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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莫妮卡·琼修女

“又没人要你说,亲爱的。”莫妮卡·琼修女对着墙异常淡定道。

“要我说,你经常不留神溜出口的话可真太多了,亲爱的。”

朱丽恩修女插嘴道:“我在你碟子里还放了一些新鲜的胡萝卜。我知道你爱吃胡萝卜的。你知道今年青年俱乐部有七十二个年轻人参加了教区牧师的坚信礼吗?想想吧,这比其他工作更要让助理牧师忙上一阵子了。”

她掏出精致的绣花手帕,故意挡在鼻子上。伊万杰琳修女羞得面红耳赤。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感兴趣地嘀咕起来,赞叹着参加人数之多。我瞧见莫妮卡·琼修女用中指在盘子里拨弄着胡萝卜。她有着一双富有感染力的手,骨头和血管包裹在透明的皮肤之下。手指甲总是很长,因为她不愿意剪指甲,也拒绝别人给她剪。她的食指有个令人称奇的能力,手指下部保持笔直,第一个指关节竟然可以弯曲。我坐在桌旁默默瞧着,试着自己做,可是不行,做不到。莫妮卡·琼修女的指尖沾上了肉汤,她舔掉了。她似乎喜欢肉汤的味道,脸上神色稍有缓和。她又用手指去蘸肉汤,与此同时,大家的话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旧货拍卖上。

莫妮卡·琼修女面色由阴转晴,尖声道:“济慈,亲爱的,约翰·济慈!我们最伟大的诗人,当然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噢,我真该死,说什么露珠啊。一不留神就溜出了口。”

莫妮卡·琼修女拿起叉子,吃光了所有土豆和肉汤,但没动胡萝卜,然后发出一声终于吃完了的叹息,将碟子推开。她显然脑袋里正在想些什么,然后转身对着伊万杰琳修女大声但语调甜美地道:“亲爱的,你也许不喜欢济慈,但你喜欢利尔吗?”伊万杰琳修女瞧着莫妮卡·琼修女,一脸狐疑。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问题肯定有诈,可伊万杰琳修女既口拙,脑瓜也不灵光,是个实打实的实心眼,径直掉进了莫妮卡·琼修女设下的陷阱里。“你说谁?”

伊万杰琳修女停下吃饭,手里举着叉子,哼了一声:“怎么讲起露珠来啦?”

伊万杰琳修女千不该万不该说这句话。

“是的,亲爱的,我知道,不过来点土豆泥可没什么坏处。”

“我是说爱德华·利尔,亲爱的,我们最伟大的幽默画诗人。他的《猫头鹰和猫咪》,你知道的。我本以为你可能特别喜欢他那本《东和闪闪发光的鼻子》呢,亲爱的。”

“静静想想吧!生命转瞬即逝——不过是一滴易碎露珠所走的险径。”

听到这句恶毒的讽刺,大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伊万杰琳修女已经气得满脸涨红,双眼噙着泪花。有人赶紧打着圆场“请把盐递给我”,朱丽恩修女也马上接着问谁还需要来块排骨。莫妮卡·琼修女笑盈盈地瞟了伊万杰琳修女一眼,自言自语道:“哦,亲爱的,我们还是继续谈济慈和露珠吧。”她掏出手帕,像在自娱自乐,开始放声歌唱“铃儿叮咚响,猫咪掉井里”

莫妮卡·琼修女叹了一口气,仿佛全世界的不幸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伊万杰琳修女几乎要被气炸了,她咣的一声,向后推开椅子。“我好像听见电话铃响,我去接电话。”说完离开了餐厅。

“你要吃点土豆泥,亲爱的,喝点洋葱肉汤。我知道你特别喜欢B太太做的洋葱肉汤。你需要补充蛋白质,知道吗?”

餐厅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我瞥了眼朱丽恩修女,不知道她会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朱丽恩修女瞧上去非常恼火,可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莫妮卡·琼修女。其他修女个个低着头,坐立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盘子。莫妮卡·琼修女坐在那里,腰板挺直,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莫妮卡·琼修女今天的心情不好。因为牙齿的缘故,她吃不动排骨,也不喜欢肉馅,胃也无法消化卷心菜,所以她在等布丁上桌。

莫妮卡·琼修女让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智显然在衰退,但她的所作所为有几分要归咎于衰老,又有几分出于顽皮呢?对伊万杰琳修女毫无来由的挑衅显然早有预谋。她为何要这么做?过去五十年里,莫妮卡·琼修女为最贫穷的人所做出的无私奉献足以证明她的圣洁。可她却当着所有人,包括正端着布丁上桌的B太太的面,羞辱自己的修女姐妹。

午餐是一天之中大家聚会的场合。多数修道院要求吃饭时噤声,不过农纳都修道院允许聊天。大家站着等朱丽恩修女进来,等她做过饭前祷告后才就座。B太太推着小推车进来,一般由朱丽恩修女为大家分发食物,她身边跟着一个人端碟子。那天大家只是闲谈,聊了聊伯纳黛特修女母亲的身体情况,说今天喝茶时会有两位客人到访等。

朱丽恩修女起身接过盘子。她正需要利用分布丁这事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莫妮卡·琼修女也察觉到了大家的不满。往常第一个得到布丁的人肯定是她,可今天她是最后一个。她冷冷地坐着,假装没注意到这个变化。换作平时,她肯定一边抱怨,一边狼吐虎咽地吃掉布丁,然后再要一份,可今天没有。朱丽恩修女拿起最后一个碗,盛了些大米布丁,平静地说道:“请把这个递给莫妮卡·琼修女。”然后说:“我要去瞧瞧伊万杰琳修女。恕我失陪。伯纳黛特修女,一会儿你来做饭后祷告,好吗?”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莫妮卡·琼修女的类似事迹——她多年来无私地工作,以及她的奉献和牺牲精神。整个波普拉区的人都认识和爱戴她。据说修女出身于高贵的英国贵族家庭,19世纪80年代,她立志成为护士的决定令家族深感震惊。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女伯爵,母亲则继承了侯爵的爵位吗?她怎么可以这么做,令家族蒙羞?十年后,修女成为英国首批助产士中的一员,她的家族尽管对此不悦,也只能默认了。可当修女投身宗教,来到伦敦东区工作时,她的家族彻底和她断绝了关系。

朱丽恩修女站起身,默默做了祈祷,在胸口处画了个十字,然后离开了房间。

“她是个麻烦精,没错。可你又不能逢人便讲,她曾留在码头区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大饥荒,是不是?她为我们接生了成千上万的孩子。大轰炸时期,她没抛弃我们。她在防空掩体和教堂的地下室里接生,还曾经在轰炸后的废墟里接生。上帝保佑她。既然她想吃酥蛋糕,我就给她留着。”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今天的西梅有点老,晚上出去探视是否会下雨,所有人都有些许不自在,如释重负一般地吃完了饭。莫妮卡·琼修女高贵地抬起头,站起身,一边念着祷告,一边优雅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B太太怜爱地替修女打开门,她飞快走出了厨房。

可怜的伊万杰琳修女。她不是坏人,当然也不应该受到莫妮卡·琼修女这般的折磨。诚然,她鼻子确实有一点红,但用“闪闪发光”来描述真是太夸大其词,太充满想象力了。伊万杰琳修女走起路来脚步笨拙沉重,这个词同样适用于形容她的身材和脑筋。她那一双平足走起路来咣咣作响。她只会将东西从桌上碰掉,而不是放在桌上;扑通一声屁股陷进椅子,而不是坐进椅子。我曾瞧见莫妮卡·琼修女噘着嘴,不满地瞧着伊万杰琳修女的这些举动,一瞧见那双大脚走过来,她马上拉起自己的裙子。如此轻盈、讲究,一举一动充满优雅的莫妮卡·琼修女似乎无法容忍别人身体上的缺陷,还称伊万杰琳修女为洗衣妇或屠夫的老婆。

“我必须去晨祷。你可以洗碗了。噢,随着天体的移动,天堂充满了光明,细微的沙粒散落于星辰之间。凤凰于涅槃中重生,谷神星正在哭泣……记得给我留点酥蛋糕。”

论聪明,伊万杰琳修女更不是莫妮卡·琼修女的对手。伊万杰琳修女脑瓜不灵光,爱钻牛角尖,她只关心日常事务。作为助产士,她细心,吃苦耐劳;而作为修女,则虔诚,淳厚朴实。我甚至怀疑她这一辈子是否曾有过自己的想法。莫妮卡·琼修女则心思敏捷,聪明睿智,她的思绪可以从基督教跳到天文学,再跳到占星术,然后再跳到神话,最后再经过正在衰老的大脑混合,以诗歌和散文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对伊万杰琳修女来说无异于听天书。她听了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或是用哼一声来表达对听不懂的东西的不屑,然后步履沉重地离开。

话音未落,铃就响了。莫妮卡·琼修女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眨眨眼。

毫无疑问,伊万杰琳修女生来就要面对自己人生的苦难,而莫妮卡·琼修女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大磨难。莫妮卡·琼修女会咯咯笑着,边眨眼睛,边开心跺脚,狡黠地说:“我还以为是打雷了——哦,不是,是你走过来了,亲爱的。今天的天气让人心惊,是不是,亲爱的?”

B太太走到水池旁,拿了一块湿毛巾。“好了,修女,你把自己的衣服上弄得到处都是,头巾上也有一点。擦擦手,好姑娘。你可不能这个样子去晨祷,是不是?铃马上就要响了。”

伊万杰琳修女只能咬牙切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她也曾经试图反抗过,可从未占过上风。但凡她有一丝幽默感,完全可以用笑声化解尴尬——可无论多么有趣的事发生,伊万杰琳修女的笑声总慢半拍。她要先瞧瞧其他人,确定真的好笑之后,才会和大家一起笑。这点自然也难逃莫妮卡·琼修女的法眼。“铃儿叮当响,星星笑哈哈。小天使拍翅膀,笑得好齐整。伊万杰琳修女是个小天使,听到她哈哈笑,好动的宇宙一愣,傻掉了。是不是,亲爱的?”

莫妮卡·琼修女一下子扑到碗上,用大木勺刮碗,嘴里嘟囔有声,喜滋滋地舔着木勺的两侧,好像两周没吃过饭似的。

可怜的伊万杰琳修女只能一脸严肃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修女走进厨房,B太太回头,道:“你好,莫妮卡·琼修女。你来早了。它们还没好。但我留了一份餐给你,如果你想吃的话。”

“哈,真是如此之远,遥不可及,那永恒的恒星,成功的硕果和不再绝望的喜悦。”

她一跃而起,挺胸抬头,步履轻盈地向厨房走去。

朱丽恩修女想方设法维持两位修女间的和平,却并不太奏效。面对这样一个精神恍惚、年逾九十的老人,你要如何训斥?而且这么做有用吗?我确定朱丽恩修女一定像我一样感到困惑,不清楚莫妮卡·琼修女的行为有多少是老糊涂而为,又有多少是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对于这个问题,朱丽恩修女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因为不管怎样,莫妮卡·琼修女的理智稍纵即逝,还没等朱丽恩修女采取措施,她就又变得糊里糊涂了。所以伊万杰琳修女的痛苦还会继续下去。

我更想继续听她讲话,可知道一旦她的思维被打断,就接不上了——比如,此时此刻——莫妮卡·琼修女已经彻底被蛋糕的味道迷住了。她赞许地笑道:“闻着像是B太太的蜂蜜蛋糕。好了,走吧,别干坐着了。”

进入修道院,安贫乐道,守身如玉,侍奉上帝,能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可以说非常难。而日升月落,每天与修女们一同生活,这种生活本身则更难。

“我觉得那是B太太受到神的感召,正在做蛋糕。一切都应以神的旨意为主。我们该去瞧瞧,你说呢?”

太阳系中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位于小行星带的矮行星。由意大利天文学家皮亚齐发现,并于1801年1月1日公布。

“没有。你闻到啦?”

出自英国著名诗人济慈的长诗《睡与诗》。

“这是宇宙,这是临界点,平行宇宙平移到消失点的中心。你见过云朵像行星一样穿越、飘浮和翻滚吗?于是我们看到上帝来了,他破洞而出。我就是刺穿他眉宇的荆棘。你闻到煳味了吗,亲爱的?”

约翰·济慈,18世纪末出生于伦敦,英国杰出诗人之一,与雪莱、拜伦齐名,是浪漫派的主要成员。

我痴痴地坐在她脚边,摇摇头,不敢接话,生怕一出声就打断她奇妙的思维。

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

“熠熠发光的各种疑惑,无穷无尽的答案,人类的思想飞船停泊在以太层。外太空的黑暗是一只头尾相衔的巨龙,你知道吗?”

爱德华·利尔(1812-1888),英国著名幽默漫画家。他画的鸟曾集册出版,但他主要以写五行打油诗闻名。

我可以一整天听她这样讲话——喜欢她拿腔拿调的动听的声音、挥舞的双手、耷拉的上眼皮、俏皮立起的双眉、长脖子转动时头巾上摇摆的坠子。她已经九十多岁了,脑袋有些糊涂,可我却被她彻底迷住了。

爱德华·利尔画的一本漫画书,东为故事中的人物名字。

“光明为高——生命居于光之下——光汇成生命。炽热之光闪耀的那一刻,美梦成真,恩赐天成。”

一首著名英语儿歌,嘲笑伊万杰琳修女是掉在井里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