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也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要告诉他朱丽恩修女正在为我们祈祷吗?那听起来好傻,而且好像也无关紧要,但我还是告诉了他。我很了解伦恩,他也没有对此嗤之以鼻。
伦恩的情绪与我刚进屋相比,似乎平和了许多。
我当时一定长出了一口气,伦恩听到,问道:“你觉得她会没事的,是不是?”
这时候最好给孔奇塔做宫检以确定分娩进展,但我无法让她摆好姿势。她不让伦恩和我移动她。丽兹用西班牙语向妈妈解释,可她好像听不懂或没有反应。我只能根据宫缩的力度和时间来估计进展,现在宫缩的频率接近五分钟一次。我听了一下胎心,什么也没听到。
这时,我突然想起朱丽恩修女正在给我们祈祷。刹那间一股暖流涌入心间,再次感到心安,所有恐惧烟消云散,身体和精神都平静下来。我想起诺维奇的朱利安修女曾说过的一句话:一切都应该是好的,也都会好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还活着吗?”伦恩问道。
我回到孔奇塔身边,把分娩所需的东西摆好。看来这次我必须一个人面对即将早产、病情严重、生命有可能危在旦夕的女人了。
我不想直接告诉他“孩子没了”,于是婉转地说只是猜测。“不太可能还活着。你的妻子今天冻了很久,一直昏迷,现在还在发烧,这都会对胎儿有影响。我现在听不到胎心。”
我去找警察说明情况。一名警察说他会给医院打电话。另一名警察准备去找医生,如果能找到的话,他会陪医生赶过来。可救护车如何赶过来,再返回医院,大家都没想到好主意。
像孔奇塔所处的这种孕期,最大的问题是胎儿的体位,此刻胎儿一般会横躺在子宫里。胎儿出生的最佳体位是头位,也就是头部向下。臀位分娩也可以,但有困难。而肩膀位和身体横着是不可能的。正常情况下,胎儿头部会在怀孕三十六周后降入骨盆。孕期二十八周的胎儿如果宫缩时身体横着,身体足以卡在骨盆中。这种情况下,除非进行手术,否则胎儿必死无疑。我用手摸摸孔奇塔的肚子,试探下能不能测出胎儿的体位,测不出来。宫检应该可以,可孔奇塔一点儿也不配合。
人们在面对厄运时的故意视而不见简直令人震惊。在我看来,孔奇塔已危在旦夕,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尤其是如果分娩时再出现任何并发症。可伦恩却好像意识不到有多危险。
别无他法,我只能等。宫缩的间隔时间在慢慢缩短。已经三分钟一次了。她的脉搏加快,达到每分钟150次。呼吸貌似也越来越浅,血压几乎感受不到。我暗暗祈求现在马上有人敲门,说医生或救护车到了,可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房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每次宫缩袭来和停止时孔奇塔发出的低声呻吟。
“她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伦恩问道。
宫缩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强,孔奇塔开始放声尖叫。别说以前,这之后我也没听到过这么吓人的声音。她正在发烧,人已疲惫不堪,可痛苦的身体却以一种我想象不到的力量和强度发出骇人的声音。她不停地叫啊叫,看不见东西的双眼里满是恐惧,声音经过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的阻挡,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她紧紧抱着自己的丈夫,又抓又挠,伦恩的脸上、胸上和胳膊上都被抓出了血。伦恩试图抱紧安慰她,可不起任何作用。
我说我们必须尽快送孔奇塔入院。
我感到自己真的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不敢给她注射止痛剂以减轻痛苦,让她安静,她的血压和脉搏很反常,用药可能会让她丧命。我心中暗想,如果正常分娩,她也许还有救,如果胎儿横在体内,肯定活不成了,除非救护车马上赶到。我无法近前触诊,甚至按不住她的一条腿,孔奇塔在床上用力折腾,像一只掉入陷阱的野兽。
我询问医生的情况,伦恩打了电话,医生还没回来。电话被转接给另外一名医生,他也出去看病了。那时所有医生都很忙,伦敦的烟雾可是臭名昭著的杀手。
可怜的丽兹看上去吓坏了。伦恩出于无条件的爱,努力抱着孔奇塔,试图安慰她。她像斗牛犬一样用牙狠狠咬住伦恩的手,死不松开。伦恩忍住疼没有出声,面部抽搐,额头和脸上直流汗。他没有用力掰开妻子的下巴或抽回手,就任由妻子咬着。我甚至担心孔奇塔会咬伤他的肌腱。幸好,她终于松开口,身子滚到床的另一侧。
伦恩抱着妻子摇晃,脸上痛苦的表情令人心碎。他抚摩着她的头发,对她轻声低语,可孔奇塔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丽兹也在房间里
随即,正如开始时一样突然,一切也在瞬间突然结束了。孔奇塔一声狂叫,身体猛一用力,羊水、鲜血、胎儿和胎盘——所有东西——全都落在了床单上。孔奇塔身子向后一倒,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
我上楼去瞧孔奇塔,她看上去让人害怕,面色惨白如纸,两眼下有红色的血渍,人正在呻吟。我给她测了体温,快到40℃了。一开始没测到脉搏,又仔细测了下是每分钟120次,时断时续,血压几乎感觉不到,呼吸浅而急促,每分钟大约呼吸四十次。我默默观察了几分钟,宫缩开始了,强劲有力,孔奇塔痛苦得面容扭曲,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呻吟。她双眼圆睁,可我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我完全摸不到孔奇塔的脉搏,她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但我感到还有心跳,于是用听诊器听了听。有微微的心跳,虽不正常,但确实还在跳。胎儿浑身发蓝,瞧上去早已没气了。我马上从柜子上拿下一个大肾形盘,将所有东西都扫进去,然后放在柜子上。
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就赶到了沃伦家。我自己一个人处理不来,所以警察说他们会等我,以防我万一需要他们帮忙。沃伦家几个女孩儿带着警察去厨房喝茶了。
“我们现在必须马上给她取暖,”我说道,“给她清理干净,让她感觉舒服,也许她还能活下来。你得帮我,丽兹——干净暖和的床单,几瓶热水。我马上检查胎盘是否完整。最好能给她喝点热乎的东西,热水和蜂蜜就行,加一勺威士忌更好。现在关键是对付休克。我们希望和祈祷最好不要大出血。”
五十多年后回想此事,骑着自行车,以大约十迈的速度赶去给人紧急分娩,似乎听着很滑稽,但到今天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在几乎目不视物的情况下,即使开着速度最快的警车又有什么用?
伦恩出门吩咐大家准备,安慰着聚在门口被吓坏了的孩子们。丽兹和我开始换掉孔奇塔身下的脏床单和床上用品。伦恩很快拿来了干净床单和热水,丽兹和我开始清洗孔奇塔毫无知觉的身体。
两位警察很快赶到修道院,他们的自行车前后挂有强力探照灯,能照到一米远。一位警察在前面带路,让我跟着他,我贴着马路边前行;另一位警察骑车跟在我身侧。我们向莱姆豪斯赶去,速度惊人,因为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丽兹和我背对着伦恩正在忙,伦恩一定是走到了柜子旁。我们听到他突然倒抽一口气。
我告诉他们我十分钟后就可以出发。我的助产包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只担心孔奇塔——孩子只有二十八周,很可能保不住了。我冒着浓雾在车棚里找到车子,把助产包放到车上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但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候在农纳都修道院门前,可以出发了。
“宝宝还活着!”
我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紧急。警察说去那里最安全的方法是步行,但骑自行车去最快。警察说道:“无法派车,因为最远只能看到引擎盖,我们会派人在前面给你带路,另外再派人骑车保护你。”
“什么!”我大喊道。
听到朱丽恩修女说会为我们祈祷,我的心好像立刻平静了,不再感到紧张焦虑,充满自信。我渐渐开始对祈祷的力量心存敬意。一年前,我还觉得祈祷是个笑话,是什么令我这个倔强的年轻姑娘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呢?
“宝宝还活着,我看见了,我们的宝宝还活着。宝宝在动。”
她想了想,道:“莱姆豪斯在五公里之外,你可能赶不过去。而且我和其他助产士跟你去也没有意义,多一个人也和一个人一样,容易迷路,必须让警察陪你去。现在去给警察打电话求助,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会为孔奇塔·沃伦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祈祷的。”
我连忙跑到柜子前,瞧着肾形盘里血淋淋的一堆东西。宝宝动了,真的在动。我的心一下子定住了,我瞧见躺在血泊里的那个小家伙在动腿。
现在不是考虑修女睡觉习惯的时候。我简单扼要地把电话里的情况告诉了朱丽恩修女。
噢,天啊,我差点淹死宝宝!我心中暗骂自己。
三十秒后,朱丽恩修女开门出来,关上房门。她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棕色羊毛睡衣,令我吃惊的是她的头巾,难道她睡觉时还戴着头巾?我心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那一定特别不舒服。
我一只手拎起小得可怜的宝宝,让宝宝头冲下,感觉轻若无物,我曾经举过和这个宝宝差不多大小的刚出生的小狗。我的脑子开始飞快运转。
“稍等。”
“我们必须马上钳住并剪断脐带,然后让宝宝保持身体温暖。”
我报了我的名字,说孔奇塔·沃伦早产了。
宝宝是个小男孩儿。
“谁啊?”修女问道。
我内心无比愧疚,脐带早该在五分钟前就剪断。如果宝宝现在死了,那全是我的错,我心中暗道。是我把这个小家伙淹在一盘血和羊水里。我应该检查得更仔细些,早该想到宝宝有可能还没死。
我上楼来到修女所住的楼层,去找朱丽恩修女。修女们通常九点上床睡觉,每天早上四点要上第一次日课,十一点半正相当于她们的深更半夜。可我只轻轻敲了一下门,朱丽恩修女就醒了。
自我责备现在毫无用处。我钳住并剪断脐带,瞧见宝宝脆弱的胸腔正在动。他正在呼吸,他活下来了。伦恩在热水瓶里浸湿一块小毛巾,把宝宝包起来。宝宝轻轻动了动头和胳膊,我们三个人被宝宝惊人的生命力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宝宝。早产两个月的宝宝一般不到四斤重,看上去已经很小了。眼前这个宝宝大约只有一点四斤,像个小玩偶。胳膊和腿比我的小拇指还细,都长着完整的指甲。他的头还不如一个乒乓球大,可与身体一比,竟显得特别大。胸膛看上去像鱼,小小的耳朵,鼻孔小得只有大头针头那么大。我从没想到二十八周的宝宝竟如此可爱。我应该把他喉咙里的黏液吸出来,可担心会伤到他。我拿了黏液吸管才发现管子太粗,根本塞不进宝宝嘴里。即使将橡胶管硬塞进足月宝宝的嘴里也是不应该的。所以我只能一只手拎着他,让他保持几乎头冲下的姿势,一边用一根手指轻轻抚摩他的背部。
我们已经三天没出过门了,都希望并祈祷雾散去前千万不要有人分娩。这个问题太棘手,我一个人无法处理。
我完全没有照顾早产儿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让他保持温暖和安静,最好不要见光,给他频繁进食。婴儿床还没准备,要把他放在哪儿?正在这时,一直静悄悄躺在床上的孔奇塔突然开口了。
我放下电话,望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浓浓的灰雾正绕着窗框打转,试图钻进屋子里来。想到孔奇塔现在的情况,还有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时,河船和码头里的船的汽笛声听着像空洞的呻吟。
“Nino. Mi nino. Dondee sta mi nino?”(宝宝,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在哪儿?)
晚上大约十一点半,农纳都修道院接到电话,孔奇塔由我负责,所以电话打给我。我听了大吃一惊——首先是因为孔奇塔的早产,其次是因为这恶劣的天气。我要如何找到路赶去莱姆豪斯区?跟我通话的是孔奇塔家稍大的孩子,他简单地跟我说了情况。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给医生打电话了吗?”他说打过了,可医生出门了。“你必须继续打,”我说道,“因为你的妈妈可能生病了。如果她有脑震荡,挨冻时间过长,说不定需要救治,而不只是分娩。再给医生打,他赶过去可能有困难,我这边也是。”
大家互相对视了一眼。我们都以为她半昏迷或睡着了,可显然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看看自己的宝宝。
当天晚上,孔奇塔分娩了。
“我们必须把宝宝给她看看。丽兹,告诉你妈妈,他非常小,抱他的时候必须小心。”
孔奇塔一定是去后院做什么,或是被冰滑倒了,或是因为大雾中目不视物,被东西绊倒了。总之,她一定因狠狠摔了一跤导致了脑震荡,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很久。在家里的都是不到五岁的小宝宝,所以当稍大的孩子放学回来才发现她。她清醒了过来,在不到十一岁的孩子的帮助下,爬回了屋里。有迹象显示,她之前也曾试图爬回屋里,可因为雾太浓,爬反了方向,反而离屋子越来越远。她没有被冻死简直是个奇迹,不过身体情况很糟糕。小孩子去找邻居帮忙,邻居用毯子裹住孔奇塔,给她喝了热水和威士忌。下午四点之后,大孩子们回到家才知道妈妈出了事。伦恩和年龄大的儿子们是最后回来的,他们在骑士桥干活,回家需要两个半小时。
丽兹跟妈妈讲了几句,孔奇塔面露微笑,疲惫地松了一口气。伦恩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坐在妻子身旁。他一只手举着宝宝,好让孔奇塔能瞧见他。孔奇塔双眼无神,目光涣散,我觉得一开始她根本看不见或是不知道该瞧哪里。她本以为看到的会是足月的宝宝。丽兹又向妈妈解释了一番,我听到孔奇塔说道:
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到处结冰。城市上空因为降雪而乌云密布,此外蒸汽火车、蒸汽引擎、国际货轮以及大部分都在烧煤的工厂冒出的大量的烟都散不出去,整个伦敦笼罩在浓浓的烟雾注之中。现今的人们没见过那种烟雾。雾浓得像化不开,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深黄灰色。即便在白天,目之所及最远不超过一米远。交通几乎完全陷于停滞。驾驶交通工具的唯一方法是有人走在前面,手拿两盏明灯——一盏用来照亮前面的路,另一盏用来为后面的交通工具引路。那个时代,烟雾成了伦敦冬天的标志,要等气压升高,烟雾才能散去。
“El nino es muy pequeno.”(宝宝好小。)
孔奇塔又在农纳都修道院做了分娩登记,要求产前家访。因为之前她的分娩就由我负责,所以修道院安排我继续负责。孔奇塔身体依然非常健康,看上去神采奕奕,直到怀孕第二十四周才看出怀孕的迹象,当然这次预产期又无法确定。她最小的女儿才刚一岁。伦恩忙前忙后,兴奋不已,就像这只是他的第二个或第三个孩子。
孔奇塔两眼挣扎了一分钟,努力瞧向伦恩的手里。你几乎能瞧出她费了多大劲。终于看清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颤抖着抚摩着宝宝,笑着低声道:“Mi nino. Miquerido nino.”(我的宝宝,我亲爱的宝宝。)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手还放在宝宝身上。
一次去找丽兹,她哭笑不得地告诉我,她妈妈又怀孕了。我们一起猜孔奇塔还能再生多少个孩子。孔奇塔的准确年龄谁也不知道,应该在四十二岁左右,她有可能再生六到八个宝宝。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我们估计她可以生三十个宝宝。
正在这时,医疗救护队赶到了。
唯一的问题是要找到一个能自己做样板衣的优秀裁缝。丽兹正是理想的人选。她不但自己做样板,还是个有品位的时装设计师,经常在衣服的选择和裁剪上给我出主意或进行改进。我们年龄相仿,简直是最好的搭档。
我喜欢时装,在衣服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我对成衣不屑一顾,我穿的衣服都是量身特别定制的。现在,定制衣服不常见,价格也贵得离谱,20世纪50年代则完全不同,定制衣服特别便宜。自己做高档衣服的价格只有高级时装店售价的几分之一。在市场上能买到漂亮的料子,价格低到让你想放声歌唱。我一般自己设计服装或借鉴别人的灵感。住在巴黎时,我会参加伟大法兰西的时装秀——如大牌迪奥、香奈儿和斯奇培尔莉注的时装秀。当然,巴黎时装秀的开幕只有媒体和特别有钱的人才能参加,但两三周后,等一切热闹过去,依然会有时装秀,大约每周两次,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我喜欢去看时装秀,经常会记特别详细的笔记,把我觉得适合自己的服装画下来,然后自己做。
孔奇塔·沃伦即将迎来她的第二十五个宝宝。过去一年里,我常和沃伦家人见面,因为丽兹·沃伦是我的“御用”裁缝。她是沃伦家的长女,今年二十二岁,从她得到人生第一个洋娃娃就开始了其裁缝生涯。成为裁缝是她的梦想,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十四岁离开学校后,她直接去高档裁缝公司当了学徒,并一直工作到现在。她一般不带自己的客户去家里,因为家里乱哄哄的,无法让女士们在家里试衣服。我则不同,她的家我常去,所以这对我们来说都不是问题。她是个很棒的裁缝,喜欢给我做衣服,一做就是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