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呼叫助产士 > 十一 圣诞宝宝

十一 圣诞宝宝

贝蒂的妈妈与女儿意见一致,并且回忆贝蒂的第九个孩子也是臀位分娩的,而她的邻居格拉德至少也有四个孩子是臀位分娩的。修女道:“那好吧,我们会尽力的,但我会要求特纳医生赶过来。”然后她对我说道:“护士,请去给医生打个电话,好吗?”

听了这话,贝蒂斩钉截铁道:“不,我不去医院。我相信你,修女。我的所有孩子都是农纳都修道院的修女在这个房间里接生的,我不要去别的地方。你说呢,妈妈?”

尽管戴夫家家境殷实,可家里没有装电话。他不需要,因为他的朋友或者亲戚们都没有电话,没人会给他打。如果需要,公共电话亭就足以满足需求了。当我下楼时,一群戴着纸帽子、嘴里大喊大叫、满脸兴奋的孩子从我身边跑过。楼下一个声音喊道:

我打开待产包,将棕色防水纸铺在床上,再在上面铺上垫单和产妇垫。我们换上手术衣,消过毒,修女开始为贝蒂做检查。贝蒂的羊水一小时前已经破了。我瞧见修女先是全神贯注,然后面色凝重。她一言未发缓缓脱下手套,柔声道:“贝蒂,你的胎儿貌似是臀位。也就是说,分娩时先出来的不是婴儿头部,而是臀部。三十五周之前,胎儿呈臀位很正常,之后胎儿会自行转身,头部向下。你肚里孩子的胎位还没有转过来。虽然现在有几千例这种情况下安全分娩的先例,但臀位分娩比正常分娩风险大很多,也许你应该考虑去医院分娩。”

“大家都躲起来。我数到二十,就来找你们。一、二、三、四……”

贝蒂乐观务实,任何事都难不倒她。毫无疑问,她像我一样,完全信任伯纳黛特修女。

孩子们嘴中发出尖叫,互相推挤着冲到楼上,有的躲在橱柜里,有的躲在窗帘后,藏在能藏身的任何地方。等我来到前门,房子外面一片静悄悄,只能听到:“十七、十八、十九——我来找你们了。”

我们上楼进了贝蒂的房间,房间里安静祥和,与楼下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房间里已经生起了炉火,烧得正旺。贝蒂的妈妈应该没时间为分娩做准备,却奇迹般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好了备用床单,热水也烧好了,甚至连婴儿床都铺好了。贝蒂见了我们,第一句话是:“这真是个意外惊喜,对不对,修女。”

我走上寒冷空旷的大街去找电话亭。特纳医生是全科医生,他不但将诊室设在伦敦东区,还和妻子孩子住在东区。特纳医生全心投入工作,似乎随叫随到。与他那个年代的医生一样,特纳医生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助产士,广泛行医让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

伴着跑调的钢琴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前屋传来,唱道“老麦克唐纳有一个农场”,随即各位叔叔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动物的声音,马、猪、牛和鸭子的声音简直以假乱真。孩子们纵声大笑,喊着要再听一遍。

他正在等我的电话。我把贝蒂的情况告诉他,他说:“谢谢你,护士,我马上过去。”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妻子正在叹气:“就连圣诞节都不能在家。”

戴夫道:“贝蒂在楼上。我本想让大家回去,可贝蒂不肯。她喜欢热闹一点,说这样有助分娩。”

回到贝蒂家,躲猫猫的游戏依然在继续。被找到的孩子发出的惊叫声让人心惊肉跳。进门时我碰见一位笑意盈盈的男子,手里提着一箱空啤酒瓶。

我们来到贝蒂家,戴夫给我们开了门。透过窗户我们瞧见屋里很大的圣诞树,壁炉里的火,和一屋子的人。十几张小脸正紧贴在窗户上,好奇地瞧着我们。

“跟我们玩一会儿,怎么样,护士?”他询问道,“你,修女和我们大家。哦,修女能喝酒吗,你知道吗?”

伦敦原来竟然可以如此安静,这倒是我从前所不知的。大街上一片静寂,除了两个静悄悄骑着自行车的助产士之外,再无他人。东印度码头路上往常那些往返码头、川流不息的卡车今天也不见了踪影,宽广静谧的大街此刻瞧上去漂亮而气派。水里和码头上也不见了往日的热闹,一切都静止不动了,除了偶尔传来海鸥的叫声之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伦敦伟大的心脏今天停止了跳动,这景象令人难以忘怀。

我向他保证修女会喝酒,但工作时不行,我也一样。正在这时,一条纸彩带擦着我的耳边飞过,那是躲在门后的一个孩子发射的“子弹”。

我们一起告别了温暖舒适的厨房,还有丰盛的圣诞晚餐,从消毒室里取了待产包和我们的助产包。待产包是个大盒子,里面装着垫子、床单、防水纸等必需品,待产包通常由孕妇的丈夫在预产期前拿回家。蓝色的助产包中则装着我们的工具和药物。我们将两个包装在自行车上,然后推着车进入寒冷无风的夜里。

“哦,抱歉,护士。我想那是我们的波尔干的。”

我们开始一起为出门做准备。那时我还是学生,需要在专职助产士的陪同下出诊。打我第一眼瞧见工作中的伯纳黛特修女,我就知道她是一名有天赋的助产士,她不仅具备助产士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还拥有作为一名助产士应该具备的直觉和敏锐。即便把我的性命交到她手上,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我从制服上取下粉红色和橙色的彩带,然后上楼去了。

是我,圣诞节当天当班的人正是我。

贝蒂的房间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厚厚的老墙和重重的木门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声,贝蒂此刻看上去安逸平静。伯纳黛特修女正在写病历,而贝蒂的母亲艾薇则正坐在角落里织毛衣。房间里只能听见毛衣针相碰和炉火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伯纳黛特修女跳起来,道:“我去和他谈谈。”几分钟后,伯纳黛特修女回来说道:“听起来确实要生了。才刚三十四周,真是太不幸了。我已经通知了特纳医生,如果需要,他会马上赶过去。今天谁当班?”

伯纳黛特修女告诉我,她不准备给贝蒂用止痛药,怕对胎儿有影响,现在很难判断第一产程需要多久,不过胎儿心率目前很正常。

圣诞节当天,正当大家围坐在大桌旁共进午餐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嘴里发着牢骚,我们可都盼着今天能休息一天呢。接电话的修女回来告诉大家,戴夫·史密斯打电话过来,他的妻子好像要生了。所有的牢骚立刻变成了担忧。

特纳医生很快赶到了,就好像圣诞节他宁愿做臀位接生,也不愿做其他事一样。他和修女讨论了孕妇的情况,然后为贝蒂做了详细检查。我本以为他会再做一次宫检,但他没有,他完全信任修女的检查。医生告诉贝蒂,她和胎儿看上去情况非常好,除非提前接到电话,不然他会下午五点再来。

圣诞节当天,修女们和非神职人员会到东印度码头路的诸圣堂参加午夜弥撒。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教堂里竟然座无虚席。强壮彪悍的码头工人、顽强的临时工、脚上穿着尖头皮鞋咯咯笑个不停的青少年,还有整个一家人都去了教堂。整个教堂里人头攒动。诸圣堂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教堂,那天晚上的人足有五百之多。午夜弥撒也正如我预想的一样:激动人心,美不胜收,令人印象深刻。但我一丁点心灵被抚慰的感觉也没体会到,对此我感到不明就里。为什么对善良的修女们来说,午夜弥撒代表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可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场精彩表演?

我们坐下来等。助产士的工作大多紧张且充满戏剧性,但偶尔可以享受一段安静的等待时光。修女坐下掏出祈祷书开始做日课。修女们依照修道士的规定,一天有六次日课:清晨祷、午前课、午课、午后课、晚祷、夜祷以及每天早上的圣餐礼。对于不工作的人来说,日课大概要在祈祷中占用约五个小时时间;对于需要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行的,所以从早期开始,助产士们就缩短了祈祷文,从而能在从事护士和助产士工作的同时,依然保持宗教信仰。

许多年来,每逢圣诞节我总会在某个地方参加午夜弥撒,这并非出于信仰,我不过是想观赏圣诞节表演和庆祝仪式,对宗教并不热忱。当我在巴黎时,圣诞节去俄罗斯东正教教堂俨然成了我的一个习惯,不过那只是因为我喜欢听那动听的歌声。十一点到两点,圣诞节弥撒堪称我所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即便五十年过去了,俄罗斯独唱家用低音演唱的礼拜仪式依然还在我耳边回荡。

年轻、面容白皙的修女伴着炉火,读着古老的祈祷文。安静虔诚地翻着书,嘴唇随着诵读而动,这情景深深感染了我。我坐在那里瞧着修女,心中不解:到底是如何神圣的召唤才会令这样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放弃世俗生活,舍弃所有乐趣和机遇,甘于贫穷、守身如玉,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宗教信仰呢?我可以理解献身于护士和助产士的理想,因为对我来说,无论是学习过程,还是实际出诊,都令我着迷,可献身于宗教这种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应该是念叨了些礼貌平和的客套话,就离开了。其实,我心中一点儿也不平和,某个我抗拒的东西一直萦绕在我心间,挥之不去。不知道是在那时还是之后,我有了一个念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并非虚构人物,这一定会对所有人产生重大影响。这可不是个令人愉悦的念头。

贝蒂因为宫缩发出呻吟声。修女笑着起身,走到贝蒂身旁查看,然后又回来继续祈祷,房间里只能听见大钟的嘀嗒声和艾薇毛衣针相碰的咔嚓声。一门之隔,外面热闹而喧嚣,里面则平静而虔诚。

我记得我当时瞧着那些塑料小人、稻草和其他摆设,心里纳闷:这样一位见多识广、充满智慧的女人怎么会将此事当真呢?她是在开玩笑吗?

我坐在炉火旁,陷入对往日的回忆之中。我有很多圣诞节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这也许与大家的想象正相反,那其实是很快乐的经历。与现在相比,五十年前医院里的人情味可浓多了。那时护士等级制虽然可怕,但至少大家互相认识或相熟。当时病人住院时间更久,护士因为每周工作六十小时的缘故,和病人的关系更像亲人。圣诞节那天,护士们都不再束起头发,即便是病房里资格最老、最严厉的护士长,等几杯雪莉酒下肚,也和护士学员笑成一片。那情景更像校园姐妹们的联欢,不过气氛更融洽。我们的目的是让病人度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他们中很多人都患有可怕的疾病。

我其实不想去,但直接拒绝未免过于无礼,只好无奈地跟着去了。小礼堂里没点灯,只有马槽旁点了两根蜡烛。朱丽恩修女跪在圣坛的栏杆前祈祷,然后对我说:“我们神圣的救世主就是在今天诞生的。”

最令我难忘的圣诞一幕是圣诞报佳音。所有护士在护士长的带领下,手拿蜡烛,一路唱着颂歌穿过病房。在住院病人眼里,那一定是令人难忘的一幕。有一百多名护士、二十多位医生和五十名左右的护工。所有护士身着全套制服,反穿长袍,露出衣服里面的猩红色衬里,每人手举蜡烛。我们步行穿过昏暗的病房,每间病房通常设有三十张床,唱着古老的圣诞节故事。这一情景在现在的医院已不可见,如今仅有动人的记忆留存,我知道那时候很多病人都流下了动情的泪水。

圣诞节前夕,当我结束夜访,很晚回到农纳都修道院时,正好遇到朱丽恩修女,她对我说:“跟我去小礼堂吧,詹妮,我们今天布置圣诞马槽。”

自圣诞节前四个星期的星期日起至圣诞节止,圣灵降临节是为纪念耶稣复活而举行的庆祝节日。

宗教生活秘而不宣,所以我既看不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圣灵降临节这四周时间里,我感到身边弥漫着某种特殊的气氛,虽然无法触摸,但正如孩子能从父母身上感受到欢乐一样,我也能从翘首企盼的修女身上捕捉到平静宁和的气氛。但不知为何,这却让我感到不安和讨厌。

根据《圣经》记载,耶稣是在马房的马槽中出生的。所以“圣诞马槽”在信徒的眼中非常神圣,地位甚至超越圣诞树。

我今年的圣诞节同样也是个例外。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圣诞节并不只是饱食终日、饮酒作乐的日子,其实还是宗教庆典。自12月月末一个据说叫圣灵降临节的日子开始,圣诞节就拉开了帷幕。圣灵降临节这个日子对我毫无意义,可修女们则知道要开始准备过圣诞节了。大多数人为圣诞节所做的准备和贝蒂一样,购买食物、酒水、礼物和款待之物,可修女们的准备却很特别,是祈祷和冥想。

或称时辰祈祷(Divine Office),是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依照固定的时间来进行祷告;通常一天共有八次日课祷告。

但今年圣诞节是个例外,贝蒂家迎来的不是拉着雪橇的圣诞老人,而是骑着自行车的助产士。助产士带来的不是一大袋礼物,而是一个光着屁股号啕大哭的宝宝。

清晨祷一般是在早上五点举行。午前课一般是在早上九点举行。午课一般是在中午十二点举行。午后课一般是在下午三点举行。晚祷一般是在下午五点举行。夜祷一般是在晚上八点举行。

圣诞老人由埃尔夫叔叔扮演。贝蒂的家位于斜坡的最下方,埃尔夫叔叔有一个自制的带轮雪橇。他把雪橇运到街道最上方,装好一大袋礼物,待收到信号之后,再乘雪橇而下。小孩子们不明白这背后的玄机,只瞧见无任何外力驱动,圣诞老人竟然神奇地向他们缓缓驶来,然后停在房前,他们为此而欣喜若狂。

耶稣亲自设立的一件表明主的生命常与信徒同在的圣事。

贝蒂的丈夫戴夫是西印度码头港口经理,正值壮年,精明能干,因为对业务极其精通,深受伦敦港上级器重,所以工资颇丰。正因为如此,他们家住在刚下贸易路的一座维多利亚式大宅中。能在战后嫁给戴夫,逃离出租屋拥挤和卫生极差的环境,贝蒂常为此感到幸运。她喜欢这座宽敞的大宅,所以总喜欢招待整个家族的人来此过圣诞节。孩子们也喜欢这样过圣诞节。大概有二十五个表亲会从波普拉、斯特普尼、弯弓街和康宁镇各地团聚于此,那情景仿如时光倒流,重温过去大家在一起的开心。

通常指在教堂或户外唱圣诞颂歌。

贝蒂·史密斯的预产期是2月初,所以整个12月,当她开心地跑前跑后,为丈夫、六个孩子、双方父母、双方父母的父母、兄弟姐妹及其孩子们、叔叔阿姨和老态龙钟的太祖母忙活布置圣诞节时,家族里谁也没想到,贝蒂的宝宝会选择在圣诞节当天呱呱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