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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人之老矣

针不停地掉到地上。针是钢制的,一掉下去都会在地板上啪嗒作响。我和辛西娅不得不时不时给她捡针,至于由谁捡,则取决于针掉在哪一侧。毛线球掉了,滚到椅子下,坐在靠里第四把椅子的人把毛线球踢了回来,可毛线缠在椅子腿上,线一拉紧就让莫妮卡·琼修女织好的毛衣脱了几针。“小心点!”她对我们厉声道。这时大提琴家正闭眼陶醉,即将演奏一段特别难的音乐。他被莫妮卡·琼修女的话吓得双眼猛地睁开,琴弦立刻发出不和谐的嗡嗡声。瞧见莫妮卡·琼修女正笨手笨脚拽毛线,大提琴演奏家重新融入演奏之中,绝对堪称敬业。他以大师般的表现完成了这段乐章的演奏。

听演奏时织毛衣,这情景甚为少见。事实上,我没见人这么做过。莫妮卡·琼修女不在乎别人做或不做什么,她只做她想做的。一般来说,织毛衣算不上一项特别吵的消遣活动。我经常瞧见莫妮卡·琼修女默不作声静静织毛衣,可今天让我大跌眼镜。修女今天织的是花边图案,要用三根针,这引发了一场大混乱。

接下来的乐章以静谧舒缓的曲段作为开篇,而取回毛线球的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坐在靠里第四把椅子上的人抓住球,试图按照球滚过去的路线再把它滚回来,可没成功。毛线球滚到后面,缠在坐在后排一个人的脚上,那个人捡起毛线球,一下子拉紧毛线,莫妮卡·琼修女的毛衣又被拉脱了几针。

演奏开始,莫妮卡·琼修女也终于坐舒服了,她掏出织毛衣的家什。

“瞧你干的好事!”她对坐在后面的男人凶狠地说道。

莫妮卡·琼修女展现出来的优雅恐怕连英国王后也自愧不如。她摸了摸坐垫,决定把它坐在屁股下,转而把帘子放在背后,辛西娅和教区牧师帮她调整好。与此同时,大提琴演奏家和钢琴演奏家就坐着,默默盯着自己的乐器。我坐在那里,忸怩不安,祈求大家别注意到我,可根本没用。

钢琴家正在演奏一段缠绵悱恻、情意绵绵的乐曲。她的眼睛从钢琴上挪开,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到前排。

“真是太好了,十分感谢。你太好了。”

乐曲临近结束时,一根针掉在地上啪嗒作响,彻底毁了大提琴家本要表现的意境深远的哀伤。

大提琴演奏家放下手,教区牧师无可奈何地瞪着助理牧师们。坐在后排的一位女士走上前,她恰好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坐垫,愿意拿给莫妮卡·琼修女用。

教区牧师一脸绝望,上前小声提醒修女安静点。“你说什么,牧师?”莫妮卡·琼修女大声问道,好像突然聋了一样。牧师被吓得不敢再上前,害怕越弄越糟。

“不舒服,这样坐不成。我必须在后背垫个垫子。”

演奏的第三乐章是《如火一般热情的行板》,两位演奏家的弹奏比我以往听过的版本更激烈,火气更足。

终于大提琴演奏家调好弦,面带微笑,对着观众自信满满地举起琴弓。

辛西娅和我几乎要羞死了,我们一分一秒地盼着,恨不得马上中场休息,好把莫妮卡·琼修女送回家。我气得直咬牙,心里甚至盘算着要怎么谋杀修女。辛西娅比我更善良,更有耐心,也更善解人意,可最糟的还在后面。

钢琴家怒目而视,但大提琴家是个男的,没听出莫妮卡·琼修女这句话哪里不对,他开始调弦。莫妮卡·琼修女在我身边扭来扭去,想坐得舒服一点。

终于,演奏家们顺顺利利没有波折地演奏完第三乐章。随着大提琴演奏家的琴弓华丽地上扬,他一只手高举,自信满满地笑对观众。

“19世纪90年代,我们经常这么干,把旧窗帘裁了,废物利用,做条裙子。不知道她身上这件是用谁家窗帘做的?”

几秒,只需几秒掌声就会响起,只要几秒时间就足够了,但莫妮卡·琼修女猛地站起身。

莫妮卡·琼修女讲话时吐字异常清晰,她的低声轻语最厉害时在交通高峰期的火车站里都能听得清。而我之前曾说过,诸圣堂的音响效果极好,所以她的话教堂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太痛苦了,我一秒也忍不下去了!我必须走了!”

“她穿的是织锦,亲爱的。”

毛衣针散落了一地,她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走过音乐家身旁,沿着中间通道向门口走去。

演奏家们先向观众鞠躬致敬,然后钢琴家在钢琴旁落座,大提琴家则调整着凳子,整个教堂里鸦雀无声。

波普拉的观众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跺脚声、喝彩声、口哨声——任何一位音乐家都不可能再遇到比这更热烈的“喝彩”了。可音乐家知道,我们也知道,而且音乐家知道我们知道,这掌声不是献给他们或音乐的。音乐家们勉强地鞠躬谢礼,硬挤出一丝笑容,然后下了台。

“……特别荣幸地欢迎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和钢琴演奏家来到诸圣堂……”

我简直要被气炸了。我非常敬重演奏家,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需要多年的勤学苦练才能登台,莫妮卡·琼修女刚才对他们最后的羞辱,我简直无法宽恕,觉得她是故意的。真恨得我差点当着几百人的面痛扁莫妮卡·琼修女。我浑身一定在颤抖,因为辛西娅瞧着我时一脸惊恐。

“当然。”修女极其优雅地点了一下头。

“我带她回去。你留在这儿,到后排找个位置,继续欣赏下半场。”

“我可以继续了吗,修女?”

“我哪还有心情继续欣赏!”我咬牙切齿道,声音听起来肯定怪怪的。

教区牧师示意一名助理牧师去看看。我还从未见过教区牧师有含糊的时候,这倒是件新奇事。

辛西娅哈哈大笑,依然如往常般温柔亲切:“你当然有,去喝杯咖啡。他们接下来会演奏勃拉姆斯的大提琴奏鸣曲。”

“好的,当然,修女。”

她捡起所有毛衣针,从椅子腿上解开缠着的毛线,将它们都放进织衣袋里,然后给了我一个飞吻,低声说了句“再见”,就跑去追莫妮卡·琼修女了。

“也许你应该去看一看。”

有很多天,可能有几周,我都不愿意和莫妮卡·琼修女说话。我确定她是故意搞砸演奏会和羞辱音乐家的,还想起她之前一不如意时的坏脾气,达不到目的时的闷闷不乐,尤其是对伊万杰琳修女残忍的折磨。我算彻底看清楚了,表面上的老糊涂不过是她自娱自乐、精心设计的把戏。我决定再也不理她。只要我想,我也可以像莫妮卡·琼修女一样顽皮,每次再遇到她,我都扭头不理,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无咖啡因的咖啡?我真不知道,修女。”

可接下来的事证明我错了,莫妮卡·琼修女的糊涂不是装出来的。

教区牧师愣住了,一只脚刚踏上舞台的大提琴演奏家也停住了。

那天早上八点半左右,修女们和其他人都出去做上午的探视了。查咪和我最后离开。我们刚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

“你们给不喝咖啡的人准备了无咖啡因的咖啡吗?”

“是农纳都修道院吗?这里是西德鱼店。我觉得应该给你们打个电话,莫妮卡·琼修女刚穿着睡衣从我店前走过。我派了伙计跟着她,她应该不会有危险。”

话被打断了。

我听了惊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马上把这事告诉了查咪。我们丢下助产包,从衣架上扯下一件修女的大衣,向西德鱼店冲去。没错,在东印度码头路上正沿“Z”字形走着的人正是莫妮卡·琼修女,鱼店的伙计跟在她身后。莫妮卡·琼修女只穿着一件长袖睡衣,薄薄的衣服下突起的是她消瘦的肩膀和胳膊肘。你甚至能数清她脊柱上的椎骨。她没穿任何外衣,没穿拖鞋,也没戴头巾,接近秃顶的头上有几根细白发被风向上吹起。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她的脚和脚踝冻得发紫,正在流血。我从她身后瞧着她那双可怜苍老的双脚,好像只剩骨头,仅覆盖着一层冻得发紫的皮肤。这双脚正顽强坚定地向只有莫妮卡·琼修女知道的目的地进发。

“下面,我特别荣幸地欢迎——”

莫妮卡·琼修女没戴头巾,没穿平日里穿的衣服,看上去很奇怪,几乎认不出来是她。她的眼圈红红的,眼泪汪汪,鼻子通红,鼻尖上挂着露珠。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抽搐,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她。

教区牧师上台致欢迎辞,说中场休息时为大家准备了咖啡。

我们追上去跟她讲话。她看着我们的样子好像我们是陌生人,还想把我们推开。

“如果你已经尽了力,那我只能凑合了。”尖厉的声音抹去了助理牧师脸上的笑容。

“小心,让开。我必须去他们那里。羊水破了,那个畜生会杀了孩子的,上一个孩子就死在他手里。我发誓,我必须赶过去,不要挡着我。”

椅子太硬,莫妮卡·琼修女一边抱怨,一边扭来扭去,想让瘦得只剩骨头的屁股坐得舒服一点。我们给她垫上跪垫,她觉得还不舒服,必须要找个坐垫。助理牧师在放圣器的橱柜里四处翻找,可惜没找到。教堂里随身用品应有尽有,就是没有柔软的坐垫。最理想的代替物只有一条天鹅绒帘子。我们将天鹅绒帘子叠起来,放在莫妮卡·琼修女的屁股下。她对年轻的助理牧师叹了一口气,助理牧师是新来的,很想讨好修女。

她流血的脚向前迈了几步。查咪将暖和的羊绒大衣披在她肩上,我脱下我的帽子给她戴上。突然间的温暖似乎让莫妮卡·琼修女恢复了理智。她的眼神不再涣散,认出了我们。我凑近她,慢慢地说道:“莫妮卡·琼修女,现在该吃早饭了。B太太给你冲了麦片,还加了蜂蜜。如果你现在不回去,麦片就凉了。”

一开始,她坚持要带织毛衣的家什。辛西娅和我像正常人该做的一样,对此表示抗议,事后才知道这其实埋下了一枚定时炸弹。我们进了教堂,里面都是人,莫妮卡·琼修女想坐第一排。她像公爵夫人一样大摇大摆从中间过道向第一排走去,我和辛西娅则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像两个跟班的女仆。莫妮卡·琼修女坐在第一排中间,正对为大提琴演奏家预留的椅子,我和辛西娅则分别坐在她身旁两侧。莫妮卡·琼修女人人都认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太引人注目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莫妮卡·琼修女热切地瞧着我,道:“麦片!加蜂蜜!哦,太好了。那赶紧回去吧。你们还站着干吗?你刚才是说麦片了吧?加了蜂蜜?”

教区牧师设法请来一位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来此演奏。晚上修道院特意给我和辛西娅放假,让我们去参加演奏会。临行前,我们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如果带上莫妮卡·琼修女一起去该多好啊。后来再也不敢了!

她刚走两步,突然痛得大叫,显然才注意到自己的脚扎伤了正在流血。多亏有查咪,多亏她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她抱起莫妮卡·琼修女,像抱着小孩子,把修女一路抱回了农纳都修道院。一群好奇的孩子跟在我们身后。

诸圣堂,位于东印度码头路,一直是深受伦敦东区人喜欢的教堂。这是一座摄政王朝时经典式样的建筑,结构比例完美,内部珠光宝气,音响效果无与伦比,是举办演奏会的绝佳场所。

我们通知了B太太,她担心得不得了。

这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那时我们还不认识,这证明她的行为其实一直很古怪,而且随着年岁渐大变得越来越夸张。有时候我在想,她这种越来越奇怪的举止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是期望大家注意她孩子气的举动。就好像那次的大提琴手事件。那个可怜的人,他一定心都碎了,还有那个钢琴师肯定也一样,想到这儿我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哦,可怜的迷路羔羊。把她放床上去,一定冻坏了,可怜的家伙。她会得重感冒的,说不定会把命丢了。我去拿几瓶热水,给她做点麦片,加点热巧克力。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一天,一位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警察正安静地走在路中间。他头上戴着华丽的白色头盔,手上戴着一双雪白的长手套,看上去像是冒险故事里的国王穿着歌剧舞台服。警察瞧见莫妮卡·琼修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他掉转马头靠在路边,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命令街道两侧的车都停下,然后示意莫妮卡·琼修女过马路。莫妮卡·琼修女穿过马路,转身抬头瞧着那匹大马和马上的警察,清晰地大声说道:“谢谢你,年轻人,你真是个大好人。但不需要麻烦你,我很安全,天使们会保护我的。”说完,转头快步离开了。

我们把莫妮卡·琼修女送到床上,留给能干的B太太照顾。我们上午还要去探视,必须走了。

莫妮卡·琼修女日常行为古怪,大家有目共睹,就连去教堂都令人瞠目结舌。她出了农纳都修道院,步履轻盈地沿利兰街向下,转个弯,直穿过东印度码头路,一路上几乎只看前面,不看左右两侧。卡车司机们不得不猛踩刹车紧急停车,轮胎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可这位老修女就像没事人一样,穿过伦敦最繁忙的公路,留给司机们一个长袍和头巾飘飘的背影。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像在做梦。生命中的爱有时会出其不意俘获你的心,照亮你心中黑暗的角落,令你心生温暖。而有时候,令你心灵愉悦的美和喜悦会突然从天而降,让你措手不及。那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爱的不只是莫妮卡·琼修女,还有她所代表的东西:宗教信仰、职业、修道院的生活,钟声、修道院里不停的祈祷、宁静肃穆和为上帝所做的无私工作。有没有可能——我震惊得差点从车上掉下来——我已经开始信仰上帝了?

莫妮卡·琼修女很有趣,我被她迷住了,同时心里也有个大大的问号:她是真的老糊涂了吗?我总忍不住怀疑,她是装出来的,为了达到个人目的,狡猾地把我们玩弄于她的股掌之中——这是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特有的权利。毫无疑问,莫妮卡·琼修女聪明过人,见多识广,在某些方面知识渊博,所以有时说的话高深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回顾一下她的历史,她在伦敦东区做了五十年专职修女、护士和助产士,对宗教的虔诚不容置疑,可其行为却往往与宗教信仰不符。她经常表现得自私自利,不体谅别人。时而耳聪目明,时而如痴如梦,转瞬间又完全颠倒过来。她心地善良,同时又残忍恶毒。时而记忆犹新,时而说东忘西。这个老人还真是有趣,我经常去看望她。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莫妮卡·琼修女?我不知道。

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最后的作曲家,浪漫主义中期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