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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家坐在一起说简单的话

穿着简单的衣裳

吃简单的饭

看简单的娘儿们抹着简单的口红

喝简单的酒

简单的思想

跟简单的人成为朋友

我喜欢简单的日子

走简单的路

可爸爸写的不叫诗,哪儿叫诗啊,李白才会写诗,还有杜甫,也有一个叫白居易的,中国有唐诗三百首传下来,爸爸的诗都传不出我家。爸爸不让别人看,一开始是为教妈妈识字学文化的,随着妈妈的公司迁到西面以后,妈妈倒是爱看爸爸写在笔记本上的诗了:

不想让人指着背影说

妈妈还没有回家。爸爸坐在小书桌前写总结,也可能是接待计划,没准还写诗呢,不知道。银城有了一份新报纸,叫《银城晚报》,“203”表姐夫新结婚的姐姐是编辑,老约爸爸写诗。表姐夫想调到公安局去,爸爸只要跟刘主任说一声这事准行,可爸爸不肯,新姐姐就让爸爸给晚报写诗折磨爸爸,妈妈说是讨好九爷,在晚报上发表诗爸爸可以得到稿费。

这家伙不简单

学校让我们参观银城反贪展览,看见了那么多电视机、电冰箱,还有做饭的炉子。我见到了一个叫微波炉的盒子,是从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家搜出来的,还有中华烟和茅台酒。从财税局副局长家搜出了金项链、玉手镯,还有一辆摩托车。从城市建设规划局副局长家搜出了照相机、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和可以到北京友谊商店去买东西的外汇券。他们都被判处了死刑一个个地枪毙了。怪不得刘主任吃妈妈做的拉面时总说银城要改一改,建筑是建筑,规划是规划,“财税局”也是不对的,不能左手收国家的税、右手发国家的钱,全办了,容易产生腐败。“能吃上弟妹做的拉面也够腐败的,就是幸福啊!幸福来敲门,谁又挡得住不开门呢?”刘主任看了妈妈一眼说,妈妈红着脸出去了。

我简单地笑笑

月亮上来了,挂在窗户上,厚厚的云彩像是飘浮在天上的海,我觉得可以这样形容,天海。我没见过真的海,海跟我没有关系,好像跟地球有关系,小英子说海的潮起潮落是地球的呼吸,地球也有呼吸的,可我只知道小英子的呼吸,深呼吸,在大木桶里洗澡的时候,不,上午参观展览的时候就有了。

幻想

我捡起地上一根接水管的废管头扔过去,飞舞着,打着了,差点戳进他的肚子里,幸亏他系着一根名牌皮带,正打中包了金的钢头上。我知道了,原来系名牌皮带的人都是防刀子一类硬器的,知道有人老想捅了他吧,爸爸就从来不系名牌牛皮带。九爷也有一条,刘主任送的,爸爸从来不系,因为都感谢九爷,没有人想捅九爷,他一直系着那条还是跟妈妈结婚前买的猪皮皮带,从大姨开的长途汽车上被流氓拎着扔下来的皮带,结实。

在这个复杂的国度里

爸爸第一次当面骂“007”,脱下还是张处长送的皮鞋扔出去,一只皮鞋飞了出去,没打着,“007”说:“哈哈!没打着!”

简单地活着

“你个驴日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诗,在《银城晚报》登出来以后“九爷”真有名了,出了政府大楼和北山,好多人喜欢。爸爸不太高兴,爸爸没有用“九爷”让表姐夫的新“表姐”拿走,爸爸给自己起的笔名叫“田一一”,一心一意做人,一心一意做事,因为一一,所以一一,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吧,表姐夫支持新表姐,说:“九爷呀,就用九爷吧!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九爷多写诗,多发表,发表诗是按行数计算字数的,每十行算一千字,九爷挣稿费才有的钱,都看得见,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政府装的?你以为政府是你妈呀?不知道是你老婆她们的那个大龅牙金总花钱弄的?他这是投资呀!”黄叔叔龇牙一笑,说:“嘿嘿,九爷,那个金总就喜欢娘儿们,看了黄色录像带才知道床上那点事儿根本就不是一个姿势的!没有改革开放哪的会知道?原来床上也有十八般武艺啊,过去一点都不知道,多少人这辈子就抱个黄脸婆趴在上面一个姿势啃了一辈子玉米,从小甜玉米啃成老玉米棒子啃不动了才知道还有那么多招式呀,这大半辈子算是亏大了!这就是你陪投资银城连锁健身房老板喝休克那回的贡献,办了卡往健身房跑的人都是练姿势呢,你以为你刚陪来的瑜伽馆干吗的?练软功啊!女人在床上太硬了不行的,那些个离婚的不是男人太软就是女人太硬!这是一门大学问,九爷这种残废哪懂的!那个大龅牙老金喜欢熟女,银城第一重口味,喜欢软的绵的,越软越绵越好,九爷别光忙着给刘主任当孙子了,看好你老婆吧!”

爸爸怔怔地看着表姐夫。

爸爸不笑了,关上水龙头,看着黄叔叔,说:“是锯就掉末?你以为我在锯木头哇?你们这些人,就是也嫉人有笑人无!我家不就装个水管吗?还是政府出钱给装的,你们都装得早没赶上,我运气好赶上这拨了,你干吗呀老黄?”

“干吗这么看我呀?我穿警服不像警察吗?”表姐夫正了正帽子,说:“九爷不帮我有人帮,刘主任帮的,马上换届,刘主任要当副市长了,他在公安局也得有自己的人呀,九爷不懂这些!”

黄叔叔说:“装,跟我装!是锯就掉末,哪的不一样?九爷分了多少?透透呗,老邻居了,我又不跟你借!你这有名的抠门九爷,就是吃政府的时候陪人才喜兴,我也得跟你借不出来啊!”

爸爸是不懂,刘主任到家里来一说九爷的事儿爸爸就懂了,刘主任说:“九爷呀,我当了副市长更不能把你调到市政府里了!还是借调,九爷的工资教育局发,都方便,不的招事儿,苦了你了,每年的先进教育工作者是没办法得了!我看到你的诗了,九爷可真是有才!九爷的诗没多少人看得懂,我懂,简单才不简单啊!九爷不简单,我不会,银城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好好干,阿甘他表姐马上带着美国大财团的先遣代表团来银城考察,九爷一定要陪好,你赶紧练一练飞,现在流行滑翔了,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银城的山和水,美国这个大财团重视投资环保企业,咱们一定要建成太阳能基地,国家支持我们银城的发展,发改委不光是为涨价找理由,为汽油不降价找借口,投资上百亿的银枫机场批下来了,九爷还要再陪好张主任,引进枫树计划,让银城的秋天开满红叶!张主任明天来,还要来家里吃弟妹做的拉面呢!”

爸爸生气地说:“银城的国营菜店都叫北京来的两个兄弟的那家公司给包了,做超市,在全国开连锁店!国有资产就这样以正确的名义丢的了,连粮店都消失了!”黄叔叔呵呵了一下,“这要你的管?借调到接待办你还忧国忧民起来了?老实说九爷,你吃了多少?”爸爸说:“他妈去甜水湾了,还没吃呢!”

张处长要来家里吃妈妈做的拉面,这不用准备,妈妈随时可以做,和好面省够时间就行。爸爸准备的要复杂得多得多,政府接待工作可是个细活儿,还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九爷现在早已经得心应手,刘主任当了副市长更离不开九爷了。爸爸最要准备好的是表姐带来的美国投资考察团,还有“银枫机场”,国家批下的银城机场连名字都起好了,不引进枫树林怎么行,可什么树到了银城都不好长啊,要是好长银城早该是绿荫葱葱了!

黄叔叔手里拿着大哥大,显摆着,说:“九爷可不死,不能死,不会死的九爷快成精了!我还指望着你呢,九爷跟刘主任说说,把哥伦布洗浴中心对面的菜店租给我吧,我要发展文化产业,再开一家录像厅。”

爸爸没有拉上屋子中间的帘子,妈妈还没有回来,爸爸坐在书架伸出来一块板做成的小书桌前,不是看书,也不是写诗,在接着做接待计划。刘主任今天才算跟九爷说明白了,九爷为什么不能调进政府办成为国家的正式公务员,因为政府不方便,好多事做了政府也是报销不了的,刘主任有办法找到企业去给报销,该政府花钱的也是哪个口的事哪个口的报销,牢牢控制在刘主任的手里,王书记兼着市长公开说为国家省了好多钱不说,还减少了腐败,提高了效率。

黄叔叔过来了,站在我家院子门口,不进来,酸溜溜地说:“九爷接上水管了?”爸爸说:“接上了,黄总吃了吗?”黄叔叔说:“吃了!绿豆粥、窝窝头,苦苦菜,都是粗粮野菜,养生的,银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现在必须养生了!”爸爸笑了,说:“那是,人没钱的时候玩命,有钱了就开始惜命了!唉,人就是矛盾了一辈子,到死才明白,有的人死也没弄明白。”

爸爸坐在夹在木隔板上伸出来的蛇管灯下,昏黄的灯光好幽暗,坐在灯下,九爷开始戴眼镜了。妈妈说爸爸的台灯是世界上瓦数最小的灯泡,可以省电费。我躺在床上看着爸爸,爸爸真的好瘦,开始相信妈妈说的,狼看到九爷吃掉九爷之前一定都会先落下泪来,哭一会儿再含着泪把九爷给吃了。

雨停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山,照亮了爸爸的脸,也照亮了甘家旺,更照亮了甜水湾。

不知道是多晚,我被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声音弄醒了。主要是爸爸的声音,没想到爸爸会有如此强壮的声音,墙上的奖状和照片镜框都在颤抖,像是飓风掠进屋里席卷了我家,爸爸只重复着三句话:“你干吗?你要干吗?你到底想干吗?”

我知道,爸爸知道是刘主任做的这些个一定会生气的,必定要好好批评一下妈妈,我要妈妈给爸爸检查,抚慰一下我这颗受伤了的心。小英子,什么时候才会再来我家呀?还会同意跟我一起洗澡吗?黄叔叔总说时机不可错,错过了不再来。

妈妈柔弱地说:“你小点声,别急呀!”

我没有告诉爸爸,告诉九爷这些都是刘主任花钱做的,安排得妥妥的。妈妈肯定知道,才在没有下班的时间赶回家来看,又急匆匆走了,去把幸福的喜讯告诉姥爷和大舅,不用担心我们家的日子,给姥爷家打口水井的日子还会提前吧!

我坐起身,爸爸像一头被困住的猎豹在屋子里噌噌乱转。猎豹虽小,发起威来也足够吓人,甚至可以说是威武。他一把扯下了屋子中间的隔帘。我看见了风尘仆仆的妈妈,脸上全是汗,一缕头发贴在了脸上,坐起身,看见地上撒满了钱。

爸爸很高兴,拧开水龙头,又关上。再拧开,水哗哗地流进水桶,爸爸好开心,说:“政府还真的是说话算话,十件实事做到北山了,连钱都不收了,刘主任居然没说,不想告诉我,我说今天不用我陪要买政府大楼的那个开发商呢,是让我高兴!”

好多钱零乱地撒在地上,有的还湿漉漉的,我还看见了扣在地上的盆。爸爸为妈妈打好的洗脚水扣在了地上。爸爸每一声都问得很响,一声比一声高,惨烈地撞到墙上,然后弹回来也是落了一地,声音一定很疼。我不会形容,原谅我吧,希望像爸爸能原谅妈妈那样,无论妈妈做了什么。

我同意,可小英子第一次来,妈妈见到她就把她带走了,我找不到别的解释。

妈妈又能做什么呢?妈妈做了什么激怒了爸爸?爱笑的爸爸发起怒来如此虎虎生威,是我没想到的。妈妈一定也没想到,蔫人发作更可怕,我真害怕爸爸控制不住了会打妈妈。当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爸爸打自己,把身上的挎篮背心都撕破了,一边的带子吊在身上。

爸爸笑了,然后收住了,严肃地说:“儿子,不许这么说妈妈!”

“他爸,你冷静一下!”妈妈忽然抱住了爸爸,哭了,怕爸爸把九爷自己给撕了,“你这是干吗呀?你听我说呀!”

“送小英子回家了,甜水湾。”我有点伤感,“妈妈抠门,怕小英子在咱家吃饭,可妈妈老给小英子烙糖饼呀,怎么就不心疼呢?妈妈越来越小气了!”

“不许对妈妈这样!”

我站在院子里,看到厨房门口也有了水管,还有亮晶晶的水龙头,下面接着桶,没有下水道。接到厨房里边的地上还有一根水管是尖尖的,我看不懂,爸爸回家一下就看懂了,告诉我那是为洗衣机准备的,政府为百姓想得真周全。就是说,我家要有洗衣机了,妈妈再也不用手洗衣服了。刘主任夸过妈妈的手,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爸爸同意,爸爸叹了一口气,“儿子,你妈呢?”

我大声叫着,哇的一声也哭了。

我哭得好伤心,因为妈妈无论多不高兴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妈妈只跟爸爸吵架,因为我。妈妈急急忙忙地回甜水湾,还把小英子带走了,不让我跟小英子在一起,也没准备给她烙馅饼,不知道急个什么。

爸爸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了湿漉漉的钱上,抱住自己的头,断了的背心带子吊在肩上,他紧憋着,不肯发出哭的声音。我觉得爸爸会把自己憋死,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我才知道了一件事,忽然明白一件事,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世界上最亲的人痛苦,却无能为力,我又为爸爸哭,为九爷哭,哭得巨响,哇哇的,还真不如让自己死了。

我想哭,可我长大了,不能当着妈妈的面哭,何况小英子也在,她们走了我才哭。

可我不能死,我答应了爸爸,答应过妈妈,将来要到北京去上大学,还要把爸爸妈妈接到北京去,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我还记得在甜水湾大舅给爸爸照片作揖祭拜时,嘴里还念叨“九爷长命百岁”呢!

“吃!吃!吃!”妈妈跺了一下脚,从鞋里还滋出来了水花,妈妈回来得多急还把鞋都踩湿了,大声说:“你就知道吃!”

爸爸长命百岁。爸爸能活到一百岁,我是多么幸福。

“妈妈,回甜水湾干吗呀?你给小英姐烙馅饼,好吧?别老让她吃糖饼了!”

爸爸和妈妈闹意见从来不会超过一夜的,爸爸不会让它过夜,说那是丈夫的责任、男人的担当。我躺在床上,奇怪爸爸妈妈闹意见第一次不是因为我,而且这一回是爸爸主动闹的,我知道。我看出来了,妈妈一直处于防守,却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妈妈不示弱,也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要不要为妈妈高兴。没有答案,我对答案总是紧张。我总是奇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有答案呢?不可以没有答案吗?

妈妈在屋里转着圈,妈妈也学会像爸爸那样转圈了,踱来踱去,等小英子穿好衣服,说:“走,跟阿姨回甜水湾!”

爸爸只强硬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眼睛不像两朵花,也不像妈妈说的葱头,有些呆滞、慌张,藏着惊恐,甚至还有委屈。看来无论什么事,第一次总是很难的,这是爸爸第一次主动生气,结果就是抱住妈妈哭了一阵子,开始收拾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抹平了,小心地码整齐。

真好,妈妈知道了,不再关注我和小英子为什么脱光了坐在桶里洗澡,可是没有完全洗成,我还没有往她身上抹香皂呢。我想给她抹的,想好了怎样摸,让她的脸、脖子和身上起好多泡泡,滑溜溜的,被妈妈给打断了,她回家是来看接水管的,好像也不是。

我假装睡着了,翻过身,趴在枕头上,悄悄抬起头,看见爸爸帮妈妈脱去衣服。妈妈好委屈,不哭了,眼泪含在眼睛里打转。爸爸给妈妈脱衣服的时候知错了,抓住妈妈的手,让妈妈打他的脸。妈妈不打,说:“你干吗呀!”爸爸一下抱住了妈妈,声音颤抖地说:“你打我吧!”

妈妈不知道家里哪来的大木桶,我一说妈妈就知道了,妈妈使劲点着头,没完没了。我记得妈妈跟别人不一样,点头是表示不同意,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妈妈不打,使劲往回抽着手,藏在了身后。爸爸想把妈妈的手抓过来打自己的脸上,两个人都很坚持自己的主张。爸爸靠在了妈妈身上,两只手伸向妈妈的身后抓住了妈妈的手,却扳不过来,没办法让妈妈打他的脸。然后妈妈突然一下紧紧抱住了爸爸,这回妈妈哭了,放声大哭。

妈妈又打开伞,不是举起而是横过来,挡住我溅起的水花,还有眼睛,说:“快穿上衣服!哪儿来的大木桶呀?你爸爸回来了?”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抱在一起哭,这是第一次。

还好没有雷声,要不就把我给吓死了。小英子也发出了一声惊叫,我也叫起来,还使劲地拍着水,溅起了一片片水花。

我可以翻过身,重新躺好睡觉了。墙那边传来黄叔叔打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黄阿姨屁股的声音,传过来有节奏的啪啪啪三声响。又一个新黄阿姨大呼大叫,肉搏的声音,很疼吧,好像还有惊喜,不知道是快乐呢还是不快乐,三声过后黄阿姨开始咆哮了,“这就完了?你怎么跟NBA队员似的?看着有多的棒,这么不行?”黄叔叔急了,“我说你答应我以后见不到你了,你的还跑美国打篮球去了?”她说:“打你妈×篮球!你还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我说银城的文化不行呢,有你这么个早泄局长!”“007”说:“我早辞职了,成立了银色文化传媒公司你不知道?马上要走向国际了!”她说:“你的好好在银城待着吧,别给世界去添堵了!”

“看什么海?”妈妈突然回来了,一边推门进屋一边大声说,看到我俩坐在大木桶里,瞪大眼睛叫了起来,“天哪!”

黄叔叔真行,这回找了个打篮球的,KTV的不要了,文艺圈跳舞的也玩腻了,这回又找了个体育界的,随着银城的发展在发展,这回还真是不行了,自己以为很行的,往有更强功力的阿姨身上一上,还真是不行了。

“我也不想吵,才舍不得呢,可不吵架结婚住在一起干吗呀?”我看着她,在水里更美丽的她,有些难过,说:“我害怕你会跟班长吵,明天下午放假,他还要带你走,我老看见你跟他吵架,他还要带你去看海!”

黄叔叔真是奇葩,怪不得表姐说男人长得太帅了完蛋操,把英俊的表姐夫甩了,找了一个广东倒腾袜子卖伞的,都说挺丑的,又去美国找了一个更丑的大傻子吧?还没有进化过来呢,国家才二百多年的历史,哪儿有老师说的我们的五千年文化啊,野兽,必是野兽一样的人。刘主任又去了一趟南方,说那边开始流行天使投资人了,天使投资,表姐要带来的是野兽投资吧?

“噢,这样啊?我知道了。”她看着我,抬起不捂着胸的那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阿甘,姐姐不会跟你吵架的,你好棒,又聪明,像你爸爸九爷一样!”

银城真是一个奇怪物种的聚集地,因痛而快乐,还咆哮。妈妈是喜是痛都是无声的,原来爸爸是生气妈妈去甜水湾跟大舅要回来钱,不知道大舅哭没哭,妈妈倒是泪水涟涟。我终于跟爸爸一起明白了,原来妈妈需要买一个洗衣机,还有电冰箱。

“吵架呀?”这个我知道,“咱俩好,结婚住一起吵起架来就方便了!”

爸爸妈妈窸窸细语,我断断续续听懂了。刘主任花钱给我家接了水管,还留出接洗衣机的水龙头和电冰箱的插座。妈妈怕刘主任再给买个洗衣机和电冰箱来,跑到甜水湾跟大舅要回来好多钱,要明天先买了。

“结婚?好呀!”她答应了,微笑,也许是苦笑着说:“阿甘,如果我嫁不出去,到时候就跟你结婚!阿甘呀,你知道结婚干吗吗?”

爸爸为发脾气后悔不已,我知道了,听见妈妈说怕爸爸掉进了坑里,人是无利不起早的,提到了拆掉好多房子正在建起的“银城大道”,还修了一个辉煌的非古非今、非中非洋的城门楼子,人们再到市中心,无论开车骑车还是走路都要从城楼下过了。妈妈还问爸爸那城楼门每天要来来往往过多少人?爸爸拉起妈妈的手,说都知道,进进出出的就两个人。

“你当我老婆好不好?”我又兴奋了,爸爸总说人要有进取精神,尤其是男人。我是男人我高兴,就高兴地说:“我做你的老公,我们俩将来结婚!”

我有点害怕了,爸爸是算术不好还是脑子坏了呀?每天熙熙攘攘怎么会就是两个人呢?多年以后还是小英子告诉我了真相,原来天下所有的门都只过两个人的,一个为财,一个为利,偶尔也有第三人,是为义,那第三个人可能是九爷,肯定是九爷。

“那你想让我当什么呀?”

我着实听不懂了,小英子说九爷是无脑行善者,丢了自己,为的却是找不到的具体人,这些人有时在电视上被称为“群众”,有时称为“人民”,我着实搞不懂。找不到爸爸以后,小英子回来管所有人都叫“公民”了。她学法律专业最大的变化是说话开始不着调了,反正我越发听不懂了,但她出落得更漂亮了,身体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催使我老想抱抱她,可我不敢,只能让自己在梦中坠落。

“小英姐?我不想让你当姐姐,不想做弟弟!”

梦中的每次坠落都会被惊醒,在梦中进入了她的身体,软软的,柔柔的,流出了好多水,醒来更无助,更伤感,还更惊恐。

我和她一起坐进了大木桶里。她的手捂着胸,不想让我看她的乳房,我早就看见了,在甜水湾就已经看过了,那时候可没有现在大,才两年就长成了这么丰满,她的乳房好丰满,更好看了。

还是停留在那个夜晚吧,我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爸爸该给妈妈洗脚了,一定的,不知道爸爸能不能洗好妈妈的委屈和心情。墙上的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午夜有了些凉意。

她看着我,眼睛也有些变化,失望还是同情我不知道,答应我了,说:“那好吧!”

银城好像比过去热了,还是变成大城市以后人变得娇气起来,对冷暖敏感了,在意了。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真的是越来越热,黄叔叔家都装上空调了,把挂空调的架子上的螺丝从中间的墙伸到我家来,妈妈不生气,在上面挂了一把桃木做的剑,说是桃木剑可以避邪。甜水湾很多人家都开始挂桃木剑了,怕邪气进家,妈妈还拿回家来大舅做的一把桃木剑,说像是被遗忘了的甜水湾那样进不去邪气,爸爸扑哧一下笑了,悲哀地笑,可还是惹得妈妈不高兴了,爸爸知错了,赶紧哄妈妈,说:“能进去!能!”

“我要跟你一起洗!”

妈妈红着脸说:“还能?进邪气?”爸爸立即纠正,“喜气!进喜气!”妈妈这才笑了,说:“怪不得他大舅说九爷是喜神呢!你还真得是才行呀,要不他大舅岂不白拜九爷了?”爸爸窝心地说:“我就怕这个!”妈妈安慰道:“叫你喜神,拜九爷,是谢贵人呢!你又说不是我家的贵人吧?”爸爸就笑了,好无奈,无奈妈妈没有文化,只有爱,不是已经足够了,而是太幸运了,爸爸总说感谢甜水湾诞生了我的好妈妈。

她相信了,相信九爷的床底下不会有一个洞来藏钱的,爸爸每个月发了工资都去甜水湾把钱交给大舅,攒够了钱将来好给姥爷家打口井。她拉住了我的手,说:“好了阿甘,别哭了!来,我是姐姐,姐姐给你洗澡!”

爸爸妈妈拌拌嘴,让日子总是充满情趣。爸爸这回没问妈妈几点了,爸爸第一次主动跟妈妈吵架,却跟我没关系,事情就变得很奇妙,过去从来没有过。我假装睡着了,爸爸拿起盆,传来哗哗的水声,爸爸在接水,终于可以在家里接水了,为妈妈洗脚,我翻过身来了,睁开眼,大声说:“爸爸,我不要带对钩的鞋了!”

“阿甘,没有就没有吧,你哭什么呀?”

爸爸怔了一下,明白了我的话,说:“阿甘,爸爸一定给你买!别着急,咱们听你妈妈的,先买洗衣机!”

她怎么想的?爸爸会在家里的花岗岩地上再挖一个洞?那得多辛苦不说,爸爸有什么可藏的呀?爸爸在政府大楼倒是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接待客人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的九块小瓷砖上才叫了“九爷”的,爸爸知道小英子这么想准得疯了!银城的山像银城人一样硬,用榔头拿着凿子一敲一冒烟,就跟委屈了银城人似的会一问一蹦高!爸爸春天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叔叔进家来很平静,那就是不委屈。可我委屈,为爸爸,为九爷。

我们家有洗衣机了,曼哈顿购物中心刚开门爸爸和妈妈就买了个洗衣机,把洗衣机抬上山坡,轰轰烈烈地回家,多么喜庆的日子,生活一天比一天有滋味。爸爸像是故意要惊动“007”黄叔叔,呼着号子跟妈妈把洗衣机抬进院子,搬进屋里。

我不高兴了,我家有什么东西要在床底下挖一个洞往里藏?再说了,谁挖得了呀?那可是个大工程,在花岗岩上挖洞容易吗?我们班教室后面,也就是北山上的一个洞还是爸爸小时候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从三年级挖到四年级才在岩石上面挖出来了一个小方洞,外面罩了铁丝做的门里面养了一只小白兔,还被老校长发现把小白兔给炖了,爸爸哭了好几天。

黄叔叔果然被惊动,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过来,进了我家院里,唏嘘不已,原来我家的比他家的高级,叫滚筒洗衣机,爸爸兴奋地说:“全自动的!老黄,你家那是双桶的吧?这边洗完了还得拿出来放到那边的筒里再甩干?我们家不用的,一条龙!”黄叔叔说:“九爷,全自动洗不干净衣服的,没有半自动的好,你的不懂!”妈妈笑着说:“可不是!九爷就是被卖洗衣机的丫头给忽悠的,谁不知道九爷好面子,没主见,就买了个滚筒全自动的,黄总比我家早用好几年洗衣机了,有经验,我们家就凑合着用吧!”爸爸说:“可不是!生活又不是上战场打仗,用全自动步枪把敌人一扣扳机全突突了,这过日子就是向自己开枪,一发一发的每枪都打准了才是!”黄叔叔说:“九爷枪法准,一枪就打出个傻阿甘来,哈哈!”

“真的没有吗?藏钱什么的,还有别的?我不知道,”她还是不太相信,“你带我看看,阿甘,我不会说出去的!”

爸爸很生气,可爸爸是一个只想委屈自己的人,一涉及我,爸爸才会急,我不知道爸爸该怎样急。黄叔叔转回身扭着屁股要走,黄叔叔有男人中超常规的大屁股,肥嘟嘟。妈妈欢天喜地地大声说:“快接上,赶紧的!”黄阿姨这时飘进了我家院子,高高的个头,真的是好高,还真是打篮球的。妈妈客套地说:“大妹子是打篮球的吧?”她说:“早就不打了,我是模特儿,银城第一模!”爸爸说:“从北京来的?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吧?”黄叔叔说:“你个的九爷!混得下去能来银城吗?东北大妞,我要包装成中国西部第一名模阿丽娜走向世界,先去意大利,才轰炸法国,老外都喜欢小眼睛又没有鼻梁的,才东方,才中国!”阿丽娜闪着大红唇说:“我出去就找一个在床上做体操的!你就是银城九爷吧?这袖珍个头儿,男人不看个头看鼻头,高鼻梁子没有用的,鼻头得大,老虎了!”

“哪有呀?”我瞪大眼睛,“你猜我家会有洞藏东西?藏什么呀?”

爸爸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头,妈妈刚流露出来幸福就被打断。阿丽娜看着洗衣机说:“九爷买的是全自动的?老虎了,一口气干到底!我家的那个走走停停,连续三下就他妹的歇×了!”

“那好,告诉我阿甘,你们家有地洞吗?”她靠近了我,身子快贴住了我的身子,把嘴靠在了我耳边悄声说:“比如床底下,九爷是不是挖了个洞呀?往里面藏东西?”

黄叔叔很生气,大声说:“回家去,什么叫就三下?那不是为了更好的后三下吗?”阿丽娜说:“你拉倒吧!那三下还是吃了春药的!”黄叔叔说:“印度神油,你怎么老的说成春药?九爷才是春药呢,银城春药!买个洗衣机全世界都的知道了,赶明儿买辆汽车还不开到联合国去?”爸爸说:“你们两口子快闭嘴,真敢想,还买汽车!”

“你问吧!”我激动,大声说:“我要是讲假话就烂舌头!”

“007”拉着黄阿姨就走了,对我家有了洗衣机还是全自动的很生气。

“看吧,我无所谓了,又是在你家,九爷的家。”她说,可她骗我,不想让我好好看,一只手捂住了乳房,一只手放到下面,挡住,说:“阿甘,我问你,你要告诉我真话,如果讲假话你会烂舌头的,不骗你!”

妈妈笑笑说:“老黄该放音响了!”果然就传来音响的声音,好大的声音,黄叔叔像是弄了个广播站,传到很远,邓丽君挠人痒痒肉的歌,“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

“真的?”我赶紧睁开了,欣喜地说:“那让我好好看看你,小英姐!”

爸爸、妈妈和我都喝过咖啡,刘主任送给爸爸的,我们一家人美美地喝了,然后都睡不着觉,那天晚上坐了大半夜,开始探讨人生,假如不生活在银城,人生会是什么样?更好还是更坏?爸爸说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根,爸爸生在甘家旺,妈妈生在甜水湾,我生在城关镇,我们都是银城人,好高兴,高兴得睡不着。

她笑了,摸了一下我的脸,说:“阿甘,我没有骗你吧?你看过了再看就不算了。”

有了洗衣机,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何如此欢天喜地,分明故意张扬。黄叔叔让邓丽君软绵绵钻心扯魂的歌声恨不得传遍北山,然后突然不响了,断电了,爸爸刚打开洗衣机就跳闸了。

“我怕再长针眼!在甜水湾看见你光屁股回来我就长针眼了!”我还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你说的,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的!”

黄叔叔惊乍地跑过来,像大火烧了他大屁股似的冲进了院子,叫道:“干呢?你们家给弄跳闸了,把君君愣给憋回去弄没声了!”

“阿甘,你闭眼睛干吗呀?”

爸爸满脸羞愧,拿着保险丝冲出院子。妈妈搬着一个板凳追了出去,边喊:“九爷,拿凳子!”

我想看,又害怕,赶紧闭上了眼睛。

爸爸忘了够不到房东头的保险盒,妈妈记得。好多邻居围到我家外面,跳闸让人生气,于是就来围观,像围观到银城来的外国人似的,像看猴子,而外国人也惊奇地看银城人,不知道究竟谁是猴子,都很可疑地友好笑笑,长成这样,都对对方充满了同情,爸爸总说实际上是都没准备好呢。

她帮我脱完了,我要帮她脱,她不让,转过身去,把白衬衫脱掉,又脱掉红裤衩,才慢慢地转回身来。

我不知道要准备好什么,对于北山的人家来说至少是保险丝吧,除了我家。家家早就有了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保险丝太细了,总是跳闸,只要跳闸断电都是爸爸去修的,如果没马上修好来电,一定是爸爸没在家。

她帮我脱去了衣服,我的衣服好脱,她真像个姐姐,肯定喜欢弟弟,我向天发誓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已经有两个弟弟了,还有了两个妹妹,其中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就差几天,不是一个女人生的,都跟她有一半血缘,因为都是她爸爸的孩子。搞建设的爸爸真能干,我爸爸也能干,可还是不一样,她的爸爸每一次劳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九爷的每一次付出都是为了银城。爸爸消失了以后妈妈总说:“好人有好报的,九爷一定会回来的!”我就问:“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没有好气儿地说:“我哪知道!”我又问,没想到把妈妈给问哭了,我问:“妈,爸爸特受尊重,九爷是好人吗?”妈妈突然哭了,暴躁地哭着说了三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来电了,邓丽君又开始唱,邻居们散去,黄叔叔看着我说:“你们家一下就有钱了?”我仰起头说:“那当然!昨晚还撒了一地呢!”黄叔叔咯咯地笑了,怪怪的,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老以为笑是一件自己快乐也让别人快乐的事,看来不尽然。

“我们一起洗吧!”我说。

妈妈说:“耽误你听邓丽君了,真对不住!”黄叔叔紧盯着妈妈的脸,“你没戴耳环,手上看着也干净,没戒指,把穷装成这样儿,又何必呢?证明九爷没贪?”妈妈怔了一下,吓了一跳,“老黄你说什么呀?”他呵呵笑了几下,出去了,边说:“真会装的!”

她同意了,说:“好,阿甘,你是弟弟,我给你洗。”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邓丽君像用软软的手挠人痒痒肉的声音又响起。爸爸跑着回来了,说:“这回好了,洗完衣服不用往死里拧了,在洗衣机里甩完拿出来抖几下就干了,你再也不用辛苦了!”妈妈好高兴,又开了洗衣机,啪的一声,电又断了。黄叔叔在墙那边大叫道:“干啥呀?能不能好好做人了?听会儿邓丽君都听不踏实!电带不动了,知道吗?都的怪你家!买什么洗衣机,还全自动的,废电知道不?叫了九爷还了不得了!”

“小英姐?我们洗澡吧!”

原来电带不动了,北山这一片的电力带不动我家的洗衣机。黄叔叔又叫道:“九爷,你别再给弄短路一把火把北山给烧了!好日子刚开始,可没人想陪你死的了!”

妈妈想让大姨到城里的啊,才写了两个都是“走”的纸阄让大姨先抓,为什么要哭呢?是后悔了吗?当然不是,更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儿,就是想哭一会儿,于是就哭了。

妈妈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羞愧得不得了。爸爸怔怔地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半天才转回身来,看着妈妈。

她跟我回到屋里,头发湿了,脸上全是水,我觉得好像也有眼泪。她为什么要哭呢?我不能问,妈妈说姑娘哭的时候不要问,就是想哭了而已,没有太多理由。我知道妈妈是在说自己呢,她的姐姐拿到抓的阄走了以后,那天也下雨了,妈妈忘了往炕里扫水,望着大姨的背影也哭了。

费了好大的劲,还有一个词叫“周折”,也就是折腾了半天,爸爸跟妈妈还真生了气,却买回来一个不能用的洗衣机。我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的苦笑,烈日当头,太阳烘烤着北山,爸爸和妈妈蔫了。

小英子也不知道,她是傻了还是疑惑呀?站在门口向屋里看着。我走出去,拉了拉她的衣服,“小英姐?”

变压器带不动我家用电了,爸爸不知道说什么,想安慰妈妈,说:“都怪我!”妈妈快哭了,“怪我!怪他姥爷!怪他大舅!怪他姥姥!最怪的是他大姨!要不咱家早有洗衣机了!凭什么就带不动咱家的?”

她站在雨中不动,我家干打垒房子虽然不是残垣断壁,可像屋里一样看上去让人想不到的有些清苦。这是不对的,银城的日子比起过去早已经天翻地覆,可没有人知道爸爸是要给姥爷家打水井啊!

爸爸拉上了帘,太阳还当头照呢,爸爸就把屋子中间的帘子拉上了,窗帘也拉上,我家好朦胧。我不知道“朦胧”究竟是什么意思,拿起《新华字典》一查就懂了,上面这样写着:朦胧,模糊不清:月色朦胧,暮色朦胧,朦胧的往事。还有一层意思是“神志迷糊”:醉眼朦胧,意识朦胧。

小英姐怎么那么聪明呢!

哈哈,《新华字典》上这不都是说我家呢吗?我家好朦胧,爸爸朦胧,妈妈朦胧,我也朦胧,我家上了《新华字典》了!

她转过身来,白衬衫湿了以后,里面的肉都露了出来,不知道白衬衫湿了会透明的,我看见了她的乳房,好丰满的乳房。小英子在送来大木桶以后把胸罩脱掉了,那就是知道我想跟她一起洗澡吧!

我出了屋,十一点再去学校,我告别小学时代了,老师不让我早去,早去了没有用,队列里没有我,不知道把我放在哪,我就先把自己放在家。为爸爸妈妈关上门,走出院子,顺坡爬上去,坐在我家屋顶,看着明亮而且开始刺眼的银城,有点小伤感。

多美呀,太阳雨中的她。

多年以后,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还这样在屋顶遥望,守望爸爸,他叫九爷,有名的九爷春天就走了,该是往回走了吧,走过了夏天和秋天,再不回来就入冬了,我怕爸爸会着凉,千万别冻着,好担心。九爷飞了,一定飞得太远,穿过千山万水回家来。哪有千山万水啊,千山有可能,万水连传说里都不会有,谁不知道银城只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叫黄河,像我知道北京就一个门一样,它的名字叫天安门。我高中毕业时答应过爸爸要到北京去上大学,当然还要带上妈妈,一起去看北京据说全世界都知道的门。看不见不知道有多暴躁的黄河,它在南山那边,没日没夜哗啦啦地向东流,流得好让人心疼。

大木桶里接满水了,我看向门外,又下雨了,太阳雨,太阳在北山的山顶挂着呢,穿透了白云。银城的云开始变得白了,阳光照耀着小英子,她看着根本看不见的甜水湾,默默地站着,好像不知道下雨了,衣服湿了,爸爸的白衬衫贴在了她的身上。

太阳开始把我晒疼了,可我不想回屋去,在想我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一种鞋,带对钩的鞋。

爸爸不教六年级了,再也回不来了,教我们的语文老师说,房子就是家。爸爸不是这样教的,我还记得腿坏了以后到六年级教室等爸爸下课,就是钻到桌子下面让爸爸找不到我的时候,听到爸爸说房子不是家,那家在哪儿呢?爸爸说家在心里,心里才是家,家里有妈妈,一定也有一个爸爸。那时候小英子还没有转来,她一定听说了我是怎样不会好好走路的,可我还不知道她想找她的爸爸。爸爸才可以撑起一片天,她的妈妈得了甜病,老想吃饭,还老想喝水,她要撑起自己的天。这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吧,总想着未来呢,为了感恩,说有一天会帮九爷。

我还喜欢变形金刚,欢天喜地的时候,发现爸爸给我买回来一个坏了的擎天柱,不会变形,促销的。爸爸不懂变形,别说是变形金刚了,可爸爸看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呀,小英子四年级时就看,被班长抢过来扔出去,另一个同学接了再扔过来,在教室里扔来扔去,从来不会传给我的,班长说九爷就是一条大虫子,他爸爸孙书记说的,还说早晚要把九爷捏死。班长要把我捏死,总说我是膈应他的小虫子,老让我给他系鞋带,因为他带对钩的鞋带总开,让我给他系。

我拧开水龙头,用也已经接好了的一根皮管子往大木桶里放水。好闷热,雨并没有下透,我看着地上小英子用粉笔画的人,蹲下身把她画的她爸爸给擦了。她没有一个好爸爸,没有我幸福,我有一个好爸爸。我爱我爸,她想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的爸爸,都说带着甜水湾的人去北京了,首都的人比银城更急着要房子。

我不会再跟爸爸说我喜欢班长带对钩的那种鞋,我记得爸爸的眼睛笑成了两朵花,却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花。我让爸爸为难了。妈妈总说我长大了,要懂事,懂事就是不能让爸爸为难,我懂了,我记得我还想要美国阿甘那样的船,没准备下海,我把它放在书包里,爸爸说书包里不需要一条船。

好高的山,山那边是甜水湾。

爸爸是对的,忘了船吧,我怎么会需要一条船呢?小英子答应过有一天会跟我去看海,听海哭。海要是不哭就听她哭。我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明白了海跟哭泣有关。而黄河是欢畅的,唱着波涛汹涌的歌。我说过我不会形容,请你原谅我吧,还有一个词叫宽容,如果不能宽容我,是否可以宽容九爷呢?我跟小英子这么说过,小英子说:“不宽容。”

这就是答应了,妈妈说过,爸爸答应跟妈妈结婚的时候,妈妈也哭了。她走到了门口,打开门,站在了门口,向西望,看着甘家旺的山。

她很严肃,挺着小胸脯。小英子像表姐那样有胸脯了,老师总说跟班长老给小英子买肯德基吃有关,小英子有了乳房,跟吃肯德基的炸鸡有关,老师这么说的。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把夏天给丢了,像春天那样匆忙。我记得在大木桶里小英子的脸红得像桃花,这样形容是有依据的,因为我离开小学时城关镇小学就有了桃花,班长说我们都可以有桃花运了,说完了指着我,“你没有!阿甘有个!”

她又说了一声不,我有点发蒙,天下还有不爱吃罐头的人?我又赶紧说:“那我跟妈妈学烙糖饼,每天给你烙糖饼!”

班长居然知道我有个,好聪明,怪不得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呢,从小英子转到我们班来到城关镇小学后他更是一副样儿了,总是跟我过不去。小英子不让我理他,小英子知道他爸爸总跟我爸爸过不去,离开银城的孙书记总跟银城九爷过不去。五年级为桃花盛开剪彩那天,张处长并没有来,张处长为银城做了那么多从来不张扬,要不是北京的干部呢!那天刘主任来了,为九爷来的,九爷把张处长引进的实验桃花园听爸爸的,放在了城关镇学校,漂亮的小英子作为学生代表上了主席台发言,还跟着刘主任到桃花园剪彩呢。

“不。”

张处长上次来银城就要到我家来的,爸爸胃疼没吃早餐带着糖饼去政府大楼,不知道张处长头天半夜到了银城。刘主任在路上看到了爸爸,让爸爸陪着一起到银行宾馆陪张处长共进早餐,张处长就吃到了妈妈烙的糖饼,说好吃,刘主任也撕了一块儿说太好吃了。

“我要给你买罐头,买好多好多糖水桃罐头,你不爱吃罐头吗?”

吃完糖饼,一阵风把窗户吹开了,还有沙子刮进来,张处长吃臭豆腐喝蛋花汤的时候感觉到了牙碜,哈哈大笑,说银城真是一个可爱又幽默的城市。

“不,”她肯定地说,“不让你抱。”

爸爸同意,说银城虽然也有春夏秋冬,却没人可以看得出来,因为春天是秃的,刺眼,向哪儿看去都很光亮。银城人被风吹裂嘴唇的时候知道秋天到了,可冬天越来越不爱下雪,人们就看不到冬天。张处长赞同让银城绿起来,种树,种上可以有果实的桃树。

“小英姐,你要帮九爷?”我得告诉她,说,“我爸爸不要你帮的,有我妈妈呢!你帮帮我吧,让我抱抱你!”

张处长回到北京热心地四处活动,为银城争取到国家科研项目,在银城搞了一块桃林实验园,种到了银城一中。我们的毕业典礼不会在桃园举行的,因为早已经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不是帮我,帮九爷?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可气又可笑。

爸爸喊我回家,大声叫着阿甘,不知道我坐在房顶上呢。爸爸叫过好多声以后我才说:“我在这儿呢!你转过身抬头就能看见我了!”黄叔叔出了屋,抬头看着我说:“这屎孩子!”爸爸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大笑着,“哈哈,我儿子高高的!银城发展就是为了从你们这一代都能够高高的!幸福死!”

“阿甘,你爸爸救了我和我妈妈一命,我是不会忘的。”她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将来有一天,如果可能,我一定会帮九爷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黄叔叔,又转向爸爸说:“爸爸,黄叔叔没孩子怎么办呀?”爸爸说:“咱只管自己家的事,快回家,你妈妈给你烙馅饼呢,一会儿带给你小英姐姐!”爸爸看不见这边院子里的黄叔叔,我可以看到,而且有了一些想法,笑哈哈地说:“爸爸,你去黄叔叔家和模特睡觉,帮黄叔叔生一个小名模吧!”爸爸吓坏了,快哭了,大声说:“阿甘!可不敢瞎说!快下来回家!”

她站了起来,把爸爸正在看的一个叫米兰·昆德拉的人写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放回书架上,转回身来看着我。

黄叔叔不见了,我拍拍屁股要走,又看见黄叔叔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瞄准了我,我又不是鸟儿,连跑都不会更别说飞了,他干吗要用弹弓打我呀?

“不知道会怎么样,世事难料。”

嗖的一声,一颗钢球发出尖锐的声音从我耳边擦过,黄叔叔忘了我走快了像跳舞,我就在我家屋顶上摇摆,拍着手笑嘻嘻地说:“哈哈!没打着!”

“太好了!”我激动得想哭,“小英姐,我就盼着那一天!”

小学终结日到了,六年级全体已经列好队在学校操场走完圈了,不知道是让学校再看看大家还是大家再看看学校,高兴或者不高兴,快乐还是不快乐,这都是一个放下的时刻,把得到过的奖状和表扬放下,谁拿过谁的本和笔包括男生揪过哪个女生的小辫子也放下。我再也不用给班长系鞋带了,班长要去省城上最好的中学,小英子和我还有一些同学去银城一中,大部分同学还在城关镇,上城关镇中学,一个终将乱七八糟毕业去乱七八糟高中的中学。谁都知道九爷陪过的人都把爱心赞助给了一中,包括一中很快就要有的灯光球场,比城关镇更好更大的计算机房,一中都不叫“计算机教室”而叫“计算机房”了。

小英子知道,她知道那一天,我太开心了!

然后就该我出场了,我不需要列队跟全班一起在操场走一圈。小英子走在最前面,举着一班的旗帜,班长跟她并排走,举着班旗,别的班的班旗都是图形,莫名其妙需要设计师解释才明白又难以置信的图形。我们班的“班旗”是一个字,一个“梦”字,不需要解释,谁一看都懂,梦一班,谁都知道我们是最有可能实现梦想的“梦一班”,通过主席台的时候第一个接受礼花,五年级的好多人拿走手里拧开“嘭”地一响,一飞冲天,五颜六色亮晶晶的纸花在天上绽放。九爷还拉来了赞助,主席台前面昨天就摆好了的朝天小钢炮,一起射向天空的冷烟火。

她放下书,慢慢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说:“会有那一天的。”

爸爸说就叫“冷烟火”,烟火是冷的,我以为天下的烟火都是热的,燃烧着上天在天上燃烧,九爷陪客陪来的工厂造的是冷烟花。爸爸不去看我们的毕业典礼,九爷已经为城关镇小学弄来了太多,爸爸不去参观毕业典礼我也不去,爸爸很高兴,说:“儿子,毕业照还是要照的,你十一点再去就行!”

我拉开帘子,她坐在床边,没抬头,安静地看着书,多像是一幅画。我有些激动,不止一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小英子等我回家,我爱的人坐在床边等我回家,这就是我总想象的未来呀,未来原来真的是可以画出来的。我要再想想,家里还该有什么?天气越来越热了,对,该有一个冰箱,我要买好多罐头冰在冰箱里面,她喜欢吃甜的,我就给她买好多好多的冰棍,还要有糖水桃罐头放在冰箱里冰着。我也喜欢吃糖水桃罐头,不知道现在的银城人开始变得娇气了,还是天气真的是越来越热了。我要和她坐在床上吃冰冰凉的糖水桃罐头,我盼着那一天,脱口就说:“小英姐,我盼着那一天!”

我懂,我出现在毕业典礼上不够体面,万一有别的家长问我我去哪儿上初中爸爸不让说。刘主任都给办好了,我上一中没有必要张扬,九月开学我去就行了,妈妈也同意。她看着洗衣机发愁,忘了该给我烙糖饼了。

可我想洗澡,小英子一定也想洗,都被雨弄湿了,我家有了大木桶。

“妈妈,多烙两张糖饼吧!”我说,“我们班长马上就不在了,我给他带上,大头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妈妈当然相信,相信爸爸能把控好自己,可叫了“九爷”就不好说了。刘主任给我家送来了大木桶,好大好大的木桶,妈妈一定不知道,爸爸肯定也不知道。我看见屋里的墙上还装了两个大插座,肯定也是刘主任安排好了的,也许刘主任还要送我家洗衣机吧?那样妈妈就不必再用手洗衣服了,别真再洗坏了妈妈那样漂亮的手。可能还会有一个大冰箱,刘主任一高兴保准会再送一个电冰箱来,所以插座都给安好了。我可以提前好多年给小英子买冰棍放冰箱里了,她再来我家,还会有冰镇的糖水桃罐头吃。

“这孩子!”妈妈吓了一跳,看着我,“什么叫以后再也吃不着了呀?真不吉利,阿甘,可不许胡说!”

“洗海?”爸爸没有哭,笑了,“我说我们阿甘经常有飞来之笔呢,原来是遗传我媳妇儿的!放心吧媳妇儿,不会的,我能把控好自己,别老提着你那颗替我担忧的心!”

“真的妈妈,多烙两张,”我很坚持,“我要让班长在离开银城前吃上糖饼!”

爸爸也想去大海,不是看海,不知道海会哭,爸爸要带妈妈去大海洗桑拿浴,不是有多浪漫,而是好悲切,说:“媳妇儿,看银城这发展速度,我跟着刘主任早晚有一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到时候你把我撒到大海里!”妈妈一下抱住了爸爸,而且哭了,说:“我不让你去洗海!”

我要带四张糖饼,一张给小英子,一张给班长,一张给班主任,一张给自己,都是甜甜的纪念,纪念在最好的城关镇六年的小学时代。吃着糖饼去马戏团看马戏,爸爸看出来了,我的心思爸爸总能猜到,“儿子,阿甘呀,糖饼可以带,马戏团还看不了,明天才开始呢!”

我想先洗,不知道小英子能不能脱掉爸爸的白衬衫,再脱掉她想避邪的红裤衩,跟我坐到大木桶里一起洗呀?妈妈没有跟爸爸照过婚纱照,也没有举行过婚礼,好想跟爸爸洗一次桑拿浴,爸爸吓了一跳,然后笑了,“媳妇儿,你真行,连开始流行桑拿浴都知道了?”妈妈骄傲地说:“那当然!你是九爷了,我可得跟上银城的发展,别让你飞啦!”爸爸说:“怎么会呢!等我儿子上了大学。阿甘行的,一定能上大学的!媳妇儿,到时候我带你去洗桑拿浴,要洗咱俩就洗世界上最大的!”妈妈说:“最大的?去哪儿呀?”爸爸说:“大海!”

就是说今天还不让看,明天才可以,爸爸不太喜欢马戏团,尽管马戏团在暑假的时候第一次到银城也不需要九爷出面陪。我想看马戏,妈妈边烙糖饼边说:“看什么看?咱们家就是马戏团!耍马戏的,买个洗衣机还不能用!”

我关上了门,刚才正好为他们开门,天下就有这样的事儿,永远不知道是碰巧了,还是设计好了的?刘叔叔让人送来洗澡的大木桶,开锁社的都来了,小英子一定也听见了,还没有看见。妈妈再也不用带着我去工农浴室洗澡了,何况那早已经不叫工农浴室了。刘叔叔知道妈妈讨厌哥伦布洗浴中心,那土耳其汗蒸房差点把九爷给蒸熟了。妈妈可以在家里洗澡了,水管都接到屋里来了,就是说,开锁的叔叔上午已经来过一次了。

爸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媳妇儿,都怪我!要是早点买,赶在老黄之前他家就不能用了,弄跳闸的总是最后一家,最后总是讨人嫌的!”妈妈说:“不怪你,怪你干吗?要怪就怪刘主任!”妈妈没有抱怨爸爸,我以为妈妈会抱怨九爷呢,没有,爸爸倒是抱怨上妈妈了,说:“媳妇儿你也别老这么说!王市长,现在还是书记了的王市长也是看着我过来的呀?为阿甘上学的事还批评主任注意影响呢!”

我让开,看着他俩好费劲地把大木桶抬进了屋里,放在接到屋里的水管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他们没往里边看,看了也看不见,拉着帘子呢,没发现小英子,不知道我金屋藏娇呢!

“他倒是会说!”妈妈用铲子敲着锅边,“九爷,我可得再提醒你啊,可别忘了张处长的话!张处长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同流别合污,玩物别丧志!”

两个抬着一个好大好沉大木桶的人,一个说:“你个屎孩子!驴日的吓死我了,比的九爷还二!”另一个叔叔放下了准备撬我家门锁的工具,说:“家里有活的?省事儿了!我们不是溜门撬锁来偷东西的,我是开锁社的,又来开你家的锁,给你家送东西来了!”第一个叔叔又说:“我们老板安排的,政府办的刘主任送给你们家的大木桶,水管都接到你家屋里了,你妈妈可以的在家里洗澡啦!哈哈!”

爸爸的BP机响了,拿起来看,笑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张处长飞到省城了,主任的车去接了,主任中午陪着张处长来咱家吃饭,吃我媳妇儿做的拉面!”

不是小偷,反而是来给我家送东西的,两个人,穿着工作服,一个工作服上印着“万通开锁社”,一个工作服上印着“曼哈顿购物中心”,其实还是百货大楼,改名字了,拆了好多地方以后扩大了,这一扩就给扩到美国去了。

没吃着,张处长一直想吃妈妈做的拉面,可每次来银城都越来越匆忙了,妈妈和好面,做了羊肉汆子,等张处长来家里,没等来人。班长也没有吃我带给他的糖饼,他不吃,飞一般地离开我们今天毕业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