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要打二十三针胰岛素、四针盘尼西林,冲洗一只耳朵,给拇指囊肿包扎,敷痔疮和插导管,现在还得教你怎么测脉搏?”
伊万杰琳修女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着我做汇报,深灰色眉毛下的眼睛时不时抬头瞥我一眼。等我说完,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像我是她见过的最蠢的护士。
她的不公平刺激了我:“我知道怎么测脉搏,可病人不肯,不听我的话。”
我没能完成工作,这事我不想让伊万杰琳修女知道,她似乎总认为我有点冒傻气,称我为“做白日梦的洋娃娃”。她知道我做过五年护士,但讲话时还是认为我连最基本的护士知识都不懂似的。她这么做我当然感到紧张,有时就会失手掉下或碰洒东西,然后她就给我起了个绰号——“黄油手”,这让我愈加紧张了。我们无须经常一起出门,对此我深感如释重负,可如果我汇报,我必须汇报,我对付不了一个病人,那她别无选择,只能陪我一起探视。
“不听你的话,不听你的话!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娃娃一点事也做不了。读了太多书,都读傻了。整天坐在教室里,学得满脑子废话,现在连测脉搏这种屁事都做不了。”
我又试着给詹金斯夫人测脉搏,结果依旧。我问她是否感觉心痛,她没回答。我又问她现在感觉舒服吗,依然没有任何回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必须回去向总街区负责人伊万杰琳修女报告。
她不屑地鼻子一哼,摇摇头,鼻尖上的汗珠洒在桌上和她正在写的病人病历上。她从肩衣下掏出男士大手帕擦去汗珠,可洇湿了笔记,于是她又鼻子一哼:“这下好了,瞧瞧你干的好事。”
我有点无助,不知所措。我不想吓到她,可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走到没有点燃的炉子旁,借着屋顶漏洞投下的光读着病历:病人在住所外的街上昏倒,有迹象表明应为中度心绞痛。一位不知名的居民将她抱回她的房间,又是同一个人找来医生,让医生进了门。女人显然很痛苦,可疼痛的症状很快消失了。因为她强烈反抗,医生无法做检查,但鉴于她当时心跳稳定,呼吸很快也恢复了正常,医生建议护士每天探视两次以监测病情,并建议社会公益部门尽可能改善她的居住环境。医生给她开了亚硝酸戊酯注,建议她多休息、保暖和吃点像样的食物。
再次受冤枉,我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我拼命紧咬双唇才忍住没狠狠反击,那只会火上浇油,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伸手想摸她的脉搏,可她害怕地深吸一口气,躲开了。
“好吧,不能测脉搏的小姐,看来今天下午四点必须跟你跑一趟了。将她安排在晚上第一个探视,我们一起去,然后各忙各的。下午三点半出发,要准时,一分钟也不能拖。我没时间闲等你,不要耽误我晚上七点的例行晚餐。”
“医生说你的心跳有点不稳。让我给你测一下心跳好吗?”
话音刚落,她哼了一声向后一推椅子,咚咚咚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我时还故意又哼了一声。
詹金斯夫人向上拉紧外衣,默默瞪着我,一声不出。
下午三点半马上就到了。我们从自行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伊万杰琳修女沉默时比她嘟囔时的杀伤力还大。我们一路无语来到詹金斯夫人家,敲了门,没人应门。我知道该怎么做,于是把二楼那个男人的事告诉了伊万杰琳修女。
“詹金斯夫人,医生说你不舒服,需要家庭护理。我是街区护士,能让我给你瞧瞧吗?”
“那么赶紧叫他,别杵在那儿光说,你这个话匣子。”
在离房顶破洞最远的角落里,我瞧见一把破烂不堪的扶手椅,一个老妇人正警惕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眼里满是恐惧。她用力缩成一团,拉着旧大衣裹住自己,头上围着的羊毛围巾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们四目相对。
我气得咬咬牙,愤怒地朝二楼窗户扔起石头。奇怪的是,竟然没打破玻璃。
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微光,我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东西:地板上放着几个装着一些食物和牛奶的浅碟;一把木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放着锡制马克杯和茶壶;一把夜壶,一个没有门的木制橱柜。房间里没有床,没有灯,也看不见煤气或电线。
二楼的男人大喊:“我来了!”进门时他还像上次一样躲在门后。不过这次,他说话了:“我不会再开门了。下次直接去后门,瞧见了吗?我不会再开门了。”
我敲了门没动静,于是扭动门把手进了门。这间房曾用作后厨和洗衣房,如今地上铺着石板。外墙上连着一口巨大的铜锅,锅旁边是煤炭炉,烟道包裹着石棉顺墙而上,从呈锯齿状露天的大洞伸出房外。其余我只看见一台铁木框架的轧布机和一个石头水池。房间空荡荡的,貌似无人居住,散发着呛人的猫身上的味道和尿的味道。房间昏暗,窗户上的灰隔绝了所有光线,事实上,大部分的光亮反倒来自从房顶破洞洒下的阳光。
透过詹金斯夫人房间的微光,我们瞧见一只猫冲我们走过来,嘴里喵喵叫。风吹过屋顶破洞发出奇怪的声音。詹金斯夫人像我早上离开时一样,整个人缩成一团躲在扶手椅里。
走廊过道铺着维多利亚式瓷砖,侧面有座雕刻精美的橡木楼梯。走廊瞧上去依然漂亮,可楼梯斑驳得让人胆战心惊。我暗自庆幸自己不用上楼去。这间房子显然曾经是古老的摄政时期连栋房子中的一间,现已“苟延残喘”,苦苦支撑着不倒。二十年前,政府认定它已“不适合居住”,可这里还住着人,这里的住户和老鼠一同躲在这里。
伊万杰琳修女喊了她的名字,对方没有反应。我心里多少感到平衡了一点——这回她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夸张了吧。修女走到扶手椅旁,轻声道:“来吧,大娘,这样可不行。医生说你心脏有点问题,别听他的鬼话。你的心脏可像我一样棒着呢,不过我们必须看一看。没人会伤害你。”
门闩拉开,开门的男人躲在门后,门打开时,正好不会被我看到。他指着与门相连的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道:“她住那儿。”
扶手椅里的那堆衣服一动不动。伊万杰琳修女俯身想去测脉搏。詹金斯夫人却拉回胳膊。我心里一阵窃喜,暗道:“我倒要瞧瞧‘无所不能’的修女有多大能耐。”
终于,我扔了大约二十块石头,有些石头还脱了靶。二楼窗户打开,一个带着浓浓外国口音的男子喊道:“你是来瞧那个老太婆的吗?我这就来。”
“这里很冷,你有柴火吗?”
地上有很多石头,可我觉得身穿护士制服,脚下放着白色出诊包,对着二楼窗户扔石头真是傻透了。“医生是怎么进去的?”我心里纳闷道。
对方一声不吭。
“用石头砸二楼窗户。”这就是那个女人给我的建议。
“屋里很黑,可以给我们把灯点亮吗?”
“我是街区护士,我来找詹金斯夫人。”
对方一声不吭。
我下了贸易路,沿河而行,终于找到了医生说的那条街。街上只剩下六栋楼,其他楼已被炸成了废墟,只有锯齿状的残墙倒在地上。我找到詹金斯夫人的家,敲敲门。屋里没有动静,我转转门把手,希望门没锁,可门是锁上的。我转到房子一侧,只见到处都是垃圾,窗户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瞧不见屋里的情况。一只猫正惬意地仰头躺在地上,另一只猫在嗅一堆垃圾。我回到房子正门,又用力敲了几下,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是白天,这儿可不适合一个人夜里来。对面房子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你要干什么?”
“你第一次感觉不舒服是什么时候?”
修女们接到莱姆豪斯区医生的电话,请求我们去位于斯特普尼区凯布尔街附近的一所房子。通过我和爱尔兰小女孩儿玛丽的短暂友谊,我知道那片区域是臭名昭著的红灯区。医生说有位患有心绞痛的老妇人住所环境恶劣,还可能患有营养不良。那位病人就是詹金斯夫人。
对方一声不吭。
詹金斯夫人是当地的“名人”,但大家只愿闻其名,对她恨不得避而远之,对她心存恐惧,嘲笑讥讽她,除此之外,大家对她一无所知。
“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她会把所有水果都挑一遍。用力捏李子和西红柿,等放回去,就没有人会买了。我还有生意要做,不能让她进屋。”
对方依然一声不吭。我心里不禁扬扬得意起来。伊万杰琳修女原来和我一样,也拿这个病人毫无办法。接下来我看她怎么办。
商店店主不欢迎她,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一个卖蔬菜水果的商贩对我说,他会在店外卖给她东西,但不允许她进屋。
事实上,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人意料,以至于五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我还忍不住满脸通红。
詹金斯夫人还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鼻子到上嘴唇之间有一道棕色污迹,似乎已渗入嘴角的皱纹里。在目睹过她的卫生习惯之后,你一定不难想象我会把那东西认作是什么,但我错了。随着对詹金斯夫人的渐渐了解,我发现詹金斯夫人吸鼻烟,那道棕色污迹原来是鼻子流出来的鼻烟造成的。
伊万杰琳修女低声道:“你这个烦人的老太婆,让你尝尝这招。”
有一次我在探视的路上,瞧见詹金斯夫人离开人行道,站在路上,双腿叉开,像马一样对着下水槽小便。当时路上有很多人,可大家好像对一股尿射进下水槽,然后流进下水道毫不惊讶。我还曾在两栋楼间的小巷子里见过她。她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撩起大衣,用报纸专心致志地擦着下体,嘴里一个劲儿嘟囔着。然后她放下大衣,检查报纸上的东西,用指甲戳,鼻子闻,还贴到眼前看。最后把报纸折起放进口袋里。我被眼前那一幕恶心得全身打抖。
她慢慢向詹金斯夫人俯身弯腰,同时放了一个特别响的屁。屁一个接一个,正当我以为会停下时,却又开始了,而且升高了音调。我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怪事。
我一直讨厌詹金斯夫人,因为她太脏了。脏兮兮的双手和指甲,我之所以回答她的问题主要是怕她抓我的胳膊。如果你不回答,她就会用让你大吃一惊的力量抓住你的胳膊。所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简单回答一句,然后逃之夭夭。
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的詹金斯夫人突然身体坐直了。伊万杰琳修女大喊道:“护士,屁从哪儿跑啦?别让它溜了。它就在门边——抓住它。现在,又跑到窗户旁了——快点去抓住它。”
朱丽恩修女站在那里几分钟一动不动,瞧着弓腰苍老的身影沿路蹒跚而去,脸上满是慈爱和怜悯。我也瞧着詹金斯夫人,发现她之所以步履蹒跚,是因为她没力气抬起靴子。我瞧着朱丽恩修女,内心惭愧。修女没看詹金斯夫人的靴子,只是静静地瞧着,但我仿佛听见她在向上帝默默祈祷,为詹金斯夫人七十年里所承受的痛苦折磨而祈祷。
扶手椅里传出一阵沙哑的咯咯笑声。
可詹金斯夫人已经扭头,拖着那双如男人一般的大脚蹒跚而去。
“噢,现在感觉舒服多了,”伊万杰琳修女乐呵呵地说道,“没什么比放个好屁让身体更舒畅的了。能让你感觉年轻十岁,是不是,詹金斯大娘?”
“没错,要感谢上帝。你想看看她吗?我想孩子的母亲可以让我们把她抱出来一小会儿。”
那堆衣服摇晃着,沙哑的咯咯笑声渐渐变成了哈哈大笑。那位除了询问宝宝问题从不多说的詹金斯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说是小女孩儿,你们做得好。感谢上帝。”
“快点,在椅子下。猫去抓它了。快点,别碰它,你会得病的。”
詹金斯夫人缩着身子向后又退了几步,竖起衣领,下巴缩在衣服里。
伊万杰琳修女坐在詹金斯夫人身旁,两个老女人(伊万杰琳修女也已不年轻了)互相讲着不知真假的屁和厕所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我目瞪口呆地瞧着她们。我清楚伊万杰琳修女是个粗人,可我不知道她肚子里竟然装了那么多笑话。
“宝宝很可爱。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活蹦乱跳健康着呢。你喜欢宝宝吗,詹金斯夫人?”
我躲在角落里瞧着。她们像是勃鲁盖尔注画中的两个老人,被粗俗的笑话逗得放声大笑,快乐得像个孩子。我对笑话完全不感兴趣,而是心潮起伏在想其他事,尤其是伊万杰琳修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时机掐得那么准,而且能放出那么响的屁。难道她能随心所欲地放屁?我曾听说法国某个喜剧演员,因为图卢兹·劳特累克注的画而不朽,他可以用屁股发出各种声音,逗得19世纪80年代的巴黎观众哈哈大笑。除此之外,再未听说谁能随心所欲做到这点,更别说碰到了。伊万杰琳修女是天赋异禀,还是通过刻苦练习学会的?我乐呵呵地想着各种可能。这是她要在派对上展现的绝技吗?我很想知道在特殊场合,如圣诞节和复活节,在修道院里表演这招会如何。院长嬷嬷和她那些信仰上帝的修女姐妹会被这个超乎寻常的绝技逗得哈哈大笑吗?
“宝宝怎么样?”詹金斯夫人声音粗哑。
詹金斯夫人身体缩成一团向后退,灰色暗淡的眼神透露着狐疑,她扯出双手。
毫无疑问,伊万杰琳修女的举动值得赞赏,堪称经典。“一个屁让气氛变好”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有语病,措辞矛盾,可生活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从此以后,詹金斯夫人再也不怕我们了,允许我们给她做检查、治疗,和她聊天,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了詹金斯夫人悲惨的人生。
我对她的感觉很矛盾,既好奇又讨厌。我们常见面,但交流仅局限于一问一答,对于她对孩子的关切,我只冷冰冰答一句:“母子平安。”她会一如既往地说道:“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从未试图和她聊天,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但有一次朱丽恩修女和我在一起,她上前握住詹金斯夫人的双手,热情地和她打起招呼:“你好,詹金斯夫人,很高兴见到你。今天天气多好啊,你还好吗?”
她住在哪儿?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教堂里的人不知道,她似乎从没去过教堂或属于任何一个教区,对她这样上年纪的人来说,这很奇怪。医生也不知道,因为她似乎从没看过医生。也许她还不知道现在有全民医疗保健制度,可以享受免费医疗。甚至连一贯消息灵通、本地任何闲言碎语都逃不过她耳朵的B太太也对詹金斯夫人一无所知,也从来没人见过詹金斯夫人去邮局领取救济金。
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16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人们称他为“农民的勃鲁盖尔”。他善于思考,天生幽默,喜爱夸张的艺术造型,因此人们又赠给他一个外号“滑稽的勃鲁盖尔”。他是欧洲美术史上第一位“农民画家”。
詹金斯夫人矮小,瘦得像根火柴棍儿,双颊干瘪深陷,鼻子突起,又长又尖,黄褐色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她总咬或舔嘴唇,可你瞧不见嘴唇,它们已内缩盖在没牙齿的牙龈上。她头上总低低扣着顶黑色帽子,已经褪色,油乎乎的早就看不出本来的形状,帽子四周时不时会溜出成簇弯曲的白发。无论烈日炎炎还是大雪纷飞,她身上总穿着一件已不知穿了多久的灰色长大衣,大衣下露出一双大脚。与矮小的身材一对比,那双大脚看着不但不成比例,而且很滑稽。我相信她到处游走时一定有很多人嘲笑过她。
詹金斯夫人招人讨厌,不受欢迎,人人对其避而远之,可这丝毫不影响她继续出现在产妇家门外,无论白天黑夜,即使在伦敦时常恶劣的天气中,也风雨无阻,不断问着她的问题:“宝宝生了吗?宝宝怎么样?”
詹金斯夫人是个谜。这些年,从弯弓街到丘比特镇,从斯特普尼区到黑墙,码头区到处都见过她飘忽不定的身影,可大家都对她一无所知。詹金斯夫人之所以四处流窜是因为孩子,尤其是刚出生的宝宝。至于谁家何时生孩子,她是怎么知道的,谁也说不清,估计只有老天知道。分娩十有九次可以看见詹金斯夫人在产妇家的街上游荡。她从不多说话,问的问题也一直不变:“宝宝生了吗?宝宝怎么样?”只要听说宝宝健康平安,她似乎就心满意足,拖着脚走了。每个星期二下午生育诊所开门时,詹金斯夫人总在诊所附近闲逛,大多数年轻母亲或是不耐烦地加速绕过她,或拖着刚蹒跚学步的宝宝避开她,好像孩子一碰就会被细菌传染或中什么恶毒的魔法。我们经常听到大家低声叨咕:“她是个巫婆,被她看到会倒霉的。”有些母亲显然对此确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