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穆西西复述了从平原上巡逻的士兵那里听来的话:恩昆昆哈内的军队已经遍布伊尼亚里梅平原。他们正像红蚁一样前进。加扎国王要把首都从莫苏里泽迁到曼雅卡泽。
她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眼神吓退了我们说话的勇气。她不想任何人知道我们遭遇了恩古尼士兵。
“我向你们保证:世上从未有如此多的人在一起行军。”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姐姐立即纠正。
我不理解接下来的沉默。那是一种哀悼,覆盖了我们预见的死亡。我们第一次遭到入侵时,我还是个孩子。因此,局势的紧张对我来说无法感触。
“我们知道,”我说,“我们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出没。”
“杜布拉和穆瓦纳图在哪儿?”舅舅打破了沉默。
在漆黑的夜里,我的父亲正确地预测了即将到来的客人。他听到的未必是拖动金属的声音。但是响亮的敲门声宣布了舅舅穆西西的到来。他心烦意乱地告诉我们,附近发现了敌军。
“你很清楚,你的外甥们已经不在家里住了。”
对我来说,他们的敌对还有另一种解释:那致命的一枪打出了两颗子弹。第一颗射中了舅舅穆西西。另一颗射中了我老父亲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一个晚上,他不是在子弹的呼啸声中惊醒。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席子上,瞥见一只铁鸟急速地破空而来,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从困意中清醒。他把被子拉到头上,抵挡致命的信使。过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尚未来临。
“看着门,伊玛尼。”舅舅命令我。他说:“我们谈这些事的时候,我不希望他们在场。不能相信你的任何一个兄弟。”
罗西舅妈对于两人的不和有不同的理解,认为他们的隔阂是因为权力的斗争。祖父特桑贾特洛离开后,卡蒂尼掌管着整个恩桑贝家族。穆西西不接受这点。
舅舅靠近火堆坐着,脸上的划痕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每一道划痕对应着一个敌人的死亡。对我父亲来说,那些文身都是假的。穆西西从来不敢杀人。他,卡蒂尼,至少有孩子,有的活着,有的死了。穆西西的孩子从未能出生。他正是我想成为的:一棵干枯的树。
母亲因为这种无解的嫉妒大笑起来。男人上战场是为了被等待。无论输赢,回家的士兵都比出发时更伟岸。战士从战场回来展示伤疤,期待至高的抚慰,即爱人的怀抱。然而,他最想寻求的不是爱人的安慰。他想忘记,想抹去自己。卡蒂尼不需要安抚也不用忘记。音乐是他寻找自我和与自我斗争的地方。音乐是他的王国。美酒是他的王座。
“饭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葡萄牙士兵将穆西西认作了敌人。开枪的人预先获得了宽恕。对于葡萄牙人来说,非洲人,不管是敌是友,都是模糊的一团:白天是黑的;晚上也是黑的。子弹射入穆西西的脊柱,留在了那里,表面上既没有危险,也没有并发症。然而子弹在体内获得了生命,椎骨一节接着一节地变成了金属。它们变成了子弹,和最初那颗同样致命。舅舅一动弹,就听见生锈的合页折叠的声音。穆西西再也没有从那场意外中走出来。无论他去哪里,战争都在他体内。
母亲冷着脸叫我们坐下。她命令我端着一盆水围着桌子给男人们洗手。乌苏阿盛在陶罐里,旁边另一个盘子里放着咖喱鱼干。一时间手指翻飞,仿佛一场精心设计的舞蹈,除了细细的咀嚼,没有一点声音。直到舅舅穆西西举起沾着面粉的手指,口齿不清地说:
“瞧这穆西西在那儿走来走去,闪闪发光,耀武扬威……他一点都不勇猛,那是一场意外。”
“现在又要开战了。”
在一场他依旧缺席的战斗中,乔皮人和葡萄牙人一起对战恩昆昆哈内的士兵。交锋中,舅舅被我方的人射中。对卡蒂尼来说,这次事故只证实了一件事:杀死我们的子弹不是外面的,而是来自内部。他这么说的。
他突然变白的手指在黑暗中舞动,仿佛在他身体之外获得了生命。父亲以他一贯的好心好意,决定站出来,减轻大家的痛苦:
卡蒂尼对穆西西的憎恶由来已久,无可救药,起源于些微的嫉妒。事实上,我父亲从未当过兵。他缺少这一成为完整男人的证明。
“我们正在吃饭,小舅子。”
“求你了,丈夫,不要和他吵架。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只活一次。”
“然后呢?”
“那个拖着螺丝钉的人,只有你的兄弟穆西西了。”
“有些事别在吃饭的时候说。再说,战争永远不会开始。等我们觉察到它,它早就发生了。”
“丈夫,求你了……”
他等了一段时间,寻味这段对话。在他看来,世界上所有的冲突都源于同一场古老的战争。
“我听见金属叮叮当当的声音,你们猜是什么?”
“我们要不要去通知葡萄牙人?”母亲说,不理会丈夫的长篇大论。
夜晚似乎在翅膀的殉难里一点点燃尽,突然,父亲举起一只手臂,提醒道:
“绝不行!”舅舅断然拒绝。“这是我们的事情,葡萄牙人已经过度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不像你的丈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对我来说,飞蛾恰似我的祖母拉耶卢阿内:被炙热的火花击中,以光的轻盈落下。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它们。祖母在每一只飞蛾的坠落中重生,又走向死亡。
“我是真正的乔皮人。我和你一样,我的小舅子。”
在别人家,桃花心木油作燃料的传统油灯希佩福早就不亮了。而我家门廊上挂着的两盏石油灯台标志了恩桑贝一氏的特权。飞蛾在光源附近乱舞。它们仿佛墙上凸起的一块块石灰,从墙面涌出,疯狂地舞蹈。父亲说,飞蛾前世是白日的蝴蝶,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因为虚荣遭受了惩罚,从白日的光中驱离。因为思念太阳,它们才不要命地扑向油灯。灯罩是它们的最后一面镜子。
“不要叫我乔皮人!起这个名的是那些入侵者。我是伦格人,这是我们最早的名字。我擅长弓箭,爱吃鱼,而且做仪式时不杀牛。”
她摇摇头。“里面”更不安全。嫉妒选择长住在我家。尽管我们的房子是木头和泥土做的,却是村里的独一家。白色的墙壁,色彩明亮的门,敞亮的里间,分区的居室,矩形的结构,屋前开阔的阳台:所有这些都使我们与众不同。
“你呀,我亲爱的小舅子,你对祖先的忠诚可不如我。”
“母亲,你为什么不进去?”
母亲起身,她的双臂举在空中,仿佛要阻止天塌下来。她说:
最后,她坐在地上,手肘撑着膝盖,似乎是为了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够了,够了!敌人就在家门口,你们还在吵?我们别无选择:明天去找葡萄牙人,就像以前一样。”
回到家,母亲假装对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父亲坐在象骨上,徒劳地等着妻子的关注。母亲跪在大陶罐前忙碌:她把手伸到水中,仔细地搓洗手指。士兵的事仍让她感到不安。一道血痕难以消褪,留在她皮肤上,鱼腥味也迟迟不能从她的记忆中剥落。
“你不明白,我的姐姐。葡萄牙人抛弃了我们。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村民回到村里,向我投来看向孤儿的目光。父亲在我身后用大象的肋骨挠着地面。有一刻,我觉得他在给自己掘墓。
“你们不想去,我就自己去。”母亲回答。
对他来说一切显而易见:北部来的士兵饥肠辘辘。指引他们的不是仇恨。而是饥饿。一听说我们有耕地,他们一定会来袭击我们。这正是他想避免的。我们的贫穷是抵御入侵者最有用的盾牌。没人会去攻击一无所有的人。
“你要去哪儿?”父亲问。
“你们这些蛮横无知的黑人,不知道我是在救你们的命吗?”
“我要去见中士。”
他们拽着卡蒂尼,叫嚷着:“绑起来,绑起来!”他们想找到有洞的树干,把纵火犯的手脚牢牢地固定在上面。卡蒂尼很幸运,所有的树干都被火焰吞噬了。他肿起的脸上满是鲜血,挤出力气哀叹:
“你不能去,老婆。”父亲突然受到男性尊严的驱使。“我是家里的男人,我去。”
少年们惊慌失措,纷纷逃跑。只剩父子俩孤独地站在浓烟和火海中。没过多久,整个村子的人拿着绿色的枝条来扑火。一群人跑来辱骂和殴打我的老父亲。穆瓦纳图穿着那身可笑的制服,拦在中间,口中声称:“……我以葡萄牙王室的名义,命令你们放过这个黑人。”
他又重复了十几遍:“我去中士家。”就这样,我们知道他的承诺不作数。舅舅穆西西出门时,扫视了四周,问道:
年轻人惊恐地退后。面对普遍的困惑,卡蒂尼愤怒地大吼:“照我说的做。我没有疯,听我的!”
“话说,我亲爱的姐夫:我留给你的步枪呢?”
“我们不需要它们了。”他说,“如果需要锄地,我们就用这根骨头。”他举起从大口袋里拿出的大象肋骨,像举起一根长矛,吼道:“第一把火点燃后,我们要去烧田,平原上不会再绿油油的一片。”
父亲耸耸肩,不悦地问道:“什么步枪?”真相不难猜测:父亲用枪筒做了蒸酒器的管子。对他来说,武器的价值仅在于此:拆掉重新做成别的更有价值的事物。还有比蒸酒器更有价值的东西吗?
父亲爬上一座白蚁巢,检阅着自己的小部队,然后仰头望向天空,直到双眼盛满日光。下来的时候,他头晕目眩,踉跄着收起所有人的锄头,胡乱堆在一处。接着,他开始分发一罐罐石蜡,命令大家向堆放的农具点火。
“我会和葡萄牙人谈的!”
他们一群人来到河边,这里已是另一番景象:土地上全种着玉米。我们经过的稻田只是微小且短暂的僭越。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其他所有食物:高粱和珍珠粟。穆西西是对的:我们已经在模仿入侵者了。我们以最内在的方式模仿他们:吃他们吃的食物。
“你只要叫你的儿子们远离这些事。”穆西西提醒他。
一天清晨,父亲安静地醒来。他拿着一个大口袋,匆忙离家前往小儿子驻扎的军营。他出其不意地命令儿子跟着他。之后,他朝河边走去,动员起路上遇见的年轻人,让所有人带上锄头,跟上队伍。他穿过稻田,停下来注视着宽阔的河谷。稻田象征着反抗,舅舅穆西西为此无比自豪。恩古尼人禁止我们种植水稻。他们说这是“白人的食物”。但那只是借口。事实是:小粒的稻米不好做酒。如果我们种玉米,他们可以抢夺更多更好的东西。
“我说过,”母亲说,“谁也不要在这里谈论别人的孩子。”
我们知道父亲醒了,因为我们听到他在咂巴嘴。整个村子都能听到。村民一致认为:卡蒂尼把自己挖出来了。这是个玩笑,却也是一个警告。得小心从梦中醒来的人:他的脚上沾着众神的尘土。
舅舅离开后,母亲叫我过去,她指着家里附近的灌木丛说:“你看看上面都是蝗虫。战争马上就要降临。”
谋划复仇的人相信未来可期。那是一个谎言:复仇者只活在过去。他不只是为死者复仇。他本身已经死去。为过去所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