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熟睡的姑娘醒了。别人称呼她为多洛蕾丝,她大约二十岁,是个乐观、身材丰满的乡下姑娘,从小就卖淫,所以只能以此为生。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瞧见玛丽,“新来的?”女孩儿问道。
下午两点左右,玛丽被动静吵醒了。阁楼里的女孩儿大多出去了。她站起身,可别人告诉她留在阁楼里。整个下午她都待在闷热的阁楼里,听着昨晚那个跳舞的女孩儿响亮的呼噜声。阁楼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她靠想扎吉尔打发了下午的时间。
玛丽点点头。
玛丽坐在角楼里。她从小过惯了苦日子,从搬到都柏林之后,就只能在贫民窟临时住所或室外过夜,所以对这种环境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或不满。阁楼里很热,玛丽很快就睡着了。
“可怜的小家伙,”多洛蕾丝道,“没关系,你会习惯的。等习惯了就好了。你需要的就是掌握一个小花招,像我一样。我是个脱衣舞娘,但不是普通的那种。我是表演艺术家。”多洛蕾丝说“表演艺术家”这几个字时透着无上骄傲。
格洛丽亚道:“你在这儿待着。一会儿来找你。”
“走吧,最好别等格洛丽亚上来。你需要一条干净裤子,给,穿我的。你还需要化点妆。我来帮你。”
玛丽被带到楼上,经过昨晚与扎吉尔共度春宵的黄金房,来到楼顶。阁楼里大概有二十个女孩儿,或躺在地板上,或躺在上下铺上,大多正在熟睡。
多洛蕾丝一边打扮,一边嘴里说个不停,打理过自己的头发之后,又帮玛丽弄了头发,给两人都化了妆。玛丽喜欢这个女孩儿。她那股乐天的快活劲很有感染力。
咖啡馆所在的旧楼前为店面,后为院子,地下室有两间房,楼上还有大约八间房。所有房间都用薄木板相隔,分成三到四间小单间。每个单间放有一张窄床,最多的放了四到六张上下铺。床上只有灰色脏兮兮的前军用毯子当被子。
“好了,你看上去可爱极了。”
男人对格洛丽亚道:“交给你了。”然后离开了咖啡馆。
事实上,玛丽的样子看着很奇怪,可她自己看不出,她瞧着镜子里涂脂抹粉的脸心情激动。
玛丽不敢不听,回来站在男人面前,浑身发抖。男人嘴里嘬着烟,一双凶狠的黑眼睛瞪着玛丽。他伸出短而粗的手,抓住玛丽的肩膀,把她的头推向一侧,说道:“听我的话,就是好女孩儿。我会照顾你。如果不听话……”他就此打住没继续说,而是噘着嘴,举起吓人的拳头在玛丽面前晃了晃。
“扎吉尔今晚会在吗?”玛丽问道。
“给我回来!”叔叔吼道。
“在,你会看到他的,别担心。”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咖啡馆。男人身材敦实,大肚子耷拉在裤带之外。脚上趿拉着脏拖鞋,两只胳膊上满是文身。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玛丽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一个人偷偷溜到了院子里。这个男人就是叔叔。
玛丽欣喜若狂地跟着多洛蕾丝下到咖啡馆里,多洛蕾丝要准备晚上的表演。
格洛丽亚哈哈大笑,“你就别想再见到了。”她如此说道。玛丽确实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网兜。
她们来到大桌子旁,桌旁已经坐了几个女孩儿。扎吉尔正坐在角桌,玛丽芳心乱跳。她刚向扎吉尔迈了一步,可扎吉尔默不作声地挥手让她回去,玛丽悲伤地和其他女孩儿坐在一起。她们不怎么说话,都瞪着她。其中有一两个女孩儿对她浅浅一笑,剩下的则显然一脸不悦。一个凶巴巴、一脸不屑的女孩儿说道:“瞧瞧她。扎吉尔的新人。她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们很快就会让她知道自己是谁。等着瞧,玛丽!玛丽,还以为自己有多美丽。”
玛丽觉得自己身上很脏。最后一次洗澡还是在卡兹河那里,而且几天没有换过衣服了。她走进厨房,用冷水洗了脸和胳膊,接着洗了脚和腿,洗完后觉得舒服多了。她试着回忆自己的网兜到哪儿去了,那里装着她干净的裤子。她想起昨天晚上是扎吉尔拿着网兜,此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问格洛丽亚,扎吉尔可能把网兜放哪儿了。
玛丽告诉我,她不喜欢这种生活,想离开。
除了用手,没别的办法把那些脏东西扔到废墟去。玛丽不喜欢这样,可又别无选择。她跑了四趟才把脏东西扔干净。
“可为什么没走呢?”我不解道。
“扔到格雷西斯巷子的废墟去。我告诉你在哪儿。”
“因为扎吉尔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能让我离开他。”
玛丽开心得脸色一亮。让扎吉尔开心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指着角落里堆成堆的污物,胆怯地问道:“那些东西怎么办?”
我猜这正是扎吉尔控制大多数女孩儿的伎俩。
格洛丽亚出来,默默四处瞧了瞧,把烟从嘴上拿下来。“你做得不错,玛丽。扎吉尔会开心的。叔叔也会的。”
我说道:“如果你早知道他会把你推进这样的生活里,你会离开吗?”
玛丽惊恐地瞧着这一切,担心后背又挨踢,所以马上干了起来。院子里有个扫把,她把所有能扫起来的东西扫到角楼里推成一堆。接着提了一桶水,将院子里洒满水。这招貌似很见效,于是她又如法炮制,继续洒了几桶水。
玛丽想想,道:“一开始,我觉得不会。直到我瞧见他又带了几个年轻姑娘到咖啡馆,和她们坐在角落里时,我才明白他当时说他是‘买肉的’这句话的含义。我想跑过去,警告那些姑娘,可我不敢,而且那也没什么用。”
玛丽走进院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昨晚可能有一百多人用过卫生间,每天晚上都如此,这么多年卫生间从没有好好打扫过。大多数男人就在卫生间附近就地小便,这里的鹅卵石小路永远又湿又滑。卫生间没有卫生纸,撕开的报纸到处都是,还有人吐了。此刻正值夏日清晨,院子里臭气冲天。女孩儿们也只能使用这个卫生间,院子里没有垃圾桶,用过的卫生巾四处可见。
那天晚上玛丽第一次接客。她被标价为处女进行公开竞价,出价最高者先得,后面还排着八个男人。第二天,扎吉尔搂着玛丽,说他对玛丽很满意。瞧着扎吉尔的笑容,玛丽的心又软了。
“厕所,蠢货!”
扎吉尔赏赐的笑容和其他恩惠支撑着玛丽,如此几个月过去了。
玛丽一脸迷茫。
第一周,咖啡馆为她安排客人,都是来咖啡馆的人,他们把钱付给叔叔。她恨做这种事,觉得这些男人恶心,可正如多洛蕾丝和其他很多女孩儿说的:“你会习惯的。”
“做得好多了,”格洛丽亚道,“现在去打扫外面。”
然而,当她被推上街,命令她自己找客人时,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
咖啡馆里没有扫把,但有湿拖布。玛丽用拖布把地板擦了一遍,事实上只是把尘土推到一边。
“我每天必须挣一英镑,”玛丽道,“不然,叔叔就会打我的脸,或者把我打倒,踢我。一开始,我收费两先令(十便士),可做这行的女孩儿太多了,她们只收六便士或一先令,没有办法,我也只能降价。我有时带男人回咖啡馆,有时就在巷子或门廊里靠着墙,任何地方都行——甚至是在废墟里。我恨我自己。女孩儿们为地盘争斗,男人也是。如果一个女孩儿试图跳槽,可能会被割断喉咙。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多血腥暴力。”
“洗完了把地板扫了!”格洛丽亚大喊道。
“我成天在外面揽客。早上睡一会儿,下午必须出去,直到第二天凌晨五六点才回来。我几乎吃不到什么,除了幸运时能吃到咖啡馆里的薯条。我恨这种事,可又停不下来。我太脏了,我太坏了,我……”
玛丽马上干了起来。她记得扎吉尔说过打扫咖啡馆的事,她四处跑着把脏玻璃杯、马克杯、痰盂和一些脏盘子收集起来,然后带着它们快步进了肮脏的厨房,来到油乎乎的水池旁。厨房里的水龙头只有冷水,玛丽尽可能将它们洗干净,然后用一块脏兮兮的旧床单擦干。与此同时,格洛丽亚正把椅子放在桌子上。
我打断她,不想她继续贬低自己。“可你最后离开了。是什么让你这么做的?”
“快打扫,你这个懒贱货,别干瞧着不干活!”
“是孩子,”玛丽平静道,“还有内莉。我喜欢内莉,”她继续道,“她是唯一对所有人都友好的女孩儿。她从不和别人争吵,也不动坏心眼。她来自格拉斯哥市的孤儿院,没见过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她一直很孤单,我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她内心里总想交朋友。她比我大两岁。”
玛丽不知道怎么打扫,她瞧着一片狼藉宽阔的咖啡馆,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做起。在家乡爱尔兰,打扫卫生很简单——只需打扫一张床、一个垫子和一条长凳,仅此而已。相比之下,咖啡馆真是太大了。她正困惑地四处张望,瘦小的后背上突然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飞出去一两米远。
接着,玛丽向我讲述了一个可怕的真实故事。
扎吉尔早上八点离开时,把玛丽交给了格洛丽亚,一个大约五十岁、冷冰冰的老妓女,她只偶尔干活,主要工作是监工,保证女孩儿们正常工作。她瞧着玛丽,面无表情道:“你听到他的话了。你必须听我的话。你最好在叔叔下楼前去把咖啡馆和厨房打扫干净。”
“格洛丽亚发现内莉怀孕了。这种事发生过,其他女孩儿怀孕后堕胎了,但我没参与,因为我和她们不是朋友。格洛丽亚做了安排,来了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可女孩儿们说这种事她总做。那天早上,我回来正在睡觉,突然听见可怕的叫声,我立刻听出那是内莉的声音。我跑到楼下,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她。她正躺在床上尖叫,格洛丽亚和另外两个女孩儿把她的腿分开,那个女人拿着好像衣针的东西伸进她体内。我冲进去抱住内莉,让她们住手。她们当然不会听我的。我也无法止住内莉的疼痛,所以只能紧紧抱住她。”
扎吉尔离开玛丽时告诉她:“乖乖的,只要你听叔叔的话,我就会开心。”这句承诺支撑着玛丽熬过了几个月。只要能瞧见扎吉尔的笑容,她愿意做任何事。
我让玛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内莉的事。
皮条客和妓女的关系亦是如此。皮条客对待女孩儿就像养狗,甚至更糟。狗必须要花钱购买或繁殖,通常会受到很好照顾。狗是价格昂贵的资产,一条名贵狗丢失算得上大事了。可从事皮肉生意的女孩儿却根本无人在乎。她们不像狗或奴隶,皮条客不需要在她们身上花钱,可过的却是奴隶一样的生活,一切听凭主人的意愿或取决于主人异想天开的念头。大多数女孩儿走上这条路都是自愿的。起初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等不久之后醒悟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她们已经掉入圈套里,无法回头了。
“太可怕了。那个女人继续捅着刮着,突然鲜血四溅。床上、地板上,还有那个女人身上都是血。女人说她已经好了,让她卧床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她们收拾了屋子,把东西扔到废墟里,我留下来陪内莉。她面如白纸,依然疼得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陪着她,给她喂水,尽量让她感觉舒服一些。格洛丽亚时不时来看看,她让我晚上陪着内莉,不用出去接客了。”
饲养工作犬,如牧羊犬、看门狗、警犬或者雪橇犬的人之间有个谚语:不要对狗心存仁慈,否则它不会替你干活。
玛丽哭了起来。
对于当地人的敢怒不敢言我十分理解,因为但凡影响咖啡馆收入的行为都会遭遇不幸。勇敢站出来,结果就是挨刀子或被打。我庆幸自己去桑德斯街是在白天。脏脏的窗户里是一张张女孩儿涂脂抹粉的脸,她们倚在窗户旁任男人挑选。桑德斯街直通贸易路,所以有男人不断向这边窥探,然后进入桑德斯街。这些房子过去曾是漂亮的连栋房,住着正经人家,孩子在这条街上玩耍,可不过十年、十五年,已沦为现在这个样子。我去的那天,这条街瞧着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情景。靠在窗旁的女孩儿们当然不会骚扰我,可附近有很多相貌凶恶的大个子男子瞪着我,像在对我说“滚出这里”。斯特普尼人真的还住在这里吗?显然是的。我瞧见两三户小房子,门阶被细心打扫过,窗户明净,挂着网眼窗帘。我还瞧见一位老妇人贴着墙慢慢踱到家门口,警惕地四下瞧瞧,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闪进屋后立刻把门关上。随即我听到两道门栓插上的声音。
“内莉时而清醒知道我是谁,时而糊涂。浑身烫得像火烧,我用冷水给她擦身子,可没有用。她一直在流血,床垫都被血浸湿了。我从早到晚陪着她,她一直疼。第二天早上,她死在了我怀里。”
伦敦东区一直都有妓院。这里是码头区,肯定会有,不然还能怎样?伦敦东区人也一直对此采取隐忍的态度。可当斯特普尼区这片小地方一夜之间涌出几千家妓院时,当地人的生活变得再也无法容忍了。
玛丽陷入了沉默,然后怨恨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内莉的尸体的。没有葬礼,也没有警察来。我猜他们只是把她扔掉了,谁也没告诉。”
斯特普尼区成了妓院——男妓和妓女的地盘,那些顶无片瓦的大楼目睹着这片地区肮脏丑恶的人肉生意。凯布尔街越臭名远扬,蜂拥至此的人越多,从而令这种丑恶的生意能维持运转下去。当地人对此束手无策。电唱机震耳欲聋的噪音湮灭了他们的呼吁。人们告诉我,斯特普尼区的住户都对此敢怒不敢言,他们仿佛生活在地狱之中。
我沉思着,扔掉一具尸体真的可能吗?如果女孩儿没有亲人朋友,即使消失了,谁又会在意呢?咖啡馆的女孩儿知道她,可她们都惧怕那位叔叔,谁也不敢说什么。如果格洛丽亚或堕胎的女人被捕,也许会以谋杀至少以过失杀人罪被起诉,所以说应该有人在保护他们。我确信还有很多妓女也消失了,而且没人怀念她们,因为她们通常是无家可归、没人要的女孩儿。
学校对面的格雷西斯巷是轰炸后留下的废墟,每天晚上咖啡馆的人向里面丢各种垃圾。垃圾从来没人打扫,也没有焚烧,所以越堆越多,臭气熏天。我无法从这条巷子经过,离它还有四十多米就已经受不了那股恶臭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走过格雷西斯巷,据说有几户人家依然生活在巷子里。
几个月后,玛丽发现自己也怀孕了,害怕的她一直瞒着没说。她继续出去招揽客人,尽管多数时候身体感觉不舒服。她告诉我她想跑,可太害怕不敢离开。起初她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孩子在肚子里突然动了,一股母爱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这之后的某天,当她在阁楼里穿衣时,一个女孩儿突然大喊:“瞧,玛丽怀孕了。”
韦尔克洛斯广场(现已拆除)有个小学,后院与凯布尔街相邻。有人告诉我每天有各种淫秽杂物扔过围栏丢到学校院子里,于是我和学校看门人谈起了这件事。看门人是在斯特普尼区土生土长、活泼开朗的伦敦东区人,谈到这个话题时一脸铁青。他告诉我,他每天早上在孩子们上学前打扫卫生:各种色情物、从栏杆外扔进操场的浸着血和酒的床垫、厕所毛巾、内裤、带有血渍的床单、避孕套、酒瓶子、注射器——几乎什么都有。看门人说每天早上他要把这些垃圾烧掉。
这件事再也瞒不下去了。
很多大楼显然连屋顶也没有。圣保罗教堂的教区牧师乔神父告诉我,他知道有户十二口之家住在楼上的三间房里,只能靠防水帆布遮风挡雨。多数顶楼的屋顶都空空如也,下面没有塌的楼层因为有屋顶所以挤满了人。
玛丽惊慌失措,决定必须逃走。她说:“我不在乎他们是否杀了我,但我不能让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从定下拆迁开始,近二十年过去了,这里的房子依然没拆,还住着人。住户除了少数无法离开的家庭和老人之外,大多数都是妓女、无家可归的移民、酗酒者或酒精中毒的人和吸毒者。这里没有卖食物或家用百货的商店,商店都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了,实际上就是妓院。我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商店就是烟草店。
当天晚上,她接了客人上楼,发现“黄金房”的房门开着。她让男人在隔间里脱衣服,自己偷偷溜进“黄金房”。房间桌子上放着很多钱,她拿了五英镑,跑出咖啡馆,在大街上一路狂奔。
在农纳都修道院工作期间,我曾去过斯特普尼区很多次,四处观瞧,那情景真是触目惊心。真想不到贫民窟的环境竟能够恶劣到这种程度。在波普拉区,人们虽然生活贫困、房屋破烂、人满为患,可人人精神抖擞,邻里和睦,见了护士大声打招呼:“你好,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斯特普尼区距波普拉区不过五公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这里根本没人理我。我走过凯布尔街、格雷西斯巷、码头街、桑德斯街、后房巷和雷曼街,街道的景象令人心惊肉跳。女孩儿们在门廊里晃荡,男人们来来去去,经常成群结伙,在咖啡馆门口无所事事地抽烟、嚼烟草、随地吐痰。我不想被人搭讪,每次总穿上全套护士制服,我知道他们在盯着我,而且对我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