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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罗茜

疯老婆子?是说詹金斯夫人吗?那不可能,这种痛苦的声音绝不可能是她发出来的。几分钟前我离开她时,她正心满意足地乐着呢。

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的大脑转个不停。

声音终于停止了,我浑身颤抖地回到房子里,来到詹金斯夫人家的门口,转开门把手。

我刚转过房角,突然听到了那个声音。一阵恐怖突然攥紧了我,我惊魂不定地愣在原地,只觉得后颈发凉,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狼嚎,又像某种动物正在承受着巨大痛苦。这种不像来自人世间的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经由几栋房子,回荡在整个废墟之间。声音突然停止了,我已被吓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接着,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对面房子的窗户突然打开,那个曾告诉我扔石头找房东的女人倚在窗口,探头吼道:“是那个疯老婆子。你管好她,叫她闭嘴,不然我就去杀了她。你就说是我说的。”

“罗茜?是你吗,罗茜?”

这个地区的上空散发着一股破败和危机四伏的气息,像恶魔嘴里吐出的蒸汽。轰炸留下的弹坑里堆满垃圾,臭气熏天。墙的锯齿断口狰狞地直指向天。四下里空无一人:红灯区的清晨一般生意惨淡。置身如此寂静的环境之中,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才好。

我打开门。詹金斯夫人和我离开时一样,正坐在扶手椅上,一只猫趴在她的膝盖上,另一只猫趴在椅子旁在给自己梳理毛发。她欢快地抬起头。

我笑着离开,内心满是愉快,大家的努力终于让詹金斯夫人惨不忍睹的状况得到了改善。我将跳蚤泛滥的旧衣服放进袋子,想丢进垃圾箱,可一个垃圾箱也没找到。这个地区根本没有垃圾箱,因为这些正等待拆迁的房子里本不该有人住。可事实上,人们正在这里生活,所有人,包括市里的人对此事也一清二楚,却没有采取一点措施。我把袋子丢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里。

“如果你看到罗茜,就告诉她我来了。告诉她别灰心,就说我来了,还有那些小的,大家都来了。我整天都在擦啊擦,他们这次会让我进去的,他们会的。你告诉我的罗茜。”

“不知道罗茜看见这漂亮的小猫,会怎么说。她不会知道,她的妈妈穿得像个女王。”

我一脸迷茫。那个号叫声不会是她发出来的,那不可能。我测了测她的脉搏,心跳正常,然后问她感觉是否还好,她没回答,不过咂咂嘴,神态自若地瞧着我。

詹金斯夫人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抚摩着自己的新衣服。一只猫跳到她膝盖上,她轻轻逗弄着它。

詹金斯夫人一切都好,没必要再待下去了,但我离开时心中充满了不安。

我费了一番口舌劝她穿上新衣服,她又惊又喜上下摩挲着自己纤瘦的身体,好像还不习惯新的内衣。我给她穿上义卖的衣服,这些衣服对她来说都太大了,然后悄悄把她的旧衣服放在后门外面。

伊万杰琳修女接过早晨的报告,我告诉她詹金斯夫人看上去喜欢洗澡,然后汇报了指甲和跳蚤的情况。我说她的精神状态貌似稳定——她喜欢她的新衣服,和猫咪亲密地聊天,已经不再害怕和抵触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我在街上听到的奇怪声音告诉伊万杰琳修女,毕竟那也许不是詹金斯夫人发出的,只是对面屋子女人的一面之词。

“这是给我的?哦,这衣服太好了。你们自己留着吧,亲爱的。给我这种人穿浪费了。”

伊万杰琳修女抬头瞧着我,一张大脸面无表情。

修女们总有二手衣服,都是在义卖时买的,我带来了伊万杰琳修女和我挑的几件衣物。詹金斯夫人瞧着背心和灯笼裤,好奇地摸着柔软的布料。

“还有呢?”她问道。

我给詹金斯夫人洗过全身,用修女们给的大毛巾裹住她的身子,然后给她洗了头,再用头巾裹住头。虽然没看见太多跳蚤,我还是给她用了檫木精油以杀死幼虫。至于她的脚指甲,我可束手无策——对付这样的怪物需要优秀的手足外科医生(我偶然间得到可靠消息,詹金斯夫人的脚指甲被保存在玻璃盒子里,现正在英国手足病协会的大厅里展出)。

“还有什么?”我支支吾吾道。

可脚步上楼而去,不是罗茜。

“其他的呢?你还没说的?”

詹金斯夫人抬脚跨过锡制大浴盆的盆边,开心地把脚放进水里,一边扬水,一边咯咯笑着,像个小女孩儿。她拿起毛巾,啪啪拍着水,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加了火,屋里暖和,一只猫蹑手蹑脚来到浴盆旁,好奇地趴在盆边向里观瞧。詹金斯夫人咯咯笑着将水溅到猫脸上,猫生气地退了回去。这时,有人用力敲房子的大门,詹金斯夫人马上抬起头:“罗茜,是你吗?快来,姑娘,瞧瞧妈妈,有稀奇的事。”

难不成她会读心术?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在街上听到的吓人的声音告诉她,然后补充说明,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詹金斯夫人的声音。

脱下靴子时,我还以为詹金斯夫人一定会很疼,可她连哼都没哼一声,低头瞧着自己的脚也丝毫不感到奇怪——也许她以为所有人的脚指甲都是这个样子吧。我扶着她走到浴盆旁,这段路竟走得异常艰辛,因为没有靴子,詹金斯夫人无法保持平衡,脚指甲也碍事,差点把她绊倒。

“是的,不过你也无法确定那不是詹金斯夫人发出的声音,对不对?跟我描述一下那个声音。”

我估计这需要的时间不短,所以先用毯子包住詹金斯夫人,然后跪在地板上。她脚上有些皮肤的确已和靴子的皮革连在了一起,前后晃动靴子时,皮都撕裂了。天知道这双靴子上次脱下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终于将靴子的鞋跟与脚分开后,我一拉,听到一种刮擦金属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到底怎么啦?等把靴子彻底脱下来,我惊呆了,詹金斯夫人的脚指甲有二三十厘米长,足有两厘米厚。指甲弯弯曲曲互相缠绕在一起,很多脚指头都在流血,甲床也化脓了,气味难闻。这双脚看上去真是糟糕透了!这么多年,她到底是如何拖着这双脚在波普拉区四处游荡的呢?

我又犹豫了,因为那个声音确实很难描述,最终我说那个声音有点像狼嚎。

“可罗茜没在这儿。如果可以,我可以帮你脱下来。伊万杰琳修女说洗澡前必须先脱鞋。”

伊万杰琳修女低头瞧着病历,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再张嘴时声音变得舒缓低沉:“听过那个声音的人都忘不了那动静,听着让人遍体生寒。我觉得你听到的那个声音有可能就是詹金斯夫人发出来的。那就是所谓的‘济贫院的哀号’。”

“别动了,”她呜咽道,“我的罗茜会帮我脱的。”

“那是什么东西?”我不解地问道。

“我必须把鞋脱下来,好让你洗澡。”

伊万杰琳修女没马上回答,她坐着不耐烦地用笔敲着桌子,道:“哼,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儿对近代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太幸福了,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下次探视我和你一起去,另外我看看能不能搞到詹金斯夫人的医疗记录和教区记录。你继续报告。”

同情是一回事,让我大吃一惊的则是另一回事。当我给她脱靴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前就注意到詹金斯夫人那双男式大靴子,还纳闷她为什么要穿那样的鞋。我好不容易松开油乎乎的绳头,解开鞋带,发现她脚上没有穿袜子,可鞋子却脱不下来,像和脚粘在了一起。我用一根手指插进侧面,詹金斯夫人神色一凛。“别动,别动。”

我做完汇报,午餐前还有时间洗漱换衣服。在餐桌上,我心不在焉,无心和大家聊天,脑海中总回响着那个像狼嚎一样的恐怖声音。我回想起伊万杰琳修女说的话和她提到的那个词,这让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祖父曾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他有个熟人因为生活拮据,向济贫管理委员会申请暂时救济,被告知无法给他救济,但会把他送到济贫院去。那个人说道:“我宁可死也不去。”然后就离开上吊自杀了。

劝她脱掉衣服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她对此感到十分不安。詹金斯夫人里面只穿了件粗糙的羊毛裙和套头衫,没穿背心或灯笼裤。脆弱瘦小的身体简直不堪一握。身上没有一点肉,骨头都尖尖地突起,硌手。皮肤松松垮垮,甚至可以数清所有肋骨。瞧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之前的恶心都变成了同情。

小时候,人们会指着当地的济贫院,胆战心惊地窃窃私语。即使那是座空房子,也好像散发着恐怖和令人深恶痛绝的气息。人们不愿意走济贫院附近的路,通常别过头从另一侧路经过。小时候的我对济贫院的历史一无所知,可人们的这种恐惧连我也受到了感染,一瞧见济贫院大楼就浑身瑟瑟发抖。

“她是个好修女,没错。我是这么告诉我的罗茜的。我们都哈哈大笑,罗茜和我都笑了。”

伊万杰琳修女经常和我一起探望詹金斯夫人,我对她让那个老女人敞开心扉的方式很欣赏。当詹金斯夫人和关怀同情她的人一起回忆过去时,她的痛苦得到了发泄,追忆往昔显然是治疗她的好办法。

我从农纳都修道院带来一个锡制浴盆,在炉子上烧了热水。詹金斯夫人本来对这一切感到害怕、抵触,但我说是伊万杰琳修女想让她洗澡,她听了马上不再紧张,反而咯咯咯笑,充满了期待。

市里给修女提供了波普拉济贫院管理委员会的记录。根据记录,1916年至1935年,詹金斯夫人是在济贫院里度过的。“这么久任何人都会发疯的。”伊万杰琳修女喃喃道。詹金斯夫人是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因为生活无以为继才进了济贫院。记录中将她标为“有劳动力的成人”。根据记录,詹金斯夫人于1935年离开了济贫院,离开时掌握了缝纫机技能,足以用来糊口,另外还有二十四英镑(约合现在人民币211元),这是她在济贫院十九年里积累的财富。记录里没再提过詹金斯夫人的孩子们。

另外的问题是脏、跳蚤和虱子。我的工作就是要给她洗澡。

济贫院的记录寥寥几句,不够翔实。其他细节则是詹金斯夫人和伊万杰琳修女聊天时告诉我们的。她波澜不惊地平铺直叙,东讲一点儿,西说一点儿,好像她的故事再普通不过了。我觉得那是因为她曾目睹和经历过太多磨难,以至于认定痛苦是命中注定的事,反而无法接受快乐的生活。

我们第一次为詹金斯夫人检查时,发现她的心脏情况相当不错。心绞痛是老年人的常见病,只要性格平和,保持温暖,好好休息,完全不用担心。詹金斯夫人最大的问题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状态不佳。她显然是个非常奇怪的老太婆,可她是疯子吗?她会伤害自己或他人吗?我们不知是否该让精神科医生给她瞧瞧,必须经过几星期观察才能作决定。

詹金斯夫人的家乡在米尔沃尔,她像很多女孩儿一样,十三岁时进工厂工作,十八岁嫁给了当地一个男孩。他们在贸易路一家裁缝店里租了两间房,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们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她年轻的丈夫有一天突然开始咳嗽,一直也不见好,六个月后竟然吐血了。“他越来越瘦。”詹金斯夫人轻描淡写道。三个月后他就死了。

“即使社会公益服务部的人明天有能耐把她弄到老人院去,我也不会同意的。那会杀了她。”

詹金斯夫人当时年富力强,还不到三十岁。她将之前租的两间房退掉,带着孩子住到小后屋去。她重新回到制裙厂上班,每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六点。她有个孩子刚三个月大,不过罗茜——她的大女儿已经十岁了,她离开学校帮忙照顾其他孩子。除工作之外,詹金斯夫人还在家做针线活,经常伴着烛光工作到深夜。罗茜也学会了缝纫,成了不错的缝纫女工,经常陪妈妈一起忙到深夜。算上用辛苦缝纫换来的额外收入,支付房租后,足以养活一家人。

炉子还能用,只是堵塞了,农纳都修道院超凡脱俗的锅炉工弗雷德清理并点燃了炉子。伊万杰琳修女决定让詹金斯夫人住在家里。

可灾难却降临到詹金斯夫人身上。工厂的机器没人看管,詹金斯夫人的袖子不幸被轮子夹住,将她的右胳膊拖进切刀下,机器停下时,她的右胳膊受了重伤,大出血,肌腱严重受损。幸运的是,她最终保住了胳膊。她给我们看了那道六英寸长的伤疤。因为没钱支付医疗费,撕裂的伤口和肌腱都没缝合,伤口虽然最终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猩红色宽宽的伤疤,看着让人触目惊心。因为肌腱受伤,她的右手看着略微萎缩。但是右手竟然还可以用,这简直是个奇迹。

屋顶的破洞仅靠一块防水帆布来修补,感觉好像不靠谱,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房子已经定下拆迁,之所以还屹立不倒主要是因为伦敦在战争中遭受轰炸,导致房屋紧张。但凡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人们就谢天谢地了。

詹金斯夫人瞧着那道伤疤,面无表情。“我们就是这么倒霉。”她说道。

我只听到“羞耻”、“卖淫”、“监狱”这几个词,还有对缺钱和没人理的抱怨,最终房东用厚厚的防水帆布盖住屋顶的破洞,然后用砖头进行了加固。詹金斯夫人对此甚为开心,她和艾薇修女坐在一起喝着浓甜茶,吃着B太太的自制蛋糕,时而微笑,时而咯咯笑。修女每次来看詹金斯夫人都会带不同的蛋糕。

一家人不得已搬出后屋,住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地下室临近水边,每当涨水水面上升时,水汽就会渗过砖墙,顺墙而下。就是这样一间根本不适合居住的房间,房东每周还要收取一先令的房租,可母亲已经丧失了劳动力,到哪里弄钱付房租?

“我不走。如果走,就是去警察局告你。现在给我出来,我们谈谈。”

她上街乞讨,被警察赶出了街,他们认为她是无业游民。詹金斯夫人用典当大衣的钱买了些火柴,在街上卖火柴。可卖火柴所挣的微薄收入不足以支付房租和养活孩子。

“你走开。”

渐渐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典当了:家具、锅碗瓢盆、杯子碟子、衣服、床单,最终连床也卖了。她用橘子箱在潮湿的地板上搭了一个平台,一家人就睡在这个平台上。最终他们连毯子也没保住,妈妈和孩子们每晚就靠互相依偎取暖。

伊万杰琳修女要求对方出来当面谈。

她向济贫管理委员会申请济贫院外救济,可负责人说一看她就是好逸恶劳、不务正业的人,詹金斯夫人告诉他们工厂发生的惨剧,给他们看了她的右胳膊、据理力争时,他们告诉她不要胡搅蛮缠,否则会对她自己不利。经过讨论,他们提议将她的两个孩子送到济贫院去,詹金斯夫人拒绝了,带着六个孩子又回到了地下室。

她咣咣咣大力敲了几下门,门闪开一条缝,里面人问道:“你要干什么?”

没有灯照明、取暖,长年潮湿发霉的居住环境,再加上天天食不果腹,孩子们一个个看起来都病恹恹的。一家人在母亲无法工作的情况下,又苦苦挣扎了半年。詹金斯夫人把她的头发和牙齿都卖了,可依然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孩子们整日无精打采,身体也停止了发育。她将此称为“蔫烧”。

最令人欣喜的是屋顶的漏洞终于补上了,这是伊万杰琳修女单枪匹马与房东理论争取来的。我陪着她走到摇摇欲坠的楼梯下,她要去二楼找房东。如果说伊万杰琳修女庞大的身形把楼梯压塌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我提醒了她,修女瞥了我一眼,大步径直上楼去了,她要让房东见识一下上帝的愤怒。

当她的一个孩子夭折,她没钱埋葬孩子,只能将孩子放进橘子箱,里面放上石头,然后放进河里。

听到有人敲大门,老妇人抬头,大喊问道。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可那个“罗茜”进了别的房间。詹金斯夫人的居住环境很快得到了改善。社会公益服务部的人被找来打扫了卫生。那把旧扶手椅也扔了,上面都是跳蚤,换成别人捐赠的扶手椅。床也搬了进来,可詹金斯夫人只习惯睡扶手椅,怎么劝也没用,所以床就成了猫的窝。伊万杰琳修女对此不满,说新政府一定是钱比脑子多,竟然给猫提供公益服务。

那天深夜,当她鬼鬼祟祟将孩子放进河里的那一刻,她终于被命运打败了,意识到再继续下去等待孩子们的只有死亡。她和孩子别无选择,只有去济贫院。

“罗茜?是你吗,罗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