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百年不遇”的事越来越多,连溜达进我家的耗子比我小时候看到的都肥了。胆大妄为的耗子居然公然在我家花岗岩地上溜达,转两圈才知道我家没什么可吃的,进错了门,深感遗憾,悻悻地走了。不知道它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它往哪里去,妈妈叹口气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九爷啊,咱可要走正道啊!”爸爸放下咬了一口的馅饼出去了,关上了门。
爸爸擦着脸,虚汗在脸上流个不停,那是个冬天。妈妈说:“你干吗呀?”爸爸说:“我不干吗。”银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寒流,屋里的炉子显得没什么热量了,爸爸居然出了满脸汗,擦个不停。
爸爸走的前一天晚上,有预感,对妈妈难过地说:“我就是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人生就是下棋,走错一步就完了,我这回可真的是要飞了!”
爸爸惊讶了,九爷好吃惊,刘副市长真不是白给的,其实政府大楼里还真都是些有才华的人,他们大都低调,不像爸爸还有了“九爷”绰号,爸爸不仅佩服刘叔叔,还有点难为情了。刘副市长说银城人要幸福,爸爸同意,刘叔叔把老婆孩子早已经送到美国去了,爸爸的爷爷说当年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时,国民党当官有本事的都把老婆孩子送到台湾去了,妈妈吓得馅饼都掉到地上了,“九爷,可不许胡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爸爸坐到了我床前,我醒了,看见爸爸笑了笑,两只眼睛跟花没关系,像两个葱头,一夜就变老了的葱头。爸爸不说话,一直抚摸着我的头,爸爸后来说到了春天,银城的春天来了,爸爸好高兴,有谁不知道九爷眼睛笑成两朵花的时候就是为了银城的春天呢?“春天完了是秋天。秋天过后是冬天。”爸爸默默地说。爸爸好久好久不当老师了,语文是退步了,竟说出这种有逻辑没意义的话,是要考考我吗?我坐起身,说“冬天过去,春天就又来了!”
刘副市长检查了爸爸写给表姐的回信,点点头,说九爷的字真是漂亮,以后写信就不用笔和纸了,美国人预见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信息高速公路”时代,叫互联网,已经开始兴起了,用不着到二十一世纪就可以用“电子邮件”写信了,可惜了九爷的一笔好字,硬笔书法,好可惜。他让九爷把“世界第一”这句话删掉。刘叔叔说美国不喜欢别人第一,再说银城大峡谷是不是“世界第一”不是不好说而是不重要,谁的鞋舒不舒服自己的脚知道就行了,我们对世界说了太多历史,地球上有什么新发现我们的专家学者都能从我们的历史上找到,开始推广各行各业的“责任制”有学者都能从《红楼梦》里找到,说王熙凤管理大观园的时候这个制度就有了。我们总陶醉甚至迷恋于历史不太好,虽然经常让全世界无话可说,“其实很多时候好多事自己知道就行了,比如足球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叫蹴鞠,可在当代世界又有什么用呢?银城要组建个足球队估计一百年也踢不出省城去,就不如拿来英国发明的乒乓球去打败世界,让全世界心服口服才是硬道理,打到全世界都不玩了也不怕,我们可以健身呀?”刘叔叔说:“我们的文化对世界多有点贡献才好,才是硬道理,九爷就是硬道理,约翰他们要自己带着滑翔伞来飞,九爷就先练好内功自己先学飞,等他们来的时候不仅陪好客人,要让美国人看看九爷比他们一点不差,而且飞得更好!”
“真好。”爸爸笑了笑,九爷看上去一夜老了许多,凝视着我,好像有点舍不得,是舍不得冬天走,还是舍不得春天来呢?
我对味道很敏锐,小英子说身体有缺陷的人都会有特长,上帝为你关上一个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我不了解上帝,上帝好像会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什么的,现在也开始能听懂汉语,还知道银城话了,能听懂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嘴上挂着都喜欢说的字。表姐来信说表姐夫约翰想在银城建一个大教堂,这被刘叔叔制止了,他让九爷回信告诉表姐转达给约翰,欢迎美国财团先行考察团到银城参观访问,银城为美国客人开放甜水湾后面的世界第一大峡谷,如果想投资赚钱就干点让银城能看得见、闻得着、吃得到的幸福项目,属于文化和哲学范畴的事银城都有,就不劳美国人费心了。
这是个秋天,已经进入晚秋,满城的红叶,银城终于可以看见四季了,不再用身体感受季节的变化,冬天会下雪吗?爸爸春天的时候说过,银城会迎来二十世纪最后一场雪,在洁白中迎接千禧年,告别过去,终将迎来一个新时代。妈妈不知道“新时代”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妈妈就像新衣服,妈妈一下就懂了,说:“人都是旧的好,衣服才是新的好!”妈妈停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刘叔叔怎么就成旧人了呢?”
爸爸不知道这辆“银城骄傲”的中巴车座椅很舒服,软软的,车厢里飘逸着牛皮的味道,张处长让刘叔叔送给爸爸的牛皮鞋的味道。我大口地呼吸,闻出车窗前一个香水瓶发出的味道截然不同,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一会儿牛皮味强一点儿,一会儿香水味很刺鼻,交替出现,刺激着我的鼻子。
我没懂,九爷成为银城有名的“球王”,差点去北京参加全国保龄球大赛,刘叔叔让爸爸去,爸爸坚决不去,看来只要用心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爸爸说好多事能坚持重复一万遍就会是“专家”。我愿意相信爸爸,但不能告诉爸爸我就是走十万步一百万步也依然不能走好,我知道这样说爸爸一定会难过,刘叔叔不想让九爷难过,能帮的地方总是在帮我们家。
在复习政治的时候我开始弄懂毛主席说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句话,老想起爸爸在电视上晃过一下。秋天来了,一九九九年这个让人难忘的深秋。第一次坐爸爸为银城赢得的汽车,车身上喷着“全国文明城市”的醒目大字,爸爸没坐过,这辆中巴是春天从北京开来的,爸爸也是春天走的。
车身上喷着血红大字的车飞快地驶进银城,一日千里的银城,为迎接千禧年开始张灯结彩,天黑以后银城会亮起来,银城亮起来,华彩无限。新建的电视塔直入云霄,银城电视台好威武,每天报道着银城的消息,说着银城一日千里的事。再往前,一片低矮的建筑,把头的就是妈妈曾经工作过的洗车房,马上也要拆了,好多房子都写满了“拆”字,春天就写上去了,爸爸走之前被遮挡起来,上面画着“银城新天地”的图画,可是到现在依然没有变化,停止了。
第一次上高三我就理解了“语境”这个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里有自己的语境,语境构成气场,气场决定形态,形态定位人生,也就是说人在什么圈子里决定你是谁,屎招苍蝇,蝴蝶恋花。老师夸赞我学习有了深度,但第二次考大学的复读生老师说平均下来也就提高了二十分左右,而我肯定在那二十分里。校长说因为九爷才有了灯光球场,银城一中做点牺牲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见爸爸,九爷到底在哪里?
爸爸这句话让人印象深刻。“印象深刻”像“长足发展”一样,开始频繁使用,大人物对要夸赞的人或事说“印象深刻”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劲头,而“长足发展”属于可喜但还不是特别值得骄傲的。
面包车里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替出现,悬挂在车窗前的“出入平安”晃来晃去。视野好开阔,阳光下的银城这么好,这么美,银城在动,不,是车在疾驶,美丽的银城像电影一样闯入我的眼帘。
我使劲揉眼睛,为看清爸爸,一闪而过没看到爸爸。妈妈说看见了,刘叔叔站在王书记后面,爸爸站在刘叔叔后面,妈妈看到了爸爸在电视里晃了一下,失望地说:“九爷,你怎么就晃一下呀?”爸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可不就是晃一下嘛!”妈妈说:“那也不简单了,能晃一下也不简单!”爸爸嘿嘿一笑,说:“人嘛,谁到这个世界不是晃一下呢!”
我看见了枫树林,红叶飘满银城,把银城染红,飘荡红叶的银城是我的家。我没办法离开银城,在银城一中读了四年高中,从第一次上高三开始就没有什么新课,都是为考大学做准备。我一下就懂了,像那些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开始跑步重视健康的人都是为了死准备的,所以每天不停重复。
爸爸知道妈妈一看到羽绒广告就伤心,拥住了妈妈的肩。我递给了妈妈毛巾,妈妈破涕而笑,高兴地说:“我们阿甘长大啦,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快看九爷上电视了!呀,出来了!”
银城也在重复,同样的楼建了一座又一座、一片又一片,都建到北山后面另一座北山里去了,银城越来越大,我都不知道哪儿是银城的边际了。有钱的人开始往出搬,刘叔叔说穷人才住在城里,有钱的人搬出城,更有钱的住在机场旁边,我知道了,这样逃跑起来更方便。刘叔叔瞪了我半天没说话,爸爸说:“不许胡说!”妈妈也说:“不许胡说!”刘叔叔苦笑了一下,“阿甘,那叫流通方便。”
妈妈扭过脸去,不想看,一看到这个广告就烦,连鸭子都不吃了,可我爱吃鸭子,想吃烤鸭。爸爸说一定会让我吃上一次烤鸭,后来我经常想,爸爸会不会是到北京去给我买烤鸭了?那也不能去这么久呀?一去还就不回来了。
我懂了,人像货物一样也是需要流通的,流通得越快经济越发达,而且变得越发奇妙了,对有钱的人来说钱已经变成一个形容词,钱不多的人钱是一个动词,只要一动就发展了,流通起来会皆大欢喜,还能解决各自的债务。老师居然听不懂我说的,她只会照书讲课、照本宣科,我就跟她打了一千块钱的巨赌,到学校门口的食品街做个实验,不过她先得借我一千块钱。我知道她刚开支,钱包里有一千块钱,她居然同意了,不知道这一千块钱将是我的,因为她必输无疑。
我的脖子都发硬了,眼睛也看酸了,爸爸还没有从电视上出来,还看到了妈妈原先在的公司的广告,羽绒服广告,“穿穿就温暖!”金总被表姐夫揍了一顿以后给揍醒了,听说办公室的玻璃窗还在,里面的椅子没有了,也不再进去女人,装了一面大镜子,不是照人的,上面喷着“三个代表”的金字。看来有的人还真是欠揍,一揍就给揍清醒了,进步了,跟上时代的步伐了。
我拿着一千块钱兴致勃勃地出发了,小英子比老师还好奇,可她比老师对我有信心,十几个同学一起跟来,我要用这一块钱请大家。这条街就是为银城一中建的,冷清了大半个冬天,今天开学我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听到各商铺互相讨债互相嚷嚷,听明白了,好多人都相互欠对方一千块钱,这个问题我能用老师的一千块钱解决。
第二天,我和妈妈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银城新闻》六点半开始,我和妈妈六点就坐在电视机前守候着,爸爸六点二十才回家,也不好意思地坐了,一起看了十分钟广告。先是日本马桶,妈妈说有一天搬下山住楼房的时候,一定买一个小日本的脱脱,日本人把全世界都伺候得很舒服,也要让日本人好好伺候一下银城人拉。然后是肯德基,有肯德基一定有麦当劳,在银城凡是热闹的地方我总能闻到炸鸡诱人的味道,有一天我一定要吃到肯德基,还吃麦当劳。
我让小英子帮我一个忙,告诉饭馆的老板给我们做菜的时候一定慢一点,最好做不成,给我十分钟就行,因为我们吃不成,老板不会不满,因为我在帮他,帮他在“流通”中清理债务。
妈妈差点急了,拧着我的脸蛋,“阿甘,不许胡说!”我高兴地说:“我爱小英子!”爸爸大声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明天晚上看新闻,我上《银城新闻》啦!”妈妈说:“有这事?九爷算哪根葱?还上电视了?”
小英子相信我,全力配合我,对我从未有过的好奇。我嚷嚷着一千块钱包桌,小英子的任务是盯着后厨把锅碗瓢盆再洗一遍洗干净,拖点时间,我先交给了小老板一千块钱,小老板很高兴。这时总给他家的店送肉的来了,小老板还上了欠送肉的一千块钱,送肉的到门口还上了杀猪的人的一千块钱,杀猪的又还上了不叫车队改叫物流公司讨债人的一千块钱,物流公司的人来到店里还给老板一千块钱。我摆摆手说不吃了,小老板没生气把又收回来的一千块钱退给了我。我大摇大摆出来了,解决了他们吵了一早上的债务问题。老师惊呆了,夸我太厉害了,伸手想拿回那一千块钱,那哪儿行,我说这是我赚的,女老师扑通一下栽倒了。原来我们输在了教育上,最可怜的是老师,对老师要好一点,我扶起来老师,把一千块钱还给老师,说:“我逗你玩呢!老师你以后别逗我们玩了啊!”
妈妈又带回家好消息了,在电视台看资料库近水楼台先得月,知道银城电视台要重播《渴望》了,一九九〇年播《渴望》的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机呢,现在有了,拦不住刘叔叔非要送,我们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围在电视机前看。妈妈老问爸爸:“你说,慧芳跟宋大成能好吗?你看大成有多爱慧芳呀?”爸爸说不知道,电视剧就靠这个吸引人勾人心思的。我知道,说:“妈,像爸爸爱你,刘叔叔也爱妈妈,就像大成爱慧芳!”
老师快哭了。
小英子看出来了我家的大冰箱,像我一样激动,手心都出汗了。她一激动手心就出汗,不是热汗,冰冰凉,眼睛里含着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拉住了我的袖子,边哭边说:“阿甘,等我将来有本事了,我一定要帮九爷!帮你们家!”
小英子热泪盈眶,居然拥抱住了我,同学们一起叫我,喊着我的名字:“阿甘!阿甘!阿甘!”
爸爸欢快地出了屋,从老罗的破车上取来冰块,我家有了名副其实的“冰箱”,不插电,不知道刘叔叔能不能看得出来?
我笑了,我是阿甘我高兴。
妈妈也高兴,说:“别贫了!你赶紧去三轮车上拿冰块,我跟老罗说好了还送大冰块呢,放进冰箱里,要不还真的就不能叫冰箱了!”爸爸欢欣鼓舞地说:“媳妇儿真聪明,马上!”
一架飞机从头顶上掠过,腾空而起,机场就在西边。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叫“银城机场”而叫了“银枫机场”呢?一定跟九爷为银城赢得的枫树有关,如此美丽的枫树林,跟九爷会飞有关,银城人也不会忘了北京来的张处长。
爸爸笑了,“冰箱不插电?银城还没发展到这个地步吧?有不用电的冰箱了?”妈妈说:“你真傻,能用的冰箱我能花一百块钱买来吗?”爸爸一下就懂了,“媳妇儿真棒!我太幸福啦,你可真是银城第一媳妇儿!”
刘叔叔本来说好了要带九爷一起为银枫机场剪彩,可是没有剪成,爸爸看见刘副市长由两个人陪着上了飞机,他倒是在银枫机场还没有剪彩就坐上飞机飞走了,飞到北京。小英子暑假回来告诉我,刘副市长到北京住进了秦城,她看上去好高兴,开心,脸上挂着笑,那秦城就是一个好地方,才让小英子高兴。
妈妈把一块儿早就准备好了的钩花布蒙在了冰箱上。爸爸说:“电冰箱可得有专门的插座,幸亏刘副市长早就给装好了!”妈妈说:“不用!咱家的冰箱不插电!”
我不知道秦城是什么城,刘叔叔比爸爸早走几天,小英子却告诉我九爷去不了北京,就是去了也住不进秦城的。这我懂,九爷在政府大楼上班并不属于政府里的人,省纪委的孙书记都快忘了九爷是借调到政府办的,一开始就是他决定的。在政府大楼上班并不意味着是政府里的人,就跟开飞机的飞机并不是开飞机的人一样,这个我懂。北山的人都快搬光了,他们都下山到城里买了房子,还有人买了小汽车。刘叔叔亲自领导投标建可以通向北京的高速公路银城段,听说开上高速公路的汽车也是要花钱的,银城市政府从第一批为老百姓盖好房时就很有钱了。“007”黄叔叔也很有钱,住进了比银枫机场先开张的大别墅里,却不在家好好睡觉,开着大奔要试一试刘副市长建的高速公路率先开通的银城段结不结实,有人看见夜晚的时候大奔在高速公路上震荡,大奔的大灯晃晃悠悠,被一辆疾驶的大货车给撞飞了。原来黄叔叔也会飞,赤身裸体地飞,银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投拍的电视剧的女一号光着屁股陪他一起飞,从大奔里飞出来,两个肉光光的身子在银城之夜发出了最后的闪耀。
真的送来了,可是不像卖电器的,分明是总上北山收破烂也收旧家电的老罗,背着一个大冰箱进来了,好大的电冰箱。爸爸瞪大了眼睛,一眼就看出来是个旧的电冰箱,放下就走了。
小英子在我第二次高考前又回到银城,带着她的教授,她管全国有名的大律师叫老板。她的“老板”还是全国人大法律方面的顾问,没来我家,去了甜水湾,离开前才到学校来看我,要我好好考,再参加一次高考,追随她到北京上大学,如果还没有大学要我,她说我也能去上大学的,帮我安排一种“自考””或“成教”文凭的民办大学去。我不知道什么叫“民办大学”,她告诉我就是私立学校,跟“公办大学”相对应,还是她的老板在全国“两会”提出的。很多代表不认为国家需要“民办大学”,她的老板掷地有声地说全国每年有一千多万人考大学,国家大学招收不了太多的学生,把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推向社会,改革开放以来西方腐朽的东西也进来了,政府是多盖监狱好呢还是鼓励民营企业作为举办人投入教育好呢?
妈妈说:“最大的知识是好好做人!人正不怕影子斜,对不对?九爷好好干,赚够钱给他姥爷打口井,我就到甜水湾看井去,让大家都有水喝!不过我得先买个冰箱,大冰箱,你别生气,刘副市长那天说要给咱家买个冰箱,我们要抢在他之前!你看来了,送来了!”
于是有了掌声,就是说我考不上大学也有学可上,到北京去找她。我好开心,到民办大学很快就可以知道什么是“套套”了吧?银城一中举行成人礼的时候老师不给我们发套套,民办大学该发套套了吧?如果能到北京上大学,我一定要问问亲爱的教授什么是“套套”?我想民办大学的教授们一定会教给我的。小英子走前我到银城宾馆去看她,她的老板看了我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看到她哭红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
妈妈可爱,又漂亮,刘叔叔把妈妈安排到银城电视台了,不是正式编制,合同工,负责看仓库,叫资料室。爸爸说:“还是看仓库嘛!这不好,不是看仓库不好,是刘副市长给办的这件事,我真怕让人说闲话!”妈妈说:“谁人前不说人?哪人背后无人说?”爸爸惊讶了一下,“媳妇儿去电视台看资料库可真不得了,还长知识了?”
我没有问,女孩哭的时候不要问。我想撒尿,进了洗手间,看见洗手间的墙上贴着“禁止卖淫嫖娼”亮晶晶的牌子,盥洗池上却摆着一大盒避孕套,这就是高中班长说的我们的成人礼学校该发给我们的“套套”吧?可为什么墙上挂着亮晶晶的公示牌和下面摆着的杜蕾斯放在一起呀?撒完尿出来我就问小英子这算怎么回事呀?真的是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吗?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阿甘,你真傻呀?”
我不同意,拍拍手说:“妈妈,你太可爱了!”
不,我不傻,我才不傻呢,问:“小英姐,你特恨银城宾馆吗?”
爸爸瞪大眼睛,事情不是这样的,妈妈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没学过也不知道鲁迅,摇摇头说:“鲁迅是批判说假话的人呢!什么将来当官发财的太虚伪了,鲁迅赞扬说真话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人。”妈妈说:“他有病吧?人家来祝贺孩子满月,图个吉利,他什么意思呀?”爸爸吓一跳,说:“媳妇儿,你太吓人了!”
她愣了一下,“阿甘,你知道什么了?净胡说!”
妈妈也气坏了,涨红着脸说:“什么玩意儿!谁不知道人早晚都得死,用他说?按他那说法岂不是人都是为了死才活着?那老头叫鲁迅?老鲁对说这话的人骂得好,骂得对!”
“你不恨银城宾馆,”我说,“你恨刘叔叔,在北京秦城住着的那个刘副市长,是不是?”
爸爸挠挠头,“媳妇儿,好多事不能多想的,什么都明白是不是也不对呀?日子还真就没法过了呢?会不会怪怪的了呢?”妈妈没听懂,说:“我没听懂,什么意思呀?”爸爸叹口气说:“我就这么一说。当老师那会儿给学生讲鲁迅的《立论》,鲁迅写了一个人生了孩子都来祝贺,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当官的,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主人很高兴,可有一个人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把主人气坏了。”
她急了,有些急,“阿甘!不许胡说!”
妈妈说:“有多少人愿意花上万块钱买张床啊?话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归说,你说刘副市长干吗对你对咱家这么好呀?就因为你是九爷?”
“我才没有胡说呢!”我举起右手,“小英姐,我发誓不告诉别人,我爸爸把你从省医院接到我家的时候,你的身体里少了一件女人最重要的东西,你没有子宫了!”
爸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刘副市长说得对,人们可以花二十万买辆汽车,却不愿意多花钱买一张好床。人这辈子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的,宁可省衣节食买辆车,也不愿意给自己买张好床,该真花钱的地方偏偏都舍不得了。”
“你妈妈告诉你的?简直是疯了!”她真的急了,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出去!”
妈妈说:“那就好好走!九爷,说心里话,我真喜欢这张大床,不睡在上面真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床,美国的,怪不得美国是世界老大,晚上睡得好,白天当然就精神了,在全世界巡逻,银城要是有海还不得也到银城来?”
“小英姐?”
妈妈老说怕刘叔叔打个喷嚏把九爷给喷飞了。刘叔叔当副市长后,爸爸很少跟刘叔叔一起出入大楼了,刘叔叔坐黑色奥迪出入了,爸爸不会被刘叔叔喷飞的,要飞也是自己飞,怪不得刘叔叔,是九爷自己的事。妈妈每次这么说爸爸都点点头,表示同意,说:“媳妇儿说得对,哪能怪别人呢?路都是自己走的。”
“滚!”她大声说,“你给我滚!快滚阿甘!”
我好高兴,就要见到爸爸,经过银城开始越来越炎热的夏天,爸爸晒黑了吗?会不会胖了一些?妈妈说男人就该壮一些,练不出腹肌上的八块肌肉也可以胖一些,看看政府大楼每天进去出来有影响的人,哪个不是大腹便便,谁像九爷那样轻飘飘的?
我好难受,伤心,小英子生气了,我知道她不会让我到北京去上大学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爸爸这回真的是飞远了,不见了,而且惊动了北京,北京知道九爷在哪儿。
可是我爱你,真的爱你呀,小英姐!
我知道了,“套套”跟生孩子有关,可爸爸妈妈只要我,没听刘叔叔的。春天里爸爸走的时候,一定准备好了要告诉我什么是套套,还没说就走了,走进了银城的夜晚。五彩缤纷的银城,九爷走了,不见了,失踪了,爸爸已经有了手机,打的时候老是打不通,中国移动一个女的告诉我已关机。再后来,告诉我已停机。再再后来,还是那个女的告诉我没有这个手机号码,怎么会呢,莫非中国移动一直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