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看爸爸,剁着肉馅,“金厂长说,现在都叫他金总了,现在的干部不爱交公粮,时兴的是一房一妻制。老公不交公粮,老婆难免就会到外面自己寻着吃的,你说是吧?”爸爸笑了,说:“我媳妇儿才不会呢!”我说:“妈妈真傻,公粮都是交给国家的!”爸爸埋怨妈妈说:“你看你!”妈妈说:“那你不吃完饭,到底干吗去?”爸爸说:“那有饭。”妈妈把剁肉馅的刀放下了,“你可真行,真成九爷了?这是去哪个女人的家呀?她还管你饭?”
可我更关心动物园,爸爸说动物园会有的。星期天妈妈给爸爸做馅饼,可爸爸不吃,难为情地说:“我没时间吃馅饼。”妈妈说:“不是说好了今晚不用陪人,在家里吃饭吗?”爸爸挺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不告诉你。”妈妈说:“你干吗不告诉我?”爸爸说:“怕你生气。”
爸爸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很难开口,妈妈说:“别转了,你转得我头晕,今天不许你去陪人卡拉OK!”爸爸说:“现在不兴唱卡拉OK了。”妈妈说:“甭管又兴什么了,在家吃饭,我不让你去!”爸爸说:“不行啊,刘主任呼我了,马上过去洗澡。”妈妈拿起了菜刀,吓了一跳,“什么?洗澡?刘主任原来是同性恋呀?我说他离不开你呢,还带九爷去洗澡?”
银城有了第一家比萨店,比麦当劳晚,每次选址都是爸爸陪着声势浩大的外国人,找银城最好的地段。他们到银城不是来给银城人民做饭的,爸爸说是来做文化的,更像是做房地产的,专占好地段,政府倒是可以通过房地产挣到无数的钱。刘主任拍拍爸爸的肩,说:“九爷再当老师可真是屈才了!我跟教育局打好招呼了,九月阿甘就念中学了,开学阿甘就去一中!”爸爸说:“主任,不考试进一中,那好吗?”刘主任说:“怎么不好?九爷为银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点事儿是应该的!”
“你吓死我了,快把刀放下!”爸爸真的是吓了一跳,然后不好意思,挠挠头,说:“现在流行洗澡,我得陪从北京来的动物园专家洗,上回打保龄球就没陪好!”妈妈才吓了一跳呢,说:“妈呀,还你们三个人洗?”
爸爸喜欢吃妈妈做的拉面,我也喜欢,但我和爸爸更喜欢妈妈做的馅饼,刘主任没吃过,不知道,妈妈只给爸爸和我做。妈妈做的馅饼面薄得像张纸,油汪汪,能看见里面的馅却不破皮。爸爸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必是到过甜水湾,甜水湾的女人都会做馅饼,他回去给忘了馅是怎么放进面里的了,只好把馅放在外面,叫比萨,真傻。爸爸说西方人也不是什么都先进,做馅饼这件事还不如甜水湾呢。
爸爸的脸红了,说:“哪是三个,一堆人呢!”妈妈快哭了,“这改什么革开什么放呀?社会乱,你们政府里也乱了?”爸爸的脸都吓白了,“媳妇儿,媳妇儿啊,可不敢胡说!北京来的动物专家要洗,这是我的事儿,刘主任上火了是去拔火罐的,我得请专家洗!”
妈妈心神不定地说:“他有点怪怪的,咋对你这么好?还给咱家装了天花板。”爸爸说:“还要装木地板呢,我没让。”妈妈说:“那会儿他还跟我说,要给咱家接上自来水呢!这可怎么好?”爸爸说:“可别让主任接,咱俩要顶住!刘主任看出来张处长对我好,官府的圈子,这里面可有门道!都说孙书记没当上副省长,就是把张处长气着了,跟京官较劲还能有好?张处长就是看不惯孙书记这样的人!他还说再来银城要吃你的拉面呢,都是刘主任给夸的,多好,一定请张处长来家里吃!”妈妈说:“那你喜欢不?”爸爸说:“我媳妇儿做的拉面,像我媳妇儿一样天下无双!”
“这北京缺水也不能缺成那样吧?跑到银城来洗澡?还要你九爷陪?”妈妈彻底糊涂了,爸爸没有糊涂,说:“得陪,这是我的工作,我在接待科就得做,媳妇儿!”
妈妈不懂,我也不懂,世界上怎么还有了“澡王”?妈妈有些担心了。刘主任吃完妈妈做的拉面走了,妈妈说:“刘主任咋那么喜欢吃拉面呢?”爸爸说:“刘主任是喜欢吃你做的拉面,刘主任哪儿的拉面没吃过?”妈妈说:“他干吗也叫你九爷呀?”爸爸笑笑说:“想把我叫老一点呗,透着他年轻!”
妈妈还是不明白,着急地说:“九爷呀,你斗棋,陪喝酒陪唱歌是工作,我懂,不拦着你,可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你是白白净净的小老爷们儿,陪洗澡叫啥工作呀?”爸爸使劲叹口气,把气儿喘匀了,说:“媳妇儿,也不叫洗澡,叫桑拿,桑拿浴,实际上也是洗澡。”
北京动物专家再来银城的时候,爸爸就很能喝酒了,一共住进五次医院,有两次是被抢救过来的。妈妈对刘主任说:“主任啊,你看他把自个儿弄得这个样子,还是让他回学校去教书吧!”刘主任笑笑说:“好弟妹,九爷前天是棋王,昨天是酒王,现在是舞王了!明天呢?那就是澡王!”
“不还是洗澡吗?”妈妈想不明白。我说:“爸爸你真傻!”妈妈说:“阿甘,别叫他爸爸了,你爸爸是九爷,以后咱俩都管银城的这小个子大英雄叫九爷吧!九爷呀,明天你给我找个地方,带上阿甘,我们娘俩去洗洗脑!我的脑子不灵光了,可跟不上银城这发展速度了!九爷啊,你可别把我们娘俩给扔下自己飞了!”
爸爸懂了,既高兴又感动遇到一个好领导,更有教爸爸做人做事道理的张处长。打那以后爸爸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盅茅台酒,脸色红扑扑地到政府大楼去上班,透着喜庆。他第一次喝了一杯酒刚出门扑通一个跟头就栽倒在院子里了,妈妈急忙出门扶起爸爸说:“九爷,你这是干什么呀!”
爸爸要去陪动物专家洗澡,难为情地下山了。妈妈没心思做馅饼了,看着我,苦笑了一下,说:“阿甘,你爸爸又该成洗澡王了!”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知道妈妈这时候需要一个支持者。
爸爸深感羞愧,红了脸面。刘主任说:“要练,九爷就要放大胆子练!练酒练的不是酒量,是胸怀。其实九爷是懂得的,你跟张处长说过的‘和’,一个‘和’字好生了得!你说棋道讲一个‘和’字,可下棋怎么着也得论输赢,天下事一论输赢关系就越来越远,酒可是越喝越近,才最能体现你说的那个‘和’字!有了‘和’,就可以高高兴兴唱歌了,唱出一个新银城!”
银城变化太快,我无话可说,爸爸已经是棋王、酒王、歌王、舞王,现在又成澡王了。这就是银城的进步史,银城的发展史,我为爸爸高兴。可妈妈对爸爸要成为“澡王”多了些担心,事情好像变得有些奇妙了,妈妈放不下,说:“工农浴室改成了哥伦布洗浴中心,姓金的也老要带我去洗澡,怎么回事呀?”
可爸爸第一次没有陪好动物专家,深感失职。刘主任说:“九爷啊,现在不兴下棋了,开始时兴唱卡拉OK了,叫K歌,那机器是日本发明的,日本人把伺候全世界方面做的不赖!”爸爸说:“肯定不赖,日本很会把世界各国人民都伺候舒坦了。”刘主任说:“王书记年前去北京各部委进贡,发现北京很多厕所的茅坑都装了日本马桶,日本人造的马桶特别好,叫脱脱,脱脱拉屎,拉屎脱脱,哈哈,一冲水屎就全都下去了,坑里一点屎都的粘不上!”爸爸说:“日本人很会拉屎呀?”刘主任说:“他们还特别会放屁呢,肯定太臭了,所以对拉屎放屁有研究!银城对外开放了,K歌也得跟上,方方面面来的人多,可你连喝酒这关都没过,怎么能做好接待工作呢?”
妈妈无法理解银城会发生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不期待我能做出什么回答。金总,那个长着大龅牙的鸭绒厂厂长,不是的,现在改成了厚加厚爱羽绒公司总经理的金总也要妈妈去洗澡?是要妈妈帮他刷刷大龅牙吗?好恶心,当了总经理连牙都不会刷了?可别学孙书记,要去当副省长之前有一段时间连雨伞都不会打了,无论下不下雨有没有太阳后面都有人给打着伞,有家也不回,住在银城宾馆。为了贯彻落实改革开放后加强女干部充实领导班子的要求,天天找要求进步的女干部谈话,进了孙书记房间的女干部,有的笑着出来,有的抹着眼泪出来,只要进去的出来都有变化。
爸爸没有什么敢想敢说的事儿,现在敢作敢为方面的经历开始多了。首先是喝酒,爸爸原本不会喝酒,陪了张处长从北京介绍来的动物园专家,城市变大了不仅要有高楼,还要有动物园,没有动物园的城市就算不得是大城市。
妈妈不太自信地问我,我也没做好要回答什么,其实也不是问我,只是自言自语,在跟自己对话。我经常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一个人的时候,拿着小时候表姐给我买的飞机在手里不仅能飞半天,还能战斗,嘴里嘟嘟着打仗,非常投入,因为每次战斗我都百分之百地赢了。听见妈妈跟爸爸说:“你是九爷,跟刘主任说说再要一个吧?刘主任一定能给办下指标来的。”爸爸每次都不高兴,“你说什么呢?我只要我儿子,就阿甘!”我大声说:“妈妈?你是说还想要一个孩子吗?我给你指标呀,告诉刘叔叔我同意,你就跟刘叔叔生一个吧!”妈妈惊讶地说:“这孩子!”爸爸说:“媳妇儿,以后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乱说话,阿甘长大了!”妈妈说:“那好吧,以后可不敢说了!”
“可不行!”爸爸说,“我可不离开银城,死也死在银城!”
我看出来了,妈妈不太自信。我心目中一直以为爸爸是“笑王”,爸爸在所有来银城的客人面前有着温顺的微笑。爸爸太爱笑了,太会笑了,笑是他的职业,笑得两只眼睛像花儿一样,还只是准备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就已经像两朵花一样绽开了。
刘主任别提多开心了,拍了爸爸的肩一下,说:“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咱们可以成为一家人的!”爸爸说:“不可能吧?我要不认识我媳妇儿,就见都没有见过你表妹,她不在城关镇医院了,去哪儿了?”刘主任说:“她进步太慢,怎么跟得上银城发展的脚步?我找人送她到北京协和医院学习去了!她很行的,都敢解剖死刑犯的尸体了,她有路子自己找的!九爷呀,要是把你一个人放单飞行吗?”
爸爸是一个体面的人,个子矮,像老师说的是个小人物,可别把自己累着,太把自己当回事的人就会累。妈妈更怕爸爸累着,总说:“九爷呀,你是一个小人物,千万别累坏了自个儿!”爸爸同意,当然知道九爷是个小人物,小人物才会为银城做大事情,就像课书本里说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可爸爸这样的“人民”太瘦小了,妈妈说,狼看到又瘦又小的爸爸也会伤心落泪的。
爸爸知道了,说:“好吧!主任,我练!”刘主任又说:“你可别学孙书记呀?要学张处长!遇事儿学张处长,人家张处长敢想敢说,敢作敢为!”爸爸使劲点头,“那是,放心吧,主任,我更会敢作敢当!”刘主任很高兴,“这可是你说的?”爸爸说:“在政府大楼上班跟主任你学了好多东西,每个人都是要担当的,好干部就是要有事自己扛!光自己扛还不行,要能替领导扛!”
这我没把握,我没见过狼,爸爸也没见过,不知道狼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不忍心张开嘴还没有吃九爷倒先落下泪来。爸爸需要要陪北京来的动物专家洗澡,多难洗也得洗,因为银城要把只有几只猴子的动物园扩大。没有老虎的动物园就不算是动物园,动物园里只有猴子的城市就不是一个好城市。
“你别老的惦记着甜水湾!把大妹子都娶到家了还想怎么着?”刘主任说:“不光喝酒,你唱歌跳舞都要好好练,这可是责任!”
银城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人们需要动物园,大家都开始喜欢动物了,爱动物,连流浪狗都有人照顾有人管了。改革开放前的银城绝对看不到流浪狗,一出来就会被人抓住回家给炖了。爷爷说大山里的狼都少了,银城刚解放时还能看见,再后来就看不见了。爸爸学习洗澡,就是说,我离看到狼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爸爸说:“主任,你对我们家这么上心,放心吧,我懂柔软!”刘主任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当然懂柔软了!拿酒来,我跟弟妹喝两杯!”爸爸说:“主任,我们家人都不会喝酒,家里也没备下酒!”刘主任说:“这可不行,我回头让司机给你搬两箱茅台来!王市长当了书记更看重你了,你天生目标小,不张扬,哈哈!”爸爸说:“那可得谢谢他爷爷,幸亏阿甘随了他妈,将来能长大个,要谢甜水湾!”
“走,阿甘,我们找你爸爸去!”妈妈坚定地说,“不许九爷洗澡!洗什么桑拿,还土耳其,怎么不意大利呢?别罗马帝国了吧?”我听不懂,“妈妈,什么意思呀?我听不懂!”妈妈说:“我也不懂,那个姓金的大龅牙说的,他出趟国去了趟阿姆斯特丹回来好像懂了好多,在他大办公室的里屋还做了个玻璃窗户,非让妈妈坐进去他要看,还说这就跟国际接轨了!”
妈妈做好了,端上来,刘主任把一大口拉面放到嘴里舒服地嚼着,说:“人活着身体就是柔软的,像弟妹越活越好越柔软啊!人死了才僵硬,像老田头直愣愣地挺着,终于知道去哪儿了。九爷听明白了吗?柔软是生机,僵硬就死的了!”
妈妈真了不起,不是那个金总要妈妈像他在一个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一样要妈妈坐进玻璃窗里,而是要行动,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妈妈从来不惊扰爸爸,爷爷好几回“病危通知书”发下来都没有死,脖子上插了一根管子救活了爷爷,那根管子可以让爷爷喘气。爸爸去的时候不喜欢那根管子,难过地拉住了爷爷的手。
我懂了,这是刘主任到我家教我爸爸的。秋天爷爷死了后刘主任又来我家了,送给爸爸一个BP机,有事可以随时呼到爸爸了。刘主任有了一个总拿在手里的大电话,叫大哥大,放在桌子上要吃妈妈的拉面,夸妈妈是全银城拉面做得最好的人,筋道、柔软。
我得大脑炎那回爸爸来看我,也一直拉着我的手,整整一夜,我每次醒来手都被爸爸紧紧攥着,他睡着了。我的腿不好使了以后,爸爸痛苦了好长一阵子,每天把我从床上抱下来,试着让我像过去那样走,爸爸没有成功。妈妈说:“这可怎么办呀?”爸爸抱住了妈妈紧摇的头,像妈妈搂爸爸那样,不让妈妈的头摇,说:“遇上了,就得胜了它!”妈妈忽然泪珠滚滚,捶打着爸爸说:“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你总不在呀?”
爸爸说做人一定要柔软,这样才不受伤,有事也伤不着自己。我不懂,就问为什么柔软不受伤?爸爸说:“牙硬,舌头软。你爷爷年轻时就少了好几颗牙,你爷爷爱吃大豆把牙给崩掉了,可多硬的东西也伤不着舌头,千万不要自己的牙咬了自己的舌头,那就不好了,懂了吧?”
出家门的时候,妈妈语重心长地说:“阿甘,到工农浴池后,你进男澡堂子去看看你爸干啥呢?”我知道,这是妈妈带上我的目的,我说:“到澡堂子里洗澡呀?洗头洗屁屁,也洗脚。”妈妈同意,点点头。妈妈知道我话里的全部内容,就是到澡堂子里洗澡就不用妈妈帮爸爸洗脚、揉脚了。
张处长甩开手里的扇子,说:“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在家里妈妈经常做这件事。爸爸当“舞王”的时候,让省城里来的阿姨们好高兴,喜欢和九爷跳舞,矮矮的阿姨也显得高大起来,九爷又瘦,衬托着阿姨们个个很丰满。她们本来就丰满,丈夫都是在省政府里做事的,到银城大山里的七八七买些金子,没人知道七八七是做什么的,好多好多电器原件上都用金子。
爸爸让我吃惊,已经日月不分了,让孙副书记很生气。
她们说九爷也是银城的金子,在幽暗的舞池中闪亮,可没人能看见爸爸,只见一个又胖又高的大阿姨在那里旋转,爸爸太瘦小被淹没了。其实是一个女人的旋转,爸爸只不过是一个支点,让女人起舞,妈妈说不对,九爷是让银城起舞。
爸爸说完求助地看着屋里的人,希望有人来救他,至少刘主任该帮爸爸说句话,可刘主任不说话。爸爸的想法很幼稚,所有的人都不看爸爸,齐齐地望着张处长,只有爸爸一个人望向窗外,居然没看见妈妈和我,看见了天上有太阳,大声说:“月亮都上来了,张处长,再去下盘棋吧,这回你想赢还是想输呀?”孙副书记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生气地说:“小田同志,那不是月亮,是太阳!张处长说是不是?”
爸爸跟妈妈说那个胖阿姨就是张处长的“担挑”,带着省政府里的阿姨们总爱到银城来,瞒着丈夫拿着神秘的条子来七八七买黄金。那些神秘的工厂在银城但不归银城管,银城只管服务,当然能服务好省城来的阿姨们,刘主任嘱咐九爷的,交代给九爷的事全都放心。
爷爷的嗓子被切开了,插进了一根管子。我要告诉爸爸我爷爷以后唱不了大雪呼啦啦地飘了,看着爸爸又干了一杯酒,摇晃着说:“张处长,我真的不能喝了,眼睛都看不清了!”张处长说:“这可没法儿证实,你不喝就得罚老孙,这笔账本来就该算到孙副书记的头上,他忒不实诚!”爸爸紧摇头,说:“跟孙书记没关系,是我给倒的水,都怪我!”
那几天爸爸回到家脚都肿了,妈妈帮爸爸揉脚,嬉笑着说:“九爷,我也为银城发展出力了啊?我在揉银城的脚。”
上午十一点多妈妈给爸爸打电话说:“他爷爷要死了,有比死人更重要的吗?”刘主任接过电话说:“弟妹呀,不怕人死,政府的任务就是让更多人活下去,而且活得一天比一天好!”妈妈就不说话了,放下了电话。
爸爸吓了一跳,疲惫地说:“媳妇儿,太夸张了,你怎么也学会把小事儿放大呀?”妈妈说:“九爷的工作怎么会是小事呀?照我看都挺大的!你又不是照片,我放大什么呀?哈哈,对了,你是照片,银城的大照片!”
妈妈拉着我的手紧张地从窗户外面望着屋里。孙书记从省城赶来陪张处长,显然已经知道了张处长的厉害,牙痛到半边脸肿起来都愣说牙没疼,痛说银城发展,还提到了一号文件。我不知道什么是“一号文件”,妈妈知道,说每年元旦过后北京都会有个“一号文件”,是说农民的,让姥爷大舅能高高兴兴过个年,但别当真,过完年就赶紧忘了吧。爸爸听到以后非常不高兴,说妈妈没觉悟,妈妈也不高兴,说爸爸跟拔鸭毛的较什么劲呀?爸爸就语重心长地告诉妈妈,银城再发展粮食也是不能丢的,这就是张处长来银城的重要性。
爸爸说:“媳妇儿,你太夸张了!”妈妈说:“不夸张!刘主任说到银城的客人都喜欢你,我也喜欢。”爸爸说:“喜欢就好,刘主任说从我到政府大楼上班后,你一直也在为银城发展做贡献呢!”
妈妈拿着爷爷的病危通知书,带着我离开医院找爸爸,我就看见了十九个人和两大张桌子。爸爸站在张处长面前,把一大杯白酒举起来一口喝光了。这情景把妈妈吓了一跳,因为爸爸不会喝酒,爸爸从我爷爷那儿继承了一些东西,比如银城无敌的斗棋,可喝酒这件事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妈妈说:“那可不,人人都得做贡献才是!银城发展了,国家发展了,真的跟我们有关系吗?”爸爸说:“当然有啦!阿甘出生不久就取消了布票,购货本也没了,再后来买粮食也不用粮本了!那些省城的婆娘们说,以后就连鸡都会拆着卖呢,鸡翅膀是鸡翅膀,鸡胸脯是鸡胸脯,鸡腿儿是鸡腿儿,谁想吃哪儿就买哪的!猪肉更是随便买了,牛奶鸡蛋更是随便!”妈妈说:“九爷骗人吧?我不不信呢!”
秋天的时候张处长又来银城了,张处长再来银城我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得的重要病症了,就轮到了爷爷。爷爷老是住院,爸爸老是接到病危通知书。爷爷已经不说自己是一只鸟了,忘了自己是谁,开始老问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这是要往哪里去?城关镇医院的院长惊讶地发现爷爷开始研究哲学了,我就明白了研究哲学就是日子过得不好了,能问出越深的问题就是离死越近了。
爸爸喜悦地说:“还有你不信的呢!那些婆娘说以后没人穿的确良布的衣服了,喜欢棉布的,还流行劳动布呢!”妈妈说:“真的假的?劳动布?就是我拔鸭毛穿的那种工作服?”爸爸说:“对!刘主任让我陪过一个客人,说是要投资你们,生产劳动布裤子,叫牛仔裤。”妈妈说:“不带这样的,你就哄我吧九爷,不过听着也高兴,快洗吧,今晚可得来一盘!”
刘主任安排爸爸的任务是给还兼着市长的王书记酒杯里倒矿泉水,一旦被客人抓住了,爸爸就变得非常重要了。爸爸给原来的孙书记现在省里面的孙副书记往酒杯里倒了矿泉水,张处长一下就发现了,要罚爸爸喝酒。
往后大概就涉及了爱情。爸爸像一只猴子,妈妈也像一只猴子,两只猴子抱在一起欢笑。我被吵醒了,说:“你俩笑啥呀?我还以为闹鬼了!”妈妈说:“这孩子!”爸爸撩开帘出来了,说:“阿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银城要建新动物园了!”妈妈穿着睡衣也出来了,笑嘻嘻地说:“阿甘,你喜欢大老虎吗?”我说:“我喜欢狼,我要看看狼见到我爸爸的时候会不会哭?”
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后,每次从火车站接来客人第一件事就是吃饭。饭局总是很大,一个客人到银城来,要由十九个政府的人陪着,无论客人是北京哪个部或省里哪个机构来的,刘主任总能恰到好处地把银城政府相对应的人做出安排,围着两张大桌子坐了。这时候爸爸就不再重要,客人也从来不误解这点,只是密切关注爸爸是不是给已经当了市委书记的王市长往酒杯里倒水。
这个黄昏后,火红的太阳挂在甘家旺的山顶,让秃山有了颜色。放眼望去,数不清的烟囱冒着黑色的烟、黄色的烟,也有灰色的烟,一起升腾飘向晚霞,把天空尽染,形成一抹抹、一团团的烟色,烟之色。
刘主任让人给我家屋子吊上了顶棚,顶棚上是彩云,爸爸以为看见天了呢。老师说银城接管了好些个县以后,银城真的变成大城市了,还都说再用不了几年刘主任要当副市长了,一九九八年还真就当上了,有人说九爷也是功不可没的。
爸爸说有一种画就是这样的,用斑驳成块的色彩画在布上,说画家也到银城来过了,喜欢银城的天空,林林总总的大烟囱,还有硬朗的山、彩色的云,把它画下来到北京一个叫美术馆的地方去展览。也有坐飞机到国外去展览的,好多人都看见了色彩斑斓的银城,硬朗的银城。可我觉得看那些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画看上去一点也不美,看画的人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做课间操的时候经常会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有一种刺鼻子的味道,会弄得嗓子和胸口很疼。
我知道了,说:“放心吧,爸爸,我不跟我妈说你是被刘主任抱养的,我去运动会鼓掌了啊!”爸爸一把拽住我,说:“你别告诉你妈我吐血的事!阿甘啊,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呀?”我拍拍爸爸的肩,说:“没事,我找你去!爸爸去哪儿我去哪儿!”爸爸又躺在地上,说:“天啊!可不行,我的好儿子!”
爸爸说银城需要造纸厂、化工厂、染色厂和小冶金厂,没有这些工厂银城就不会有高楼大厦,马路也不会加宽,加宽的马路也不会有更多的过街天桥,甚至没有更多的公共汽车开向四面八方,银城好像一夜之间就活了,鲜活。
我点点头,使劲点,然后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不要刘主任当爷爷!”爸爸又吐了一口血,艰难地坐起来,说:“阿甘,你爷爷秋天不就死了吗?你爷爷喜欢秋天,老说将来死也要死在秋天里,看哪儿都是粮食,踏实!你爷爷实现理想了,是银城最幸福的人,好多活着的人都实现不了理想,你亲爷爷连死的理想都实现了,幸福着呢!”
下到山底我回头看我们家的北山,高高低低不规则的人家炊烟袅袅,夕阳下炊烟的金色在升腾,飘向山顶,入了云彩。
老师要求鼓掌的人也要穿运动服,表姐就把她小时候的运动服送给我了,虽然不太白了,可袖子上面的红道道还像表姐那样艳。“爸爸,我们老师说没有刘主任就没有你,是真的吗?”爸爸在地上翻了个身,盯着我,说:“阿甘呀,长大你就懂了,可千万别告诉你妈我喝吐血了,爸爸是陪北京来的动物专家,银城要扩建动物园了!”
西边一片平房正在被拆除,就是说动物园建到离我家很近的地方,原来的地方要建成银城中心,用不了几年政府大楼都要迁到老动物园去。以百货大楼为中心,市委大楼和政府大楼都要被拆了,盖起很高的楼,爸爸说凡是看到银城十年发展规划的人无不激动万分。
然后爸爸就吐血了,差点吐到表姐送给我的运动服上。
夕阳西下,被拆的房子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残败不堪。就是说我们家离狼和野兽们的日子很近了,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喜不喜欢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多么让人容易做噩梦的位置呀,就问妈妈,“妈妈,狼万一哪天跑出来,到家里来找我爸爸怎么办?狼会来找九爷吗?”
我蹲下身想扶起爸爸,悄悄说:“爸爸,刘主任是我亲爷爷?”爸爸一下就醒了,我知道的这个秘密把爸爸吓坏了,惊愕地说:“儿子?刘主任才比我大五岁!”
“阿甘,你说什么?”
我害怕,不敢告诉妈妈。有一天早晨妈妈去上班了,爸爸被人抬回家,我可以晚一点到学校去给我们班的同学鼓掌了,其实主要是给班长鼓,我知道。爸爸被刘主任和另一个叔叔用担架抬进家放在床上,他们刚出门爸爸就从床上掉下来了,还举起假装握着杯子的手说:“干!干了!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
我知道妈妈的心思不在这儿。妈妈比过去多了一点不愿说的心思,就是银城开始四处飘逸着像仙女一样的小美人。她们一到晚上就像幽灵一样在银城飘来荡去,黄叔叔又抓住了一个。黄叔叔辞职了,成立了银色文化传播有些公司,爸爸开始叫他黄总了。学校也在悄悄变化,体育老师搬出了宿舍,也离开了学校,墙上的玛丽莲·梦露开始变得灰蒙蒙,尘埃弄脏了她巨大的双唇,看不清了。
可老师的话让我好伤心,莫非刘主任才是我爷爷?要不干吗说没有刘主任就没有我爸爸呀?这么大的秘密,爸爸没说过妈妈也不知道吧?
我们小学很多男老师都走了,他们说有更需要他们的地方,这样我们小学几乎全是女老师了,说话都开始软绵绵的。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充满母爱的软绵绵的银城,男生好像都比过去娇气了,包括班长。
学校开运动会,老师总安排我鼓掌,她还怕我鼓错了为别的班加油。爸爸告诉我就应该为胜利者欢呼,原来鼓掌是要分人的,并不是每一个跑步第一个冲过拦着布带的人都值得鼓掌。
我很快会讲到班长,孙副书记的宝贝儿子,还没有去省城,就要去了,说好了,那天我们都要送他。小英子最要送了,一提起班长要走她就要哭,这是让我最难过之处,好在班长就要走了,没有人能够再跟我抢小英子了。
刘主任住在山下,在百货大楼西边的大院里,那里住的都是为政府做事的人,银城最高的七层楼。爸爸归刘主任管了以后,老师总说:“阿甘,没有刘主任就没有你爸爸!”我总是吓一跳,不敢问,怕我亲爷爷伤心。
我喜欢她,爱她,不懂得爱时都喜欢爱。但小英子真的是爱我,我不说,谁都不能告诉,真的,我答应过小英子。
爸爸叹口气说:“怎么会呢?”妈妈也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天脸是啥色儿,太吓人了!”爸爸难为情地说:“我高兴,又难过,老是纠结,怕人说我装,按北京张处长的话说,别像去了省里的孙书记那样装孙子,刘主任听到总是笑笑。”妈妈说:“其实没有刘主任才没有你呢!他直接管你,是要把你的关系正式调到政府办吗?”爸爸说:“可能吧,刘主任说了好几次了,他也挺为难的,对我好着呢,可我不想去,想回学校当我的老师!”妈妈悄声说:“你别拗着了,咱家也可以搬到山下去,住政府宿舍的大楼!”
妈妈拉着我过了三条街,三条街的墙上都写满了“拆”字,还画了一个圈。刘主任说邓小平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就有了让人羡慕的深圳。那好像是一个生产电子手表和雨伞的城市,也制造各式各样的女人袜子。黄叔叔的公司就把那些东西弄到银城来。班长戴着电子表上学了。
爸爸坐起来,郁闷地说:“媳妇儿啊,你比咱儿子阿甘还吓人!知道吗?那头驴后来被老虎给吃了,那谁是虎呀?”妈妈说:“刘主任!”爸爸又吓了一跳,沉默了一会儿,说:“想不到你还挺深刻!媳妇儿,可千万别乱说,我有点害怕!”妈妈说:“你别让我害怕就行了!我还以为你那天带我上山去是要把我推到山沟去呢!”
上了过街天桥,已经装了霓虹灯的百货大楼发出灿烂的光芒,旁边原来的粮店、邮电局都没有了,被挡了起来,上面画着图画,叫“哥伦布洗浴中心”。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不知道是谁发现了银城。爸爸跟刘主任说:“主任啊,银城发展这么快,吸引各路神仙到银城投资,现在又流行气功了,我是不是也学学?”刘主任说:“打住,九爷你给我打住!阿甘的表姐要来,带着美国的一个大财团,你还是练练飞吧!”
可妈妈还是弄不懂,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一下就懂了,半夜爬起来对爸爸说:“我懂了,你就是张处长弄出来的驴!”爸爸吓了一跳,“媳妇儿,你说什么?”妈妈说:“你不是张处长带来的,你原本就是银城的驴,让张处长给发现了,哈哈!”
爸爸差点要学气功,被刘主任给制止了,因为爸爸不需要接待哪方面来的气功大师。下了天桥,看见了霓虹灯,太阳还没下山已经亮了起来。哥伦布洗浴中心门前停着好多小轿车。多年以后小英子告诉我,这地方是银城的动情处,跟我老是弄不懂的套套有关,而且银城人心照不宣。
船,妈妈没见到过船,而我看见了美国阿甘的船。关于虎倒是越来越近,银城发展了要扩建动物园,动物园里光有几只猴子是不行的。
我还是不懂,小英子说我太笨了,还真就是银城的一朵奇葩,像九爷。小英子老说银城有两朵奇葩,我是奇葩我高兴,何况有爸爸。小英子比我大一岁,女生比男生知道的好多事儿都要早一些。我喜欢甜水湾的女孩,小英子跟我妈妈一样长得都像画上的人,甜水湾的女人都美丽。
对驴妈妈有印象了,我爷爷当年想斗棋,还以驴换马娶个甜水湾的媳妇儿,结果骑着驴被解放军俘虏参加了革命。爷爷没有实现的愿望爸爸实现了,原来爸爸也有驴,爸爸的驴在黑板上,还登在报纸上人人可见。
我让妈妈给她织了一件毛衣,春天里小英子穿上橘黄色的毛衣更好看,她喜欢我妈妈给配上的白围脖。妈妈特别会织毛衣,一晚上就能织出一条粗毛线的围脖。小英子惊叹我妈妈不光是手巧,而且如此会搭配,说黄毛衣代表土地,而白毛衣就代表水了。我说她总把白围脖两头垂下来呢,就是甜水湾的两条瀑布吧!
妈妈学着爸爸拿腔拿调地吟诵“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已入”,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爸爸,充满敬仰,记住了三个关键词:驴、船、虎。
妈妈也穿着黄色的毛衣,土黄色的,系着白围脖,脸红扑扑的更好看。刘主任就老夸妈妈长得个高,却过于精致了,说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天爷是公正的,把美丽得出奇的女人落在了甜水湾。
妈妈始终搞不懂照片黑板上的“黔无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是古文,让爸爸补课。爸爸很高兴,说那是六年级的一篇古文。说的是贵州没有驴,一个好事的人坐船带去一头驴,带进了树林。树林里有一只从没见过驴的老虎,这头驴把大老虎给吓着了,所以开篇就讲“黔无驴”。
妈妈拉着我的手,正要走上哥伦布的台阶,一辆大吉普车开过来停下,跳下来了金总,看到我妈妈惊愕地龇着大龅牙说:“嘿呀,大妹子,我要带你来洗你老不肯,自己来了?”
妈妈跟爸爸结婚,爸爸感谢组织。妈妈有了城市户口,还有了工作,到鸭绒厂拔鸭毛。她一直悄悄藏着那张报纸,压在床的褥子下面,爸爸不知道。
妈妈居然一下躲到我身后,说:“金总,我不洗!”金总看着我,“哈哈,这就是你的傻儿子吧?活着真浪费,没的九爷有用,应当把他拆成零件卖了,瞧那眼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走路费劲早把心脏练出来了,肾留着更没用,童蛋子的肾的更值钱,你一下就是百万富翁了!”
那天晚上,爸爸带着妈妈从山上下来,天蒙蒙亮到了南山,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看着黄河,冷冷的月亮挂在山顶,偶尔传来一声客山红的啼鸣。爸爸妈妈都累了,沉默了好一阵,爸爸说:“跟我结婚,你不后悔吗?”妈妈把头靠在不高大而且很弱小的爸爸的肩上,说:“不,绝不后悔!你说我姐姐不能那么做,我生气了,差点回甜水湾去,可仔细一想你说的也是,那就让我来补偿吧!”爸爸难过得不得了,说:“谁做的事谁担着!”妈妈快哭了,结果爸爸先落下泪来,说:“我一定好好对你,好好地爱你。”
妈妈用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说:“你太缺德了!把你才该拆成零件卖了呢!可你这大龅牙谁要呀!”金总不生气,可能在公司里早已经习惯妈妈的抗争了,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要给咱们投资牛仔裤的老板正好瞎了一只眼,你先把阿甘的一只眼角膜捐了吧!你儿子一只眼足够了,你们全家都为银城发展做出了贡献,你儿子两只眼也浪费呀!”妈妈的两只手在我眼睛上气得直抖,“阿甘才不傻呢!你傻!你们全家都傻!”
爷爷爱他的甘家旺,让爸爸把他埋在甘家旺最高的山峰上。可爸爸把爷爷的骨灰撒进了黄河,还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甘家旺的男人死后都应该葬身黄河。
金总哈哈大笑,说:“我可不忍心说你们全家三口!我老跟你说你特的像小芳,我后悔老鼻子了没娶小芳!你比小芳美,就是一幅画!当年把你招进来晚了一步,让田傻子抢先一步!”妈妈说:“那你可拦不住!今天怎么又冒出来个小芳?小芳是谁呀?你又弄了一个小芳到总裁办?我说改成公司后奖金倒越来越少了,你口味真是重,弄了一帮孩子他妈到总裁办,公司开支能不大吗?”金总说:“小芳呀?就是长得特像你的那个小芳呀?我妈妈的妹妹,我六姨家的闺女,这《婚姻法》乱搞,近亲还的不让结婚!”妈妈说:“我怎么会像你大姨家的小芳呢?”我知道了,说:“妈妈我知道,我姥爷跟他六姨睡过觉,所以就生出个小芳长得像妈妈!”妈妈吓了一跳,却笑了,“这孩子,阿甘,可别瞎说!”金总的脸一下绿了,愤怒地说:“你儿子哪傻呀?我看你们一家子都是的装傻充愣呢!”
第二年,银城迟来的春天有了我,都说我等不得。当时的孙部长抓典型把爸爸叫去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妈妈一个跟头把我摔了出来。爷爷老说我的出生就是一种惩罚,我的一切都是报应,我不认识大姨却跟大姨扯上了关系。妈妈老是不爱听,“我们阿甘也没见过他大姨呀!”爷爷说:“我还没见过马克思呢,不也扯上了吗?”爸爸很生气,说爷爷老糊涂的还真是不行了,爷爷又挣巴了好些年果然就死了。
金总仰着绿脸进了辉煌的哥伦布大门,妈妈扑哧一下笑了,说:“阿甘,妈也奇怪,你到底傻还是不傻呀?还挺会骂人的,骂得好,他就该骂!”我说:“妈妈,我才不傻呢!”妈妈说:“太好了!我们阿甘才不傻呢,快进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洗澡的!”
爸爸热泪盈眶,发自内心感谢组织,人们来闹洞房的时候没见到新人。爸爸拉着妈妈走了半夜,来到了长途汽车坠下的山谷。爸爸买了祭品,点心、水果和一大把香,在悬崖边摆好了,不是祭奠大姨,告诉妈妈是祭奠那些死去的车上人,那五十多个甜水湾和甘家旺的爷们儿罪不当死。妈妈好像明白了,哭了,抱住爸爸哭了。
我和妈妈刚进去,看见一根胡萝卜正从一个小门出来。那本来就不像门,有一幅画,上面是一个上身裸露的外国女人拽着正要掉下去的裙子。她动了一下门开了,爸爸是破门而出的,晃晃悠悠地游荡出来了,我和妈妈一眼都没有认出来,没认出红通通的爸爸,像根胡萝卜一样令人怀疑的九爷。他第一次蒸桑拿,刚走出小门就扑通一头栽倒了。
可爸爸不同意跟妈妈好,雷校长知道后很生气。为学校争了光的爸爸让雷校长红光满面,添油加醋到处宣讲长途汽车上爸爸的英勇事迹。沉寂的银城茶余饭后的事本来就不多,人们兴高采烈起来,爸爸成了很多人的话题,雷校长成为讲述人,何况登了《银城日报》,这就是被组织确认了。
爸爸栽倒惊动了许多人,他们都认识九爷。刘主任从紧急逃生门慌慌张张跑出来了,身上裹着一条大浴巾,说:“我的九爷呀,哪儿有刚蒸完就走的?快到休息厅去做个足底,再上二楼做按摩大保健,经理正给我介绍冰与火呢,你跑什么呀?”
妈妈不识太多的字,但识图,没看出来照片上的人有多刚毅,爸爸被记者描述得十分高大,而且威武英俊,银城好男人,一条硬汉。妈妈怀着感激和敬仰之心来找我未来的爸爸,是大舅让妈妈来找的,说爸爸是一个好男儿,要嫁就嫁这样的人。好男儿就是一身正气,有责任感而且敢担当,哪怕是伤痕累累。
妈妈张大嘴愣愣地看着,认出是爸爸,一步上前扶起爸爸来,心疼地说:“你干吗呀?谁把你给煮了?”刘主任愣了一下,笑了,“弟妹呀?你来了?不是煮,谁敢煮九爷?是蒸的!”妈妈难过地说:“谁这么缺德?干吗蒸了我老公呀?”
妈妈把村主任送来的报纸看了好几天。村主任给甜水湾每家都发了报纸,让甜水湾的人记住这个好人。那时候甜水湾的人还不叫爸爸“九爷”,爸爸不是九爷,是田老师。田老师虽然没能拦住甘家旺的三个流氓,但都知道城关镇小学的田老师已经尽力了,爸爸也只能做这么多。
这是一个问题,居然有人把爸爸给蒸了,他们要蒸了九爷。爸爸喘了几口大气,说:“我自己蒸的,叫土耳其汗蒸!”妈妈说:“咱又没招谁没惹谁,土耳其干吗蒸你呀?”刘主任哈哈大笑,说:“弟妹你太可爱了!九爷习惯就好了,这就跟抽大烟似的,有个两三次就得上瘾!”妈妈急了,说:“刘主任,你还让他抽大烟?”刘主任笑得拢不住,笑弯了腰,浴巾差点掉下来,赶紧抓住,说:“哪儿能呀,弟妹,这叫桑拿,土耳其蒸房,在木屋子里架个大火盆子,往上浇水,我刚才浇太多了把九爷给浇跑了,撞紧急疏散门出来了!”
妈妈是从小英子妈妈那里知道爸爸的,知道了一车男人视而不见,各个假装睡着了,果然就都一个个的长眠不醒了。妈妈知道了车上个头最小的男人跳出来救姐姐,被打得很惨,然后在报纸上看到了大英雄。
爸爸危急时刻还能找到紧急疏散门,真好。可妈妈还是心疼得不得了,说:“银城发展碍土耳其什么事儿了?土耳其也太缺德了!”爸爸喘上气来了,喘着说:“这就跟上银城的速度了!”妈妈说:“速度太快也不好,要出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