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转过身去了。她脱掉了衣服,会不会脱掉胸罩呀?班里的女生都开始戴胸罩了,在有了灯光的篮球场跳健美操。白天不用灯光的,太阳又大又亮,爸爸总说银城的太阳都比过去大了亮了,体育课也开始跳健美操了。班长老说这是我的幸福时刻,叫“阿甘时刻”,因为全班都得跳,只有我可以站在一边看,尽情地看女生踢腿和衣里颤动的乳房,小英子最健美,有韵律。
“阿甘,你转过身去。”她说。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我想象着她会不会脱掉胸罩呢?班长有一副流氓扑克牌,上面全是光屁股女人,我只看到过一张,就又被班长抢走了。可我看见过光溜溜的小英子,班长只见过纸上的,肯定没见过小英子的。
我拿出妈妈的衣服,她说:“阿姨的穿不了的,给我你爸爸的白衬衫吧,我穿九爷的衬衫。”我又挂回去,她走过来往柜子里看着。我拿出了爸爸的白衬衫,“小英姐,我爸爸的你穿倒是行的,可女生怎么穿男衬衫呀?”
“阿甘,你转过来吧!”她说。
戏风车,演生活,小英子果然不同凡响。我看着她,她站在宽大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只手从胸脯前斜过去,抱住被雨水打湿了的肩。她要不为我打伞,也不会把半边衣服和裙子弄湿了。
我就转过来了,看见她穿上了爸爸的白衬衫。她穿上爸爸的白衬衫竟这样好看,两个乳房隆了起来,裙子也脱下了,露出来两条光芒万丈的长腿。我不太会形容,这就是最好的形容了,穿着男人白衬衫光芒万丈的小英子,“小英姐,咱俩玩过家家吧!”我兴奋地说。
她看着我,叫端详也行,小英子在我家端详我,没端详出什么究竟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嗯,阿甘,你们家的日子不像演的。”
“好,怎么玩?”她没有拒绝,居然答应了,凝视着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的生命差点只有三十天。三十一天以后我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是九爷给的,你想怎么玩都行,阿甘。”
我走向衣柜,她四下看着,有点好奇,说:“都管你爸爸叫九爷,那九爷就是有长矛的呀?”我说:“长矛在哪儿呀?我怎么没见过?”她盯着我说:“藏着呢吧?你不知道。”我说:“不会吧?我家就这么大,地是花岗岩藏不下东西的,哪儿有长矛呀?”
“咱俩玩一家人,我是爸爸,你是妈妈!”我兴奋不已,“可是没有孩子呀?怎么办?”
这倒是,我们家比学校宿舍温度低,可已经进入盛夏了啊。我说:“没关系,你要怕凉披上我妈妈的衣服。”
她笑了,轻轻一笑,从书架上拿来粉笔,蹲在地上,画了一个孩子。小英子把孩子画得太大了,比我俩还大,我嚷嚷着说:“太大了!我们俩哪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呀?”
一场太阳雨,好像就是要把我弄湿,可我没湿,小英子湿了,她给我打伞,把她自己半边弄湿了。我说:“小英姐,你湿了,脱下衣服,擦擦身子吧!”她说:“不用了,会冷,你们家北山好凉。”
“你躺下,阿甘。”
这个我知道,小英子获得了十佳,虽然没当上冠军也不容易了,她才上小学六年级呀。我没有小英子读的书多,她是全校学习最好的人,知道堂·吉诃德,还知道堂·吉诃德手里总拿着一个长矛,戏风车。后来我告诉爸爸,爸爸沉默了好久,抬起头看着我,叹了口气,“小英子,一个戏字用得好呀!”
她先躺下了,挨着她画的人。我也躺下,不能压着孩子,隔开好多,分明太大了,哪是孩子,小英子在中间分明是画了一个大人。
“许你们家的人认识就不许我认识了?”她白了我一眼,“五一的时候,我代表银城到北京参加中小学生全国文明城市演讲,就是刘主任带着去的。”
我躺下,侧身看着她,小英子把手放在画中人的脸上,我一下懂了,她画了爸爸,她的爸爸。
“刘叔叔?”我说,“你也认识管我爸爸的刘主任呀?”
这情景让我终生难忘。我爱我爸,她也爱她爸爸,可她三年级以后再也没见过她的爸爸,没有我幸福,天天守着爸爸。不,是爸爸天天守护着我,还有妈妈。
她又把书放回去,转回身看着我,说:“九爷就是银城的堂·吉诃德,大头说的。”原来是班长说的,聪明的班长,头大才当班长吧。我不知道堂·吉诃德是谁,一听这叽里咕噜没有章法的名字就知道是个外国人,小英子走向另一边,像是检查什么,看看我家的日子,有点思绪缥缈地说:“也不是大头说的,他爸爸孙书记说的,说九爷是银城的堂·吉诃德,手里没长矛,却要戏风车。全世界的人都说堂·吉诃德斗风车,孙书记却说是戏风车,我好担心有一天会戏九爷,刘叔叔说不会的,他会护着九爷的。”
这样躺着对我来说没有意思,看见她眼睛里有泪花,因为我有爸爸吧,她也有呀,却见不到。在我家我要让她高兴才是,记得跟表姐玩过家家最开心了。我腿不好使了以后表姐经常来照顾我,星期天爸爸要陪客人,改成公司以后妈妈总加班,表姐来陪我,每次她说玩什么都行,每次我都要跟表姐玩过家家,表姐每次都答应了,说:“阿甘你真坏,又想玩打针了是不是?”
我深深吸了一口她的芬芳,怕她看出来,说别的,“你想看吗?没关系,拿走看吧!”她说:“我三年级的时候就看过了,你还没看过吗?”我说:“没有,好看吗?”她苦笑了一下,说:“你不用看的,你们家有,九爷就是。”我没懂,“是什么?”她笑笑,说:“堂·吉诃德呀?”
我点点头,我觉得玩过家家的核心是打针,表姐每次都让我打,趴在床上脱下裤子露出来她的白屁股,说:“不许扎疼了啊!祖奶奶,你要是会扎就好了!九爷会不会无后呀?那可怎么行!”
小英子走到书架前仔细看着,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爸爸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堂·吉诃德》。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闻到了她好香,茉莉花的味道。爸爸没说要给姥爷家打口水井前,妈妈总用茉莉花香味儿的洗发液洗头的,后来只用洗脸用的香皂了,节省钱。
我不知道表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喜欢她的大白屁股,看着,然后假装在上面用棉球揉揉,表姐的屁股好有弹性,我就揉,老是揉,揉呀揉。表姐说:“阿甘你赶紧的吧!弄得我好痒痒!”我说:“表姐,都是先消毒再打针的!那天那个阿姨忘了给我消毒了,所以才把我给打坏了,表姐不要我表姐夫了,要去广州了是吧?我先给你消消毒,别着急呀!”
银城姑娘不下雨的时候也爱打伞了,举着各式各样的伞走在街上,像举着朵朵盛开的花。伞像蘑菇,蘑菇花,原来伞也是文化,光秃秃没有几棵树的银城有了花花绿绿移动的伞,美丽的花。爷爷最后一个夏天看到过这个景象,说银城从来没有这么鲜活过,当年那些战斗真算是没有白打。爷爷其实从未打过仗,除了刚解放到处抓不知往哪儿跑的地主和丢了魂的银城商人,腰上的那把盒子枪从来没响过。爷爷是运输连的副连长,死前精神病犯得很重,一想到银城的明天会更好就后悔生早了,泪流满面地说如果地主和城里的商人不被吓跑或枪毙了会更好,不该消灭他们。他们是精英,爸爸不是被吓坏了而是知道爷爷离死不远了。
“能不急吗?我看看你有反应了没有?”表姐起来了,转过身,裤子掉下去了,把我拉过来推到床上,拽下来我的裤子,看着我的那里,惊喜地说:“哈哈!你行呀阿甘?你可真行!”
她走向里面,看到了爸爸的小书架。紧靠着爸爸和妈妈床的小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用各种画报包了皮的书,大部分是爸爸从百货大楼前星期天才会出现的旧书摊上买的。那些卖旧书和杂志、画报的三轮车还在,现在早已经不卖书了,改成袜子、录音带、游戏卡,还有雨伞。
我行,这很重要。
小英子衣服的半边袖子和半边裙子都湿了,贴在身上,半边的头发也湿了,一缕落下来贴在脸上。她真好,为我撑伞湿了自己的半个身子,知道我在看她,转过身去,扫了一眼我的床,惊讶床上还有我小时候的玩具,那是一只表姐走的时候送给我的洋娃娃。
我喜欢表姐的笑,表姐的笑像清脆的铜铃声,被我摇响。过家家都该笑才对,原来也有让人哭的。我躺在小英子给我画的圈上,看着她,在我家,得让她高兴才是,说:“小英姐,我们俩玩过家家吧,玩打针好不好?”
爸爸不说话了,点了一支烟。爸爸还学会抽烟了,妈妈给拿下来,扔到地上,用脚蹍碎。
“什么?你要跟我玩打针?”她擦了一下眼睛,不想让我看见眼泪,还有些惊讶,说:“阿甘,你都多大了?小时候也玩过打针,还记得?”
可我不关心驴,期盼着能在银城新动物园看到老虎。妈妈老说银城已经有驴了,可别再让虎给吃了,然后看爸爸一眼。爸爸总要叹口气,妈妈就不笑了,也叹口气,拉住爸爸的手说:“你是九爷,不是驴,可别让刘主任给吃了呀,他是虎,笑面虎。”爸爸摆摆手,“我知道,别说出来,何必说出来。”妈妈说:“知道就好,怕你不知道呢。”爸爸说:“我又不傻。”妈妈说:“哟,九爷以为自己多精明呀?你可不就是被刘主任牵在手里的驴,会去哪儿呢?”
“当然记得!”我好高兴,看着她闪过泪花的眼睛,好像更亮了,说:“小时候我老给表姐打针,表姐每次都让我打!”
我不会下象棋,小英子也不会,那我俩就躺在一起讲故事,讲《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还有《黔无驴》。爸爸说改革开放以后的语文课加深了,爸爸上初中才学这篇古文,现在国家把《黔无驴》放到小学五年级了,我五年级就学过了。
“我才不呢!”她说,“我不跟你玩,不让你打!”
我知道,她会跟我好的,因为她三年级时从甘家旺小学转来,第一次吃到我带给她妈妈烙的糖饼就知道我想跟她好。小英子喜欢甜的东西,有谁会拒绝甜蜜呀。刚刚出满月时,她妈妈带着她到银城来找爸爸,没找到,她爸爸带着施工队去省城了,去年又去北京了。男人女人长大后都要在一起的,而且是两个最好的人,住在一起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夜里就和好了,在床上下棋,一盘不行就两盘。
我就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小英子仔细地打量着我家,被爸爸一墙的奖状吸引住,眼睛停在爸爸和妈妈的合影照片前,密又长的睫毛在跳动。我开始有些激动了,看见她的胸脯起伏,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牙好白,又那样小,像是镶在嘴里的一颗颗珍珠。
“那好吧,反正你也长不大!”她拽了拽白衬衫,才知道不对,然后翻过身去,白衬衫下面露出来了红内裤,她的屁股好高,说:“你来吧,阿甘!”
进了屋,我比她还惊奇,我家居然有水管了,好开心。爸爸还是给家里接上了自来水管,妈妈以后再也不用跟爸爸争着挑水了。实际上总是妈妈挑水的,爸爸正点回家的时候并不多,在政府工作的人有多辛苦,老师说政府大楼里的人工资不花,老婆不用。爸爸的工资倒真是不舍得花,要攒着有一天给姥爷和大舅家打一口水井。爸爸不用妈妈每天挑水了,真是好,总用老婆的人都不是好人。
我好高兴,兴奋地坐起来,“小英姐,趴到我的床上去吧!打针都是趴在床上的!”
我看着她,脸红扑扑的小英子,就是一个仙女,不,天使,那样美。她的眼睛好漂亮,亮晶晶,甜水湾的女人眼睛都漂亮,妈妈也是,有一个词叫清澈。爸爸说甜水湾的人总巴望着水,所以眼睛含满了水,这水引得那水来,好像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有毒,男人的床有毒!”她不愿意,“我才不上当了呢!”
“不告诉你!”她说,“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
“上当?”我看着她,“打针玩怎么还会上当?有人用真的针给你打过呀?”
“他?他是谁?”我好奇怪,“怎么了,小英姐?”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她穿着爸爸的白衬衫真好看,腿好长,白衬衫刚刚过屁股,腿显得更长了。雨小了,纷纷扬扬的雨好飘柔,落到玻璃上,慢慢滑落,像是窗户在哭呢,不,天在哭。
我大声说:“那不行!我妈说女人都要跟一个男人好的,要不就太自私了!”她仔细地看着我,说:“阿甘,我跟你是命中注定的吗?”我还没回答,她又摇摇头说:“不是你,是你爸。也不是你爸,是九爷。也不是九爷,是他。”
“小英姐,你怎么了?”我好难过。
我忽然发现她神神道道的,小英子有时候好奇怪,我弄不懂,好难过,一下又难过了,说:“那你去班长家?将来跟他用一把钥匙呀?”她比我还难过,说:“不跟你好了!”我说:“那你跟谁好?”她扭过脸去,“我跟谁都不好,只跟自己好!”
“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美美地笑了,故意的,因为她知道她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非常好看,还有两个小酒窝,向我招手,“快起来!真受不了你要哭的样子!”
我们高高兴兴地上山了,进了院子,小英子从我脖子上摘下钥匙来,帮我开门。我小声说:“小英姐,将来有一天我们俩用一把钥匙回家。”她又把钥匙挂回到了我的脖子上,说:“才不呢!我自己会有一把钥匙,我的钥匙开我的锁。”
我站起来了,她没再看我,看向里边的大木板床,转了身子,走向我的单人床,趴到了上面。
“那好吧!”她说:“有一件事你知道的,要不是你爸爸,那会儿他还不叫九爷,还有你大姨,我和我妈也死在你的老家甘家旺了!从那天开始我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你想看就看吧,我让你看。”
“你来,阿甘,使劲打!”
“那让我看你吧?”我拉住了她的两只手,轻轻摇,“求求你了小英姐,好不好?”
我走过去,“我不,干吗使劲打呀?”
“我看到的比海深。”她看着我,捧起我的脸,“你的眼睛真漂亮,阿甘,可惜你不懂得看,看不见,看见了也不知道。”
“我该打!”她伸出手,抱住我的洋娃娃,说:“他们说九爷家可了不得了,富得流油,你家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呀?你倒是有个洋娃娃,你太像女孩了,你表姐的吧?你表姐也真是的,不知道你是男生呀?玩这个!”
“你不是还没有看到吗?”
“我还有呢!你等一下,我给你拿!”
不知道为什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深的。”
我赶紧过去,蹲下,从床底下拽出纸箱子,拿出我的变形金刚,被我砸坏了的变形金刚,站起来,递给她看。
她就不说话了,默默地上山,也不拉我的手了,我好难过,说:“我不去了,小英姐你别生气。”她又拉住我的手了,说:“阿甘,我先探探路,看清海,再带你去好不好?”我好高兴,“太好了!你去探路,我们再一起去看海有多深!”
“这是霸天虎还是赛博坦人呀?”她回过头来看,“还真是变形金刚了,被你砸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他是谁呀?”
“小英姐,我们去看海吧!”我闭着眼睛大声说,她用双手扒开我的眼皮,“醒醒阿甘,你连黄河边都走不到,怎么去看海呀?”我说:“你真傻,我不会明天跟你和班长坐飞机一起去?”
“奥特巴人呀?”我说,“爸爸本来要给我买汽车人的,可我妈妈不让买汽车人!”
我知道了,我有密集恐惧症,看到像蜘蛛一样盘集在地上的水管会害怕。看起来我只适合看稀疏的东西、宽敞的东西。
“为什么呀?”她好奇地问。
我不懂,问:“小英姐,什么叫密集恐惧症呀?”她说:“就是不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东西。”
“我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以后,有一天妈妈带着我去洗澡,在过街天桥上看到了爸爸,我爸爸在马路上推汽车,孙书记的小轿车坏了,孙书记坐在车里不下来,让爸爸一个人推。”
小英子把伞举高,一只手抱住了我,把我的脸贴在了她的身上,说:“阿甘,别怕,把眼睛闭上,想一想大海。”我闭上了眼睛,又睁开,说:“我没见过海呀?”她说:“那你就想一想山,高高的山,像你作文写的那么高,一个小孩掉下去长出牙来还没到底呢。”我说:“我还是想想歪脖树吧,歪脖树下光屁股的你。”她没有生气,说:“随便你,我不计较,反正你有密集恐惧症,要不不会这样的。”
“刘主任干吗呢?”她说,“你的刘叔叔没在吗?九爷总跟着他的。”
我看到一片像铁蜘蛛的管子会害怕,禁不住地抖。小英子紧张了,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说:“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站不稳,心慌,突突突地跳,闭住嘴,怕心脏从嘴里蹦出来。
“在呢!用大哥大打电话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两个工人叔叔在接水管,穿着雨衣,雨水从亮晶晶的雨衣上流下来,缓缓的。我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管子,一根根地从水房接了出来,像蜘蛛,像好多铁蜘蛛趴在地上,有无数个腿,我打了个冷战,身子一抖。小英子看出来了,问:“阿甘,你怎么了?”
“那孙书记干吗还在车里坐着?大头的爸爸干吗不下来一起推呀?”
雨蒙蒙。我攥紧了小英子的手,想着如果不准备闹意见,是不是就不会结婚住一起呢?我不想跟小英子闹什么意见,这让我伤心,小声问:“小英姐,你会下棋吗?”她说:“什么?”我说:“下棋啊?也叫斗棋。”小英子笑笑,“我会围棋,你知道我还拿过省里的青年组冠军呢,我年龄最小,照样可以赢。唉,阿甘,他们干吗呢?”
“妈妈知道,妈妈说孙书记是人民的公仆呀!”
“我有点冷,你抱抱我。”
她不说话,起来了,拿过变形金刚扔到了地上,“这个是赛博坦人,才不是威震天呢!”
“放心吧,媳妇儿!我清醒着呢,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迷失的不了!”
她把她说的奥特巴人扔了,我不记得他是不是威震天,应该是赛博坦人,爸爸不会带回家来一个坏人的。
过了好一阵子,听见妈妈说:“那好吧,是好船,大船。可这船太大啦,我害怕你在船上迷失了,找不着自己该去哪儿了!”
“快,我要给你打针!”我不关心扔到地上的是谁了,“小英姐,我先给你打,打完了你再给我打!”
妈妈没吭声,忽然静下来。静得好可怕。
“我才不给你打呢!”她指着变形金刚,说:“你踢他一脚,踢威震天,我就跟你玩过家家,让你打我的屁股!”
停了好半天,妈妈也叹了口气,说:“姓金的说上了贼船就跟贼走,就都相安无事了,你可别上了贼船就真跟贼走了!”爸爸生气了,传来啪的一声,爸爸才舍不得打妈妈,一定是抽了自己一下,拍蚊子,“媳妇儿,什么情况?你怎么学得跟老金一样会胡说八道了?北京的张处长看得起我,指点了一下,刘主任就带我出山,他早晚要当副市长呢,你怎么能说是上了贼船呀?快改正,快的!”
我说:“那好吧!”
夜深以后,我还是睡不着,夏天不可逆转地来了,最奇怪的是银城的发展让北山也有蚊子了,专咬我那条细腿,我啪啪地拍蚊子,妈妈在里边说:“阿甘还不睡?干吗呢?”我说:“拍蚊子呢!”妈妈叹口气,对爸爸说:“‘007’就像蚊子,他干吗老盯着你呀?”爸爸笑笑说:“我看他是瞄着你呢,像你们金总,喜欢人家的媳妇儿,真是重口味!”妈妈生气了,说:“九爷,你为银城胡作非为也就是了,可不许胡说八道!”爸爸说:“唉?媳妇儿,我做的可都是正经事,每一件都是为了银城的发展,你怎么给说成是胡作非为了?”妈妈说:“九爷啊,你那儿都是啥正经事儿呀?你跟刘主任说说,还是回去好好教书吧!”爸爸叹了口气,说:“媳妇儿,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就踢了变形金刚一脚,然后转回身来,她还没有趴下,还不准备让我打。
爸爸好郁闷,好像不希望银城发展太快了,开始纠结了。妈妈看出来了,说:“没关系,你先好好练练,别怕花钱,水管不用接,我从小就挑水,不用你挑,可你老不听!”爸爸说:“那不行,我不能让媳妇儿太辛苦了,你说你非嫁给我干吗呀?”妈妈生气了,说:“我想有个城市户口行了吧?想离开叫了甜水湾的苦水湾行了吧?想在银城当正式工有份工作行了吧!”爸爸赶紧把两只眼睛笑成花,“媳妇儿,我错了,你别生气呀?幸亏我借调到政府大楼上班了,听说北京那边都开始下岗了!”妈妈一屁股坐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爸爸好是不安,一个劲儿向妈妈赔不是。
“这个不算!”她指着变形金刚,“阿甘,你还得说,边踢边说威震天是个坏人,大坏蛋!”
银城要建保龄球馆是真的,我在学校就听说六十道无柱保龄球馆的事,班长说的。班长的爸爸还想回到银城来当市委书记,说省城的官不好做,可显然回不来了。保龄球馆会涉及爸爸,爸爸陪北京动物专家洗澡并未取得好战果,“澡王”封号还在努力中,爸爸有理由成为“球王”才对,“007”说得也没错,爸爸的重心低,好打。动物专家老嚷嚷着打保龄球,刘主任说再来银城时就有球打了。
我就踮着脚过去了,踢他,“威震天是坏人!大坏蛋!”
爸爸把水桶重重蹾下,“你干吗呀?”妈妈说:“是他干吗?你没看见他那恶心样儿,往屋里推我让我穿长袜,裤子前面湿了一小片,估计还没耗子大呢也敢起来?还泪汪汪的!”爸爸说:“媳妇儿,你太吓人了!”妈妈说:“是他吓人,恶心!”我开心地说:“爸爸,咱们去抓耗子吧?老在窗根那儿!”爸爸瞪大眼睛,墙那边“007”大声叫道:“真操蛋!你们一家子鸟人!”
小英子高兴了,拍手。
爸爸怎么会是玩具呢?九爷是玩具?妈妈听见了,在院子里喊:“老公,快回家!”爸爸挑着水进来了,说:“你怎么叫上老公了?多难听!”妈妈说:“那让我也叫你大玩具?老黄忒缺德了,可说的倒是实话!”爸爸出了一脸汗,“小声点,别让老黄听见!”妈妈说:“他回他的院里了,听见又怎么了?他送给我一包黑丝袜,昨天你没回家他送过来的,还进家非要看着我穿上试试!我的腿用得着穿黑丝袜挡着吗?他所有媳妇儿的大腿都粗,就没赶上一个细的,所以才需要黑丝袜给遮着,我隔着墙给他扔回去了!给我的伞我留下了,银城有他这样的人老爱下雨,老天爷都得哭!”
“谁是奥特巴人呀?”我抬起头,看着她,感觉怪怪的。
黄叔叔反而又挡了一下,笑笑说:“现在流行保龄球了,六十道的球馆,九爷该陪客人打保龄球了!你重心低,天生的优势,下回又该成球王了吧?”爸爸怔了一下,有这事,银城除了新建动物园,是还要建一个保龄球馆,黄叔叔笑呵呵地又说:“九爷,你的就是银城的一个大玩具呀!”
“跟你说你也不懂!”她躺下了,躺在我的床上,抱起洋娃娃挡在脸上,“希望你以后能懂,也许吧!”
黄叔叔对我家迟迟不接水管很好奇,每天站在他家院门口看到挑着两桶水过来的爸爸,大声问:“九爷怎么还挑水呀?六百块就接上水管,这辈子都不用挑水了!”爸爸说:“六百?六百块能买一万多挑水,花那些钱干的!”黄叔叔嘬着牙花子,他过去的大金牙没有了。经济发展带动了文化发展,大金牙不代表有钱倒显得没文化,他春天里去广州的时候把金牙卸了改成两颗烤瓷的大白牙,还总把上嘴唇往上翘好让人看到他的烤瓷牙。他龇牙咧嘴地说:“哎哟九爷,又没人跟你借钱,装穷干吗?再说了,这六百你早晚得花,银城这发展速度,政府要为老百姓做实事,引水进家,水房早晚得拆了,你在政府做事会的不知道?”爸爸摇摇头,“不知道!你别挡着,让我过去!”
我走过来,看着她,她的胸脯起伏着,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喘气,一次一次的深呼吸。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红裤衩,是避邪吧?爸爸三十六岁的时候叫本命年,妈妈给爸爸做了一条红内裤,说避邪,还买了红袜子,说是踩小人。
夏天来了妈妈每天都要洗衣服,我家没有洗衣机,也没有接水管。爸爸要是不陪客人,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坡下的水房挑水。家家的水桶都很大,因为二分钱一担水不管桶的大小,爸爸没有把水桶加高,因为个头低也挑不起来加大的水桶,标准水桶都显得太大了。
红内裤爸爸穿了,因为拗不过妈妈,红袜子坚决不穿,说:“哪有小人呀?我从来没遇到过!”妈妈说:“‘007’不是吗?就在咱家身边!那个姓黄的看不得别人比他家过得好,不是吗?”
政府大楼要拆了,不是银城不要政府了,是搬出城去。也不是搬出城去,银城变大了,好大好大,越来越大,像棉花糖那么大,轻飘飘地拿在手里。银城发展可是在银城人的心里,九爷变得沉甸甸。黄叔叔说要住进想什么时候洗澡拧开水龙头都有热水的家,妈妈羡慕那天堂般的日子,就跟爸爸说了一次,爸爸好难受,难受得不得了,说:“刘主任给咱家装了天花板,抬头就看见云彩,我没让主任再给铺地砖,有天能看见云彩就行了,地可的得自己弄!咱们自己铺地砖吧,每天扫地就不会老扫起沙子来了。”妈妈红着脸道:“我就这么一说,你干吗往心里去?那颗心还变小了,越来越柔软了,铺什么地砖呀,你不是攒钱要给他姥爷打井吗?”爸爸郑重地说:“这才是正事,大事!”妈妈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爸爸的眼睛就笑成了两朵花,妈妈又说:“可你不欠甜水湾的!他大姨做的事他大姨担,你做了该做的、能做的,别老心里背着个十字架,好不好?你也做不到,放下吧!”
爸爸叹了口气,“那好,媳妇儿你穿吧!反正咱俩的脚一样大,不,你比我的还大一点呢!”妈妈不高兴了,不干,说:“我比你大,比你笨,比你傻,行了吧?听我的,必须穿,每天进大楼的时候还得说一句:‘踩小人!’”
上山回家要经过水房,北山人家的水房,两分钱一张水票,坐在小屋子里看水房的人不管水桶有多大,从小窗户探出脸来看水桶,放满为止。爸爸和妈妈常来这里挑水。黄叔叔不再来水房挑水了,他家接上了水管,很多人家都开始接水管,把水从水房引进院子,再也不用挑水了。“007”不会在北山住太久了,老说要搬还没搬,这时候黄叔叔还没有辞职呢,作为政府文化局的人,希望政府有文化,每天每时地给政府摸红脸蛋,唱各种积极的歌,写连烤白薯的老大爷都能看懂的诗,比顺口溜还顺口,却总说蹬三轮车大叔听不懂的话。在挂满百货大楼那条银城大道电线杆子的喇叭上说开发甜水湾旅游经济的二期项目,有条件的人家腾出一间房子来让去旅游的人住。家家都有闲房,壮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有人连媳妇儿都带走了,把孩子留在了甜水湾。三轮大叔说:“不建社会主义新农村了?”烤白薯的老大爷说:“建个!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说建,不折腾了,在甜水湾搞旅游,倒是打井弄上水呀?去甜水湾买壶醋又不能当水喝!政府大楼都卖给开发商了,去盖新的!”
“我还得说一句‘踩小人?’”
她却哭了,不让我看见。我看见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去我家的路上就开始哭,落下泪来。去我家会让小英子流泪,好奇怪。她不想让我看见,我就假装没看见。
“要说!”妈妈很肯定,“咱们北山的小人多不多我不知道,反正你到政府那个大楼里上班好多老邻居都不爱理我了,政府大楼里小人肯定多!叫你九爷是嘲笑你呢!”
沙沙的雨,很小,还很细,飘飘扬扬洒落下来,我能听见雨声,沙沙。心跳加快,小英子第一次送我回家,我哭了,为她哭。她拉住我的手,“阿甘你干吗呀?别哭!”
“阿西吧!”爸爸说,“爱笑就笑呗,总比谁看到我就哭强吧?”
她第一次到北山,看到这么多人家错落地挤在一起,像是都亲热得不得了,小英子一定是想跑上去。一年级我能好好走路的时候,第一次放学回家就是跑上山的,爸爸追不上我,我跑上了山坡,爸爸有多高兴。后来,我再也不能跑了,也不让爸爸再背我,爸爸走在前面,往后退着一步一步上山,眼睛笑成了两朵花看着我,拍手为我加油,一边说:“儿子你行的,我们阿甘真棒!”
“你真行,还说上外国话了?”
走得很慢,我拖累了小英子,她在缓慢行走中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不是直白地说出来的,也不在意我是否听懂了,我知道我懂了,原来她跟班长好是要班长不要总是笑我。我心里一热,一下看见山哭了,不,是我感动地哭了,流出眼泪,还以为是山在哭。该笑才是,小英子来我家我高兴,没有笑声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呀!
“好吧,外国话,刘主任爱说,我把谁陪高兴了要来投资,主任都对我来一句‘阿西吧!’”爸爸紧摇头,“媳妇儿呀,你可真敢想,也敢说,你要我穿着红袜子每天进政府大楼先来一句‘踩小人?’”
我难过,不能跟她去看海,不能一起听海哭,或者听她哭。小英子为什么要哭呀?不知道,班长知道吧,可班长是一个爱笑的人,他总是笑,没完没了地笑啊笑,老师叫我阿甘的时候有一次他都笑抽了过去。
“我不管,他大舅说的!”妈妈说,“县旅游局一个领导每回到甜水湾就对他大舅说,九爷什么时候给你家打口深井呀?”
走了一会儿就看不见太阳了,它躲到北山的云彩后面,辉映着苍穹,天地通亮。一会儿又从云里钻出来看了我和小英子一会儿,然后再害羞地躲起来。我拉着她的手,走得很慢,为了配合上我的脚步,她走得也很慢,跟我说明天就可以看到海了。
“别理他,雷校长的外甥!”爸爸说:“羡慕嫉妒恨咋的?给他姥爷家的井我还非打了!甜水湾的人抬举我,我多攒点钱再找上打井公司的关系,便宜点还不止打一个呢!”
她换上一条裙子出来了,举着伞。太阳雨,下不大的。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并肩走路,出了学校,她还让我拉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拉住了小英子的手,还是去我家,别提多高兴了,奇怪的是有点心慌。
爸爸要给姥爷家打口井,很深的深井,是爸爸的理想。小英子也知道九爷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一定是住在姥爷家对面的她妈妈说的。小英子的妈妈得了一种很甜的病,叫糖尿病。甜水湾的日子除了缺水,一天比一天好,小英子在学校也有出息,经常代表银城的小学参加这个比赛那个比赛的,不仅给教育局争光,也给银城长脸呢。她妈妈太甜蜜了,甜蜜过了头才得了一种甜病,现在不每天吃饭前给自己打针了,肚皮上装了一个可以自动打的针,妈妈回甜水湾还总让妈妈看,妈妈说:“这东西好贵吧?”小英子的妈妈说:“不要钱,县医院的大夫来家里给我弄的!”妈妈说:“小英子有出息了,真好!”她妈妈说:“是政府好!”妈妈说:“对,政府好!你们县医院更好!”
小英子说要来我家,送我回家。雨好大,太阳还挂在银城的当空,小英子回宿舍去换衣服了,不让我过去。我从来没有走进过学校西边的月亮门,那里面是住宿生,家都不在银城的学生。
“小英姐,你不会得你妈妈的那种甜病吧?”我看着她说,“我妈妈说甜病会遗传的,你要是得了可就太好了,我每天给你打针!”
我高兴我总能梦见她,那打在她身上的雨溅起的浪花,女人花,我好像懂了,不知道是潜意识里开始接近套套了。那就是海吧,像海一样激动的心情,我想去看海,下周考完试就去。班长像我一样喜欢她,可班长没有希望,他走了,再开学我和小英子去银城一中。我能上一中,妈妈说刘主任让我进一中。妈妈一直比我还梦想着让我上一中,那是银城最好的中学,上完高中很容易考上大学。而我是因为小英子,妈妈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妈妈好像很纠结,不明白刘主任一个电话就可以让我进一中怎么会纠结上了,眉头紧锁,那就是不踏实吧,弄得我也不踏实。看海这件事小英子帮不了我,班长要带她去,班长不带我,晚上省里的孙副书记会让小轿车来接班长和她,从省城坐飞机去看海。
“你爸爸救我,你倒是方我!”她不高兴了,“我不让你打了,坏阿甘!”
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我总是做奇怪的梦,梦到她,难以启齿,总见到在甜水湾的大雨中赤身裸体的她,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种在我的心里,像一粒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她比小时候更漂亮了,有一种冷峻的美,将来到检察院上班,不是律师,好像是能够左右法院和公安局的一种工作,讨伐那些让她爸爸不回家把甜水湾给忘了丢了的女人们,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她要复仇,好像总想着复仇。
她走开了,踢变形金刚,使劲踢了一脚她眼里的威震天。我都替威震天疼了,撞到墙上,好悲惨地摔了不来,散架了。
小英子说有一天她一定会带我去看海的,高中毕业的时候,跟我去听海,听海哭,海哭的声音。小英子好像要向我表达什么,我总觉得怪怪的。她说:“阿甘,有一天我带你去看海,听海哭。”我说:“干吗要听海哭啊?”她说:“那我哭,你听我哭。”
“你没有别的玩具吗?”她转回身,看着我,“你该有一个任天堂。”
我高兴从此以后班长不能跟我争小英子了,因为他不在了,再开学的时候我和小英子一起去新的学校,银城最好的学校,银城第一中学。班长听到我跟小英子说看海,发出一阵怪笑,是高兴今天下午没有课呢还是高兴去看海?我突然觉得大海像个多情的艳妇,要不就是肌肉男,要不干吗都想看海呀?
“小英姐,你傻呀?”我也学她美美地一笑,“我们家就是!爸爸说现在谁家的日子都一天比一天好了,我家就是任天堂!”
我想看海,跟小英子去看海,班长听见了哈哈笑,那就是班长看过海了。班长还没有去省城,马上就去了,明天下午放学就去,后天就放暑假了,带着小英子先去省城,然后坐飞机去看海。他再也不回银城了,到省城上最好的中学,我得使劲记住这件事,怕忘了,我要不要去接小英子,到哪儿去接呀?
“好个!”小英子也学会银城人都爱说的粗话了,很生气。
黄河像一匹不可能被驯服的野马,不想让人走近它。妈妈看见了黄河水是隐藏着涌动,定睛细看就能看见波涛滚滚向前。妈妈这时候知道了,黄河的存在不是让人欣赏的,它充满野性,不像大海那样好像是取悦人的,更不会是湖泊那样像含苞欲放的少女,含着柔情楚楚动人。我问妈妈,问妈妈看过海吗?妈妈说没有,“还没有,你爸爸说等你将来上大学离开家的时候,九爷就带我去看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像黄叔叔家的阿姨,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回来。“007”总说女人是最不可捉摸的,天下没有人可以把女人琢磨透。小英子像个女人,穿上白衬衫也有曲线,我说上六年级男数学老师老让我们画曲线呢,我就不捉摸了。
爸爸带着妈妈来到南山下,走到西边坐在了从南山中间流出来的黄河边。黄河边没有沙滩,不像大海那样有沙滩,黄河边尽是尖硬的石子儿,要么就是乱石滩。妈妈坐在爸爸的身旁,中间空着还能坐下一个人的距离,我猜想那个人就是我吧。然后爸爸和妈妈越坐越近,最后在蓝蓝的月光下贴在了一起,贴得太紧,越贴越紧,我被挤了出来,不一定是从城关镇医院的台阶上妈妈一跤把我摔出来的。
“小英姐,我的纸箱子里还有一把小木枪呢,爸爸给我做的,我给你拿!”
妈妈刚到银城来就看过黄河了,爸爸带着来找他想要嫁给爸爸的妈妈去了穿过甘家旺的山,祭奠过大姨和一车人以后回来,没有住到雷校长给妈妈安排好的宿舍。甜水湾如此漂亮的姑娘来了,校长更证实了爸爸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虽然没有救下那一车的人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成功”并不是一定登上珠穆朗玛8848顶峰的人,只要想登而且已经往上登了就是了不起的,不说伟大也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爸爸总觉得自己是被形容出来的,人们都希望九爷伟大,认识的人知道的人都会感觉到光荣。爸爸没有带让他开始激动不已的妈妈回学校,是知道雷校长给妈妈安排先住下来的宿舍就在爸爸宿舍的旁边,因为只有这间屋是空中的,所以甜水湾的姑娘只能住在这儿。雷校长想撮合妈妈和爸爸结婚,但在没有领结婚证之前怕两个年轻人把持不住自己,还让学校传达室的另一个老头加班,派了城关镇小学的第二个老头搬了把椅子坐在紧挨着的两间宿舍的门中间,不知道爸爸根本没有带妈妈回来,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不要!”她有点急了,“什么枪我都不想看!”
我也不知道冬天里黄河结不结冰,看上去有多汹涌。妈妈说远看黄河看不出黄河的面目来的,黄河不像大海那样波涛滚滚,还会有白色的浪花拍着沙滩。黄河要粗犷得多,只有走近它,往深里看才能看出黄河的面目,表面平静看不出汹涌气势,滚滚波涛暗藏在黄河水下面翻腾彪悍地向前。
“那好吧!你见过枪吧,小英姐?是不是还玩过呀?”我点点头,说:“‘007’黄叔叔说女人都喜欢枪,都会有一把枪,越漂亮的女人枪越多!”
我一直想看看黄河,波涛汹涌的黄河在南山。没有爸爸,我好像没有力气走到南山,没设想过一口气可以走多远,那要穿过整个市区。我知道我很难爬上太高的山。南山比北山高,住着在银城人看来很好玩的操着北京话、东北话、河北话、上海话还有江西话、湖南话的人。他们不是银城人,不知道爱不爱银城和流过银城的黄河,说着南腔北调的话,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是银城的客人,住得却离黄河近。
“真缺德!”她跺了一脚,“你们男的都缺德的!”
我期待那一天,红叶从来没有出现在过我的梦里,我不知道红叶是什么叶,总是梦见黄河,它离我那么近,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更别说吃的还是黄河水呢!
院子里传来了声响,有人进了院子,我嘘了一下,示意她别出声,她就不出声了,往下拽了一下白衬衫,走向爸爸妈妈里面的床,气恼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说错什么了,看着她柔软的身子变得强硬了,边往里走边唰的一下拉上了窗帘,不准备看我抓小偷,她也没想抓。
爸爸说,银城很快就会“看见”春天,划出好大一片地种实验林,寻找和改良在银城可以种的树。到了那一天,银城人不再是感受而是实实在在可以看到春天了,那就是花了,花儿开了,可以看见,到了秋天会更美。刘主任判断银城可以种枫树,如果实验成功,用不了多久,二十一世纪的秋天里,红叶会把银城染红,上百万片的枫树红叶会让银城的秋天非常震撼。
那就由我来抓坏蛋,不是一个,脚步声有点零乱,电影里坏人的脚步总是零乱的,不像好人那样总是大义凛然。那就是两个以上的小偷公然进了我家的院子,大模大样地来偷东西。他们不知道我在家呢,在坏人眼里,我在家也跟没在一样,甚至视而不见,可从我家又能偷走什么呢?不会是来偷九爷和妈妈的床的吧?
又一个春天来了,还没好好领略它,春天就走了。春天总是很短,银城春天的象征意义总是大过实际意义,因为没有树木,人们看不到春天,不得不脱下棉袄棉裤的时候才知道春天来了。原来银城的春天是看不出来的,是感受出来的,当必须脱掉御寒的棉衣时才知道春天来了。
小偷好像都不偷床,有一种小偷爱偷别人家床上的人,女人。我听妈妈一个人自己嘟囔过,黄叔叔从爸爸被叫了“九爷”以后老想把妈妈偷走,好像还有那个长着大龅牙的金总。
妈妈变得沉默寡言了。冬天到了,北风总是呼呼地吹,风也冷吧,想钻进我家来暖和暖和,使劲地挤进门和窗户,发出很疼的响声。风很疼,风也疼,我就对爸爸说了风疼的事,爸爸惊讶地看着我,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夸我聪明,有奇才,那我就像爸爸一样是银城的奇才了,都说九爷是奇才。
我不担心有人偷妈妈,他们偷不走的,我怕有人知道小英子来我家了想把她偷走,猛地一下拉开门,昂头挺胸地说:“小偷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