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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以我对爸爸的照片不是印象深刻,而是给震惊了。姥爷家居然有爸爸的照片,后来我才知道,大舅供的是“九爷”。

挨着炕的土灶台,上面有一个裂了边的大铁锅,两个人干吗用这么大的锅?只能是历史,曾经有过姥姥、大姨和妈妈的家,依然存在,却只是关于“家”的一种记忆,痕迹。老家都是记忆吧,留下痕迹的并不多。

银城九爷的照片挂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正中央,左边是那般慈祥的姥姥,右边是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妈妈。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妈妈,怎么会那么漂亮呢,晶莹剔透的眼睛、红润的唇。我一下明白了,明白了小英子为什么也那么漂亮,甜水湾的女人都漂亮,就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可是怎么没有大姨呢?

没有女人的家真的不像个家,天上有太阳,也有月亮,地上有山也有水,万物相依而生,都是搭配的,一个没有姥姥和大姨的家哪像个家呀!

大舅原来比我还不行,天生残疾,不像我是一针给打坏的。大舅一条腿要画一个好大的圈才能行走,大舅就画了一个圈走到爸爸的照片前,点燃三炷香,放到爸爸照片下面用树干破成的板条桌上,嘴里还祷告着什么。

大舅靠在窗户旁边,窗户没有玻璃,用塑料布蒙着的,好像站不直,身子比我还斜,还有点驼背。占了东边屋子的大土炕,我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妈妈就是在这个土炕上出生的,还有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的大姨,包括姥姥。在山上看到爸爸妈妈难过的样子没敢问,该知道的时候我会知道的。

“干啥呢?”爸爸的脸嗵的一下红了。

我和爸爸妈妈进了姥爷家,我一下没有看见姥爷,屋里太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姥爷家里跟外面一样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具,有柜子,居然是用土坯砌的,姥爷坐在上面。

“你别管!”妈妈说:“你把甜水湾的醋开发成外贸出口商品,都感谢你,他大舅供的是九爷!”

我不知道妈妈说什么,客山红都在啊,落在驴上和石碾子上,一动不动,都活着,妈妈怎么给看成死的呢?真是奇怪。

“真胡闹!”爸爸急了,“这是改革开放给甜水湾带来的好处,你不是说我就是个三陪吗?说得对啊,我只做了我该做的,这是闹啥呢!”

妈妈说:“客山红死了,别唱了,看他姥爷吧!”

“国家政策再好不是也得有人执行吗?”妈妈说,“对甜水湾的人来说,你就是那个具体做事的人,陪酒把肝都喝坏了,他大舅在家里为九爷供香!”

爸爸指着鸟儿说:“这鸟儿不叫红运当头,叫客山红,也是一种麻雀,不知从哪儿来的,可能几千年以前就飞到银城了。不是银城的麻雀,客家鸟,脑袋顶着红色,所以管它叫客山红。爸爸小的时候,甘家旺一下雪,大雪把山覆盖,一片雪白,我就和你爷爷一起把麦子撒到雪地上,客山红就飞来了,雪白的地上一片客山红,那叫壮观。你爷爷就唱:山旮旮的银城噢,白雪呼啦啦地飘……”

“我还活着呢!”爸爸还是不愿意,“今个又是清明节,干呀!”

我想跑过去看鸟儿,可我已经不会跑了,看那鸟儿头顶上都是红的,长得像麻雀的鸟儿头顶是红的,就像爸爸在银城宾馆鱼池里看到头顶是红的鱼吧,我高兴地说:“爸爸,我看到红运当头的鸟儿了!我也要红运当头了,将来一定能考上一中!”

我这才明白了,那一张照片不是妈妈,是死去的大姨。

爸爸好像要为甜水湾哭泣,我不懂为什么,不懂也就不好说了,看到好些鸟儿落到石碾子上,还有蹲到驴上的,毫无生气的驴都懒得动。

感觉真是怪怪的,好像还没这么简单,我看见爸爸的照片下面还有一个镜框,镜框里也是爸爸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在教室里,爸爸在黑板前的局部,爸爸拿着粉笔,正指向黑板,黑板上有三个字:黔无驴。

爸爸就不说话了,站在那里,看着石碾子和驴,眼睛像葱头一样挤巴在一起,像是又要哭了。

想起来了,妈妈藏在褥子下的正是这张报纸,大舅把报纸上的照片剪下来,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跟穿着中山装的照片一起供着。

妈妈说:“村主任还说谁家墙上不挂辣椒和玉米棒子就罚钱,说县上说的,县上说是旅游局说的,旅游局说是王市长说的!要发展旅游经济,做试点。国家把中巴车也给了,就是要把名字叫得好听的甜水湾这穷山沟给张扬出去?保留个忆苦思甜的地方?他大舅把玉米给吃了,就挂了几个玉米核,村主任罚五块钱他大舅就不给,村主任说不给就把曲里拐弯到我家的沟沟给填上!他大舅说填就填吧,反正冬天也不爱下雪,夏天雨也越来越少了,那沟沟也没啥用!”

姥爷和大舅都穿着很旧的破军服,炕上铺着两条露出棉花的绿色军被,还有两个油光光的枕头。莫非姥爷也像我爷爷一样当过兵,是直接参加的解放军呢,还是像爷爷当过一晚上的国民党兵?爷爷就是为这个一九六六年被红卫兵打坏了脑子。后来我才知道,姥爷没有当过兵,甚至没有走出过甜水湾的大山,跟我大舅一样,身上穿的床上铺的都是县武装部从复员军人那儿收来发给甜水湾各家各户的。无论回哪儿去的复员军人都会把旧军被和旧军装捐献出来。

爸爸对政府这事很肯定,不同意妈妈的意见,摇摇头说:“媳妇儿,别抱怨,这也没什么,西方人都说天堂好也没见谁真想去呀?”

四月里大舅身上还披着一件翻毛军大衣呢,可军大衣里的人造羊毛一点都看不出是白色的了。爸爸说姥爷家里的家当,也就大舅身上这件破军大衣值钱了。爸爸还说姥爷早不想活了,站在门口老嚷嚷着让城里来玩的人把家给烧了吧,红红火火地死才痛快,可大舅才不想死呢。弓着腰从生下来从来没有站直过的大舅心里可直了,发誓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还想娶个媳妇儿呢。可爸爸说姥爷家就是真的被一把火烧了,屋里的全部东西加起来都不够五十块钱。

“喝水!水都喝不上,哪有酒喝?”妈妈说。走进生她养她的故乡,不仅腰杆硬了,也更执拗了,对爸爸说:“这些摆设都是给城里来的人照相的!去年你陪着几个外国人来过甜水湾以后,那群大鼻子老外说甜水湾这景象太好了!充满了生活气息!他们是没有想到山沟沟里还有这么多活人吧?大鼻子一夸,政府还就不让动了!长途汽车改成公共汽车,城里人闲得慌跑甜水湾来玩,搞对象的更爱来,用照相机拍红辣椒和玉米棒子,跟驴和石碾子照相,都说好,玩儿完照完都走的了,都说好可谁也不会留下来!”

姥爷还没有老到走不动,可偏偏不会走的样子,坐在炕上把妈妈叫了过去,半天才认出来妈妈,抓住妈妈的手说:“小妮子,大妮子回来了吗?”

“妈妈,是吃饭喝酒吧?”我笑妈妈,吃饭喝酒才对,哪有说吃饭喝水的?

又朝靠墙站住了的大舅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不跟你说了大妮子开车去北京了吗?”

“活着呢,跟死了差不多,还得吃饭喝水!”妈妈说。

姥爷说:“真好,大妮子是咱们甜水湾最有出息的,开车到北京去见毛主席了吧?见到了吗?”大舅说:“见到了,两人好着呢!”姥爷说:“那咋还不回来?”大舅说:“不是跟你说了给毛主席开车呀?毛主席最爱我们农民了,一听是甜水湾来的就给留下了!”

妈妈笑了。爸爸去政府大楼上班后,老哄来银城视察的领导和有可能投资的老板笑,我又成了这样,很少逗妈妈笑了,妈妈还老生气,能逗笑妈妈成了我的责任,妈妈一笑我就开心了,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快带我去看姥爷和大舅吧!他们都喘气活着呢?”

我有点糊涂了,大姨死了,姥姥跟大姨在一起呢,姥爷和大舅都不知道?我刚想告诉姥爷,爸爸捂住了我的嘴,然后把一个信封交给了大舅,我看到了信封口露出来的钱。

“阿甘,儿子,”爸爸有点不自在,也不舒服,“银城人祖祖辈辈都有句口头禅,人人说话嘴上都挂个‘’字,这不好,你可别说了啊!”我仰着头问:“爸爸,我是银城人吗?”爸爸高兴地说:“当然是了!我儿子永远是银城人!”我也高兴地说:“那不得的了!”

明白了,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一直不想带我来,姥爷和大舅看到我会激动,却不像是往好了激动的样子。姥爷一看到妈妈就会问大姨,姥爷不知道大姨死了。爸爸每年清明节都来甜水湾,给大姨和姥姥上坟,再给大舅和姥爷送半信封的钱,我不知道是多少,多少不重要,是爸爸的一份心意。

爸爸说得清楚,我却没听懂,“做呀?”

姥爷抓住妈妈的手不放开。爸爸拉住我的手,出了阴气瘆人的屋子。我看见了甜水湾那棵唯一的树,在姥爷家对面。

爸爸笑了,拉住我的手,说:“叫旅游经济。你姥爷家住的位置好,从山上的公共汽车终点站往下看,能看见这头驴和石碾子,还有家家屋顶上的玉米秆、麦子垛,挂在窗前的红辣椒。”

直愣愣在阳光下的歪脖树,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干枯的枝条零乱地伸开,上面布满绿色的春芽,像姥爷如柴干瘪的手臂上的老年斑。树上的春芽是绿色的,看上去更像枯枝上的青苔。

原来是我家的驴,不,姥爷家的,村里管摆设,大舅管吃喝。这么难看又老又瘦拴在石碾子上的驴把我给逗乐了,“妈妈,这是做啥呢?”妈妈没笑,很生气,“问你爸!九爷知道!”

歪脖树下有一个显然早已废弃了的石碾子,为了满足城里人到甜水湾山看百里长的大峡谷后进村歇脚照相,村主任在旅游局的指导下给石碾子拴上了一头驴。这头想必被拍过无数照片的驴是大舅养的,真的一点没有名驴的架势。

“村主任不让动!”妈妈指着驴说,“他大舅说了县里也不让动,还得照顾好,在这摆着,光喘气,不干活,也干不了什么活了,吃喝还得自己家管!”

我想爬上石碾子,看枯树上的春芽,爸爸没让我过去,告诉我大姨死后姥姥活不下去了。原来大姨十八岁被招进城开上了公共汽车,姥姥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爬上石碾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歪脖树上。我有点害怕了,“爸爸,大姨是怎么死的呀?”

看见了,一头奇瘦的驴,托生在甜水湾算是倒霉,都是驴,显然跟爸爸的甘家旺的驴运不一样,人有命运,原来驴也是有驴运的。

爸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拉着我的手走到姥爷家的房后头,蹲在一个三米见方的石头坑前,往里看。爸爸不想告诉我,就是我没有必要知道,我懂,爸爸需要我知道的事一定会说的。

妈妈在前,进了老家腰板都直了,底气壮,话也多了起来,像个倒霉的导游带着客人走进了倒霉的旅游景点,指着盖得乱七八糟的房子说:“你看看,各家墙上都挂着红辣椒、玉米棒子,门旁边还堆着玉米秆!看见我家门口那石碾子了吗?还拴着一头驴呢!”

我也蹲下,往坑里看,不知道爸爸看什么,我闻到了一股刺鼻子的腥味。我捂住鼻子低下头看到坑里的水。水不多,浅浅的,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鱼虫,一团团地在坑里游动,我知道了,说:“爸爸,姥爷家养鱼虫呀?”爸爸说:“不是养鱼虫,这水是喝的。”

进了甜水湾,好大的村子,叫稀疏也行,南北两面全是山,很随意地依着东西山势而建,都在山下,跟北山一样,也是用黄土砸成的干打垒房子,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人家,年代太久,跟山成了一色。

我吓坏了,说:“爸爸骗人!就这么点水,里面全是鱼虫,还是腥的,怎么喝呀?”爸爸坐在地上,搂住我,告诉我这坑里面的水是雪水,冬天的雪水化了从山上流进来的,也有大舅从山上背来的雪倒进坑里的,存水。爸爸还说甜水湾的人知道姥爷和大舅不容易,冬天往自家坑里背雪存水的时候,都会到姥爷家的水坑来抖抖筐,有一点是一点,家家都有人来抖筐里挂着的残雪。

大龅牙金总悻悻地走了,妈妈把乳罩和透明内裤塞进鸡窝里了。爸爸回来收拾鸡窝哈哈大笑,黄叔叔自生气以后把墙加高了,搬个凳子从墙头打探过来,问:“你的笑什么呢?叫了九爷还牛×了?你们家的鸡下双黄蛋了?”爸爸从鸡窝里掏出乳罩和内裤,拿给他看,“你的看看!可不是牛×嘛,我们家的母鸡不仅长乳房,还来例假了呢!”黄叔叔咕咚从凳子上栽下去了。

看得出来爸爸好感动,我知道什么叫“滴水贵如油”了,还以为是个传说呢,原来真有这事儿,就在甜水湾。我知道了冬天雪少或不下雪的时候,甜水湾的人有多难,仿佛能看见比我年龄还小的妈妈怎样从坑里取水。

妈妈所在的鸭绒厂改成公司以后,妈妈也真是进步了,连皇上的事都知道了,跟那个原先叫厂长后来叫总经理的坏男人有关。爸爸跟刘主任去上海的时候大龅牙金总来我家,送给妈妈礼物,乳罩就不说了,还送给妈妈前面几乎透明的小裤衩,小得连小英子可能都穿不上,还非要妈妈试试。妈妈说:“真缺德!”大龅牙金总说:“嗨,你怎么骂人啊?”妈妈说:“没骂你啊,我哪儿敢!你都是银城政协委员了,我骂给女人做这种裤衩的人呢,臭流氓!”

爸爸说冬天不下雪、夏天雨又少的时候,甜水湾的人要到甘家旺妈妈说成的“泪山”的地方去挑水,用桶贴着岩石一滴一滴地取水,一天也就能取两桶水,太阳没出来就离开甜水湾,月亮高高的才挑着两桶水回来。

妈妈站住了,要讨个明白,说:“怎么不是?你要是没跟张处长斗棋,银城能有小西红柿吗?还圣女果!你要是没差点喝死,银城能有这么多中巴车吗?我姐姐那时候开的是五十六座的长途汽车,现在到甜水湾都改中巴了。那时候到甜水湾一天一趟,现在十分钟就一趟!”爸爸说:“那也是张处长给争取来的国家扶贫项目呀?要感谢张处长,感谢国家,我算个呀!”妈妈说:“你可不就是个嘛,还九爷,人家雍正皇帝才叫九爷呢!”爸爸说:“你搞错啦,雍正皇帝是四爷,才不叫九爷呢!”

妈妈七岁就到甘家旺取水,我好像看见了比我还要小的妈妈挑着水桶走在山路上。大一点以后妈妈和她的姐姐就有了分工。妈妈取水做饭,大姨到生产队挣工分,每户人家必须有“工分”才可以领到救济粮,没有工分的人家是得不到粮食的,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哪儿知道其实就是在改革开放以前。甜水湾每年产的可怜巴巴的麦子和玉米当然都要上缴国家,国家再以“救济粮”的形式分配给有工分的人家。妈妈主内挑水做饭,大姨主外挣大队工分。

我说:“爸爸骗人,没有妈妈才没有我!”妈妈说:“儿子,没有你爸爸也没有越来越花里胡哨的银城!”爸爸紧张地说:“媳妇儿,可不敢这么说,大发了,太大发了!”

村里没有可以分配给大舅的活儿做,全家只靠大姨一个人挣工分。一九七五年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时甜水湾的人看到了希望,银城也第一次到甜水湾来招工。招工的人看到十八岁的妈妈和大姨很是欣喜,没想到甜水湾山沟沟里藏匿着这么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可只能要一个。

妈妈大声说:“我又没上过学,念到小学三年级他姥爷就不让我念了,我哥就是小儿麻痹症,不是打针给打的,生下来就那样,我没文化你跟我较什么劲啊?我才不叫你老公呢,你就是我男人!”爸爸说:“好吧,媳妇儿!媳妇儿啊,山里女娃都不怎么上学的,你就别再生他姥爷的气了!没有他姥爷也没有你啊,是不是?”我说:“那会有我吗?”爸爸说:“当然了!没有谁也得有我们阿甘!”

妈妈知道她的姐姐在山沟里是拴不住的,大姨作为优秀的女拖拉机手还参观过大寨呢。她还知道县委宣传部的一个人悄悄爱上了大姨,姥姥也知道。

妈妈这回没附和爸爸,说:“我们阿甘说得没错,可不就是坟头吗?黄土堆起来的活坟头,你看看甜水湾哪家不是死气沉沉的像坟头一样?”爸爸说:“所以银城才要发展呀!”妈妈说:“搭上我男人?”爸爸说:“多难听!”妈妈说:“叫老公?得了吧,更难听!你不是老说古汉语里管太监才叫老公的吗?”爸爸紧摇头,说:“是古时候,不是古汉语,古汉语是指文言文。”

姥姥不知道该怎样左右这件事,希望大妮子变成城里人,跟县里的干部才有希望,盼着结婚呢。妈妈知道姥姥的心思,也明白姐姐的心思,提出来抓阄,谁抓上谁走。在两张纸上各写一个字,一个写“走”,一个写“留”,谁抓到“走”字谁就到银城去做城里人,看天意谁该走出甜水湾。

爸爸左手拉住我,右手拉住妈妈,说:“我媳妇儿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儿子,你也快点长大,我们是银城最幸福的一家!”妈妈还假装生气呢,瞪了爸爸一眼,“你老了我就不管,给我戴多高的帽子也不行!”我赶紧说:“别吵了,你们俩老了有我管!快去看我姥爷吧,姥爷的坟头在哪儿呀?”爸爸说:“这孩子,你姥爷还没死,活着呢!”

妈妈写好字,让姐姐先抓。大姨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跳动,在两个纸团中反复选来选去,手还有些抖,抓了一个纸阄,打开一看是“走”字,高兴得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安慰一下妹妹。妈妈微笑着把第二个纸团扔进灶里,拉起风匣,为姐姐送行做拉面。

妈妈说不管就是管,女人都爱说反话,我每次带给小英子糖饼她都说不吃,每次都吃了,吃完很甜的糖饼说将来一定到北京上大学,学法律,做检察官,把抛弃了妈妈和她的爸爸这种男人一个个都送进监狱去!也许小英子没准备打击二奶,她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律专业读到大二的时候,也就是迎接千禧年的时候,银城的小三都开始泛滥了。“007”跟省教委一个歪脖子主任的寡妇女儿结婚了,那寡妇不歪脖,歪脸。银城的教育局局长,脑子长瘤还没死呢。他当上文化局局长后找了一个银城文工团跳舞的做小三,天天闻鸡起舞,银城改革开放以后妈妈养的鸡都下蛋了。

爸爸后来知道了这个小秘密,原来妈妈在两张纸条上写的都是“走”字,让大姨先抓,大姨抓到哪个都必走无疑。

妈妈说:“可你不会喝酒呀?这样下去要是把自己伤着了,老了我可不伺候你!”爸爸笑笑,说:“为了银城,将来甜水湾有了水,等我真老了媳妇儿才不会不管我呢,是吧!”妈妈说:“就不管,就不管!”

大姨开过拖拉机,考了驾驶员,开汽车。爸爸说那个年代让银城人眼红的职业就是“听诊器”和“方向盘”,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司机。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银城,大姨从银城当时只有一路的公共汽车调到了长途汽车公司。开长途汽车工资高一些,每月不是十七块而是可以挣到三十五了。重要的是大姨每天可以回一次家,妈妈每天到山坡上的车站取水,大姨每天往家里带水来。

妈妈也不高兴了,说:“就你进步?不好好教书到政府搞接待当三陪,让人叫了九爷也算是进步?你要是不这样,我儿子也不会这样的!”这是抱怨,爸爸最不喜欢抱怨,做人做事该是堂堂正正的才对,“不提了好不好?那是我的工作,真是的!”

我明白了,“甜水湾”,因为缺水才有了关于水的名字,还是甜水,像梦一样。甜水湾在少雨少雪的季节,不得不到甘家旺去取水,眼睁睁看着“泪山”的涓涓细流落下山崖,汇聚在人无法够的到形成的池塘里。也有人掉下去再也没有上来,七岁的妈妈一直到二十二岁,春夏秋冬多少个落日黄昏坐在悬崖边看着池塘,不知道是不是幻想着像大姨那样有一天也能够走出甜水湾,才嫁给了比妈妈矮了一头多的爸爸?妈妈是因为爱小学老师吗?还是爱“才子”?爸爸是一个“才子”吗?

我还是不懂,妈妈告诉我说:“阿甘,这很好懂呀?妈妈小时候老听要建设出更新更美的甜水湾,建不起来才搞起旅游经济了,再不行就搞城镇化,干脆不建了!”爸爸不高兴了,说:“媳妇儿,我说你在单位老不能进步呢,怎么能这么教育孩子呢?拔鸭毛拔傻了吧?”

当然是,爸爸真的很有才,要不也不会借调到政府办。

爸爸蹲下身子,想给我讲明白一些事情,说:“甜水湾没有水,祖祖辈辈都盼望着水,所以才叫了甜水湾。”我不明白,说:“那干吗这么叫呀?”爸爸说:“人都是这样的,没什么想什么,没有什么也爱叫什么,没有什么爱什么。”

我不能想象甜水湾的人世世代代靠天上的水活下来,或者往返二十多里地去取水,眼睁睁看着山腰的池塘把溢满的水流入下面的黄河,一头向东在一个叫老龙湾的地方汇聚,然后奔腾着再向东流。

我仰起头,问:“我怎么没看见甜水?也没看到湾呀?”妈妈摘下背在身上的水壶,拧开盖子递到我嘴前说:“阿甘渴了,快喝吧,妈妈带着水呢!”我说:“我不渴,妈妈快带我看看你们家的甜水湾吧!”

甜水湾,这个寂寞的小村庄,富不富有就看谁家房后的坑大还是小,还要看坑里能有多少水。爸爸说一九四九年建立新中国的时候,甜水湾评选出来的“地主”看的是坑大小,能有多少水,而不是有多少地。“地主”家是建在了好地方,占据了有利地形,无论冬天的雪化了还是下雨的时候,更多的水能顺着山势流进自家水坑里,祖上就把家占据在了有利地形。

过了一会儿,爸爸跑下来追上了我和妈妈,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的泪也偷偷擦干了。我就大声问:“爸爸,甜水湾在哪儿呀?带我去。”爸爸拉住我另一只手,说:“儿子,这就是甜水湾啊!”

我好像懂了,说:“爸爸,那你给大舅钱是没有用的,对吧?要给姥爷家从山上开出一条沟才好,让雪水和雨水都能流进姥爷家的坑,灌得满满的!”爸爸听我这样说好高兴,“儿子真棒!等有钱了一定给姥爷家打口水井!”

我以为甜水湾有很多水呢,而且是甜甜的。下山的时候我四下寻找,没看到水,光秃秃的山比银城还刺眼,东西南北全是山,很高很高的山,山坳下是七星八落的房子,也是干打垒,非常破旧,像是大自然的遗物,银城把甜水湾给丢了。

我点点头,“那得多少钱呀?”爸爸说:“很多的,打井按米算,要看打多深。爸爸和妈妈的工资加起来,一年不吃不喝也打不了两米。甜水湾的地理结构,没有百米是打不出水来的,政府要是有那么多钱早就给打了,让他们搬出甜水湾又都不愿意,根在这里。”我说:“那等我将来挣了大钱,给姥爷和小英子家打井!我没给小英子带糖饼吃的时候,她就老帮我系鞋带。”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紧紧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抖,没告诉我,没告诉就是我不应该知道,我懂。

爸爸高兴地说:“太好了!像你爷爷说的,咱们家能帮别人的时候就好好帮!阿甘,这个传统可不能丢了!”

我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哭是天下最震撼的。没有彻底的悲伤,爸爸不会哭。

我也高兴,要像老师说的得弄一弄自己的理想了。三年级的理想就是学校门口的第一家录像厅赶紧开业,我好带着小英子去看电影。结果录像厅开了,是班长总带小英子去,不是我,班长说带我看武打片没用,我这辈子也打不了架,成不了武打片里的英雄,只能被打。

爷爷叹口气,说:“阿甘就不该投胎到咱家!”爸爸皱着眉头,“你这说什么呢!”爷爷说:“我说你呢!人生就是斗棋,你是小卒子,过了河就回不了头了!”爸爸没吭声,爷爷又说:“别过河,儿子!”爸爸一下落下泪来,哭了。

小英子总跟班长看录像以后,班长不怎么让我给他系鞋带了。五年级的时候小英子才跟我进录像厅,我不喜欢看武打片,小英子也是,我俩都爱看美国的。美国电影里也死亲人,不像中国电影死个亲人哭天喊地的地动山摇,美国人死个亲人也难过,可看上去比我们平静得多,小英子说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去哪儿了,上天堂。我们死的亲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所以才惊慌,又哭又闹,尤其是女人号哭老得有人拽着才行。美国人死了亲人很安详,“尘归尘,土归土。”一个牧师总这样说。

我想我会知道的,好多事爸爸妈妈总说再长大一点你就知道了,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问。我记住了爸爸总说大人的事不要问,大人总比孩子活得慌张又纷乱,爷爷死前总是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呀?爸爸拉着爷爷的手说:“回家,爸,我送你回家。”

尘归尘,土归土,甜水湾的人是归水,一辈子盼水。小英子后来告诉我,甜水湾村支书和大队会计的爹妈死了,会送到老龙湾去水葬,下辈子就能投胎托生到再也不缺水的地方了。我老担心别托生成了鱼,银城人过去不怎么吃鱼的,现在也开始吃了,别让黄叔叔给吃了。“007”当文化局文化科长以后还专爱吃鱼头,还习惯每天到办公室嘴里叼着个牙签,那就是午餐又吃鱼了,没被鱼刺扎死,差点被牙签给扎死。他老婆从我爸爸这儿证实文工团跳舞的老到北山闻鸡起舞后,中午冲进办公室从后面狠推了“007”一把,老黄趴在了地上,牙签扎进嗓子里,救护车都开来了。那根牙签扎透了嗓子扎在了黄叔叔的气管上,人突然多了个出气的地方也是受不了的,不像多个女人那样惬意。

我没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姥姥死了,大姨也死了,谁在前谁在后好像不重要,可又为何而死呢?如果爸爸妈妈想让我知道什么一定会告诉我的,如果没说给我听就是不需要我知道。

刘主任到家里来,埋怨爸爸不该跟“007”法律上的第三个老婆讲真话,很多干部不是不习惯而是不能接受真话,爸爸有点后悔,“这咋说的!”刘主任说:“过去了,放下吧!以后看见了也不能说的,还要从大脑里清空!弟妹今天能给我做拉面吗?”妈妈不好意思,“到家来怎么能吃拉面呢?九爷,赶紧下山买两条鱼割三斤肉,再打壶酒来!”刘主任说:“弟妹,不用,我就吃你的拉面!”爸爸说:“真不用,刘主任什么没吃过?就喜欢甜水湾的拉面!”

今天是清明节,爸爸和妈妈为姥姥带来了鲜花。爸爸没有多买一束花给大姨,裤兜里揣着的是一束野花,妈妈不知道。妈妈也回头了,跟我一起回头看见爸爸弯下腰去,把皱巴巴的野花轻轻放到大姨的坟上。姥姥和大姨的坟前有糖饼,妈妈放上去的。姥姥和大姨活着的时候一定爱吃糖饼,谁又会拒绝甜的东西呢?

小英子喜欢妈妈做的糖饼,五年级还是那么喜欢。她这次请假回家之前我还给她带了糖饼。爸爸爱吃妈妈做的糖饼,还声言爱吃甜食的男人才可爱,不喜欢甜食的男人要离远点。妈妈知道爸爸喜欢吃甜食,才学会了做糖饼,里面放糖,外面油酥酥的,经常故意问:“你娶我后悔吗?”爸爸总是很动情地说:“天哪,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妈妈说:“那你当时还不愿意?”爸爸说:“哪儿有呀?”

我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妈妈的表情像爸爸一样严肃又难过,没准还悲伤,不知道。我忽然担心起来,不,有点害怕,不敢问也不敢说话了,紧紧拽着妈妈的手往山坡下走,一边悄悄回过头,看见爸爸从裤子兜里掏出一束皱巴巴的野花,慢慢走向大姨的坟头,好半天也没弯腰放上去,就把野花拿在手里站着。好一会儿我才找到一个词,爸爸是肃立,肃立在大姨没有名字的坟墓前。

“就是的!我大老远来找你,你见都不见!”妈妈说,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难过地说:“阿甘成这样,是不是他大姨闹的?这就是报应吧!”

妈妈过来了,看见爸爸落泪,没说话,也没有劝的意思,就让爸爸自个儿泪流满面,拉起我的手往山下走。

一到这时候爸爸就不说话了,眼睛像葱头,想哭。我知道了,原来我是大姨的“报应”,可我根本没有见过大姨啊?

爸爸哭了,原来爸爸也是一个会哭的人。我看着光秃秃的山,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姥姥和大姨的两座孤坟,朝向东边的甘家旺。再往东一点是银城,被高山挡住了的银城。

爸爸默默地看着水坑。我四下张望,姥爷家屋后面也没有窗户,有两个水缸,不像别人家都是一大排,姥爷家祖传下来的地势不好。那缸不是存水的,我闻到了醋的味道。知道了,是大舅做的醋,去年四月爸爸带回来过。妈妈清明节没有来,爸爸自己来的,每年都会带醋回去。

我那么想见到大姨,原来大姨已经不在了,我看到了的是她的坟墓。这到底算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在还是不在?我一下恍惚了。我斜着身子跑过去,不能叫跑,快速往山坡下面移动着身体,接近爸爸,看见爸爸抬起头,眼睛不像两朵花,真像妈妈说的像两个没有发育好的葱头,紧紧皱在一起,看着天空,爸爸的眼睛流下了泪来。

甜水湾的醋很有名气,家家都做醋,取老天爷恩赐之水,可形成不了规模化生产。“旅游经济”就是城里人看完甜水湾后面的大峡谷后,到村里跟大舅的驴和石碾子照完相,把甜水湾的醋带回家。在旅游旺季,村里会每月给大舅补助五块钱,老担心大舅哪天把驴给杀了。爸爸也担心,妈妈说不会的,大舅就是嘴上犟,那驴已经很老了,大舅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时候爸爸总会抬起头,凝视妈妈很久,然后总是很沉痛地说:“你姐姐也很善良的,那天真是给逼急了!”

成语就是好,四个字一下就能说清楚好多事,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能说清楚爸爸此时心情的成语?“不知所措”该属于我,爸爸显得慌张、烦躁,还有不安。对了,有一个成语或许可以形容:触景生情。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什么景,又是什么情呢?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起小英子,知道了甜水湾的女人为什么皮肤好,跟甜水湾的醋有关系吧。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且都漂亮,像妈妈那样掐哪儿都能掐出水儿来似的。大姨一定也很漂亮,跟妈妈一样,小英子更美。

妈妈说完了也转过身去,走到爸爸身边,说:“这些年了,你怎么老放不下呀?”爸爸还是不说话。不知道算不算见过大姨了,看到爸爸这样,我一下弄懂了“不知所措”这个词,却不知道是我呢还是爸爸?

天忽然有些暗了,厚厚的云彩从北向南,往像锅的山顶涌动。小英子跟我说过甜水湾的景象歌谣:云往东,雨来疯;云往西,雨凄凄;云往北,雨如婴儿撒尿;云往南,大雨一下漂起船!这是要下多大的雨呀,我抬起头,看见了数不清的客山红在天空中飞舞,爸爸兴奋地说:“要下雨了!太好了,我们阿甘给带来的雨!”

爸爸不说话,扭过身,走向了一边。妈妈说:“你大姨。”

我不懂,问:“爸爸,我怎么会带来雨呢?”爸爸把脸贴在我的脸上,“阿甘,你是老天爷给我的,我儿子不是惩罚,是来报恩的!”

我在半山腰上看到了姥姥,没见到人,见到了姥姥的坟头,听见妈妈跪在没有墓碑的坟头前叫“妈妈”。挨着姥姥旁边还有一座坟,也没有墓碑,所以也没有名字,不知道谁可以挨着我没见过的姥姥这么近?两座坟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我问爸爸:“姥姥身边的人是谁呀?”

说真的,我弄不懂爸爸话里的意思,要下雨了,看这势头,会是一场罕见的大暴雨!清明节一般总下淅淅沥沥的雨,让人伤感,凄婉。爸爸拉起我的手很兴奋,说是我给带来的,我没来甜水湾的清明节都是小雨,而且出奇地闷热,是风刮不进山坳里吧!

晨阳照亮了去甜水湾的路,爸爸说当太阳挂在甘家旺山头的时候就到甜水湾了。太阳最先照亮银城,再照亮甘家旺,然后照亮甜水湾。汽车驶过甘家旺,往西去,还要翻过一座山。山的后面连着数不尽的山,两座大山中间就是甜水湾,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庄。

我看见好多人走了出屋子。甜水湾的人都跟天是通着的,没出门不看天也知道是要下雨了。天色忽然暗下来,甜水湾一下变得好朦胧。人们拿着盆盆罐罐放到自己家的屋子前,都兴奋不已,全是老人和孩子,让我惊讶的是所有人都不穿衣服,全都光着!

我感觉到了爸爸总想哭。再往西才是甜水湾,还没到甜水湾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爸爸想哭。不知道有什么秘密,好像跟大姨有关。妈妈也从未跟我提起过姥姥,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一个姥爷,还有一个大舅呢!

我想看到小英子,她不知道我来,所以没有出来。只见成群的客山红漫天飞舞,有的在半空,有的贴着地面,还有的欢快地冲向石磨,落满了歪脖树的枝头。最奇妙的是东面的山头耀眼地亮,只有甜水湾顶上黑云翻滚,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盖住了甜水湾,是要只给甜水湾下一场好大的雨,大暴雨。

这时候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忘不了”,故乡原来也就是一个让人凝视的地方,关于失去的怀念,却不一定真要再走进它。走进或许会让人害怕,害怕中的牵挂,或牵挂中的害怕,说不清楚,我真的不会形容,原谅我吧!

爸爸说:“阿甘,快进屋去!”我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对着天空大声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爸爸怔了一下,“阿甘?”我仰着头说:“爸爸,这是我们课文里的,高尔基说的。”爸爸也仰起头,看着满天飞舞的鸟儿说:“高尔基说的是海燕,可咱们这是客山红,你看这些麻雀有多兴奋,也紧张吧!”

从银城往西要走很远,汽车出了银城先翻过一座山,下了很高的山,再爬上一座山就是甘家旺了。爷爷死了以后,甘家旺对于我来说变成了一个形容词。爸爸的故乡就是个形容,爸爸一直在凝视,凝视着他的故乡。

我没看出来。真的看不出来,爸爸话里总是有些话,我看出爸爸也是兴奋不已,催促我赶紧进屋去,卷起袖子、抄起靠在墙根的铁锨飞舞着清理通向石坑的沟堑。我走过房头,妈妈正拿着盆和桶往门口放,说:“阿甘,快进屋!这是一场好大的雷阵雨,太好了!”

爸爸默默地看着车窗外,妈妈也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我默默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不明白去甜水湾为什么要默默,默默就是很沉重。我感觉到姥姥家很沉重,那个地方叫甜水湾。

大舅喜悦地出来了,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脖子都红了,走路像跳舞,飞舞着越过我,神奇的速度像只猴子,跃到房后石坑迎接大雨的到来。妈妈把我拉进屋里,然后拿着盆出去准备迎接雨了。

妈妈随便一说,没想到竟会是个预言。

屋里只剩下我和姥爷了。姥爷看着我,不认识我,问:“你是谁呀?”我说:“我是阿甘。”姥爷说:“阿甘是谁呀?”我说:“姥爷,阿甘是你的外孙,咱俩没见过,今天第一次来。”姥爷突然哭了,说:“你是小妮子的娃吧?我见过你,老在噩梦里看见你,报应啊!”

我开始知道了,男人对爱总是希望,女人对爱总是幻想。男人对爱情总希望这样那样,女人对爱情总幻想这样那样。小英子从没说过爱我,她爱班长。我们的班长是大头,还跟他妈妈住在银城,过完五一再去省城找孙副书记。他妈妈去北京学习了,回来调到省电视台专门审核电视剧,希望能够再看到一部《渴望》。银城电视台播放《渴望》的时候大街上都没有人,都回家看去了。而爸爸正在学习唱歌,张处长再来银城已经不斗棋了,卡拉OK了,爸爸早上起来就唱:“我的个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那个咚咚,那个咚咚!”爸爸老忘词,总是咚咚,妈妈笑着说:“‘007’不用脑袋撞墙了,你倒是每天咚咚上了!”爸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还得练交谊舞呢,来!”妈妈说:“快拉倒吧!说你胖你就喘,还要上天了呢!”

我哆嗦了一下,被姥爷给吓着了,干吗说见过我偏偏还是在噩梦里?什么叫报应?我招谁惹谁了还报应?我好像不喜欢姥爷,姥爷也不喜欢我,从土炕上下来,一只脚跺着地,“出去!你这驴日的,出去!”

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隔着我拉着手,两个人的手都有点抖。我感觉到了爸爸和妈妈的手有些抖,好奇怪。小英子老说爱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会让人总笑,真爱了倒是时常让人哭。

一瞬间,我知道了一瞬间有多短,忽然想爷爷了,像雷电一闪那样地想到了爷爷。我的傻爷爷比姥爷可爱,为什么可爱的人好像总比不可爱的人死得早呢?因为好人的心总是很累,老替别人着想,那能活过一百岁的都不是好人。

爸爸抱着点心盒子,妈妈抱着一网兜糖饼,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不说话,看来妈妈的“故乡”还是一个难言的地方。我暗自欢喜,不仅可以见到神秘的大姨,还可见到一个星期没有上课的小英子,她发烧了,千万别像我一样得了大脑炎。

姥爷赶我出去,一道闪电照亮,划破了屋子的昏暗,我看见了他的老脸流满泪花。我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带我来了,甜水湾不需要我,他们只要九爷。又一道巨亮的闪电,我看见了墙上的照片,大姨、姥姥,中间的爸爸,忽然有些害怕。

早晨从银城开出拉着银城人去甜水湾的叫“旅游经济”,从甜水湾发出坐着甜水湾的人到银城来叫享受的叫“改革成果”。这是王市长在电视上说的,所以银城就天天这样说了。公共汽车要经过甘家旺,爷爷死后爸爸再没有去过。我开始懂了,“发展”就是失去“故乡”,而“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爸爸!”

还是回到我第一次去甜水湾的那个早晨吧!天还没有亮,妈妈就开始烙糖饼。东方蒙蒙亮的时候,四月的这个早晨,爸爸妈妈拎着大包小包拉着我到了公共汽车站。过去开往甜水湾的长途汽车,每天只有一趟,现在每十分钟就从百货大楼和甜水湾对开一辆。

我哭喊了一声,推开门跑进雨里。

第二次上高三也没有什么不同,天天做题,背各种东西,可都不是我想学的。我一定要弄明白什么是“情窦”,而且还“初开”,只能自学了。“情”字不用查,我懂,除了爸爸妈妈,对我最好的就是小英子了,她从小学三年级转到城关镇小学在我们班就跟我最好,老能吃到我给她带到学校的糖饼。“窦”字要查一下,原来是指孔穴,可“孔穴”又是什么呢?有三种解释,洞穴,穴位,气孔。我一下就明白了,脸红心跳,因为我跟小英子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洞穴”,上初中的时候,不能说。

磅礴的大雨,天好像漏了,不,是锅漏了,抬头看,四周被山围住的甜水湾好像是一口大锅,如果不下雨被太阳烤着会有多热。我一下懂得了什么是煎熬,突降的暴雨让甜水湾沸腾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在我这里“情窦”为什么就开不了呢?小英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跟我解释,我就问老师,女老师郁闷地说:“你关心情窦干什么?它开不开的关你事?有你就没有升学率,我拿不到奖金让九爷赔我!”

人的沸腾。我惊愕地看见上百个老人和孩子都光着身子,像复活了的木乃伊,也像幽灵般地出现了,高举着双手,欢天喜地地迎雨。客山红在雨中铺天盖地飞翔,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要躲避。

一个神秘又美丽的词,多年以后我依然弄不懂。第一次读高三我最想弄明白的词就是“情窦初开”,就问小英子,小英子语文最好,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阿甘,谁遇到你情窦也开不了!”

我看见了男孩女孩,那么多男孩女孩居然都不穿衣服,赤身裸体像是跳着什么舞,水舞,雨水砸在他们身上水花四溅,好美。

我问爸爸什么叫“情窦初开”?爸爸说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萌动,一般是指少女。可大姨都二十二了啊,怎么情窦才初开呢?那什么是“情窦”呀?爸爸愣住了,教语文的特级教师竟解释不清楚“情窦”这个词,让我深感意外,一定是叫“九爷”以后给叫傻了。

没有看到妈妈,妈妈一定是到房后跟爸爸和大舅往石坑里赶雨。漫山遍野的大人都在挥舞着扫帚,都在往自己家屋后的石坑里抢扫雨水。我跳着脚向石磨奔去,那里有成片的客山红,聚在歪脖树上,落满石磨。被雨水打湿了的翅膀一定飞不动了,我要抓一只客山红带回家。

妈妈傻乎乎的,对天下所有事物都不能做出明确判断,怪妈妈没文化,上到初中毕业,已经是甜水湾最幸福的姑娘了。过去甜水湾的女孩能上到小学毕业的都不多。大姨四年级就不上学了,十四岁成为甜水湾公社的拖拉机手,老去县里拿奖。二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县委宣传部的人去过大寨,还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前照过相。那是一张好奇怪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如此漂亮。爸爸说羞涩的姑娘才美丽,那就必是恋爱了,给大姨照相的人一定是与大姨彼此相爱了,那小伙必是英俊得不得了,才让大姨情窦初开。

到了石磨前我摔倒了,想站起来,翻转过身子,豆大的雨砸得我睁不开眼睛。那我就闭上眼睛,像甜水湾的人一样感受着甜水湾的雨,一场狂欢。

我知道妈妈是说我呢,如果妈妈不出甜水湾找个人嫁了,养大我才不会这么的费劲,“不是的,”妈妈肯定地说,“都怪你爸!”然后想了半天,又说:“怪刘主任、张处长,也不是,怪银城改革开放!也不是,怪谁呢?怪你大姨?不,怪我!也不怪我,怪你傻爷爷!也不怪你傻爷爷,哎呀,没得怪呀!”

可我还是想看,被雨打得睁不开眼睛。膝盖磕疼了,我爬到了石磨下面,看甜水湾的人怎样对待一场令人兴奋不已的雨,真的是一场狂欢。赤裸的人让甜水湾如此震撼,我记住了这个情景,终生不会忘记。

忘不了我只去过一次的甜水湾。从银城开往甜水湾的长途汽车已经叫公共汽车了。妈妈说她没走出甜水湾嫁给爸爸之前,每天只有一趟车去银城。甜水湾的人不爱出门,没钱又没事,不知道去银城干什么,不想看傻乎乎的城里人,养个孩子金贵,又是鸡蛋,又是牛奶,又怕冷,又怕热,到日子还要打来路不明的预防针,就跟伺候来路不明的祖宗似的,一不小心还死的了。哪像甜水湾的娃不用管的,扔在村子里跟鸡鸭鹅狗和总在村里散步的猪就一起长大了。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女孩,赤身裸体的女孩。她没有发现石磨下的我,向这里跑来,抱着一个盆,站到歪脖树下把盆高高举起来,接从枯树枝上掉下来的雨水,还在接被雨砸掉的花蕊。

我又见到了班主任,她惊愕地看着我,看了我的作文良久。她就是从银城一中考进北京大学的,读了七年读到硕士才回来,下了火车全傻了,银城比她走时真的是天翻地覆了。该拆的都拆了,不该建的也都建了,她家离火车站走路只要十分钟,但她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家,像对我一样差点失去信心,所以才看了我的作文良久吧,告诉我有点熟悉,比如“有的人在,在也没在。有的人没在,没在也在”这句话,有人写过“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在我生下来之前就有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原谅了我,没问我这种感受是怎么来的,可我忘不了。

我从石碾子的磨盘下面爬了过去,还好驴没有叫。我看见驴闭上了它好大的眼睛,驴很享受,感觉它好像在笑。我转过头来,不想看驴,哪怕是一头会笑的驴,我想看她,赤身裸体的女孩,身上溅起水花,好美。

校长看了好几遍,亲自批了80分,还写了“同意”两个字。不知道是同意我的观点还是同意我复读,让我拿着去见班主任,还问:“阿甘,九爷回家了吗?”我说:“还没有。”他说:“看在九爷的面子上,你再读一年高三吧!”

她好美,举着盆,我离她这么近,她没有发现我,也就是没有看到我,而我认出了她,小英子!天啊,真的是她,比我们全班都大一岁寄宿到学校的小英姐,比班里所有的女生都好看,我仰起头,看见了她修长的腿、细细的腰,湿了的头发低垂下来贴在圆润的脖子上。雨水从她微微隆起的乳房上流下,在冰清玉洁的身子上往下滑,流出了一道曲线。

我只知道我走路会比别人慢,想事也比别人慢,长大会比别人更慢。当我去了甜水湾看到大姨的时候,或者说看到爸爸看到大姨的时候,才明白一些事,就是关于在与不在。小英子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以后,我要再上一遍高三的时候,校长要我写一篇关于爱的议论文,合格才可以重返一中。我就这样写了:有的人在,在也没在。有的人没在,没在也在。总有一种东西可见,却无法触摸。也有一种东西可以触摸,却并不拥有。牵挂也是一种幸福,牵挂是情怀,正如美是一种游离不散的味道。而爱可以拥有,但并不是你的财产。美必须可以共享才是美,但爱要拥有而绝非占有。

喜悦的驴兴奋地叫了一声,惊动了她。不,驴叫不会惊动她的,她好像是感觉到了有人,慢慢低下头,看见了躲在石磨下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举在头顶的盆跌落了,双手不知道捂哪儿才好,想跑,又停住,半转过身来指着我,“阿甘!你闭上眼睛!你会长针眼的阿甘!”

“甘家旺”不在地图上了,“甜水湾”从来就没出现在过地图上。我一夜都吃力地琢磨在与不在这件事,非常想见大姨,比妈妈早出生一个小时的姐姐。我第一次来到了甜水湾,不知道这就是甜水湾,在也没在。我好像快能说清楚了,长大以后,上高三的时候回首童年仿佛是很遥远的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这时候响起了铜锣声,哐,哐,哐,一个人边敲边喊:“拜雨喽!拜雨喽!甜水湾的乡亲们拜九爷喽!”

四月的一个夜晚,爸爸带回家消息,说火车站不再叫“甘家旺”站而改成“银城”站了,还说“银城”将会出现在新修订的中国地图上,以后也不再叫“甘家旺”了。爸爸失去了甘家旺,还说国家把好多个县让银城管了,银城变成了一个大城市。我看见了妈妈的伤感,“甜水湾”从来没出现在过中国地图上,现在连管它的“甘家旺”都要没有了,妈妈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