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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情景,爸爸走了以后总会想起九月那一天,我会回到那一天的。

那是爸爸第一次飞,九爷飞了起来,抱着张处长的骨灰盒。

爸爸坚持把张处长的骨灰留在银城,等张处长爱人的意见,张处长的爱人带着农业部科技组去西藏了,还没有回复消息。爸爸先出的院,刘主任给接回来的,妈妈做好了菜,酒也备上了。刘叔叔看了一眼妈妈罩上了床单的洗衣机,笑了笑,说:“我打过招呼了,给九爷家这片换个变压器,电就带得动,不会跳闸了!政府要为老百姓办十件实事,最大的实事儿是要北山有电,弟妹的洗衣机就不是摆设了!”妈妈说:“那多不好,要换就都换,刘主任,不,刘市长!”爸爸说:“副市长。”

张处长的骨灰留在了银城,九月的一天,那个金色的黄昏,爸爸按张处长早就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死了就一定把他留在银城。张处长爱银城,钟爱滚滚向东去的黄河,爸爸抱着张处长的骨灰盒就飞了起来,把张处长的骨灰撒在银城,留在黄河。

刘叔叔哈哈大笑,说:“九爷可真是银城的大宝贝儿,怪不得张处长越来越喜欢你的了!政府不就是服务于百姓吗?何况又是九爷需要?弟妹呀,你是怕我给九爷行贿才急忙买个洗衣机吧?哈哈,哪有副市长给借调到政府办的小学老师行贿的?不过我得给北山弄电,把变压器都换了,可政府没那么多钱,等把甘家旺也扩成市区就行了,那么多的地能开发出多少房子呀?咱们银城就靠土地收入补充财政了!感谢九爷,感谢弟妹对政府工作的支持,必须先为你家这片电力增容,马上先换变压器!”

她久久地看着我,眼里浸着泪水,不知道为谁哭。

爸爸说:“主任啊,不,刘副市长,我喜欢挑水,挑水是为了锻炼,锻炼是为了更好的服务。”刘叔叔喝多了,从爸爸住院九爷就让我叫刘主任刘叔叔了,刘叔叔脸红扑扑的,说:“九爷,你总挑水是不是为了前列腺啊?挑水对前列腺有好处?我没有当过老师还真不知道!”妈妈也不知道,惊奇地说:“银城又收了一个县?这也发展得忒快忒大了呀,都快到省城了吧?”刘叔叔笑得前仰后合,“弟妹你太可爱啦!”爸爸不好意思地说:“媳妇儿,前列腺不是县!”妈妈说:“叫前列县又不是县,那是哪儿呀?”

“那好吧!我和爸爸一起飞,明天也带你去好不好?”

刘叔叔放下筷子,说:“弟妹,不讨论这个了!换上新变压器,你家的洗衣机就不是摆设了,手可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弟妹的皮肤这么好,手又这么漂亮,可再也不能用手洗衣服了,再给洗坏了!”爸爸摇摇头说:“洗不坏的。”刘叔叔说:“女人是地,男人是牛,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哈哈!”爸爸说:“媳妇儿,快给刘副市长下面吧,再喝可真多的了!”刘叔叔说:“别给我下套就行!”爸爸急红了脸,说:“下套?怎么会呢?那我的成什么人了?”刘叔叔挥着手说:“那我跟弟妹下棋,来一盘!”

“九爷得飞!”

爸爸难过地说:“刘副市长醉了。”刘叔叔说:“醉个!”然后用手指着妈妈,“太像了!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我当年在县委宣传部,你姐姐糖饼才烙得好,所以我不让你做糖饼!不吃你做的糖饼!好几次要跟你姐姐下棋,都摆好了愣没敢下!倒让甘家旺的那几个混蛋给下了!要不是为了银城的大发展,不是,要不是因为九爷,我永远不会出让土地让开发商去开发甘家旺的!甜水湾谁都别想动,给我永远保留那个样子!”

“我爸爸干吗要飞呀?”

爸爸和妈妈吓了一大跳,不是晴天霹雳,因为晴天霹雳还不够,不足以形容妈妈和爸爸的表情。爸爸的眼睛瞪得像个牛眼,比牛眼还大,妈妈张大了嘴,妈妈的嘴从来没有这么大,愣张成了那样大像要吞下牛,看着刘叔叔晃晃悠悠站起来,然后扑通一下栽倒了,刘叔叔醉倒在我家。

“北山要有滑翔伞了,九爷就可以飞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走了,冬天来了,银城下了第一场雪。元旦前,爸爸跟刘叔叔去了省城。孙书记是正书记了,省纪委第一书记了,要让孙书记看到和吃到张处长为银城引进的圣女果。孙书记肯定没见过彩色柿子椒,还有长不大的小黄瓜。张处长几年下来为银城的发展添了许多白发,总说国家不会忘记农民的,张处长走了。银城也不会忘记孙书记,爸爸也不会。

然后她说别的,是爸爸接她的时候买回来的滑翔伞,还没有打开。

妈妈提着一大袋东西上过街天桥,雪好大,妈妈还是没拽住我,我一下又出溜了下来,回到了台阶下,没想到撞了正要上过街天桥的阿姨,就是给我一针打坏了腿的阿姨。她穿着警服大衣威武又好看。阿姨不记得我了,看了好一会儿向她道歉的妈妈才认出了我,盯了好半天,认出来了我是被她弄坏了的作品,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就上天桥了。

我记得小英子的眼神,她的眼神,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

妈妈吓一跳,追上天桥要把钱还给阿姨,好多人围着看,还以为警察抓了一个小偷呢,没人能看懂是怎么回事儿。妈妈没有还上钱,阿姨躲着不拿,妈妈不会要阿姨的钱,又带我去买了毛线,决定给阿姨织一条围脖,让爸爸送给阿姨。

她让我抱,只是把脸扭开,怕我亲她的嘴。我亲到了她的脸,亲到了泪,吧唧了一下嘴,说:“咸的?小英姐,你的眼泪也是咸的?我听见你哭了,海没哭,你哭了,小英姐你比大海还深呀!”

在北山下看见了爸爸,爸爸坐着刘叔叔的小汽车从省城回来了,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大袋子扛在肩上,妈妈大声问:“你扛的什么呀?”

我趴下去,不是要拽起她,而是抱住了她。

爸爸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有人,才放心地说:“白跑了,孙书记不收!孙书记说看到银城冬天的新鲜蔬菜了,真好,他放心了,为银城高兴,可就是不要,让拿回来,纪委书记怎么能收礼呢?孙书记还批评了刘副市长,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首先要廉洁!”妈妈听懂了,说:“那你还敢扛回家?”爸爸叹了口气,“刘副市长怕丢人,不能让王书记知道了没有送出去,我又不算政府的人,说就算是给我的年终奖了,还是特别奖,非让我拿回家,把我和张处长引进的菜一起给送到山下了!”

她推开我,想跑出去,被绊倒了。

妈妈说:“九爷呀,我看你这是跟刘副市长攻守同盟呢!你这就是进了你说的什么圈子入了道了吧?”爸爸紧摇着头,说:“一袋子小西红柿和小黄瓜算哪门圈子哪个道!”妈妈说:“我看是!刘副市长的那个表妹见到阿甘非塞给一百块钱,我就给她织条围脖吧!咱可不能占便宜,你说过你九爷无论哪个圈子也玩不起,咱不玩!”爸爸使劲地点点说:“媳妇儿,你说得对!”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好响,比班长死的那天还响,更委屈,更悲伤。我不哭了,哄着她,两只手一起给她擦眼泪,可她的两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我接不过来,慌张地说:“你打我吧!让你打,我不哭!小英姐你也别哭了!”

我家和刘叔叔的关系越来越近了,爸爸和妈妈晚上倒是睡不着了,老听见爸爸和妈妈的叹气声。妈妈索性不睡了,织了一晚上的围脖,元旦的早晨织好了。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妈妈还要加班,下班回来爸爸看见了妈妈的手,愣了一下,问:“你的手怎么了?”妈妈把手藏到了身后,说:“没事儿,冻着了。”爸爸心疼地说:“媳妇儿,你让我看看!”

她慌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

妈妈躲着不让看,说:“你非看我手干吗呀?”爸爸说:“刘副市长不是说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吗?”妈妈把脸就伸向了爸爸,“那你就直接看脸呗!我好看吗?”爸爸说:“好看,我媳妇儿是大美女!”妈妈说:“还真是的,女人幸福或者不幸福,发迹还是倒霉,原来还都在长成什么样的脸上!”

我委屈,哇的一声哭了。

妈妈说出这句话,爸爸很高兴,“媳妇儿可了不得,进步了!”妈妈骄傲地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九爷的媳妇儿!”我好高兴,拍着手,“妈妈是九奶奶!”

“小英姐,你打我?”

妈妈吓了一跳,说:“阿甘快闭嘴!我才不当九奶奶呢,九爷是银城的孙子!”爸爸的脸一下拉了下来,眼睛像被一脚踩扁了的葱头。

我没有想到,她也没有想到,可就是这样了,她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长大了,会调节气氛了,说:“先当孙子,后当爷爷。”妈妈知错了,哄着爸爸,说:“咱不当爷,啊?九爷呀,叫了九爷你命中注定是小人物,当好孙子就平平安安了!平安才是福,对吧,九爷?”

“好的小英姐!”我答应了,“咱俩都不说那个‘’字,咱俩干事吧,让我抱抱你!”

爸爸立马得寸进尺,“媳妇儿,给我点钱。”妈妈说:“你要钱干吗?”爸爸难为情地挠着头,“我可不能像陪动物专家那样再搞砸了!”妈妈说:“现在流行打保龄球了是不是?”爸爸说:“就是这个!我得学会打保龄球,好好练练,陪好客人!”

“我说你没事儿吧?”她真生气了,“阿甘,姐姐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说那个脏字!记住了,也不许你说!”

妈妈说:“九爷呀,银城现在流行火化了,你不会也把自己给烧一回吧?”

“哈哈!”我拍起手来,“你也会说了!小英姐说好听!”

爸爸好尴尬。妈妈说归说,会给爸爸钱的,“我给你钱,去练吧!九爷个头儿小,重心低,真能成为一个球王呢!”爸爸笑了,说:“我就知道媳妇儿会支持我的!多给我点钱行吗?我得定做一个球,那些球窟窿眼儿都太大了,最小号的我手伸进去都晃荡。我得定做一个顺手的,刘副市长说要给我定做一个,咱们得抢在他之前,你说是不是媳妇儿?”

“好看个!”

爸爸下山了,妈妈从院子里抱一盆雪回到屋里,用雪擦手,妈妈的手被冻伤了,我不明白,问:“妈妈,你怎么会冻坏了手呢?”妈妈笑笑,说:“别告诉你爸爸啊!我得找点事做,挣钱,才不要姓金的给我呢!他整不了我!他给我关上一道门,我自己开一扇窗!”

“你好看!”我幸福地说:“小英姐最好看了!”

这句话我懂,老师说的,老师总说上帝为谁关上一道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在银城叫天无绝人之路。

“捂了吗?”她有点紧张,而且生气,“我哪儿有捂肚子呀?阿甘你老看我干吗呀?”

上帝给我关上了两道门,就打开两扇窗吧。我进了银城一中,政府有的会刘叔叔也让九爷列席了,不能参加的会刘副市长会告诉九爷三五句,都跟银城发展有关,跟要来银城的客人有关,就是说,跟九爷要做的事有关。

好可怜,不,好难过,小英子脸色没有七月来我家的时候好看,有点发白,还老捂着肚子。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不是因为发现了哮喘病才住院的吗?怕银城不会治,爸爸还用刘主任的车送到了省城。我就问:“小英姐,你干吗老捂肚子呀?”

这足以让爸爸感动了,成为银城除了公务员以外掌握信息最多的人。爸爸偶尔跟妈妈说银城是个“信息不对称”的城市,妈妈听不懂,我也不懂,“对称”就像妈妈摆在桌子上的两个花瓶吗?两个一样的花瓶,原先中间是收音机,刘叔叔有了大电视机后就把小彩电送给我家了,妈妈拒绝不了,把电视机摆在了花瓶中间,很对称,可好像不好看,有一天妈妈拿掉了一个花瓶,不再认为摆两个“对称”的花瓶是美,懂得了残缺也美,才美。

这个我知道,银城人都知道,甜水湾没有水,一有就大发了。这个夏天忒的热,银城百年不遇地闹起洪水来,黄河泄洪把甜水湾给淹了。我看她,想好好看看她,她不让我看,让我看电视。我就从从银城电视台的《银城新闻》看到了孙副书记,省纪委的孙副书记到银城来检查工作,表情严肃,很庄重,不笑,一个多月就苍老了,已是满头白发。

我就不懂了,“残缺”怎么会是美呢?爸爸笑了,提到了维纳斯,少了胳膊的维纳斯才美,多少人想给维纳斯接上胳膊,然后把自己都给吓着了。妈妈笑了,说九爷就是银城的残缺,原来“残缺”不一定是少点什么,多点什么也是。政府大楼里多了一个九爷,也属于“残缺”,因为没有编制,爸爸又不听刘叔叔的话参加全国公务员考试,怕去考也考不下来,“公务员”不考斗棋喝酒交谊舞、唱歌桑拿保龄球,那是爸爸该做的事。

小英子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而且住到了省城的人民医院,爸爸给送走的,我要去看爸爸不让,到了九月开学的前两天才把她接回来。爸爸把小英子接到了我家,说她不能回家。

我也残缺,很残缺,大声问爸爸,我的残缺美不美?爸爸的眼睛像葱头,说:“阿甘好美,英俊!没有人说我们阿甘残缺,要是有人说你直当没有听见!”妈妈说:“我不要阿甘残缺,都怪你!”爸爸不说话了,直愣愣地看着大床。

这话传得沸沸扬扬,妈妈急了,要爸爸一定要解释,别让孙副书记听到记恨了。爸爸摇摇头,好痛苦,说没办法解释,人做事不能靠解释,凡是需要解释的事就都不会是好事,总解释的人也都不是好人。

爸爸妈妈有了一张硕大的床,占据了半间屋子,刘叔叔送给我家的床,莲花床。小英子来我家,看见了刘副市长送的莲花床,真的像一朵“莲花”,默默地说:“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才送莲花床。”

班长死的那一天,小英子也哭了,她一哭就不会喘气,住进了医院。爸爸急火攻心,也住进了医院,黄叔叔到处跟人说九爷是因为张处长死了才晕过去的,跟我们班长的死没关系。

我不懂,没听懂,问:“小英姐,你什么意思呀?”

妈妈泪流满面,支持我的想法,埋怨爸爸说:“这都什么事儿呀!”

她看了我一眼,说:“没意思!”

爸爸明白了,眼泪唰的一下又流下来,想抱住我。我不要他抱,推开他,说:“我要动物园!”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你当澡王!你不学会洗澡,我们就没有动物园!我们要是有了动物园,班长就不会急着看马戏团,班长要是不急着看马戏团就不会死!”

她不回答我,问:“阿姨呢?她们公司又引进了新设备,改造车间呢,放三天假呀?”

爸爸很惊讶,问:“为什么,儿子?”

我不知道,总想知道妈妈的手为什么会冻伤?车间里有暖气,妈妈说搬迁叫了公司以后的新车间有大暖气,总是热气腾腾的,怎么会冻伤了手呀?后来才知道因何冻伤。

我不高兴了,我从来没有恨过班长,只是不喜欢帮他系鞋带,现在,我还需要系这双鞋的鞋带,是为自己系了。我说:“爸爸,我恨你。”

我知道爸爸都不知道,不知道那天妈妈被金总叫到了办公室,不管妈妈同不同意,说过完元旦必须调到办公室当秘书。妈妈看见了好大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间大屋子,看见了传说中的大玻璃窗,不是人们说的两个,而是一个,玻璃窗里能坐人,里面还有一把椅子,金总拉开办公室的电动帘就看见了,还看见大屋子里有一张大床,圆的,像一朵莲花,不用妈妈坐窗户里让他欣赏一会儿,要妈妈直接躺上莲花床。

爸爸哭够了,说:“阿甘,你恨过班长吧?你该知道你错了,从小要学会爱。”

金总说妈妈只要躺到莲花上就会应有尽有的,原来那是一张魔床。妈妈不肯,说喜欢家里一米五的宽床,一米五宽已经足够宽了,两米长的床对爸爸来说已经太长了。金总不关心妈妈和爸爸的床,要妈妈脱掉衣服,说妈妈就像一朵莲花,妈妈才是银城的莲花,而他最爱莲花,今天一定要采莲,还好让妈妈洗个澡。

我想班长,穿上了大头的鞋,果然很大,太大了,我就想,班长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是一个巨人。

屋里原来还有洗澡的地方,一个是淋浴喷头,一个是还冒着泡泡的大澡盆,金总放满了水,扭了一下开关,大澡盆就像是翻江倒海,还翻着白色沫沫的浪花。

爸爸把班长的鞋拿回家来,孙副书记听说他儿子本来要把鞋送给我的,属于他儿子的遗愿,一定要让我穿上,从行走的意义上说依然可以看见他儿子在银城行走。爸爸听到后呜呜哭,妈妈也哭,我哇的一声也哭起来。

妈妈抱紧了自己,怕被金总给拽掉了衣服,瞪着那张居然还会动的大床。改成公司后好多人躺上去过,办公室女主任、女会计、女秘书,还有女司机,都是结了婚丰腴的女人。妈妈比起那些个女的太瘦了,腰还不到一尺九,金总激动万分地说一定要搂一搂莲花腰,采莲花蜜。

妈妈提到了我,实际上是提到了我们班长的鞋。

妈妈快哭了,往出跑,发现门是电子锁,锁上了,打不开。金总脱成了光屁股,两腿中间夹着比麻雀还小的鸟儿,居然还愣愣地抬起头。妈妈故意哈哈大笑,把金总给笑毛了,一下耷拉下去,呵斥着把妈妈赶了出去。

妈妈对爸爸说:“九爷别整天瞎忙了,管管你儿子吧,他开始追求名牌了!”

门啪地一响,开了,妈妈拉开门,金总说不许妈妈再来了,不是办公室,连公司的大门都不许再进,银城也开始下岗分流了。

爸爸明白了,说:“我明白了,飞是文化产业,银城经济的增长点。”刘叔叔好高兴,说:“九爷陪了这些年客人,是先当学生,后当先生。”爸爸红涨着脸说:“不,我是先当学生,后当好学生。”

妈妈下岗了。

爸爸知道了,新动物园是建不起来了,省里一个叫发展与改革的委员会没批准,谁来银城看猴子呀?刘叔叔那天来我家苦笑着说:“银城要搞一个经济开发区,没有经济开发区的城市就不是好城市,专家说得对,谁会到银城来看猴子!”妈妈说:“可不是,我们的祖先就是猴子。”爸爸摇摇头说:“猴子变的。”妈妈说:“还是猴子呀!”刘叔叔笑笑,肯定地说:“随着人类的发展,人究竟是怎么来的早晚也得推翻!地球人没准是乘着风来的,还要乘着风去!”

妈妈眼睛浸着泪,哭了好一阵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工厂,管它是不是叫了公司呢,走进了银城的斜阳,脸上不再有泪水。

爸爸不知道什么叫飞,倒是知道了随着银城的发展,过去陪来银城投资的人玩的东西都太土了,从陪张处长斗棋开始,才短短五六年已经是天翻地覆,要像鸟儿一样,鸟儿虽小,玩的可是天空。

妈妈走进一家洗车房,一句话不说拿起布就擦刚刚被水枪喷过的一辆小轿车,那叫一个麻利,于是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老板同意妈妈第二天来上班,妈妈有一个条件,就是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老板一下懂了妈妈的意思,这是要瞒着家里人下岗了。他已经收了三个下岗女工了,看妈妈干活这样利索,答应了妈妈,没几天妈妈就冻伤了手,回到家怕爸爸发现,每天回来用雪擦。

爸爸一个劲儿地点头,想起接待过那个做“文化经济”的老板,开始知道文化是一个大产业,上到卫星,下到鞋袜,给爸爸上一课,九爷半天才听懂,是要做一个滑翔伞项目。“人穷的时候革命,有钱了就惜命!”九爷记得那人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说:“中外人类文明发展史都是这样的,穷的时拿菜刀,富裕了玩天空,就是要飞,一飞冲天!”

金总发现了妈妈在哪儿,有一天开着新买的本田来洗车,刁难妈妈没擦干净,正好表姐夫也来洗车,表姐夫开的不是警车,买了一辆好小好小的叫奥拓的小汽车,银城最小的小汽车了,也没有穿警服,看到姓金的欺负妈妈,上去就把金总暴揍了一顿,连本田轿车都给砸了。

爸爸一直后悔没能陪好北京的动物专家。动物专家说动物就该在山上,该把北山的银城人都从山上搬下来,还动物一个家园,然后做文化产业中的旅游经济。

被一顿暴揍打得鼻青脸肿的金总用手机打了110报警,一辆警车马上拉着警笛呜呜叫着就来了,下来了两个警察,看到表姐夫啪的一下立正,敬了个礼,“队副,啥情况?”表姐夫说:“这驴日的,带回局里好好审审哪儿来的钱买车?还他妈的日本车!查的!”

刘主任惊叹不已,当面承认爸爸进步了,九爷的努力和付出也有收获,大收获,而且是不可代替的。爸爸使劲点点头,刘主任才同意九爷放下照相机,背起滑翔伞,九爷要会飞,会飞的九爷。

脸肿成肉包子的金总一下明白了,怕是要后悔三辈子,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还想挣到一下,“刑警队有什么了不起?没看我的车挂黑牌吗?我是合资……”还没说完下巴上又挨了一脚,仰天喷血,表姐夫上去又踹了一脚,说:“小心哪天我一枪崩了你!”那两个警察看傻了,一个说:“副队长,人家报警,你也不能这样执法的,跟队副提个小意见!”

“副市长?叫你们市长来,还有市委书记!”大老板并非故意轻蔑,爸爸知道这可是遇上大人物了,也为银城而来,在九爷心里再大的人也大不过北京的张处长,张处长为银城什么都不要,每回都是送项目,就连吃饭还要来家里,那叫一个亲切踏实,所以全国农业不吭不响地蒸蒸日上,哪像教育部的一个什么人物牛×烘烘的,政府五套班子全出面一起毕恭毕敬地接待,想抓好教育能够批一所大学,那人是来视察教育的,结果只谈幼儿园的建设发展,还真是教育部的,更关心基础教育,可银城建几个怎么建幼儿园真不劳国家教育部操心了。刘主任看出了爸爸的不屑,第一次批评了爸爸,说:“九爷,要注意态度,教育部也的不容易呀,国家开会,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里你啥时候看见有教育部的镜头了?卫生部的领导偶尔给个镜头还没有脸,借个近景脑壳也是拍发改委,你不是报摄影班学照相了吗?懂得特写、近景、中景和全景了吧?”爸爸生气地说:“主任,我没学!”刘主任问:“干的不学?”爸爸说:“我就听了一课,那老师说学摄影玩单反,直到下课我才听懂了,那人是说要想破产就玩单反!”刘主任笑了,“九爷,瞧你,这事还让你为难?”爸爸赶紧说:“主任主任,我还是买个滑翔伞赶紧练练飞吧!阿甘他表姐要来了,让美国人看看我们甜水湾后面的大峡谷,比美国大峡谷还震撼!这要是开发出来了就跟科罗拉多大峡谷齐名了,世界上的中美姊妹大峡谷,银城可真就有文化产业了,代表国家呢!”

“提意见是的好事!”表姐夫撇了一下嘴说,“我这不是刚加入公安不久吗?要的适应一下!”

那人说没关系,嫌政府大楼那片地方太小了,要再找个地方建起银城新中心,商业为王,地标性的天达广场,那里面在最上面的一层还要有二十多个电影院呢!小的坐十个二十个人,大的上千!爸爸越听越兴奋,差点亏待了大老板,赶紧要叫刘主任到小会议室来,大老板问:“刘主任?干吗的?”九爷忙说:“政府办主任,马上要当副市长了!”

爸爸这才知道妈妈原来早就下岗了,每天到洗车房去上班。刘叔叔知道后不动声色,送来一张大床,莲花床,说妈妈就是一朵莲花,银城雪莲。爸爸和妈妈都有新名字了,一个叫“九爷”,一个叫“雪莲”,都是刘叔叔给起的,送床那天刘叔叔这么一叫把妈妈吓了一跳,说:“刘副市长,我姐姐叫雪莲啊?”刘叔叔说:“是吗?那你姐姐太刚烈,硬雪莲,你柔软,软雪莲!”

爸爸把事情说清楚了,专家不认为变成大城市的银城急于建一个动物园,爸爸觉得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爸爸不知道张处长会到学校去接我,我也没想到。九爷等张处长的时候在办公室接待一个搞文化产业的人,天达集团的老板,那人要在银城建电影院,不是一个,在百货大楼改成曼哈顿购物中心以后加出的楼层把整整一层都盖成电影院,银城一下就多了十几个电影院,太惊人了!“可以有这么多电影院?还都挤一起?对不住,是银城土话,人人说话嘴上都爱挂个,我经常也冒出来,对不住啊!”

妈妈是软雪莲,刘叔叔看着妈妈,说:“柔软,柔软也是一把杀人的刀啊!”

爸爸在屋里转起圈子来,像电影上那种能左右局势的人的样子,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想起自己并不是能左右局势的人,什么也决定不了,就不转了,说:“我没尽职,没接待好客人,不敢进去,害怕往那个火盆上泼水时的蒸汽!客人必是不开心,一个人闷头在里面坐着,两个小时没出来,我真怕他把自己蒸熟了,就喊他,他出来了,说这里还是个澡堂子,不是专业桑拿浴,温度不够!我知道他是说桑拿屋不行,可银城的有些温度太高了。把动物园拆了搬走,是要腾出好地方来给房地产公司搞开发,北京专家很讨厌这些,想帮银城留住老动物园,才故意挑洗浴中心的毛病!”

爸爸不说话,刘叔叔偏要问,说:“九爷说是不是?”爸爸说:“我家不需要这么大的床呀?”刘叔叔说:“雪莲需要,滚床单,政府可以出证明的,你俩别戴套套了,再生一个,听话!”

发生这样的大事之前有征兆,爸爸感觉出来了,对妈妈说:“动物园可能建不成了,要来个什么马戏团!”妈妈问:“怎么会呢?不是把人都搬走了吗?”我也问:“怎么会呢?那些人还要搬回来?没有房子啦!”爸爸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我不习惯爸爸这个样子,妈妈已经习惯了,说:“九爷,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