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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早产儿

我告诉他没问题。医生说道:“我现在马上给她注射抗生素,她现在只有上肺部在呼吸。我想听下她的胸部,可我怀疑因为宝宝,她不会让我听。”

“必须给她输血,”医生说道,“我已经做了交叉配血,一旦血库能提供血液,马上就可以输血。输血时需要有社区护士陪着她,修女能安排社区护士吗?”

他说得没错——孔奇塔是不会允许的。于是他在孔奇塔的臀部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他和丽兹帮助医生把所有医疗设备搬到楼下,楼上只剩下我和全科医生。过去的三个小时里,医生几乎没有讲过话,我喜欢他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责任巨大,母亲和孩子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孔奇塔的情况本就不妙,又失了两品脱血,生命危在旦夕。

“必须连打七天,每次一支盘尼西林。”他一边说,一片掏出笔记本,开药方。

伦恩说得如此动情,医生们虽然对白来一趟感到不满,可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现在我去看下血液情况,目前我只能做这些了。坦白说,护士,我不懂怎么护理宝宝。我想只能交给你和修女们了。她们肯定比我更有经验。”

伦恩再次向医生们致以诚挚的歉意,感谢他们不辞辛苦赶过来,说这都是他的错。他提议支付救护车和医疗人员的所有费用。他还提议大家到厨房喝杯茶,大家谢绝了。他对着众人露出无法拒绝的微笑,道:“来吧,喝一杯。跑了这么远的路,喝杯茶暖和一下。”

“也比我有经验,”我说道,“我也从没护理过早产儿。”

事已至此,医生们无话可说,只好开始收拾设备了。

我们两人无助地互相瞧了瞧,然后医生离开了。上帝保佑他,我心中暗道。天知道他多久没睡过觉了。此刻大约早上五点,外面雾蒙蒙的,他必须步行穿过浓雾去配血型。早上九点还有一场手术,之后还要忙碌一整天。

“你说得对,”伦恩乐观地说道,“他不会死。如果我妻子这么说,那他就不会死。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累得脑子已停止了运转。一晚上我的身体在不停分泌肾上腺素,现在感觉筋疲力尽。孔奇塔正在熟睡。据我的观察,宝宝看着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我努力思考我还能做点什么,可脑子已经停工了。我要返回农纳都修道院吗?怎么回去?警察已经走了,一个人在大雾里骑自行车,我可办不到。

伦恩瞧着自己的妻子,她对他报以微笑,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她似乎明白丈夫是在支持她,一切都已决定了。她满怀爱意地瞧着丈夫,低声道:“No morirá.”(他不会死。)

正在这时,丽兹拿了一杯茶进来。

丽兹刚说了几句,就被伦恩打断了,他向我们展示了他真正的力量和男人的刚毅。他转身对着医生和护士说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要向你们道歉。我没和妻子商量就擅自做主,说可以让孩子入院。我不应该那么做。关于孩子,我妻子有最终决定权。她现在不同意,你们也看到了,她不愿意。那么这个孩子只能留在家里,和他的家人在一起,我们会为他洗礼命名。如果他死了,我们会为他举办基督教葬礼。除非他母亲同意,否则他哪儿也不能去。”

“坐下吧,亲爱的,好好休息一下。”她劝我道。

儿科医师对丽兹道:“告诉她,这孩子她照顾不了。她没有医疗设备,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他。告诉她,孩子会被送到世界最好的儿童医院,接受专业治疗。宝宝没有恒温箱肯定活不成。”

我坐在扶手椅上,记得喝了半杯茶,接下来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天光大亮了。伦恩在屋子里,坐在床边,正一边抚摩着孔奇塔的头发,一边甜蜜地对她低语。孔奇塔微笑地看着他和孩子。伦恩瞧见我醒了,对我道:“感觉好点了吗,护士?现在十点了,新闻上说今天大雾就会散。”

医生们不知所措。貌似现在除了强抢没有其他办法,可伦恩肯定不会同意他们这么干的。

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孔奇塔,孩子依然放在她的双乳之间。她正在抚摩小家伙的头,逗弄着他,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得令人心疼,可肤色和呼吸好了很多,尤其是眼睛,已经可以看清人了,似乎恢复了理智。脑震荡导致的神志混乱症状已经消失。

她瞧着屋里的所有人,眼神不再迷茫。她态度坚决地说道:“Se queda conmigo.”(他和我在一起。)“Nomorirá.”然后更加坚定地说道:“No morirá.”(他不会死。)

自此以后,孔奇塔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盘尼西林起了作用,这点毫无疑问,但仅是抗生素不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让一个濒临死亡、连丈夫都认不出来的人几个小时就恢复理智,变得平静又能干。

孔奇塔神色茫然,一脸痛苦,脑中一定在想着什么。她显然正努力理清头绪,试图思考和回忆。她抱紧怀中的小宝宝,低头瞥了一眼他的小脑袋。看到那个小家伙她一定想起了所有事,不再糊涂,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透着坚定。

我觉得是幸存的宝宝和宝宝要被带走的危机治好了她。当时,她内心充满了强大的母爱,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还要保护和照顾孩子,没有时间生病,不能糊涂,因为宝宝的命都指望着她呢。

“妈妈,你必须同意,”丽兹温柔地说道,“Si no lohaces,morirá.”(否则,他会死的。)

如果宝宝一出生就不幸夭折或被送进医院,我觉得孔奇塔也活不下来。动物世界里这种例子比比皆是。我曾经听说过绵羊或大象的幼崽死了,母亲也会随着丧命。

“不,”她说道,随后大声重复了一遍,“不!”

昏迷和清醒的界限也令人玩味。这些年,我陪护过很多奄奄一息的病人,我怀疑所谓的昏迷并不像我们以为的彻底失去意识。人在完全昏迷的情况下也可能知道身边发生的事,通过直觉感知事物。孔奇塔当时貌似完全昏迷,可当儿科医师试图抱走宝宝时,她却护住了宝宝。她看不到屋子里有谁,眼神已涣散,目不视物,也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她不懂英语。可冥冥之中,她知道大家正打算带走宝宝,她拼劲全身力气反抗,死死护住孩子,这让她的身体开始恢复了。

这句话像有魔力,孔奇塔听了马上有所反应。她睁大双眼,拼尽全力想瞧清楚四周的人。她瞧见了医疗设备和白大褂。我觉得她正在思考,然后试图坐起来。丽兹和伦恩扶她起来。她迅速瞥了一眼周围的人,然后一把将宝宝放在双乳之间,双臂合拢,护住孩子。

道格拉斯·巴德,大不列颠空战中的王牌飞行员,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飞机事故发生后,他正在做双腿截肢手术,他听到有人说:“嘘,一个年轻飞行员在那个房间里要死了。”他听到了这句话,脑袋里琢磨着:“死了?我?我倒要让你们好好看看。”接下来,他创造了辉煌的历史。

“Morirá!Morirá!”(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孔奇塔伸手拿过身边的浅碟,挤出几滴初乳滴在盘子里,然后拿过一根精致的玻璃棍儿,那是她女儿用来给蛋糕涂糖衣的。她左手抱着宝宝,用玻璃棍沾了点初乳,放在宝宝的嘴唇上。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宝宝的小嘴唇比雏菊的花瓣大不了多少。他伸出小小的舌头舔着初乳。孔奇塔如此重复了六到八次,然后又将宝宝放在双乳间。

丽兹试了第三次。

伦恩告诉我:“从六点开始,孔奇塔每隔半小时这样喂宝宝一次。然后母子睡了一小会儿,现在又开始喂了。她说过宝宝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你知道吗,她知道如何照顾他。”

“不。”她妈妈依然在抗拒。

我检查了孔奇塔,她的出血正常,然后我离开了。我必须回农纳都修道院报告,请求社区护士等血液送过来后监督输血。浓雾正渐渐散去,已经能看见对面的马路了,随着臭烘烘的雾气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又充满了新生命,我骑着自行车心情愉快地返回了修道院。

丽兹又对她说了几句,这次的语气更急迫,更有说服力。

朱丽恩修女为我准备了一大份早餐,双份培根和两个鸡蛋,按照她的话“要将饿狼拒于门外”。她一边看着我吃早餐,一边听我汇报。她说道:“我也从来没护理过早产儿,不过其他修道院的一位修女有经验,要向她请教。我们必须密切关注孔奇塔的情况,以防她继续失血。”

“不。”她说道。

朱丽恩修女惊讶地听完整个故事,静静地说道:“这都是上帝的旨意。”然后离开去安排人监督输血。

丽兹弯腰跟孔奇塔讲了几句西班牙语,我们谁也听不懂。孔奇塔的眼睛又睁开一些,努力瞧着躺在自己胸口的小家伙。

孔奇塔没有再出血。输血后,她的两颊又恢复了红晕,伦恩也随之气色转好。孔奇塔还很虚弱,但没有生命危险了。宝宝整日整夜躺在她的双乳之间,孔奇塔用我刚描述的方式每隔半小时喂宝宝一次。农纳都修道院所有非神职人员和修女都去看过他们母子,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妙情景。宝宝出生第四天,我用手帕给宝宝称了体重,重一点五斤。

伦恩轻轻摇摇孔奇塔,想叫醒她。她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稍微睁开了一点。

三周后,孔奇塔可以短暂离床了。在此之前我想过,这时要怎么带孩子。孔奇塔显然也早想过这个问题,而且知道该怎么办。她让丽兹向裁缝要来几条最好的未漂白过的丝绸,在精通裁缝的大女儿丽兹的帮助下,做了一件吊兜或可称作结实的罩衫,把它围在双肩和胸前,下紧上松。把宝宝放在里面,正好位于妈妈的双乳之间,她就这样五个月来和宝宝形影不离。

“丽兹,亲爱的,告诉你妈妈,宝宝必须送到医院去。”

这是谁教她的?这种护理早产儿的方法前所未有,我也从未在任何书中见过,也没听说过,此后也没见人这样做过。难道这纯粹出于母爱的本能?我又回想起分娩后,当医生想抱走宝宝时,孔奇塔那令人震惊的反抗,当时我就有种感觉,她正试图思考,努力在回忆着什么。她一定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才坚定地说:“Nomorirá.”(他不会死。)

伦恩俯身对妻子低声说了几句,试图劝她松手。可孔奇塔不但没松手,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护住宝宝。

难道她回忆起小时候在西班牙南部,曾见过农妇或吉卜赛女人这样护理小小的早产儿吗?是不是正因为那早已模糊的记忆又被唤起,所以她才确信宝宝不会死?

儿科医师对伦恩道:“请你告诉她,把宝宝给我,好吗?送宝宝入院前,我必须先给他做检查。

几年后,当我在尤斯顿的伊丽莎白·加勒特·安德森医院里当夜班护士时,护理过同样孕期和体重的早产儿。他们被放在恒温箱里,都活了下来。医院以通过优秀的现代护理挽救婴儿生命为荣。医院和孔奇塔的护理方式完全不同。恒温箱里的宝宝整日整夜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坚硬的平台里,通常需要接受强光照射。孩子所能感受到的触碰除了手就是医疗设备,食物一般是配方牛奶。孔奇塔的宝宝则一直不孤单,他可以感受到母亲的体温,温柔的触摸,母亲的气味和皮肤的湿润。他听得到母亲的心跳和声音。他喝的是母乳,尤其是能感受到母亲的疼爱。

孔奇塔貌似正在睡觉或处于半昏迷中,儿科医师俯身想从孔奇塔手中接过宝宝,可她胳膊一用劲,抓住了宝宝。

如果此事发生在现在,即使孔奇塔拒绝,医生也可能会强行将宝宝送进医院,因为法庭认定只有受训人员和先进的医疗设备才能保住早产儿的性命。20世纪50年代,我们还不会强行干涉家庭事务,人们尊重父母的决定。于是我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现代医学也并非万事皆灵。

整个队伍忙了起来。

我们必须承认,孔奇塔是幸运的。她分娩的速度之快可能会对孩子脑部造成损伤,万幸孩子没事。除此之外,早产儿最大的危险是生命器官尚未成熟,尤其是肺部和肝脏。宝宝在头几个月里,确实发生过严重的新生儿黄疸,还不止一次,但每次都挺过去了。我粗心地将新生儿留在肾形盘里,他的肺部没有损伤,这真是个奇迹。这都是上帝的功劳,与我无关。不管怎样,他开始呼吸了。我觉得当时头朝下拎着宝宝,用一根手指轻拍他脆弱的后背对呼吸起到了促进作用。我们建议孔奇塔每次喂食之后也这么做,早产儿不能像正常婴儿一样咳嗽,一旦液体进入呼吸道就会发生危险。我们还给了孔奇塔一根极其纤细的吸管,并教她如何使用。

“我们得好好努力一把了,”儿童医院的医生道,“接上氧气和吸管,给恒温箱加热。”

除此之外,宝宝几乎再没接受过任何医疗护理。他母亲皮肤的温度保证宝宝体温一直处于恒温,呼吸时胸口上下起伏可能也对宝宝度过头几周危险期有所帮助。我确定她喂奶的方式——定期在宝宝嘴唇上放几滴母乳——是正确的。据说,孔奇塔整夜用这种方式给宝宝喂奶。孔奇塔没有对喂奶工具消毒,只简单地把浅碟和玻璃棍擦干净,留待下次使用。宝宝能够活下来,你可以说他生命力极度顽强,但也许是我们过于看重现代科技和设备了。

“你觉得他能挺过来吗,先生?”年轻医生询问道。

前六周,我们每天去孔奇塔家探视三次,接下来减少到每天二次,继续探视了六周。那个年代的家庭护理很完善。四个月后,宝宝体重达到六斤了,可以微笑回应,也会摇头了。他会伸出小手抓住一根手指,咯咯咯自己笑。据说他几乎没哭过。

儿科医师瞧了一眼宝宝,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在产后的几个月里,有几次我回想起宝宝诞生的那个可怕的夜晚,记起朱丽恩修女在我离开时对我说的话:“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会替孔奇塔·沃伦和她肚子里的宝宝祈祷。”她说的不是只为孔奇塔祈祷,也没事先假定孔奇塔肚子里的孩子会死,而是为母子祈祷。事实上,她为我们所有人都祈祷了。

第一辆救护车上的人走了,本地的全科医生留了下来。

在一个美好的仲夏日,我去探视,要给宝宝称重。下楼时,听到楼下厨房里传出笑声。宝宝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的兄弟姐妹围在身边,大家在哈哈大笑。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孔奇塔面带微笑,看着大家,站在铜蒸锅前正在做李子酱。孔奇塔手中的大木勺在锅中搅动,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感谢上帝,孔奇塔当时有智慧和胆量留住孩子,没把他送到医院去,我心中暗想。否则,孔奇塔必然会香消玉殒,这一大家子的幸福和欢乐也将随她而去。

“我们可以撤退了,”医生对同事道,“很高兴你们赶到了。母亲留在家里治疗。祝宝宝好运。”

英国皇家空军少校。1931年在一次飞行表演中痛失双腿,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装上假肢继续驾机作战。1941年8月,巴德的战机被德军炮火击中后坠落起火。当他被德军俘虏时,大家才震惊地发现,这位英军王牌飞行员居然是名“无腿飞将军”。

到了楼上,医疗人员直接进了卧室,警察和救护车随车人员被领到楼下厨房和之前来的同事一起喝茶去了。现在,这间普通大小的卧室里有五位医生、两位护士、一位助产士,还有伦恩和丽兹。房间到处都是医疗设备。我的助产工具还摊在柜子上,五斗柜抽屉则被产科医院的设备占领了。在我们匆忙腾地方时,儿科医院的设备只能暂时先放在地上。

Keep the wolf from the door,古时英国常有狼群四处觅食,袭击人畜,所以,在英国人眼中,狼往往是饥饿的象征。

从第二辆救护车上下来的人员令人惊叹。一名医生,手提恒温箱,匆匆而过,身后紧跟着拿着通风装备的人。护士提着大箱子跟在后面。最后从车上下来的是两名救护车随车人员和警察,每人提着一个氧气瓶。所有设备要先设法挤过排在走廊上的三辆大婴儿车和两架梯子;头顶上飘扬的衣物还时不时捣乱,缠在设备上;房间里几件年轻女孩用的精致小物件不得不暂时先挪到楼上去。上下床的孩子们整夜或趴在楼梯扶手上,或躲在门廊里,不想错过眼前的大阵仗。

医学上把未满月(出生28天内)新生儿的黄疸,称为新生儿黄疸,是由于胆红素代谢异常,引起血中胆红素水平升高,而出现的以皮肤、黏膜及巩膜黄染为特征的病症,肝脏胆红素代谢障碍是引发新生儿黄疸的原因之一。

真令人扼腕叹惜,从提升莱姆豪斯区小道消息质量的角度来说,这场伦敦大雾让人们与百年一遇的好素材失之交臂。如果夜色明朗,大家就能亲眼看见和奔走相告了——一个助产士、警察、一队医生、两辆救护车,每辆由警察护送。这盛大场面足以成为人们一年的谈资。可现在,伦恩家的隔壁邻居都瞧不见家门口正停着两辆救护车,也看不到警察整夜进进出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整条街道的人都曾被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惊醒,那恐怖的叫声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