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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一下就懂了,说:“爸爸,我懂了!妈妈说我有个大姨,如果书记娶了我大姨,你娶了我妈妈,你跟省委书记就是一担挑了,就没张处长什么事儿了吧?”爸爸瞪大眼睛,“阿甘,儿子,你知道什么事还真挺吓人的!”妈妈摇着头说:“世事无常。”

张处长的老婆是省委书记老婆的妹妹,张处长和省委书记起先不认识,后来就认识了,因为省委书记搂着姐姐睡觉,张处长搂着妹妹睡觉,就叫“一担挑”,亲着呢。原来张处长的妹妹是银城人,姐妹俩都是,一个去了省城,一个去了北京。

爸爸没搭话,很费劲地穿上皮鞋,张处长送给爸爸的皮鞋,找刘主任送的手表,没找着,爸爸问:“手表呢?”我说:“爸爸,我给扔到水缸里了,你不是说电子手表不怕水吗?”爸爸说:“好,儿子,那就让它潜着吧!”

爸爸就告诉了我什么叫“担挑”,就是两个本来不认识的男人娶了人家一对亲姐妹做媳妇儿,就如同兄弟一样了,有的比亲兄弟还亲呢,比如张处长和省委书记。

妈妈若有所思地说:“张处长的媳妇儿会不会是甜水湾的?”爸爸说:“还真有可能,你们甜水湾的女人都漂亮!”妈妈给爸爸装着饭盒,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自己带午饭的,说:“我姐姐才叫漂亮呢,就是太漂亮了才到银城上班的。”爸爸接过饭盒说:“净瞎说,怎么可能因为漂亮?”妈妈说:“当然是了!那叫什么来着?对,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银城学了省里突出妇女作用,到甜水湾招女司机开公共汽车!我姐姐十四岁就在大队开拖拉机了,招工的一眼就看上我姐姐了,说我姐姐能代表银城妇女形象,姐姐就到银城开公共汽车了!”

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爸爸小声提到那天张处长离开银城没回北京,而是去了趟省城,去看省委书记,省委书记是张处长的“担挑”。我不知道什么是“担挑”,第二天问爸爸,爸爸很吃惊,“阿甘,这个你也知道了?可别跟人说啊!”我说:“告诉我吧,爸爸。”

爸爸不争辩,“看来是,不过你姐姐没你漂亮,我媳妇儿才漂亮!”妈妈说:“净瞎说!姐姐带我去过银城动物园,孔雀看到我姐姐都不好意思地开屏了!”爸爸说:“她先开,你后开!你俩差一个小时生出来,后面的肯定比前面的好,要不老话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会不会谁最后哭得也最悲伤呢?”

爸爸长长叹了口气,没有下棋的声音,妈妈知道爸爸累了。我懂了,下棋是一件很累的事,爸爸爱我,怕我累着,所以不教我下棋,宁可把传下来下棋的本事失传了,我这辈子也不准备下棋。

妈妈叹了口气,“不提了好吗?你是说你可以娶我姐姐的?那你就对得起我姐姐了?”爸爸说:“净瞎说!媳妇儿,我是修来八辈子的福能跟你结婚!有时候我看着儿子总在想,这是真的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妈妈说:“我才像是在做梦呢!你怎么就跑到政府去上班了?”爸爸纠正道:“政府大楼,我是借调到政府大楼里面上班。”妈妈说:“那好吧!你真是一个谨慎的人,小心翼翼的人,一个喜欢自责又敢于担当的人。”爸爸说:“别说了,我听着不像夸我!”妈妈再叹了一口气,“都这么些年了,你还放不下他大姨呀?放下吧,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说:“刘主任看着风光,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妈妈说:“中山装的事让刘主任误会了,差点伤着人家,以后咱们可不敢这样了。”爸爸说:“可不是,就是伤着孙书记也不能伤着刘主任,他真的是不容易,都是为了银城,太忙,把媳妇儿和女儿都送出国了,一心扑在银城的发展上。”妈妈说:“阿甘他表姐来信了,到了美国就跟倒腾雨伞和袜子的那个离了,说美国是女人的天堂,嫁给了一个什么财团的大鼻子,还说找机会带大鼻子回来投资。知道你借调到政府办接待科上班了,正好,我看她是想吃家乡饭了,想我做的糖饼!你说一个银城人每天吃西餐可怎么受得了呀!”爸爸说:“哪天我也带你和儿子吃一次西餐去,肯德基!这老外真是奇怪,我前几天刚刚接待完肯德基的,麦当劳的又来了,还非要挨着肯德基不可!那个汽车修理厂可得搬了,刘主任亲自做工作帮着跑呢!”妈妈说:“想吃炸鸡我给你炸,再放上辣子焖一下,可比光炸的好吃!”爸爸说:“睡觉吧!”妈妈说:“你可比当老师累多了,那我就盖自个儿的被子了啊!”

我就知道了我还有个大姨,比妈妈大一小时。妈妈和大姨是双胞胎,大姨比妈妈好奇抢在妈妈之前先出来的,不像我,妈妈一屁蹲就把我摔出来了。妈妈一定把我摔疼了,爸爸把爷爷接到城关镇医院来,爷爷说那天听见了我叫,像是银城最委屈的人。他推开护士要出来看看,护士喊来大夫,大夫不让爷爷出来,问爷爷:“你干吗去?”爷爷说:“我是一只啄木鸟,怎么给关屋子里?”大夫问:“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只啄木鸟的?”爷爷说:“在我还是一只小啄木鸟的时候。”大夫又问:“老田头,那你出去干吗?”爷爷说:“废话,我找虫子,没听见门口一只蝈蝈在叫吗?”

月亮走了,移到甘家旺的时候爸爸才回家。妈妈以为中山装的事儿惹得刘主任生气了,爸爸说没有,刘主任没生气,心里还护着爸爸呢。爸爸和妈妈感动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

妈妈说我七个月出来的,气力不够,叫得没那么响,像蝈蝈,有点尖,还一口接一口像是喘不过气来,爸爸没听见。爸爸后悔没听见我到来的第一声哭,因为那天爸爸成为银城的一匹骏马,就是矮了点。

刘主任赶紧弯下腰,低头捡了起来,还向我爸爸使眼色,爸爸没吭声,眼睛不像花,像是被一脚踩扁了的葱头。

说爸爸像一匹骏马的人是孙书记,那时是银城宣传部的部长。正是全国都在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的时期,北京传来消息禁止随地吐痰的时候,银城正开展禁止随地大小便运动。改革开放了,银城的文明建设要跟上步伐,禁止随地大小便的典型不太好抓,孙部长在家里的厕所拉稀,想破脑子也想不起来银城有什么体面的典型。

爸爸这才上了象,好郁闷,没走十步,孙书记愣是绊着马腿儿吃了爸爸的车,然后隔着两个子把爸爸的将给轰了。爸爸认了,轰就轰了吧,孙书记还把爸爸的黑将给扔到了地上,爸爸看着他的将在地上滚来滚去,瞠目结舌,不敢再看孙书记。

孙书记是一个爱学习又能抓时间学习的人,上厕所一定要读书看报的,厕所里堆满报纸。急啊,中央电视台的人到省城了,能请到银城来该多好。他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什么事又不清晰,开始翻腾报纸,终于找到了,笑得咯咯的,把正给大头喂奶的老婆给惊着了,问:“你笑呀?把大头都给吓哭了!”孙部长说:“一匹骏马!”大头妈说:“你不是正宣传甘家旺养驴吗?咋又养起马来了?”孙部长只顾自己笑,笑够了才擦了屁股出来,抓起电话打给城关镇小学的雷校长,“你们见义勇为那活着没?”雷校长说:“哪?见义勇为?咋没听说?”他说:“长途汽车,从银城到甜水湾的,春天里!”雷校长说:“春天里?噢,想起来了,报纸登过的那事?”他说:“什么事,是见义勇为的大事!那人姓田吧,咋样?”雷校长说:“好着呢!一点没耽搁,媳妇儿现在肚子高高的!”他说:“让那明天上午到宣传部找我!”雷校长说:“啥事?”他说:“你咋不能进步呢?亮光光的事!”雷校长说:“亮光光的事?好,我叫那的去!”

刘主任端着泡好的茶过来,一下就明白了,孙书记棋盘少了一个马。原来孙书记拿掉了自己的一个红马,非让爸爸一个马,爸爸好像不愿意,刘主任在下面踢了爸爸一下。

第二天早上,雷校长在校门口堵住我爸爸,让爸爸去见孙部长,爸爸不去,“我不去,昨天半夜我把我爸接过来了,他老说要飞,下了课我得去城关镇医院。”雷校长说:“老田头又犯病了?”爸爸说:“还不是‘文革’让红卫兵给打的,要不就是吓得!”雷校长说:“老田头是重情义的人,这些年了还没好的?”爸爸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好了!”雷校长说:“你更是重情义的人,去见孙部长吧!春天里你做了亮光光的事,现在你要让银城亮光光的!”爸爸说:“不行啊,看完我爸要带媳妇儿去医院,肚子里的娃情况也不好。”雷校长说:“你咋光想着你家的事?把银城建设好,不就是为了娃吗?赶紧的吧,回家洗把脸化个妆!”爸爸说:“咋还洗脸化妆?”雷校长说:“上中央电视台不化妆咋行?你的代表银城呢,我让人找你媳妇儿去精神病院,不会让老田头瞎飞的!”

爸爸小心地坐了,还没坐稳就听当的一声,孙书记狠狠地架上了当头炮。爸爸愣着没动,不肯走棋,刘主任没听见爸爸走棋的声音,爸爸再谨慎走棋也是要有声音的,斗棋就是要听那棋声当当地响,孙书记就是。

爸爸就去了,孙部长化了妆,对着摄像机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都是爸爸“见义勇为”的“骏马事迹”。爸爸春天里好像做过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把爸爸给形容成了“银城骏马”,孙部长在会议室对着摄像机说完了,出来对爸爸说:“你的给银城争光了,好好说!”

爸爸走进庭院,跟着刘主任进了孙书记的办公室。孙书记从里间出来,穿着睡衣,看来不好好杀爸爸几盘就没法睡觉。刘主任摆好了棋,向爸爸使了个眼色,又去为孙书记泡茶。

爸爸进会议室的时候,我已经出生半个小时了,掉在城关镇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爸爸进去接受采访了,没化妆,也没人知道爸爸说了什么,录完像,中央电视台的人没吃孙部长准备好的午饭又回省城去了。

妈妈忽然说到了天,说:“天哪,阿甘你可怎么办啊!都是你大姨给弄的!”我惊讶地说:“妈妈,我还有一个大姨呀?我怎么不知道?”妈妈说:“快睡吧,你爸爸且回不来呢!这领导怎么都是夜猫子啊!”

孙部长天天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我都出满月了也没见播出来。他忍不住往北京打电话问,人家告诉他不能播,根本就没有给爸爸录像,爸爸不让录,说了一些话,他们听着非常有道理,“见义勇为”的人不让录,宣传部部长的每句话都失去了意义,录了也白录,何况CCTV有很多节目做完了播不出来,银城光彩的奇迹也就算不得奇迹了,田老师还说那事儿其实很丢人,丢银城的人。

爸爸低着头就跟刘主任走了。妈妈把中山装又装进箱子里,推到床底下,脸红一下白一下的,说:“阿甘呀,以后可不敢说下棋的事了,记住了啊?”我点点头,“那妈妈你以后不跟爸爸下棋了?”妈妈说:“不下了!被你吓得不敢下了!”我说:“那好吧,让爸爸跟孙书记下!”

就是说,那时候孙书记就知道我爸爸的,很生气,中央电视台的人还夸田老师是一个有觉悟的人。我知道有一个大姨后老要去看大姨,妈妈总说等以后吧,我不知道大姨在哪儿,就问爸爸,爸爸说:“在甜水湾。”我说:“爸爸,那我们去甜水湾吧!”爸爸说:“你不是要看美国的阿甘吗?爸爸带你去看电影吧!”

刘主任的脸一下变了,很生气,说:“你的意思是我拿国家的东西送你了?”爸爸紧张地说:“主任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刘主任说:“那你是什么意思?”爸爸摸了一下头,说:“我真没那个意思,刘主任别生气!”妈妈说:“你快跟主任去吧!衣服收下了,再说就没意思了!刘主任慢走啊,小心路滑!”

我想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阿甘,爸爸拉着我的手欢天喜地下山了。过天桥的时候爸爸要背我,我肯定地说:“爸爸,你不是说路都是自己走的吗?我自己走!”爸爸很欣慰,说:“好儿子,像阿甘!你是爸爸的好阿甘!”

爸爸出门了又被妈妈叫回来,给爸爸拿衣服,不是让爸爸穿的,她把中山装烫好了,要还给刘主任,刘主任又进屋了,对妈妈说:“这衣服是送给老弟的,收着吧!”爸爸说:“那哪儿行,我差点都给忘了!”刘主任说:“让你拿你就拿着!”爸爸说:“不能拿!刘主任,这是公家的。”

我艰难地爬上过街天桥。银城有了第一座过街天桥,成为马路上的一道风景。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以后,知道什么事到银城都要晚一点,因为四面全是山,爸爸说风到银城都要比省城刮得慢,而且不爱走了,我说怎么风一到银城就刮来刮去好几天呢。

爸爸心疼地看了妈妈一眼,又过来亲亲我,我劝爸爸说:“你早点回来,妈妈等着你下棋呢,一盘不行的,妈妈老说再来一盘!”刘主任怔了一下,看着妈妈,“对不住啊,弟妹,我真不了解你们家的事,以后我会多上心,关心着点儿!”妈妈羞红了脸,“这可咋说呢!”刘主任说:“那就不说了!我把你爱人带走了,真下棋去!田老师能不能到政府上班,还得孙书记点个头才好,孙书记要去省里了,以后好的处事。”

爸爸把我带到了红旗电影院,“203”表姐夫看见爸爸,说:“姑父,你今天有空啦?”爸爸说:“我正要找你呢!散场后你把阿甘送回家去,我得去车站接人,再不来电影片子就走了。”“203”表姐夫说:“怕是不行,今天是专场,都是政府干部,人大,政协,妇联,交通局,卫生局,教育局,还有你过去的雷校长也来了!”

刘主任说:“你还想要几个媳妇儿?还就一个傻媳妇儿,什么话!谁不知道弟妹聪明,眼力好,嫁你算是嫁对人了,听说还有一段故事呢,是真的吗?”爸爸有点紧张,说:“怎么,这事政府也知道?”刘主任说:“银城就没人不知道!我以后真得听你讲讲你和弟妹的故事,走吧,跟孙书记去斗棋!”我大声说:“爸爸不去,我爸爸跟妈妈下,好久不下棋了!”刘主任盯着妈妈,咽了口唾沫,说:“弟妹也会下棋?”妈妈红着脸说:“这孩子,净瞎说!”刘主任笑笑,“弟妹别客气,哪天我跟你来两盘!”爸爸好像惊着了,说:“刘主任,我跟你走吧!”

正说着,爸爸就看见了雷校长,雷校长也看见了爸爸,笑着的脸一下就不笑了,爸爸没准备笑的眼一下就成了两朵花,说:“雷校长来啦?”雷校长说:“怎么,我不能来?看电影还要跟政府办请示个的?”爸爸笑着说:“瞧你说的,我是借调,临时的,你还是我的领导,雷校长的脚怎么了?拄上拐棍了?”雷校长更生气了,用拐杖使劲戳着地,气呼呼地说:“你以为真成公务员了?没有我,哪有你?”爸爸笑着,眼睛像花一样,雷校长的拐杖每一下都戳在了爸爸的脚上,我说:“爷爷,你把我爸爸的脚戳疼了!”雷校长对我叫他爷爷更怒火万丈,瞪着爸爸说:“没有我能有你吗?”爸爸说:“肯定没有!”

刘主任一下就说清楚了,说:“张处长喜欢你,这对银城太重要了!你得去,听组织的!”爸爸知道得听组织的,低下了头。刘主任说:“跟我走吧,孙书记过几天该去省里了,今晚非要跟你斗棋不可!”爸爸说:“都几点了?这大半夜的!”刘主任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在政府工作就是没日没夜的,尤其是搞接待工作,晚上比白天事多。”爸爸说:“那我更不去了!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上有聪明的爸爸,下有聪明的儿子,就一个傻媳妇儿都给累坏了!”

我吓了一跳,怎么雷校长成我爷爷了?我不信,说:“我爷爷在城关镇医院躺着呢,那么老了都不拄拐棍!”爸爸搂住我,说:“他爷爷坐轮椅了,哪有雷校长年轻又精神!”

那是不可能的,刘主任又来找爸爸下棋去,这回是跟孙书记下,孙书记还没去省城的动静。刘主任拿出一块手表,送给爸爸,爸爸紧摆着手不要,刘主任说:“手表是我送给你的,你得戴。到政府搞接待工作时间很重要,不像在学校可以听铃声。”爸爸说:“刘主任,我喜欢铃声,别让我去你那儿!”刘主任说:“那的哪行?工作需要,银城能不能引进北京香山那样的红叶,以后就看你了!”爸爸说:“我又不是演电影的,看我干吗?”

“陪你的傻儿子吧,我今儿个不跟你计较!”雷校长又把拐棍往爸爸的脚上戳了几下,“走了!不看了!搓澡去喽!”

爸爸就从桌子底下爬过来,想拉住我,快够到我的时候我就爬着跑了,比爸爸快多了。爬来爬去的爸爸总是抓不住我,爸爸就说:“阿甘,不闹了,咱们快回家,要不你妈妈又该跟我生气了。”我说:“还早着呢,爸爸天黑才跟妈妈下棋呢!”爸爸不说话了,眼睛也不像两朵花了,趴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快哭了,说:“阿甘,爸爸再也不下棋了!”

雷校长见到我爸爸就生气,因为没当上教育局局长,孙书记后来也没当上副省长,都说跟我爸爸有关,其实是跟张处长有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爸爸听我这样说别提多高兴了,兴奋得不得了,大声说:“阿甘真聪明!我儿子简直是神人神语,说得太对了!”爸爸就趴下了,眼睛笑成了两朵花,“我看到你啦!”我说:“爸爸快过来抓住我呀!”

前几天城关镇小学要开运动会,我虽然不能跑了,爸爸还是要给我买双运动鞋,带我去百货大楼,看到了刘主任,刘主任和爸爸也一起看见了雷校长。都知道雷校长有肝炎又得了痛风,知道刘主任看到他了,精神抖擞像只猴子噌噌噌闪着上楼去,显示他身体很棒,提拔当教育局局长没问题的。孙书记没当上副省长也还是去了省城,当了省纪委副书记,原来他跟雷校长也是亲戚,孙副书记是雷校长的二舅。

爸爸居然不知道趴下才能看到我,还能看到瓜子皮、糖纸、橡皮什么的,我说:“爸爸真傻,人在趴下的时候才能够看到好些呀!”

雷校长一口气上到二楼,脚一软趴在楼梯上起不来了,还给弄骨折了,拐棍还真是一段时间扔不了了。刘主任叹口气对爸爸说:“孙书记走了,老雷想当教育副局长也没去得成,看来身体没他自己想的好,怕是不行了。”爸爸说:“主任啊,我还是回学校吧!”刘主任说:“城关镇小升初下降了,看来你六年级的语文教得好啊,可没的办法,你得在,都是为了银城的发展!”

我好高兴,爸爸需要我在,就高兴地说:“爸爸,那你找我呀?”爸爸说:“阿甘,我看不见你呀?”我说:“我在桌子底下呢,你趴下就能看见了!”爸爸大声说:“阿甘啊,人不能趴下,什么时候都得站着才对,遇到多大的事也不能趴下,因为人必须站着,而且要站直了!”

“203”表姐夫看到雷校长走了,直摇头,说:“姑父也真是的,你非今天来看电影?今天是领导专场,你借调到政府办不算的,你还带着饭上班!”爸爸说:“那是工作,我吃自己的。”“203”表姐夫说:“我知道,姑夫这工作不是没人干得了,是没人干!偏偏姑夫干得风光,还被叫了九爷,像替政府拉皮条的。”爸爸生气了,拍了他脑壳一下,“你真没长进,怪不得连媳妇儿都守不住,不知道拉皮条是贬义词吗?为政府做事要用褒义词,叫公共关系,这都不懂!”“203”表姐夫忙说:“我错了!姑夫可别跟别人说啊,我正在运动着调到公安局去呢!”爸爸笑了,“就你这胆子,小时候在菜市场看人杀只鸡都吓得尿裤子,怎么能当警察呢?”“203”表姐夫说:“我晕血,当警察只管扫黄打非,不见血的!当警察还要靠姑夫帮着运动运动,电影散了我送阿甘回家,你放心吧!”

爸爸进教室看不见我就会着急喊:“儿子?阿甘?你在哪儿?”我就说:“爸爸,我不在了!”爸爸一听到我说我不在了就放心了,笑着说:“儿子,那可不行,我的阿甘不在了那还了得?”

爸爸没说话,就是没答应。表姐就是不跟表姐夫离婚爸爸也不会走后门帮谁的忙,爸爸是一个讲原则的人,连妈妈的忙都不帮,要帮的话妈妈就不用在羽绒厂拔鸭毛了。

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回家,在教室等,等王老师和同学们都走了才进教室,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爸爸来了,钻到桌子底下不让爸爸看到。

爸爸把我领到座位上,说了一堆好话,意思是看完电影我别走,他尽量来接我,“203”表姐夫不是靠不住是太忙了,他现在不放电影当电影院经理了。

爸爸知道这事后很难为情,总是躲着王老师,还好去政府大楼上班了。爸爸去上班之前,每天下课都会到教室来接我,回到家也总是寸步不离,我去坡下的厕所他都要跟着,怕我掉进尿坑里,那我可就真成王老师说的屎孩子了。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就是别让妈妈知道没陪我看电影,怕妈妈生气。妈妈今天加班,省里来了外贸局的人到羽绒车间检查,怕羽绒被子或羽绒服里万一有一颗鸭头我妈妈没给摸出来,影响的不光是银城,还会造成国际影响。爸爸说美国终于知道了中国还有一个叫银城的地方,生产什么肯定不知道,但一定知道了银城鸭子。也不是鸭子,爸爸说全国最好的鸭子在北京,爸爸早晚会去一次北京的,给我和妈妈带烤鸭回来。

王老师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又绿了,说:“这屎孩子!”

银城最有名的是用鸭毛做的被子和棉衣,美国人喜欢,还有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差不多全世界都喜欢银城的鸭绒被和羽绒服。爸爸为银城对内贡献,妈妈为银城对外贡献,我就问:“爸爸,那我呢?”爸爸想了想,说:“儿子为中国的医疗事业做贡献!过些天北京要来卫生部的客人,研究环境是否影响银城人的健康,都是国家级的专家。刘主任说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们阿甘,将来可以跑步,跑着长大!”

我就站起来了,骄傲地说:“没有哇?老师,你问我吧,问问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是从哪儿出来的?”王老师说:“从哪儿出来的?”我说:“你不知道吧?女人都有一个花园呀?我们这些花朵都是从花园里出来的,你是老师却不教给我们这个,老讲古时候司马光砸缸干呀?老师,你的裙子好漂亮,好好漂亮,快撩起裙子来让我看看你的花园吧!”

我懂了,我骄傲,爸爸妈妈的贡献都是为银城,而我是为国家。一下子还明白了老师为什么总说我们是国家的未来,因为我从小就开始为国家做贡献了,打坏了腿,疫苗还给弄坏了脑子。

我准备好了,老师没有准备好,听我一口气快喘不过气来的回答完,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瞪大眼睛,眼珠子鼓得都快掉出来了,拍着胸脯说:“完了!完了完了,学校考评我是拿不到奖金了!阿甘,站起来,你真傻的啦?这是谁教你的?你学到爪哇国去了?”

卫生部的人一直没来,爸爸说专家在北京就可以研究银城人的健康,但早晚会来的。爸爸总能带回家别人不知道的消息,重要消息是市长在内部讲话中说,银城要服务好大山里的七八七,好神秘的工厂,是保障和平的。现在中心任务是银城的发展,重点放在城市建设。可政府没钱,一方面要跟北京来的人要,一方面要引进有钱的人,这是爸爸工作的重点,也是银城发展的核心。银城的马路不让随便走了,架起好些个过街天桥。我不喜欢过马路走天桥,天桥又高又长,没有一个台阶符合我的脚步。

我一口气说完了,快喘不过气来了。就知道老师会问我,班长拉稀请一天假没来上课,她连书记的儿子都敢考,更别说对爸爸借调到政府大楼上班的我了。我早就准备好了,何况爸爸提醒我要好好学习,不要急着长大。

电影开始了。我看到了那个也叫了阿甘的美国人,知道他跟我没关系,我跟他也没关系,但我喜欢他的船。电影结束后没看见“203”表姐夫,我坐在电影院门口等爸爸,第二场电影快散了爸爸才来,我就说:“爸爸,给我买一条船。”

我忘了站起来了,一年级第一学期的事有些模糊,像是梦里的,有些很清晰,比如司马光砸缸,连只上过两年私塾的爷爷都没有忘,这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历史,我很高兴老师问到我,说:“司马光家是做缸的,为了试试水缸结不结实,进去一个人,缸漏不漏水,他聪明才不会进去自己试呢,怕淹死,把他弟弟骗进水缸里了,看见弟弟在水缸里扑腾玩得好开心,司马光嫉妒了,就把水缸给砸了!我爷爷说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嫉人有,笑人无!”

爸爸有心事,边想着心事边问:“什么船?”我说:“阿甘那样的船。”爸爸听懂了,笑笑,摸着我的头说:“那是一条好大的船哟!”我说:“爸爸真傻,我要小的,能放进书包里的!”

又回到学校,老师看到我很高兴,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她问我,说:“阿甘,你好了?真高兴你回来上课啦!复习一下你学过的课文,阿甘告诉老师,司马光为什么要砸缸呀?”

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出了他的意思:“阿甘,你书包里有那么多课本,每个课本还有两套作业本、两套练习本,还有课外书、参考书。听懂了吧?你书包里再放不进去一条船。”这倒是真的,爸爸说得没错,我说:“爸爸真傻,我不会拿在手里吗?”

我知道了,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爸爸有事,妈妈不告诉我,那就是我不需要知道,该知道的时候才会知道,跟我没有关系,何况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还没有我。

爸爸愣了一下,把我背上了过街天桥,下了桥,穿过两条胡同,要上山坡的时候才分析完他是不是太傻,说:“儿子,等你长大了,要像美国阿甘那样自己买条船。”我说:“不行,爸爸,我当不了兵,没法儿弄到退伍费,也不能像爷爷那样把退伍费给城关镇小学都买了课桌。”

我问妈妈,“妈妈?我爸爸怎么给说成怪物啦?爸爸做了什么,让中央电视台对孙书记的采访没有播出来?”妈妈叹口气,说:“妈也不知道,那就是不能播呗!阿甘,明天赶紧去上学吧!”

爸爸蹲下身子,脸贴住了我的脸,“儿子,等你长大了肯定能当兵,都现代化了,万一打仗,坐在计算机室里就能打赢一场战斗!”我很高兴未来会有那样一场战斗,说:“爸爸,那我不用像阿甘那样把大头从阵地上背出来吧?”

我躺好,女医生拿起好长的针先扎我的头,银针扎进我头里的时候我就想美事儿。欢喜的事就是打坏我的那个坏护士裤子一下掉了在我面前光屁股,那根针像是被开水烫过热乎乎的,我的小鸡鸡就撅起来了,女医生看着我,说:“你怎么成怪物了?”我问:“什么是怪物?”她说:“回家问你爸,他就是怪物。”我不高兴了,“我爸爸怎么会是怪物呀?”她说:“我也不知道,还没有你的时候就是,我二舅说的,害得他中央电视台来银城采访了,却没有播。”我还问:“你二舅是谁呀?”她说:“孙书记,那时候是市委宣传部部长!”

这时候我提到了班长,像我开始说的那样,一叫我阿甘就傻乎乎带头笑的班长,孙副书记的儿子大头。爸爸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知道我的想法,就是我不喜欢我们班长,如果当了兵,赶上美国阿甘赶上的事,不一定会把班长背出来,该让他爸爸去背。

暑假过了,我可以上学了,还是晚了几天,爸爸让妈妈带我去大医院用银针扎我的腿,还有头。我好害怕,爸爸教给我一种方法,说是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就是医生用针扎我的时候别想那根针,想别的,想美事儿,欢喜的事。女医生让我脱了裤子,治病都要从头开始,脑子里的病最难治,还不是我的那条腿。

“爸爸,我们去甜水湾吧!”我说,“我还没见过大姨呢!”

“听见怕什么?一开始就不是他的,那个女的是男人就要,给钱就行,不就是臭男人的垃圾站吗?不讲卫生,早晚得病!”

不知道妈妈漂亮还是大姨漂亮,反正是双胞胎,必是很美的,银城人都知道甜水湾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不知道甜水湾是什么湾,我弄不懂什么是湾,湾、河、湖究竟如何区别的?

“你小点声!”爸爸要崩溃了,“再让老黄听见!”

我弄不清湾、河、湖的时候,爸爸去政府大楼上班以后很快弄懂了圈、行、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爸爸回到家越来越爱叹息了,经常坐在窗前发一会儿呆,然后写接待计划或者接待总结。我对湾、河、湖越发好奇,爸爸对圈、行、道越发紧张,妈妈无忧无虑,一边做拉面一边说拔鸭毛的事儿。爸爸会苦笑一下,说:“媳妇儿,好好拔,银城这发展速度,以后想拔都拔不成了,你们厂早晚得拆了,迁出市区。”

“怎么了?那个又跑了的黄阿姨不是垃圾收购站吗?”

一到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像有什么心事。什么心事我不知道,像我不知道湾、河、湖而爸爸正在走进圈、行、道,我好奇,爸爸看上去很紧张,愈来愈紧张。

“阿西吧!”爸爸一急说出了表姐常说的一句外语来,又悲催地说,“杀了我吧!”

我知道海,应该是知道了,好多歌里唱,课文里也有,人们好像都喜欢海,用各种方式跟海腻乎,没完没了,爸爸告诉我海是咸的,就像眼泪。一说眼泪我就知道海了,原来人们看海是因为想哭,大哭一场,爸爸摇摇头说不是的,我一下豁然开朗了,是看海哭。

我一下就懂了,怪不得老师说我是祖国的花朵呢。我拉住了爸爸的手说:“爸爸,我想上课了,走,看我们王老师的花园去,肯定比给我打针的坏阿姨好看!”爸爸快哭了,说:“阿甘,爸爸那是形容,出去了可不敢这样说!”妈妈说:“看见了吧?才不带你这么哄孩子的呢!阿甘,那不是花园,是垃圾收购站!”

这时候爸爸就不说话了,用像海一样深的眼神看着我。深邃,就该用这个词吧,我不会形容。那一刻我知道了海像眼泪一样是咸的,而湖水是甜的吗?课文里的印象只有泉水是甜的,我不知道有多甜。

我就问:“我从妈妈哪里生出来的呀?”爸爸说:“从妈妈肚子里呀?”我问:“从肚子的哪里可以出来呀?”爸爸想了想,说:“妈妈有一个花园呀,女人都有花园的,阿甘就是从妈妈花园里出来的!”

我还没见过黄河,每天喝着黄河水,不咸也不甜,有一股子医院里的味道。爸爸说那叫消毒水,不要紧的,银城正在改变,很快就能喝上没有杂味的水。张处长再来银城的时候,银城的水就可以泡出茶叶的原味儿来了,会比上海的水好,张处长说上海的水泡什么茶都是一股怪味。爸爸同意,刘主任带着爸爸去过上海了,学会了喝茶,相信刘主任说的上海才是大城市,北京都比不上。

有一天,我问妈妈我是从哪儿来的,妈妈说:“我以前是卖小孩的,阿甘没人要,妈只好留下自己养着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爸爸生气了,说:“不带你这么哄孩子的,阿甘,你是你妈妈亲自生出来的!”

爸爸不太信自己了,到政府上班以后才知道,银城原来有很多圈子,还有过去不知道的行当,每个圈子每个行当都有自己心照不宣的道数,也叫规矩。我长大一些才知道还叫潜规则,圈、行、道都有心照不宣的规则。我不懂,爸爸也没全懂,但一天比一天清楚了,爸爸哪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是,什么行当也玩不了,不了解各圈各行的道数,开始莫名其妙地叹气。

打那以后,爸爸跟黄叔叔就不怎么说话了。爸爸去了政府大楼上班以后,比过去更疼我了,老是密切观察我。我笑的时候爸爸会哭,我哭的时候爸爸会笑,这总让我奇怪。

妈妈好奇,爸爸每天接待北京的、省城的,也有外省的老板有钱人,得交多少朋友啊,几年下来可是不得了,人脉横流。像银城开始发展的马路,骑自行车不可以带人了,如果妈妈上班再骑自行车带我一段路,交警知道我爸爸在政府大楼上班,会不会假装没看见?爸爸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行,妈妈说:“怎么就不行呢?”爸爸说:“真的不行,咱们玩不起!”

“有,我们阿甘就是,就这么玩儿,怎么了?”爸爸用刀指着黄叔叔说:“你那个三陪东北丫头倒是机灵,跟建筑队的工头跑了吧?坐上桑塔纳了,比孙书记的新,听不到你砸锅了,晚上用脑袋撞墙倒是越烈了!”黄叔叔跺了一下脚,说:“你的举刀还劈了我?我同情你的!为了银城发展你的才是三陪呢,儿子都不要了?”爸爸说:“我儿子好着呢!我正给我儿子切白兰瓜呢,甜水湾的白兰瓜,刘主任送的,一般人可吃不上,过去都是贡品呢!”黄叔叔说:“贡品个!”

爸爸到政府大楼上班两年了,孙书记才去省纪委上班。刘主任送去的,回来说孙书记没叫成孙副省长,还叫书记,前面还多了一个“副”字,孙副书记很生气,打着气嗝看北京来的文件,那嗝响得满楼道都听得见。刘主任是说让爸爸给气的。

黄叔叔扒在墙头上说:“九爷,阿甘预防小儿麻痹症的药丸是不是吃到假的了呀?银城一发展黑心人也多了起来,怎么会一针给打瘸了呢?脑子也烧坏了吧?你看的都不机灵了,哪有用锤子把变形金刚砸变形的?”

爸爸听到的时候也打了一个嗝,刘主任叹了口气,说:“没办法的事,为了银城你必须赢了张处长,那是你的本事。孙副书记没这本事,倒把自己给气着了。”爸爸说:“我听组织的,没想到伤了孙书记。”刘主任摇摇头,说:“可怎么着也是到省里当副书记了,他再来银城检查工作的时候,你多陪孙副书记下下棋,就是把车马炮半壁江山全让了全扔了也没关系,这是你的工作。”

爸爸也听见了,正在屋里给我切白兰瓜,拎着刀就出来了,说:“儿子,回家。”我看见爸爸手里面的刀哇的一声吓哭了,爸爸蹲下身子紧紧抱住我,“儿子,不害怕,不哭啊!”

爸爸说:“让孙书记把将也让了好了,这样就怎么都将不到他了!”刘主任严肃地说:“九爷,你这就是较劲了!你将得着将不着孙副书记没关系,怕是他要将你的!你要是还放不下,孙副书记有一天非将银城一军可就不好了!”

黄叔叔站在我家门口,看着院子里朝我说。我在玩变形金刚,爸爸过去舍不得给我买好贵的玩具,这回一下买了两个,我正用锤子把擎天柱砸变形。妈妈在木板棚搭起来的厨房里做饭,听见了“007”说的话,把头伸出棚子说:“阿甘,回屋去!”

爸爸惊讶又严肃地点点头,没想到刘主任也叫他“九爷”,刘主任笑笑说:“没关系,有我呢!我不行还有王市长,王市长当市委书记了,好好干吧,九爷!”

好些日子爸爸和妈妈夜里都不下棋了,也不说话,闹起意见。爸爸和妈妈闹意见一般是不超过一天或一夜的,我让爸爸妈妈的爱情经受了考验,黄叔叔说的。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意思,黄叔叔知道,告诉我爱情就是下棋,“像你妈跟你爸那样,还老再来一盘,我都听见了,这回不下了吧?哈哈!”

爸爸一开始被刘主任叫了“田干事”,现在也开始叫“九爷”了。政府大楼里的人看见总是贴着墙走的爸爸,都会笑笑,感动九爷在楼道贴墙走,没有接待任务进了办公室就再也不出来,每天把自己钉在办公室,坐在一把靠背坏了的小转椅上,从未超越转椅下面的小瓷砖,一共九块瓷砖,“九爷”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爸爸的眼睛像葱头,过来抱起我,揉着我头上的包,痛心地说:“儿子,摔疼了没有?”

爸爸从来不会说在政府工作,如此守规矩,让人喜欢。刘主任高兴人们给爸爸起了个外号叫“九爷”,“九爷”代表着懂规矩,懂官场规矩。爸爸是懂规矩的人,所以叫了“九爷”,皆大欢喜。

晚上,爸爸和妈妈在拉着帘子的里边床上围绕着我说话,却不理我。我自己没有感觉到好像变得娇气了,使劲一翻身咕咚一下故意掉到床下,摔得很响。妈妈听见了,果然惊慌失措地说:“阿甘?阿甘?你怎么从床上掉下去了?”我说:“我怕你看不见我,让妈妈听我。”

我惦记着甜水湾,对甜水湾还有一个从未听说的神秘大姨充满好奇,爸爸说春天会带我去的。我喜欢春天,谁又不喜欢春天呢?春天的银城变得温暖,我可以脱掉笨笨的棉袄棉裤上学了。

妈妈快哭了,爸爸不让妈妈哭,说再哭就不像画上的古代仕女了。我知道古代仕女什么样,爸爸有一些古装书,上面画着好多细眼睛像仙女一样的美人,妈妈就是那样的美人,可眼睛都哭肿成了一条缝了。

我喜欢妈妈给我织的绿毛衣,穿上绿毛衣的时候春天就来了,我一身翠绿的毛衣煞是好看,下山上山的时候,谁看见我摇摆的身子就知道春天来了。小英子不这么说,她是寄宿生,总能看见我进校门,知道我会给她带我让妈妈多烙的一张糖饼,她总说我穿上绿毛衣的时候会让春天有些摇摆。

爸爸知道了给我打针的阿姨是刘主任的表妹,不知道我和妈妈在城关镇医院都看到了什么。妈妈没有我看到的多,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二十岁大姑娘光屁股,还有她像妈妈蒸的富强粉馒头那样又大又白的乳房,上面还有两个小红枣,还有乳房上被大手抓红了的手印。

我想去甜水湾。妈妈的甜水湾像是不在,只在妈妈的心里,在爸爸的心里,爸爸和妈妈把它放在心里最安静的角落,一个时时牵挂的地方。甘家旺我好像熟悉了,像对爷爷一样印象深刻,也挺模糊,爷爷好像真实地存在过,又有点像掠过记忆的影子,像甘家旺的山,又像掠过银城的风,就是在与不在之间,我说不清楚。

爸爸对到政府大楼上班一点准备都没有,把精力全都放在我身上了,好多天寸步不离我。妈妈难过地说:“都怪我!哪知道她还没学呢就敢给人打针!她爸是教育局局长,管你们学校,害人哪!”

我对很多事情都不能马上说清楚,很吃力,有点累,正如银城的变化,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都变了,而变的过程不一定能感受到。当我去过甜水湾以后,才懂得讲述痛苦会比告诉别人幸福精确,原来痛苦可以很具体,而幸福实际上很模糊。

刘主任不言语,脸色微红。

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清楚了,恍然明白生命其实只是一种感受,在与不在,其实都是感受到的,如若没有感受,存在与不存在都好像没有意义,如同天上的星星。

爸爸是为我快要哭了,可我为爸爸骄傲。

没有感受到的存在会失去意义,感受到的存在也不一定有更多意义,我忽然发现“意义”是感受而不是存在。像我总惦记着甜水湾,惦记就是放不下,像妈妈说爸爸放不下大姨那样,我也放不下大姨和甜水湾了。

爸爸看见刘主任亲自来家里了,还带了这么些东西,有点紧张,刘主任却看成了感动,赶忙说:“不用这么感动!你为银城弄来圣女果,贡献可大了!”爸爸说:“不是!我没陪阿甘去医院,怎么能让头几天还拔鸭毛的人给阿甘打针呢?一针给扎到神经上了!”

爸爸刚到政府大楼上班的时候,银城用眼睛还是看不到春天的,因为那时树木还没有泛绿,花朵还没有盛开,就是说大地上没有可以告诉我春天来了的信息。但我可以听到春天,告诉我春天来了的是客山红,一种脑袋上顶着一团红色的麻雀落在院子里唱歌,告诉我春天来了。

刘主任深感做事不周全,给爸爸准备了中山装居然忘了鞋,便买了两双袜子到了北山,一起送到家里来了,看见妈妈好半天没动,拿着鞋愣在屋子里。是妈妈太漂亮了,没想到,还比爸爸高出一头还多,太不搭配,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失了身份,像雕塑摆在那里。

在要去甜水湾的这个早晨,客山红落到我家院墙上唱起歌,带着一种旋律,不像呆头呆脑的麻雀那样只会叽叽喳喳。经过漫漫冬季,春天的早晨听见客山红悦耳动听的哨声,我起床了。

张处长那晚满心欢喜,把派克钢笔从毛料中山装上衣兜里取下来,插在了爸爸中山装的口袋上。第二天他还让刘主任陪着去了一趟百货大楼,居然给爸爸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让刘主任送给爸爸。张处长心好细,发现爸爸穿的是球鞋,跟中山装不搭配。衣服和鞋要搭配,就跟在一起工作的人要搭配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