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呼叫助产士 > 十六 玛丽

十六 玛丽

星期一晚上大约七点,玛丽抵达了利物浦码头。眼前的一切与她的期望相差甚大。事实上,利物浦码头和都柏林码头看过去几乎一样,不过更大而已。玛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询问伦敦在哪里,答案是近五百公里之外。

“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对爱尔兰说再见时,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我父亲的在天之灵祈祷,请求圣母马利亚照顾我可怜的妈妈和我的兄弟姐妹。”

“五百公里?”玛丽道,“我听了差点晕过去。我还以为伦敦就在眼前呢。你看我有多傻?”

在户外又睡了一晚上之后,玛丽用几乎所有的钱买了张单程船票,身上就只剩下几先令。

玛丽在外面又睡了一夜,找些喂海鸥的面包充饥。面包已经过期而且很脏,但起码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待早上太阳升起,玛丽又恢复了精神,年轻的乐观精神再次点燃,她向人打听如果身无分文怎么去伦敦。有人告诉她现在百分之九十五的送货卡车都是去伦敦的,她可以试试运气,看卡车司机是否愿意带上她。

“我整个星期天都在码头四处闲逛。码头很美,有大船,水哗哗响,还有海鸥在大叫。我对要去伦敦兴奋不已,甚至都忘了饥饿。”

“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告诉她的人如此说道。

那时有许多货船每天从都柏林开往利物浦,但她必须等到周一才能买到船票。

根据我的经验,此话不假。大约十七岁,我就已经搭顺风车走遍英国和威尔士了,经常站在路边大拇指向下拦长途货车,搭顺风车安全抵达目的地。我经常一个人出行。我知道,大家都说卡车司机愿意捎女孩儿一程只为一个原因,但我没碰到那种情况。我遇到的卡车司机都是不喝酒、辛勤工作的男人,他们熟悉道路,要按时抵达送货。另外,他们都隶属某家公司,做了坏事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到时候知道的不仅仅是公司老板,还有他们家里的老婆。

玛丽从不花钱买吃的,尽量向工厂其他女孩儿讨吃的,第三周结束时,她领了工资离开,声称不再回来了。

玛丽也找到了她的卡车司机,她对我说:“他是个大好人。路途遥远,我们聊了一路。我给他唱小时候父亲教给我的歌曲,他夸我声音动听。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我父亲。你知道吗,他甚至带我去路边的咖啡馆,给我买饭,还不要我付钱。他说‘你留着吧,姑娘,我觉得你会需要它们的’。那时我心里想,如果英国人都像他这样,我会喜欢英国的。”玛丽停下来,低头瞧着自己的盘子,声音突然小得像蚊子:“他是我在这个国家见过的最后一个好男人。”

“我像老鼠一样安静,像幽灵一样隐秘,没人发现我睡在那里,甚至守夜人夜里巡逻也没发现我,不然我就被扔出去了。”她顽皮地笑道。

我们两人半晌谁也没说话。我不是喜欢打探别人私事的人,所以不想强迫她,于是我说道:“再来个冰激凌吗?我相信你还能再吃一个。我也不介意再来杯咖啡,如果你能付得起的话。”

玛丽来到码头,询问了去英国的路费,那相当于她三周的工资,于是她继续在工厂工作,晚上在储藏间睡觉。

玛丽哈哈一笑,道:“一百杯咖啡我都买得起。”

玛丽在都柏林的大街上睡了几晚,所有家当放在网兜里,她正惦记着伦敦。玛丽说道:“你知道狄克·惠廷顿和他的黑猫的故事吗?我妈妈过去常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我总觉得伦敦是个美丽的地方。”

店家把点的东西拿给我们,说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他准备打烊,问能否现在付款。不过店午夜才关门,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他是个大块头儿。我从没见他清醒过。我毫无反抗之力,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不断地扑向我,直到我都习以为常了。但当他开始随手拿东西打我和我妈妈时,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我妈妈似乎对被痛打毫不在意,她醉得太厉害,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可我不是。我觉得他会杀了我。”

算上咖啡,共计两先令九便士。相当于现在的十二便士。我站起身,华丽地掏出五英镑钞票。

我打了个哆嗦。我曾听关爱儿童办公室的人说过,母亲再嫁通常意味着给孩子判了死刑。

店家吓了一跳,吐着气道:“喔,没有零钱吗?这么大的票谁能找开?”

“他们被带走也许是好事,因为我有两个小妹妹,我不想她们像我一样。”

我态度强硬道:“抱歉,没有零钱。有的话早就给你了。我朋友身上没有钱。如果你找不开的话,那就只能算我们白吃了。”

女老师向上报告,说玛丽家的三个小孩子旷课,回校时饿得半死,而且半裸。孩子们从母亲身边被带走,送进了孤儿院。母亲似乎根本没注意孩子不见了,她又找了一个男人。

我折起钞票放回手包。这招果然有用。店家道:“好的,好的。大小姐。我给你找去。”

“起初,她只喝点吉尼斯黑啤酒。‘喝了觉得好受些。’母亲这样说。然后开始喝能搞到的所有烈性发酵的黑啤酒。接着就是喝磨刀匠私酿的威士忌。我不知道她现在喝什么,很可能是烈酒和酒精。”

他先在收银台翻了翻,然后无奈地去店后面开保险箱。嘴里嘀咕着回到桌前,找给我四英镑十七先令和三便士,我把五英镑递给他。

玛丽声音突然升高,犹如管弦乐中的双簧管,发出悲伤哀怨的哭泣声。

玛丽瞧着,嘴里咯咯笑,像学校里的小女生。我对她眨眨眼,将找的零钱放进我包里。她还是那么信任我,不怕我起身带着她的钱跑了。

“我那可怜的母亲!我恨她对我们做的事,可我又真的恨不起来。她永远也忘不了家乡的群山、广阔的天空、杓鹬和云雀的叫声、大海和夜里的静谧。”

天色已晚。今天虽然没有夜班,可白天辛苦了一天,明早八点还要上班,而且肯定又是忙碌的一天。我本想说:“瞧,我现在得走了。”可心里放不下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子,话到嘴边,变成:“你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打算吗?”

若不是因为母亲,两人辛苦劳动所得也许足以维持家庭生计。

玛丽摇摇头。

玛丽是五个幸存孩子中的老大,八个哥哥姐姐不幸地没能活下来。父亲是农场工人,也挖泥炭。他们住在一个被玛丽称为希林的地方。母亲为“大户人家”洗衣服,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十四岁时,父亲在西爱尔兰的冬天死于肺炎,玛丽一家从此没了主心骨。他们住的地方附属于父亲租种的土地,因为家里儿子尚小,无人接替父亲的工作,一家人被赶了出来,从此搬到了都柏林。玛丽的母亲,一个乡下女子,从未踏出过她所长大的群山和草地,几乎无法应对外面的世界。他们寄宿在出租房里,一开始玛丽的母亲给人洗衣服,或者说试着接洗衣服的活,可穷人太多,再加上来自同样苦命女人的竞争,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付不起房租,一家人再次被赶了出来。玛丽在工厂里找到了工作,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报酬只是微薄的工资。她十三岁的哥哥米克,离开学校,谎报年龄在皮革厂上班。两人其实都是奴隶童工。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女孩儿神情略微放松,似乎想说了。我给她要了苹果派和冰激凌。凭着女孩儿东讲一点,西讲一点,我渐渐拼凑出玛丽的故事。她轻快活泼的声音令人着迷,我甚至愿意听她说上一整夜,不管她是给我念洗衣单,还是讲述那几代不变的悲惨故事。

“我不知道。”

我继续追问,女孩儿却再也不回答,于是我换了个问题:“你怎么来伦敦的,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你做了分娩登记吗?”

“我没法回家,不可能。”女孩儿道。

她没说话,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你必须回家,”我说道,“伦敦是个可怕的大地方。你在这儿没法独自抚养孩子。你需要你妈妈帮你。你必须把这事告诉她。她会理解的。妈妈永远不会让女儿失望,是不是?”

“我哪儿也没登记。”她答道。

“我不知道。”

我不禁担心起来。她的肚子看上去大约有六个月的身孕,如果之前一直吃不饱,肚子里的宝宝会很小,那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生了。于是,我说道:“玛丽,你必须去登记。你的医生是谁?”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道。

“我没有医生。”

女孩儿摇摇头。

“那你在哪儿住?”

见她面色稍缓,我又问道:“你妈妈知道吗?”

玛丽没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她依然不作声,而且面露愠色,警惕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若不是我包里装着那四英镑十七先令和三便士,她可能就起身离开了。

“听着,我是个助产士。这种事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不过,我觉得其他人还看不出来。”

“玛丽,你最好告诉我,因为你需要医生为胎儿做产前检查。我是名助产士,也许可以帮你安排。”

女孩儿漂亮的眼里闪过恐惧、愧疚和恨意,双唇紧闭不吭声。

玛丽双唇紧咬,盯着指甲瞧了瞧,道:“我一直住在凯布尔大街的满月咖啡馆。但我不能再回那儿了。”

“你妈妈知道你怀孕了吗?”

“为什么?”我问道,“因为你从那儿偷了五英镑?”

女孩儿摇摇头。

玛丽点点头。

“以前离开过家乡吗?”

“如果被发现,他们会杀了我。我确定,他们肯定有办法找到我,我会死在他们手上。”

“梅奥镇。”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已接受了这无可改变的命运。

“你打哪儿来?”我问道。

现在换作我不作声了。我清楚伦敦东区是个残酷的地方。之所以没见过它的丑陋,是因为大家尊敬我们,而且总的来说,我们接触的都是正派人家。可眼前这个女孩儿轻易就会被卷入暴力的旋涡,如果她偷了那些人的钱,这股旋涡就会将她吞噬。她可能有生命危险。那时我还对凯布尔大街上臭名昭著的咖啡馆一无所知。

女孩儿肚子已经垫了底,她抬头笑意盈盈地瞧着我。

我问道:“今晚你有地方睡吗?”

女孩儿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我抿着咖啡,瞧着她。这个女孩儿名叫玛丽,黄褐色头发,身材纤细,皮肤白皙,活脱脱一个爱尔兰美人。她或许是凯尔特王妃,或许是某个爱尔兰酒鬼工人的老婆,很难讲——但也许没多大区别,我心道。

玛丽摇摇头。

在咖啡馆里,我们点了牛排、两个鸡蛋、薯条和豌豆。女孩儿脱掉夹克,坐在桌旁。这时我才发现她怀孕了,可手上没有结婚戒指。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是非常丢脸的事,虽然已经没有二三十年前那样严重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女孩儿今后要有苦日子过了,我心中暗道。

我叹了一口气,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

女孩儿瞧了眼四周,一把将白色崭新的大票塞进我手里。她真容易轻信别人,我心中暗道。她害怕被别人看见,却不怕我揣着五英镑跑掉。

“走吧,我们去基督教女青年会瞧瞧,看看那儿还开门吗。天很晚了,我不确定那儿几点关门,但应该试一试。”

女孩儿脸上绽开了笑容。“钱你最好现在就拿着,那样就不会让人看见我给你钱了。”

我们谢过店家,离开咖啡馆。到了大街上,我把玛丽的钱还给她,我们步行了不到两公里来到基督教女青年会,原来那儿晚上十点就关门了。

“嗯,听着,我们现在到那个咖啡馆去,让你吃顿饭。我会用你的五英镑付账,那样大家就会认为钱是我的。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我此刻感觉筋疲力尽,高跟鞋简直要了我的命。回农纳都修道院还有两公里的路要走,明天还会是繁忙的一天。我心中埋怨自己不该惹上这个麻烦。在公交车站,我本该简单说一句“不,我破不开”,然后走开就好。

四十八个小时没吃饭,兜里却揣着五英镑。这正如爱丽丝对毛毛虫说的,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可瞧着站在紧闭大门外的玛丽,那个瘦小、柔弱、温顺的小姑娘,我又怎能忍心独自离去,把她一个人扔在街上呢,而且说不定有人正四处寻找要杀死她呢?她不见了,有谁会在意吗?碰上她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我心中暗道。当时我真想到了上帝,比你想象中更真实。

“今天没吃饭,昨天也没有。”

站在寒冷的夜里,玛丽瑟瑟发抖,她拉紧薄夹克的领口。我当时穿着暖和的驼绒大衣,大衣有个令我引以为傲的可拆卸的漂亮毛领,我卸下毛领,将它围在玛丽的细脖子上。她开心地叫了一声,把头缩在温暖的毛领里。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钱有可能是偷的。偷的东西不能出手就一文不值了。用英镑付款通常不会让人起疑,可这个女孩儿显然怕得都不敢试一试。不知为何我当时心中一动,突然问她:“你饿吗?”

“喔!真暖和。”玛丽笑道。

她鬼鬼祟祟道:“我不敢。怕被人记住说出去。他们会打我一顿,或杀了我。”

“来吧,”我说道,“你最好跟我走吧。”

“你怎么不去那家咖啡馆破钱?”

意大利著名画家,“文艺复兴后三杰”中最年轻的一位。代表作品有《西斯廷圣母》《雅典学派》等。

是她那绝望的叹息引得我多瞧了她一眼。她人又小又瘦,漂亮的鹅蛋脸,像极了拉斐尔时代之前油画里的人物。年龄说不准,十四岁到二十岁都有可能。没穿大衣,只穿着薄夹克,完全不足以抵挡今夜的寒冷。没穿长袜,也没戴手套,两只手瑟瑟发抖。瞧上去是个营养不良的穷女孩儿——却竟然有五英镑。

此处指《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

“不,破不开。”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此刻我满脑子都是音乐,正一遍一遍地重温刚才听过的乐曲,我可不想被这种不知所谓的人打扰。

狄克·惠廷顿(1350-1423),英国商人,曾三次担任伦敦市长。传说狄克·惠廷顿是个贫苦的孤儿,去伦敦是为了发财,因为他听说伦敦的马路都是黄金铺的。在伦敦,他找到一份工作,为一个富商的厨师做帮厨。商人有一艘货船要发往北非摩洛哥的柏柏里,他通知仆人们每人可拿出一件东西与他的货一并出售。狄克·惠廷顿除了一只猫一无所有,就把猫送去了。不久,商人的货船回来,迪克得知他的猫被摩尔王国的国王花大价钱买走了,因为这位统治者的领地北非正闹鼠灾,急需大量的猫灭鼠。靠这笔钱狄克·惠廷顿走上了致富路,最终担任了三任伦敦市长。

我吃了一惊。五英镑!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三先令撑过这周。这情景换作现在,就好比你在街上被人拦住,问你能否破开五百英镑一样。

基督教新教的社会活动组织。1855年创立于伦敦。创办初期主要是为了组织青年妇女参加宗教活动,为离家自立的职业妇女提供住处,救济贫困。后逐步成为培养妇女德行、进行广泛活动的社会机构。

她一定早已做好打算,当我在黑墙隧道中下车时选中了我。当时大约晚上十点半,我刚从新近开放的节日大厅剧院回来。或许我瞧上去比其他人时髦一点,所以她觉得我更像富人。于是走到我跟前,一张口,轻快活泼的爱尔兰口音,轻声问道:“你能帮我破开五英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