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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见她的脸上像天上飘过的彩霞。她推开门,走进屋里。

她让我进,好像这是她的家。我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冰冰凉,衣服也湿漉漉的,说:“小英姐,你湿了。”

我又一次感受到她的韵味,轻婉的律动,抚心的摇摆,心一阵乱跳,还热了一下,和脸一样热。我进屋,回身关上了门,然后打开空调。我家的空调有冷风,也有暖风,妈妈买的二手空调有点响,我家的温度带响声。

“进去吧,阿甘。”

我脱掉外套,看着衣服湿漉漉的她,说:“你就是湿了,脱了吧,小英姐。”

起风了,雨没有了落处,在空中慌张地飘,飘来飘去,该落到我家的,轻轻扬扬地飘进我家的院子里,那一地亮晶晶的冰粒。小英姐拉紧了我的手,快走几步,知道钥匙在哪儿,依她所想,抬起手从门框上取下了钥匙,回头看了我一眼,用凄婉又有些感叹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把钥匙插进锁里。

她苦笑了一下,“傻阿甘,你能好好说话吗?”我好委屈,问:“怎么了?”她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傻阿甘,不这么说行吗?”我委屈地说:“本来就是嘛,你就是湿了!”她热乎乎地说:“好吧!真被你给打败了,我投降,不说了行吗?”

北山已经没有多少人家,买房子住进叫了各种名字的社区,没人想过九爷,早把九爷给丢了,另一个词叫遗忘。忘了九爷吧,不会有尘封的记忆,不会像废弃的水房留在北山成为银城最后的记忆,也只有住在过北山的人才记得,我也难以置信,爸爸和妈妈,还有我,吃了小小水房竟然快二十年的水。

我就不说了,看来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她真的是一个大姑娘了。她说:“阿甘,别这么傻乎乎地看着我,钱呢?”

轻漫的雨,洋洋洒洒,这个秋天有点冷,还有些凄婉,或者悲凉。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回家了,脑海里只留下九爷走那天的背影,残影,始终不肯离去,不肯飘散。北山还是北山,水房像是古董,如同银城出土的文物留在了北山。

“你要钱啊?”我转过身,开心地说,“好!你等着!”

还是这座山,北山,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像爸爸那样老去。九爷在这个春天好像一下就老了,添了许多白发。爸爸竟然有了白发,但没有刘副市长多,刘副市长是在银枫机场剪彩前一夜间长满白发的,总往下掉,遮盖住他那宽大的总是亮晶晶的大脑壳,坐在莲花床上几个小时都不说话,眼神总有些迷离,迷离的刘叔叔是个谜。

她居然从后面踢了我一脚,踢到我屁股上,虽然不重,我还是伤心了,转回身看着她,“你干吗呀?”

在迎接北京来人视察银城评选“全国文明城市”的时候,爸爸看到CCTV上的街舞大赛,原来新型“文明城市”不是街道有多干净,而是街上有多少人起舞。爸爸为陪好北京又要来的人要到广场上去学街舞,万一北京领导想跟银城一起共舞呢。这被刘叔叔坚决制止了,刘副市长说银城很来电,但不能像踩了高压电似的在街上乱舞,爸爸一下就懂了,那不是中电而是中邪了。九爷没中电,没中邪,中枪了。妈妈总说九爷把自己扭曲了,从心里开始就扭大发了,纵有万千解释,也无助于改变后果。

她忽然抱住了我,难过地说:“你要知道干吗就好了!”

我羡慕本来能好好跳舞的人偏偏喜欢扭曲,还张扬着手,前后左右地走,停住的时候全身上下跟踩了电门似的颤抖。有人喜欢颤抖,也有人喜欢看别人颤抖,爸爸说人类从爬行到直立行走经历了太久,所以要好好走,站直了,别趴下,莫颤抖。

“我给你拿钱,我家有!你等一下!”

我激动起来,下车后使劲走,加快脚步,可怎么走也走不快,有点像在街上跳舞的人。大街上的一种舞蹈,叫“街舞”,我看见过,好多人在曼哈顿购物中心广场扭曲着身体,在狂躁中舞蹈。不知道爸爸会不会这种舞蹈,爸爸会的,一定会,从叫了九爷以后就开始扭曲了。

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她的叹息中走向莲花床,蹲下,从床底下拽出一个老式大皮箱,小英子这才快步走过来,比我还兴奋,说:“阿甘!太棒了!就是要找到钱!找到钱九爷就有希望了!”

我的心头涌过一股热流,看了一眼她,成人礼那天她就是一个含苞欲放的少女了。多年以后,我拉着她绵绵的手想到了床,有欣喜,更莫名地想哭。

“当然有钱,就在爸爸的箱子里!”我边打开老皮箱边说,“我总能从爸爸的衣服兜里翻出钱来!”

下了车,我拉住了小英子的手,她让我拉。绵绵的手,我领略到了一种温暖,不,是从未领略的柔软。又带她回家,我的思绪有点像这绵绵秋雨,欣然飘落在家里的那张莲花床上,刘叔叔送来的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床。

我拿出中山装来,爸爸早就不穿了的中山装,从兜里翻着。小英子坐在莲花床上,傻乎乎地看着我,有点泄气,“别翻了!箱子里还有什么?”

太阳被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山顶映出一抹红霞,浓浓的羞云遮住了北山。下起了毛毛雨,绵绵秋雨,这样一个晚秋,雨未落地,已然变成细小的冰粒,不是摔落,洋洋洒洒飘在地上。

“不让你看!”我说。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

她一下兴奋了,起身蹲到我旁边,我赶紧盖住箱子。

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让我看看!”她目光炽烈,“就看一下,求求你了,阿甘!”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

“那好吧!”我打开箱子,“还没凑够呢!”

我要越过海洋

“多少?”她有些激动起来,说:“不会吧?他们会没有找到?”

小英姐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车里回荡着歌声:

“找到了,我还没凑够呢!”我贴近她的耳朵,悄声说,“我不让那些来我家的叔叔告诉我妈,他们就都没说,替我保密!”

表姐夫说:“表姑表姑!你喊的干吗?”

“保密什么?”

“不干的,你别叫我表姑,我不是!”然后妈妈炸裂了似的哭出来,“他害了我们一家!还祸害了小英子!九爷完了!”

她快速掀开箱子里的衣服,好兴奋,又喜悦,我为她的兴奋和喜悦高兴,甚至也激动起来,看着她把六年级的课本、辅导教材和笔记本扔出来,然后看见了我藏在底下的口香糖。

“表姑,你干的?”表姐夫喊着。

“大头班长说将来要给你九十九朵玫瑰,我要给你九十九包口香糖!”我难过地说,“小英姐,还差一包呢,只差一包了!”

妈妈认识这双拖鞋,是小英子的妈妈给刘叔叔做的布拖鞋,刘叔叔说喜欢穿布鞋。司机也不是那个司机了,把车开得飞快,向北,奔向大山的那一边,今天要剪彩的银枫机场。妈妈把布拖鞋拿回洗车房,点着了烧了,把自动洗车房也差点烧了,幸亏表姐夫开着警车过来,把已经快傻了的妈妈背了出来。

她怔住,看着箱子里的九十八包口香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没想到她会哭,还跟个小女生似的,是因为不够九十九包哭,还是太欢喜我为她藏起来的礼物呀?她喜欢甜的,小英姐从小就喜欢。

刘叔叔去北京之前妈妈就不在银城电视台了,在银城最大的洗车房,也不用手洗车了,用的是一种机器,银城第一座用机器洗车的洗车房。妈妈连机器都不用管,有人管,还都管妈妈叫老板。妈妈蒙了,去找刘叔叔。她看见刘叔叔坐在一辆黑色奥迪里从政府大楼出来,这次没有坐在后面的右座上,那是刘叔叔的专座,这次坐在中间,一边一个脸上没有表情的人,从车里扔出来一双拖鞋。

“小英姐,你别哭了!”我慌张地抬起手,擦着她的泪,“就差一包了,一会儿妈妈陪爸爸回来我就要钱,买来送给你!”

原来一口井足够了,一口井要打多深才能够打出来温泉,够所有的甜水湾人用了,大舅说真的没有白供九爷。爸爸第二天早上头发里出现了白丝,我还以为是甜水湾的雪花没化呢,妈妈说:“九爷?这咋回事呀?”爸爸说:“雪落在头上没有化,这辈子怕是也化不了了!”妈妈忽然不说话了,经常一夜不睡,在莲花床上坐到天亮,一直到春天,爸爸走了,妈妈就一个人坐到天亮。

“不差了!”她哽咽着说,“你就是!”

妈妈哭了,爸爸没哭,眼睛像葱头,抱住妈妈,一只手拉住了我。

我怎么会是口香糖呢?她才是,她喜欢糖饼,喜欢甜的,所以她才是甜的。

妈妈忽热抱住了爸爸,“你真棒!我说他大舅非让我初二回来呢!”

她忽然抱住了我,把我扑倒在地上,还亲了我,软软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像我小时候吃过的奶油冰棍,甜的,滑溜溜,还有点冰冰凉。

大车初二,大舅一定要妈妈带着九爷回家,多少年妈妈都没有在初二的时候回过娘家了。那天的雪好大,我和妈妈站在山顶往下看,从姥爷家看见了热气,热气从一口井中像一条白龙腾空而起,缥缈地升向天空。怎样一个情景啊,美丽,不,是壮观,壮观也不对,是震撼。

“我们上床吧!”我大声说。

九爷是歌王,有独特的噪音,也就有了自己的味道,妈妈知道后哭了。妈妈是高兴地哭,因为姥爷倒把九爷当成了儿子。一九九九年的春节姥爷家有了一口井,姥爷家的水井好棒,出来的都是热水,冒着热气,升腾在甜水湾。

没有,她不想上床,说等一下,让她哭一会儿。小英姐要哭一会儿,我同意了,女人真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其实不是笑,会哭的,总想哭,这个我懂,我知道,比如妈妈,妈妈爱爸爸,所以总哭。小英子也爱我,所以才哭。

车上响起了歌,司机放的音响,声音好大,也好听,周华健的歌,爸爸也唱过,在学校为我举办过成人礼的时候,爸爸为我唱支歌,唱得好好听:“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

“阿甘,拿斧子来!”

下起了小雨,纷纷扬扬的秋雨,弥漫在银城的天空。还有太阳,太阳很亮,照耀着银城,太阳雨。这辆爸爸为银城赢得的“全国文明城市”的车又开回来了,打着双闪,两个灯都在闪,风驰电掣地往我家开,又要回到我家,我带回来小英子,带她回家。

这是要干什么?爱到极致就是要动斧子了吗?银城电视台有一个《银城家庭夜话》节目,女主持人不会好好说话了,除了播报银城新闻。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好多主持人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卷着舌头的港台腔,软绵绵的,女主持人调停夫妻别离婚的节目,更像是要挑拨两口子到动了斧子才好,两个相爱的人就是为了方便吵架才结婚住在一起的,到了被主持人逼得挑拨到这个样子还真就不能住在一起了。不知道到法院离婚排到多少号了,“007”号之前的前辈们像银城第一批骑摩托车的人一样都已经不在了,这种想让两口子和好的节目越来越火,离婚的就越来越多。

他说我行的,我不认识他,小英姐的老板为什么说我行呢?那个阿姨为什么叫他教授呀?我还没有考上大学,除了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行。我行,很重要,我真的行,春天里爸爸走了以后,有一天妈妈拉住我的手,说:“阿甘,我们去找爸爸,路上又渴又饿,爸爸给你留下了两个苹果,你会怎么办?”我肯定地说:“我会把两个苹果都咬一口。”妈妈叹了口气,有点伤心,忍住,说:“好吧,儿子,你是阿甘,甜水湾的老话说,人的名字还真能给叫出气场来的,所以你叫阿甘,你爸爸还真是九爷了!”我没听懂,“妈,什么意思?”妈妈说:“意思就是两个苹果你都吃了,你爸爸知道了会高兴的,建设新银城,就是为了下一代啊!”我搂住妈妈说:“妈,我先咬一口,看看哪个甜,我要把最甜的苹果给妈妈!”妈妈怔住了,好半天后哇的一声就哭了,紧紧抱住了我,“我的好阿甘!像你爸爸,我不后悔!”

我吃惊地看着她,我梦想将来才要住在一起的,还没住一起呢她就要找斧子了,梦想就是碎了,碎了一地。

“希望不打这三针,江英,快去!”小英姐的老板拍了我的肩一下,说:“阿甘,你行的!”

“快点,阿甘!”她站起来,伸出手把我也拉起来,着急地说:“拿斧子!该想到钱藏在哪儿的,警察不知道,九爷也不知道!快,把刘景贤送到你家来的莲花床劈开!”

她要给爸爸打针?爸爸病了?不能让这个阿姨给九爷打针,我害怕,快哭了,大声说:“不要你给我爸爸打针!”

“刘景贤?”我迷惑,问,“刘景贤是谁呀?谁是刘景贤?”

表姐夫穿着威严的警服,脱下大衣披在了浑身颤抖的妈妈的身上,我才觉出有点不对劲,妈妈怎么会激动成这样?给我打坏腿了的那个阿姨急匆匆地过来了,对小英姐的老板说:“您好,教授,是用注射,我们银城第一个用注射的!”

“刘主任!你的刘叔叔!刘副市长!”她拿起包,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手机,掀开手机盖,有些激动地拨着号,放到耳边,通了,她大声说:“老板!我肯定能找到刘景贤把巨款藏哪儿了!你告诉他们快来!老大,你要赶紧想办法停止执行!”

我不知道干吗不让我见爸爸,这么急着去我家干吗呀?莫非我和妈妈白这么远跑来了,春天里带走九爷的人已经把爸爸送回家,送九爷回了家?

怎么都来我家找钱呀?刘叔叔飞到北京以后,警察就来我家找钱,没有找到。过几天又来了好多人找妈妈,说是要打井的钱,原来甜水湾的井不是九爷打的,爸爸还没有赚够打一口井的钱,原来是刘叔叔让人打的。也不是,刘叔叔只是跟建银城大桥的人说了一句,姥爷家就有井了。如果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不出事,那座跨过老龙湾雄伟的黄河大桥不被一辆货车给压塌了,建桥人的也不会来我家要钱的。

“去吧!”他说,看着我,“要是找到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也许还来得及!快去吧!”

我不拿斧子,动斧子应该还很久远,她看出来了,双手捧住我的脸,说:“阿甘,找到钱九爷就可以回家了,证明你爸爸是被诬陷的!你能懂吗?”

“老板,”小英姐说,“我去了啊?”

不懂,我摇摇头。

他的目光里有期待,还有同情,充满刚强,我不知道,但相信这个人一定跟爸爸有某种联系,他一定认识九爷,从北京来的,开着车来,一路向西到银城。

“刘景贤干吗送你们家床?还是这么大的莲花床?”她有些激动,声音颤抖地说:“你们家不需要这么大的床!九爷不需要!”

我想起来曾在银城宾馆见到过他,小英姐的老板在这个深秋又来银城了,是为爸爸吗?为九爷而来?

这我知道,爸爸怎么会需要这么大的床呢?九爷也不需要。她为什么这样抖啊?小英子的身子一直在抖,我记得那一天小英姐就抖,抖个不停。

我看出他风度翩翩,还有一个词叫“气宇轩昂”,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个目光敏锐的人,气场强大的人,闪动着犀利的眼神,一看就是一个让人信任的人,皱纹很多的脸上写满坚毅。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冥冥中感觉他和小英子好像有某种关系,不,和我,要不他干吗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那天的天好蓝,爸爸把小英子从省城医院接回我家,第二天扛着滑翔伞的大包上北山,带着我和小英子,登上我家往上,再往上,登上了高高的山顶,爸爸怀里还抱着张处长的骨灰,登上了高高的山顶。

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人推开驾驶室的门,下了福特轿车。他穿着一件立领的长大衣,系着一条带格子的围脖。刘叔叔也有一条这样的围脖,妈妈说叫巴宝莉,可还是没有从挂着京A11002牌照车上下来的人更有风度。

爸爸要飞起来,九爷会飞,会飞的九爷要像鸟儿一样翱翔天空,好迎接表姐归来,还要把张处长的骨灰撒进黄河,也许撒到甜水湾后面的大峡谷,九爷不仅飞得高,还要飞得远。

“不,我要看爸爸!”我大声说,“我要见见九爷!”

到了山顶,我看见小英姐的眼里噙满泪水,拉紧了我的手,看着激动的九爷,也很激动,我也激动起来,看着爸爸。

“阿甘,我带你回家。”她温柔地说,“不,你带我回家。”

爸爸把自己捆好了,抱着张处长的骨灰盒,回头看了我一眼,朝小英子笑笑,然后大声说:“我要飞了!”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显得很疲惫,青春刚刚开始,青春也疲惫了吗?我读出了小英子目光中有些哀怨,更迷人,带我去见爸爸,我的心为她醉了。有点要分心,感觉怪怪的,她的手心很湿,出汗了,冰冰凉。

等待飞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队,好多好多的人都在等待飞翔,银城人开始热爱飞翔。一个教练在教大家如何飞起来,就是使劲往山坡下跑,要快,然后就飞起来了。

真好,银城的未来有多好,又要见到爸爸了,我好激动,怎能不激动得想哭,“爸爸在哪儿?”我大声说,“小英姐,九爷在哪儿呢?快带我去!”

我说:“爸爸,带上我吧!”

小英子身上有一种味道,飘过来,也可以说是溢出来,还有一个词叫弥漫,轻轻扬扬地弥漫,很香,花的味道。好多种花,有玫瑰,有茉莉,还有我一定没见过的花。她一定进过百花园,才被染香。爸爸把春天和夏天全都给丢了,九爷就是在这里又陪着北京来的人研究种花吗?千禧年,银城迎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不仅秋天红叶满城,一年四季都会万紫千红,不仅有了绿色,更是百花开满银城。

爸爸说:“儿子,等你再长大一些。”

她知道我会哭的,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

我已经知道很久了,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有时间长大。

“不哭,阿甘!”

爸爸准备好了,教练惊讶得不得了,“是九爷呀?”爸爸说:“真难听!什么九爷?我姓田,我叫田地!我儿子也姓田,叫阿甘!阿甘的爷爷也姓田,他老说他是一只鸟,还真就飞走了!”

她叫我的名字,我激动不已,哇的一声哭了。

教练说:“九爷真要飞呀?九爷你太轻了!”爸爸抚摸了一下怀里的骨灰盒,说:“我可不轻,我抱着呢,抱着银城最重的人,我飞!”

“阿甘?”

爸爸蹲下身,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爸爸把感动传染给了我,我又把感动还给了爸爸。我和爸爸脸上都有感动的泪。

她过来扶起了我。她穿着紧身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马甲,胸脯比夏天回来时又高了,起伏不定。小英姐头发长了,扎着一个马尾刷,更漂亮、更女人,也更干练了。

爸爸说:“儿子,我飞啦!”

汽车停下,我激动不已,使劲地揉着眼睛,那是谁?小英子!我居然看见了如此亭亭玉立的小英姐!我想叫她,没敢开口,心慌得没有站稳,扑通一下摔倒了。

爸爸好激动。我知道,九爷要飞了。爸爸又拉住小英子的手,说:“英子,他们叫我九爷,九爷什么都不是,长大了别学我,你对阿甘好一点!”小英子使劲地点点头,说:“您好好走,不,好好飞!”

雄壮的大铁门,没看见有人开门,车到跟前两扇大铁门自动开了,里面有一排一排的平房,哈哈,太像我们学校了!银城学校都是这个样子,只有银城一中开始盖楼房了,校长说二十一世纪银城会有楼房校舍,不过我看不到了,还说九爷可能也看不到。去年冬天九爷陪同北京来的一个瘸腿领导考察一中,刘叔叔说九爷能陪好教育部的瘸腿领导。领导上主席台的时候全校同学都笑了,因为有一条腿没上去,掉在了台阶上。九爷扛起了那条腿,教育部的领导跟没事一样,习惯缺条腿了,用一条腿蹦上了台阶,在麦克风里豪迈地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不是你们的!”校长吓了一跳,说:“错了,毛主席说的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领导说:“所以要好好学习好好高考呀?对不对?你们想拥有世界必须听我们的!我们急呀,必须挑起中国教育的重担!”爸爸赶紧上前,把他的那条假腿双手递上去,说:“给您腿,怕您一条腿挑不动,挑得动怕也走不远的!”爸爸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操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小英子没有笑,快哭了。我看见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爸爸是怕高的,可九爷必须有信心,大声说:“我飞啦!”

好威武的建筑,气势磅礴的房子会在大山里,好奇怪,爸爸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九爷太重要了,不知道要为银城做一件多大又多神秘的事。从春天到深秋,银城飘满红叶时我才知道九爷在哪儿,妈妈不哭了,睁着惊慌的眼,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惊慌?该说惊喜才对,因为这地方好威武,还有武警站岗呢,原来九爷在一个有人守护他的地方。

我握紧双拳,看着爸爸飞快地向山下跑去,这正是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做到的,看着爸爸一路向下狂奔,正是我计划中的未来的奔跑,我有理由激动。小英子拉住我的手,浑身发抖。

车钻进了大山里。山,明晃晃,亮晶晶,光秃秃,刺痛了我的眼睛。上山,又下山,曲曲弯弯,上上下下不停,终于看见了好高好高的围墙,上面还挂着整齐的网。

“停下!”教练在追爸爸,高喊着,“九爷快停下!起风了,有超强气流出现!不能飞!”

我看见银城的红叶飘起来,跟着车飘进了山谷,在天上空灵地飞翔。像爸爸那样飞,九爷飞起来,撞上了枫树,原谅爸爸吧。九爷被红叶弄伤了,我看到成千上万数不清的红叶飘满银城的天空,有一片红叶上带着九爷的血,银城能原谅九爷吗?九爷会飞,与红叶共舞。

爸爸不停,九爷没有听见,听见了也不准备停。

我对小英子的爱只能藏在心里了,就要见到爸爸了,心里暖融融。妈妈的哭声太大了,那会儿震动了红叶,银城铺天盖地的红叶动起来,抖起来,飘起来。现在震动了大山,把一群鸟儿惊动得飞了起来,头上顶着红颜的客山红,是在燃烧中飞翔吗?客山红,银城好多人都知道的故事,爸爸还没有跟我讲过,有一天我一定会知道的。还有银城一座神秘的山上,对着银城一九四九年的第一个大烟筒的一座坟墓,坟墓上有一棵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树,上面系着一个铃铛,风一吹,铃儿就响叮当。

爸爸已经飞起来,九爷飞起来,我听到了一片掌声。

妈妈说我就该留在银城,生在银城就该死在银城,像爷爷那样,能死在故乡该多幸福呀,我要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有一个好爸爸,银城九爷,我爱他,妈妈爱他。我敢大声说出来,妈妈不敢,原来爱是不必说出来的,总挂在嘴上说爱的都不是好人。我爱小英子,好想她,只能藏在心底,妈妈让我知道了真爱不必说出来,藏在心里就行了。

九爷在掌声中高高飞起,飞得那样高,驶向了很远的地方,我看不见他了。九爷消失了。

我不确定会不会上大学,全国那么多大学没有一个肯要我,那就是我不该离开银城。我爱银城,像爸爸那样,为她生,为她死,如同爷爷那样快乐地死去。爷爷老说他当年是飞奔革命,终有一天真的是飞了,从甘家旺的山上飞起来,坠向山下,还唱着银城那支古老的歌谣。

也许爸爸飞出了银城,飞过了黄河,飞过了甘家旺,飞向了甜水湾,飞向了世界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的银城大峡谷。

车越开越快,出了银城向北,进山以后路上没有车了。我好激动,终于可以跟妈妈一起见到爸爸了,怎么能不像妈妈那样激动呢?妈妈抑制不住地哭,喜极而泣是有的,我没有劝阻妈妈,让妈妈好好哭一哭。爸爸说过,哭有时候也是一种享受,可以排却痛苦,像爸爸见到刚刚认识的妈妈上了甘家旺的山,祭奠完随着大姨一起死去的一车人以后,到了黄河边爸爸大声哭过,妈妈一定也是这样哭的。

我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起风,没有刮大风,那就是大风还没有到,快来了。但是飘起了雪花,九月的雪花,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伴着爸爸飞翔,爸爸飞进了雪花里。

我高兴,又难过,小英子不理我了,永远不会理我了,再也见不到她了。爸爸早就跟我说过,知道得越多未必越好,我记住了。老师让我赶紧回家,爸爸有消息了,不知道银城把九爷给藏到哪儿了,现在知道了,九爷被藏到了大山里。

我泪流满面,泪流满面地看着爸爸飞翔,九爷飞走了。

今天进教室的时候,老师正在讲文综题,老师说小英子忙不过来,上大一的时候就加入了教授全国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常常义务进行法律援助,有这样的才女,小英子读完博士以后一定会回到银城,当她最想当的法官。如果当不上法官也会成为大律师,银城的法制会越来越好。

第一部完。

表姐夫跺了一脚,刘主任从卫生间出来,没有惊慌,一定是小英子那会儿想跑。他忘了检查锁,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是该跺一下脚上的土,银城的尘土还没有治理好,甜水湾的女孩爱干净,小英,去冲一下澡。”表姐夫不知所措,刘主任说:“别这样,我要把你调到公安局去,你不是想当警察吗?做公安工作可是要有保密原则的,你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时候偷了一盒子弹,想干的?”表姐夫吓了一跳,惊恐地说:“刘主任,你知道这事?”刘主任笑笑,“你在银城,组织上有什么不知道的?私藏子弹,还是部队打靶的时候偷的,你到底想干什么?”表姐夫又跺了一下脚,“我女朋友,就是阿甘他表姐,我回来探亲看见她给阿甘买女孩玩的洋娃娃,我想给阿甘用子弹壳粘个坦克,刘主任是怎么的知道的?”刘主任严肃地说:“把你的收回去!我就要当副市长了,公安局里得有的自己的人,你到刑警队先当副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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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不下她,知道她的“秘密”不是妈妈告诉我的,是表姐夫来家里看妈妈时告诉妈妈的,被我听见了。那天表姐夫到银城宾馆去给还没有当副市长的刘主任送内部观摩的电影票,知道刘主任没在政府大楼一定在过去孙书记的办公室,结果撞上了他不该看到的,小英子被脱得赤裸裸躺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新的控制血糖的自动注射器,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