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不会喜欢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信使表示歉意。他把椰子壳递向我,让我给他满上。
祖母笑了,不悲也不恼。她点评道:“该死的家伙早该还我的彩礼……”
“你接着说,我的朋友。”祖母鼓励他,“特桑贾特洛在地底迷路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一起工作的矿工中只流传着一个解释:特桑贾特洛决定永远生活在地下迷宫。我们的亲人决定自我放逐在地矿里,永远徘徊在黑暗中。有时候,矿工在晚上会听见有人在深处挖土。是特桑贾特洛在挖新的矿道。他在大地腹中辛勤工作,没有一个角落他不曾去过。我们的部族面临着整个崩塌的威胁,因为没有支撑的地面。
然而,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情。这件事在矿工睡觉的场地流传。人们私底下说,一个女人时不时地下到矿道里给他送水和食物。这样,老特桑贾特洛才活了下来。
“自己的决定?”祖母感到奇怪,立刻得出结论:“那他不是我的丈夫。”
“一个女人?”祖母问,“你是说一个女人?”
终于,送信人把椰壳送到嘴边。从来没有人喝东西这么慢。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不堪其重。他终于说出口:祖父特桑贾特洛未必是不知不觉迷路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位长者自己决定走失。
我盯着祖母的脸庞,观察她漆黑的眼珠。既没有嫉妒,也没有惊讶。什么也没有,就连一片阴云也没有。送信人用手背在他颤动的嘴唇上抹了几下。还是没有擦干净。他鼓足勇气接着说。
我给来客递上满满一个椰子壳的恩索佩酒。他没有动作,只是盯着酒看。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忆起一首童谣:“信使的双脚多么美丽……”眼前这位信使的双脚仿佛走入了歌谣,带我远离村庄。
“你会更不乐意知道其余的事情。”
“好吧,反正是死了。”祖母总结道,“你带来的不是死亡消息吗?”
“其余的?其余的什么?”
不,没有死。就是迷路了。送信人这样回答。或者“迷路”不是准确的动词,他犹疑地补充说。
“实话实说,没人相信和他见面的是一个女人。”
“死了?”祖母毫无情绪地问。
“那是谁?一个鬼魂吗?”
祖父离家已经一年。一天早晨,一名信使来到我家,告诉我们祖父在他工作的矿井里失踪了。
“是一个男人。”
旷日持久的侵略改变了我的族人。以前我们总是分散而居,和邻居时时冲突。但这样的威胁使我们团结一致。我们成了“弓箭之族”乔皮人。我们一起抵抗恩古尼人的入侵,保留了我们的语言、文化和神灵。我们为这坚持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特桑贾特洛的代价就是迷失于他自己的生命。
“男人?”
我们的家园第一次遭到入侵时,祖父和我现在一样大。我们不理解为什么侵略者视我们为动物,他们更喜欢牛,而不是归顺他们的人。我们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偷我们的牲畜,杀我们的族人,强奸我们的妇女。他们管我们叫廷绍罗——“牲口”。他们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算上我们的时候当我们是奴隶,不算我们的时候当我们是畜生。他们靠着刀枪建立了帝国,代代相传,父传子,子传孙。如今,帝国的子孙恩昆昆哈内又来惩戒我们。
“一个特希帕。矿工里有一种男人,他们干女人的活计。实际上:你的丈夫和一个特希帕结婚了。”
他向我告别。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远去,灵巧得像一抹影子。他的双脚耕耘着沙土,比土地还要古老,所有的祖先都在他的脚步中前行。
这时祖母才受到了触动。嘲讽的表情换成了苦涩的惊讶面具。我们都听说过有矿工和别的男人“结婚”,忘记了家乡的妻子。但是我们未曾想过祖父特桑贾特洛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再见,被梦到的人。我要去一个自己能掌控梦境的地方。”
祖母猛地夺过不速之客手里盛着恩索佩酒的椰壳,扔在地上,赶送信人出去。等送信人消失了,她大喊着:
讲完了夜晚的秘密后,特桑贾特洛挺直背脊,仿佛松了一口气。他让我递给他那张纸,他要亲自撕碎,扔到风里。他这样做了,在原地慢慢转圈,将碎片撒向四面八方。接着,他张开双臂直视太阳,大声喊:
“特桑贾特洛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个死人。特桑贾特洛已经死了。”
“‘你已经不是了。现在是我们梦到你。’”
她骂骂咧咧地走进家里,紧接着把丈夫所有的物品扔出门外。和其他寡妇一样,她举起棍子抽打那些物品,鞭打出死亡的脏污。她嗖嗖地挥动小枝条,宣判道:
“‘但我才是做梦的人。’”
“这只鼹鼠会在它挖的洞里腐烂。”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朝你开枪。’”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恶毒的诅咒。对我来说则相反:祖父告诉我们有一条出去的路。恩科科拉尼终究不是只有一条返家之路的小地方。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你们说的战争可能没这么快开始。’我争辩道。”
直到今天,在睡梦里,我还能听到他长长的手指抠挖着大地的腹部。他就是这样挖出我们白蚁巢旁埋葬的星星。就这样,我和母亲埋葬了有朝一日回到海边的梦想。
“我想唤醒他们。我示意离我最近的一个人,准备对他耳语,他却打断我:‘不必偷偷摸摸。你开口之前我们就听到你要说什么了。’”
正午,天气炎热,连苍蝇都困倦得不再飞来飞去。我们在后院纳凉。舅妈罗西清早就来我们家,一直待到现在,仿佛忘了她家在别处。她为自己的逗留找借口:路上肯定像火烧一样。现在这个点,太阳的火种到处散落,没有人能在地上行走。
“我指向我那小房间的墙壁,让他们看看地方有多小:‘要不了多久,我就没办法再容下一个和你们一样的人了。’他们回答:‘如果是这样,你就得自己离开梦境。’”
母亲给她编辫子,取笑弟媳想把白头发藏在新编的辫子下面。父亲站起来,拿出一张从老教堂的一本书里偷来的彩页。他之前一直盯着这张纸,好像里面有治疗我们痛苦的方法。
“‘开门的不是我们,’他们回答,‘是你,你是做梦的人。’”
“你们看见天使了吗?”
“‘请让我歇会儿吧。’我恳求他们。”
“我可没看见黑天使。”罗西挖苦父亲。她和母亲一同笑了。
“这些被梦到的人太重了,拖着我的梦往下沉。因为他们背着击败他们的武器在行路。”
“住嘴,这很严肃。我问你们:如果天使现在降临恩科科拉尼,我们要祈求什么?”
“我看着屋外。但只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因为他们知道,除了我自己,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一块裂开的土地,是比大地还宽阔的坟墓。”
“如果存在的人都不倾听我们,向不存在的人祈求又有什么意义?”
“‘即将开始的战争。’被梦到的人回答。”
“我会为伊玛尼求一位新郎。”罗西舅妈又开始奚落了。
“‘什么战争?’我害怕地问。”
“要是它们有桨,而不是翅膀就好了……”母亲叹了一口气。
“因为是我梦到的他们。我梦到的他们,而不是梦里见到他们。死去的士兵每夜出现在我面前,比我还要警觉。他们从每一场战斗、每一个时空来到我面前。他们用长长的手臂摇晃着我,告诉我他们为新的战争而来。”
我还在等父亲让我说出我的愿望。然而,他替我回答了。甚至不需要问我,他就确信我的秘密愿望是什么。
“写吧,我的孙女,写下那些被梦到的人。我的孙女,你会问:‘被梦到的人?’我会回答:‘是的,被梦到的人。’”
“不是吗,女儿?”
特桑贾特洛要我从家里拿一个笔记本。他想给我讲述一个纠缠着他的梦。他要我一字不漏地记录下他的话;接着,再撕掉这张纸,这样他就可以摆脱噩梦。我照做了。
他挺直身体,将彩页拍在胸前,宣布他什么也不会祈求:“我在思考,而且我也决定了,作为恩桑贝家族最年长的人,我今天要和魂灵谈话。”
我盯着他皲裂的双脚。那一刻,我为脚上的凉鞋感到羞愧。我的双腿因为内疚变得沉重。在村子里,除了我的家人,没有其他人穿过鞋子。这足以让我们被称为伦古人,白人。
“太阳还没升起,他就醉了。”母亲评论道。
“现在恩古尼人入侵也是一样的。我不想再次被叫去见证更大的死亡:我的土地的死亡。”
那天晚上将在家里的墓地举行仪式追思特桑贾特洛,最重要的是要请求他为我们带来和平。比起葡萄牙人的友善,我们更需要祖先的恩典。这项仪式让我们家分成了两派:对一些人,比如祖母和父亲,祖父已经死去;对其他人——包括我——特桑贾特洛只是在一条漫长而幽黑的矿道里踽踽独行。有一天,他会被推出矿道,就像第二次出生。
离开恩科科拉尼之前,祖父把我叫去。他破坏了村里的规矩:没人和孩子说正事,尤其是和女孩。那时候,我顶多不过十岁。现在我理解了:老人家只是想听自己说话。在我面前,他回忆起自己被叫到临终的父亲面前的场景。他没有勇气,不知道如何看待最后的结局,这也终将是他的命运。多年之后,他看着我,敞开了心扉:
仪式的准备工作需要所有人参与。我的工作离家最远:整个下午我都在捡柴火。我捡起树枝和棍子夹在腋下,就像身体的部件在胳膊下重新拼接。和恩科科拉尼所有妻子一样,母亲晚上堆起大堆柴火。她们无一例外都是这样做的。早上,当房子出生时,柴火已经点燃了。这样男人就不用生火了。我们村子里,点火是丈夫专属的工作。
妻子再也没有开口。
天渐渐黑了,柴火还没有完全码好放在院子里。教堂的钟声兀自响起,惊起了飞鸟,村民匆忙逃回家中。村里的瞎子从未踏出家门,此刻却出现在广场。很多年前,他从战场回来,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战争进到了他的大脑,从内部抹去了他的眼睛。
“什么家族?”祖父问。
瞎子听着四周鸟儿振翅的声音,宣布:
“这就是你想给我们家族树立的榜样?”
“我的兄弟们,它们是最后的鸟群!仔细看看它们,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的沉默已然降临,直到祖母颤抖着声音问她的丈夫:
他转着圈,仿佛在失明的双脚上起舞,双手张开,如打开的翅膀。
另外一个亲戚提出反对:“葡萄牙人用他们的货币付给我们,却向我们收取英镑。这样的世道,我们为什么不移居?”
“让我们挥别这些飞鸟,它们让天空有了高度。我们挥别,因为明天飞翔在恩科科拉尼上空的只有子弹。”
他解释说,从南非回来的年轻族人,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他们再也不是乔皮人了。祖父特桑贾特洛无动于衷,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去。舅舅穆西西还是坚持:“德兰士瓦的矿区正在杀害我们的民族。以前,我们用牲畜作彩礼。现在,没有人不想要英镑。”
他在黑暗中用双手摸索着回到家。盘旋着的神秘钟声对我来说是一种召唤,提醒我其他的神灵在呼唤我们的注意。我停下了整理柴火,忘记剩下的任务。借着微弱的光,我走向破落的教堂。教堂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子,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了。甚至上帝也不在场。据说在那儿举行过弥撒,很多新加入的基督徒都在那儿受教。可是自从最后一位神父离开这儿去伊尼扬巴内,它就逐渐衰弱、凋零,就像无数非洲魂灵之间的一座孤岛。我也是在一座小教堂学会的识字和数数,就像这所教堂以前的样子。
“我们去兰特[1]之地的下场会比从前任何战争还要悲惨。”
在空旷的小教堂是无法寻到我们内心的上帝的。我回想起马科马尼教堂热闹的时光,神父鲁道夫一直自言自语:
然而,特桑贾特洛一辈子都没这么严肃地说过话。他决定去英国人的地界工作,去南非的钻石矿工作。全家人意识到消息的严重性,聚集在祖父的院子里。他们试图劝阻:起初以年龄为由,后来开始寻找其他理由。祖父会像其他从矿区回来的莫桑比克矿工一样悲惨。舅舅穆西西甚至宣称:
“宗主国的人说,黑人没有灵魂。事实正相反:他们的灵魂太多了……”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嘲笑。矿区有年龄要求,大地的肚腹只被青春滋养。特桑贾特洛已年过六十。他甚至没有能力步行去那里。那时还没有出现后来负责招募和运送矿工的劳务公司。
或许神父是对的。但是,那时候,我没有灵魂可言。我跪下来,耳朵凑近地面。我听见特桑贾特洛在挖土,想来到地面。可是石头太多,祖父的手指虚弱而疲惫。
“我要搬走,我要去矿山。”
钟声再次敲响,禁锢在废墟之中的猫头鹰飞过我头顶。我踏上铺着羽毛的地面,好像走在月光之上。老话说,猫头鹰的羽毛很轻,永远不会坠落。那天晚上,羽毛会疯狂地旋转上升,直到粘在屋顶上。在屋顶上,它们变成身体和翅膀:天使诞生了。那个晚上,我会像狗一样发狂。我的嚎叫会让最胆大的人感到战栗。正如母亲说的:只需要一小片月光就足以让我发疯。
“祖父,你要离开吗?”
我离开的时候,钟声仍在飘荡,被看不见的手敲响。我回到家,确信不可能在教堂找到祖父。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去举行仪式,召唤从未死亡的亡魂,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纪念祖父。我像拥抱整个大地一般拥抱白蚁巢。那是我们家族的祭坛,是我们的迪甘德洛,是神树桃花心木生长的地方。在那里,我曾系上白布。在那里,我曾听特桑贾特洛说话,就像听天使挥动翅膀。
我们都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特桑贾特洛走出房门,手里拿着旅者常见的行装:一张席子、一条毯子、一卷烟草、一个装满木薯粉的羊皮袋,还有一个装满水的葫芦。
特桑贾特洛靠在白蚁巢上,讲述着一个老掉牙又冗长的寓言故事。晚上,神灵允许他讲故事。这一回,他编了一个新的故事。他站起来,佯装夜晚的厚重。他讲话时,仿佛在用一种从他的语言里新生的语言表达。仿佛只有神灵听他说话。这是特桑贾特洛讲的故事:
就这样,我们在恩科科拉尼定居。在这个内陆村庄,只有伊尼亚里梅河能缓解我们对广阔海洋的思念。尽管从来没有宣之于口,我们希望有一天,祖父能给我们一个解释。或者,最好让我们能结束流放。有一年,祖父要求召开家庭会议时,我们仍然抱着这样的希望。
“某地曾发生过一场古老的战争,那时还没有一个地方有名字。战争蓄势待发,彼时,战士们信心十足,看不见自己身上的脆弱和恐惧。两军列队对峙,突然,一道巨大的光亮撕裂天空。灼热的星火划过苍穹。士兵眼前一黑,统统倒下。恢复神智后,他们失去了记忆,不明白手里为什么拿着武器。他们扔下矛和盾,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直到两方首领困惑地相互问候。接着,士兵相互拥抱。他们再环顾四周时,再看不见要征服的领土,只有耕地。”
我们因为逃亡、谎言和怯懦来到恩科科拉尼。在马科马尼,我们在海边过着幸福的生活。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教会学校寄宿的地方,在那里,我学会了成为如今这般的女人。特别是我的母亲,她曾幸福地生活在那个印度洋畔的小村庄。有一天,我的祖父,家中的长者特桑贾特洛,无缘无故地命令我们离开,永远不要回去。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像是被鬼魂推了一把。
“终于,人群散去。回家的路上,他们听见唯一的女人用绵延不绝的声音哼唱最古老的摇篮曲。”
对于我们女人,还有一点不同:在战争中,我们会被陌生人强奸。
[1]兰特,南非法定货币。
战争与和平的区别在于:在战争中,穷人首先被杀;和平时期,穷人首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