帝给你一个人的礼物。只要去找,自然就会找到。去读《福音书》,只有这一个办法。别再用你无休无止的问题烦我了。听从上帝的安排,孩子,只需听从上帝的安排。”
我发现莫妮卡·琼修女原来是个诗人。这应该不令人意外,可我还是吃了一惊。她一直在写诗,日记本里一共有几百首,最早始于19世纪90年代。
她显然累了。我吻了她,然后溜出了房间。
我每天都去看她,一进她的房间,整个人好像立刻沉浸在平和宁静之中。莫妮卡·琼修女总坐在床上,看着没有一丁点儿疲倦或生病的样子,头巾整洁,白色睡衣的高领竖在脖颈旁,皮肤柔软,大眼睛清澈透明,目光敏锐。她的床上总铺满了书,她还写了很多日记,字迹遒劲漂亮。
她不断念叨的那句“听从上帝的安排”让我一直困惑不已。突然我恍然大悟,这是在告诉我一个道理——接受。想到这儿我心生喜悦。接受生活,接受世界,接受灵魂和上帝,随意在后面加任何词吧,都能顺理成章。这些年我苦苦探索人生的意义,或至少能与其达成妥协。这短短的一句话“听从上帝的安排”成了我信仰的开始。
修女卧室的准确说法应该是单间,空间不大,简朴,没有家具,一点儿也不舒服。但从助产士一线退休后,莫妮卡·琼修女使了几个小花招,所以她的单间不但比别人的大,还配了合适的家具;确切地说,她的房间是一间漂亮典雅的卧室兼客厅。非神职人员一般不允许进入修女的房间,但莫妮卡·琼修女有医生这块挡箭牌,医生已经说了可以探视,所以我度过了我人生中一段快乐的时光。
当天晚上,我翻开了《福音书》。
莫妮卡·琼修女靠在她的枕头上,心满意足。书拿来了,B太太接到命令,满足莫妮卡·琼修女的一切要求。
当然没问题,莫妮卡·琼修女可以被探视(只要访客不打扰她休息),她可以读书(只要不累到她的眼睛),她可以吃任何东西(只要不会导致消化不良)。
“医生,对你们那些高深的知识,我不会不懂装懂,但我们做什么都依照上帝的旨意。我想知道,别人可以探视我吗?”
接下来的几周里,莫妮卡·琼修女明显恢复了体力。假如她之前过的是贵族家庭本该享有的奢侈悠闲生活,这次即使有盘尼西林,她肯定也难逃死神的魔爪。她一辈子辛苦工作,像旧靴子一样坚韧不拔。要打败一丁点肺炎根本不在话下。莫妮卡·琼修女的身体恢复神速,她对医生坚持让她卧床感到非常恼火。她以为自己只是得了小感冒,根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卧床了。她虽然没当面称医生是傻瓜,可她瞧着医生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医生和大家都心知肚明。
现在服用抗生素像喝杯咖啡一样普通,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抗生素才刚刚投入使用。现在因为抗生素滥用导致药效降低,而那时候抗生素简直是灵丹妙药。莫妮卡·琼修女之前从未使用过盘尼西林,所以一用上抗生素病立刻好转了。几针下去烧退了,心跳恢复正常,胸口的杂音消失了,人也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瞧瞧四周:“我真不知道你们都无所事事站在这儿做什么。难道没有工作要做吗?我猜你们以为我要死了。你们错了,我不会死。你们去告诉B太太,我早餐要吃煮鸡蛋。”
莫妮卡·琼修女患上了肺炎。在那个寒冷的清晨,当我、查咪和B太太把她放到床上,她就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整天昏迷不醒,发高烧、心跳加快、心脏悸动、呼吸吃力。整个农纳都修道院沉浸在悲痛压抑的气氛之中,连小礼堂日课的钟声听着都像是丧钟。大家都以为莫妮卡·琼修女会离开我们了,然而我们忽略了两个关键因素:抗生素和莫妮卡·琼修女惊人的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