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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中士的第五封信

黑人回答说弗拉加塔的整副骨架都会变成黄金。他的骨头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的细骨会变得沉重。简言之,我们的朋友正在变成一座金矿。凭借多年的矿工经验,特桑贾特洛警告说:

“开始?什么的开始?”

“他们会杀了您,老板。他们会像开矿一样剖开你的腹部。如果我是你,我会拔掉这颗牙齿。还是您觉得作为一个白人可以逃过一劫?”

“这颗牙齿只是开始。”黑人说。

我们因为这胡言乱语隐隐发笑。我们给他上了红酒和军用压缩饼干。他和他的朋友细嚼慢咽地品味。老人想知道我的情况,我就给他讲,我初来非洲大地的境遇。他立刻表现出异常的好奇:

“怎么了?”我见他突然变了脸色,问道。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葡萄牙有多大?”

我们的弗拉加塔假装生气,却还是扯起嘴唇,露出在强烈的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金牙。“还在呢,我的老特桑贾特洛,而且会一直在。”他大声说。看着弗拉加塔的一口牙齿,老人突然懊恼地啧了一下嘴。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

“老板呢?你的金牙还在吗?”

“您知道非洲大地有多大吗?连我们都不知道,我的老板。我们的土地过于广袤,我们用渡过的河流来丈量旅程。您正在穿过这一条河流。我都已经忘记自己渡过多少条河了。”

“是呀,你是老特桑贾特洛!你如今成了矿工啦?”

他停下来。我还是没有理解,直到弗拉加塔向我解释:黑人在提醒我,为了蹚过前方的河流,我还要受很多苦。渡河的艰难难以想象,要带着人、牛群、马群、大炮和弹药涉水穿过险恶的河床。弗拉加塔认为黑人的话是对的。我的同伴还说,渡河是战争中的战争。我们的武器越多,准备就越不足。

之后,弗拉加塔要我们暂作休息,分一些食物和水给两位矿工。我们在茂密的树荫下坐下后,副官才开始解释这位老黑人的身份。他曾是一位商队首领,很多年前与弗拉加塔所在的先锋队接触过,为他们运送武器和粮食。这些活儿对我们早期的军营建设至关重要。特桑贾特洛在那个时期远近闻名,颇有声望。不论在加扎王国,还是葡萄牙的王属领地,他的商队都畅通无阻。当地首领收钱保护他们免受武装强盗的袭击。现在站在我们面前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人,就是当年的老盟友。

天色已晚,弗拉加塔试图说服黑人和我们一起去恩科科拉尼。矿工特桑贾特洛断然拒绝。他解释自己已经离开村子多年,不会受到欢迎。他想逃避失望。为什么人们不欢迎他呢?他苦闷地说:大家都知道,留下的人对有勇气离开的人怀恨在心。

两人都笑了。葡萄牙人笑得节制、隐忍,严格克制的快乐。非洲人放声大笑,仿佛滔滔河水泛滥。我必须承认,那豪迈的笑声激起了我心中无法抑制的愤怒,仿佛我面对着魔鬼的挑衅。这些突然的粗俗举止,再次使我产生了一种可悲的怀疑:无论我们怎么教他们我们的语言,无论他们在十字架前跪拜多少次,黑人永远只是野蛮的孩子。

谈话到此结束。老矿工起身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瘦削。他更像一根桅杆,而不是一个人。然而,他的羸弱只是表象,就像这片大地上,一切都是假象和幻觉。他从从容容地道别,仿佛迟缓是一种礼节。他握着弗拉加塔的手迟迟不放,殷切地请求他拔掉金牙。

“这家伙在我之前从没见过一个白人。他还以为我和我的马是一体的。”

“保重啊,老板。我们这些矿工下井是因为相信你们的神。”

马里亚诺·弗拉加塔逆着光线,侧头端详这个人。接着,他下船拥抱了黑人。他们在翻译的帮助下,像战友般庆祝重逢。后来,弗拉加塔看出我的好奇,解释道:

老黑人这么说。我没理解为什么,对我来说这是大言不惭的异端。为什么他要说“我们”的神呢?于是,特桑贾特洛问我——而不是问弗拉加塔:

“老板您的牙是金的。我是特桑贾特洛,商队的头领,您不记得了吗?我为您的部队运送武器……”

“黄金、钻石,老板觉得这些矿石属于谁?”

“我完全没有印象。”

“嗯,属于开采它们的人。”

“我记得您。”他说。

“恰恰相反,我的先生。它们属于放置它们的人。播下矿石的是祖先的魂灵。我来问你,你们白人征求过同意吗?”

弗拉加塔方才一直离得远远的,他走到船头,想结束这段冗长的对话。老黑人眯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臂:

“我们问了你们的首领。”

“再说,葡萄牙人现在是我们的父母。您是我的父亲。您怎么能拒绝儿子的请求?拒绝一个比父亲还要年老的儿子?”

“哪些?”

“我怎么会知道。”

“统治那些矿区的首领。”

“只是改个日期,没有撒谎。因为没人知道我具体哪天出生。或者您知道吗?”

“那些首领无法管辖土地,也不能管理地下的东西。所以我才说,”黑人继续道,“最好是你们的神可以保护我们。因为我们早已失去我们的神灵的庇护。”

“你,是你要求改日期的。”

弗拉加塔过几天就要回伊尼扬巴内,可惜听了这次别具一格的对话后,接下来的旅程他都一直闷闷不乐。我坚信我们的同胞被黑人幼稚的迷信触动了。实际上,我本人也被颓唐的情绪击倒了。参事先生,我们在这些热带地区染上的是什么病啊?

“谁说是伪造了?”

我记下这个插曲,因为我了解您的感受力。或者,谁知道呢,您也需要忘记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展现微弱的力量时上演的闹剧?希科莫一行,特别是渡河,唤起了我心中最煎熬的疑问。国王从未踏足的土地是怎样的王属领地?卡洛斯一世有没有想过要视察海外属地?如果国王来到这里,这就是他们希望他看到的非洲吗?每一个问题都在折磨着我。我之所以和您分享,是因为我觉得,写在纸上可以偷走它们的重量。

“我不能伪造你的证件。”我开始解释。

我回想起黑人特桑贾特洛将非洲大地和葡萄牙做比较,以一种近乎诗意的方式说明非洲大地的广袤。黑人的话引起了我的另一个疑问:我们的土地能有这么广阔吗?一张世界地图都装不下的土地能成为卢西塔尼亚的财产吗?

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毫不起眼的矿工,仿佛只是一个影子,但是他帮忙翻译了后来的对话。他是出生于洛伦索·马贵斯的兰丁人,已经完全适应了我们的习俗。

在南非的英国人指责我们损害了白人种族的威信。他们甚至提议聘用布尔雇佣兵来平息兰丁人的叛乱,对付桀骜不驯的贡古尼亚内。或许吸纳外国雇佣兵加入我们队伍是正确的。如果我们能屈辱地接受英国人的最后通牒[1],我们更应该放弃一小块土地,以此挽救我们在实际统治区的尊严。

“我是特桑贾特洛,恩桑贝家族最年长的人。老板一定在恩科科拉尼见过我的孙子穆瓦纳图和孙女伊玛尼了,他们是卡塔尼和希卡泽的孩子。”

附言:您鼓励我在书信中语气更随意一些。您说您疲于处理正式文件,就像疲于外宿。您请我像朋友一样写信,而不要写报告。对我来说,您这些宽容之语是真正的祝福。这样的话,亲爱的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今后我会使用更亲近的语气。

第二天,我和您的副官,我们的朋友马里亚诺·弗拉加塔,一起回恩科科拉尼。整个上午,我们坐着独木舟顺伊尼亚里梅河而下。途中,左岸有一个人叫我们停下。那是一位高大的黑人,仪表堂堂,年纪不轻。他挥动手臂,想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不顾独木舟上所有人的反对,下令停船。黑人向我问好,既顺从又矜持高贵,他比手画脚地向我提出了一个极奇怪的请求:修改他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他需要更新在南非矿区的工作许可,不能坦白真实年龄。他自我介绍了一番,还请求不要让恩科科拉尼的任何人知道他的出现。

因此,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我向您汇报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我睡着了,仿佛远离了自己,或者说我的身体仿佛比非洲腹地还要辽阔。我睡得并不安稳,感觉一条河流淌过我的睡梦。醒来时,老矿工特桑贾特洛坐在床尾。他像一只黑天鹅,安静地滑行,房间里漫溢出流水声。我于是明白,床是一条独木舟。矿工划着桨,我向他伸出手臂,恳求他:“教我大笑,特桑贾特洛!教我!”

昨天,我走水路前往希科莫,参加了北科卢纳的军官会议。此次会议分析了我们在曼雅卡泽与贡古尼亚内军事总部对战的进展和困难。您将亲自收到会议的详细报告。

非洲燥热的夜晚唤起怪异的梦。事实是,这种错乱一直烦扰着我。我不停地回忆起童年的家,它位于葡萄牙北部一个寒冷的村庄。在我的第一个家,笑声被挡在门外,快乐必须在门口的破旧地毯上蹭干净脚。父亲庄重严肃地穿着黑衣服,仿佛我们在为世界上所有的死亡服丧。在漆黑的夜色里,整个房子已经沉睡,母亲蹑手蹑脚来向我道晚安,生怕吵醒丈夫。“你父亲不让我吻你。”她低声说。接着,喃喃道:“你父亲担心,如果我太像母亲,我就没有那么完整地属于他了。”她小声地给我讲故事。都是一些简单的寓言故事,有些逗人笑,有些催人哭。然而,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止住泪水,吞下笑声。

尊敬的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

我在阴影里出生和成长。我的家有孤儿院的气味和安静。我生来就应该是好士兵。

恩科科拉尼,1895年4月5日

[1]1890年,英国向葡萄牙发出“最后的通牒”,要求葡方在涉及安哥拉和莫桑比克领土边界的问题上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