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还没斗棋就已旗开得胜,为银城迎来了圣女果,果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官场的道道就是捧、吹、涮。王市长兴奋地拍了爸爸的肩一下,大声说:“小田,把你的真本事露出来吧!让张处长开心,知道我们银城有高人!”
刘主任喜悦地说:“张处长,真好!”王市长说:“唉,张处长真是太好了!”爸爸知道也得添把柴,赶紧说:“中央的张处长可是好得不得了哇!”张处长指着爸爸,笑弯了腰,“你个田老师啊,还中央的张处长?我就是一个骑自行车上班的老张!”
爸爸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虔诚地看着张处长。张处长问:“田老师,我先跟你盘盘道,你说中国象棋是什么?”爸爸看了一眼刘主任,刘主任说:“张处长问你话呢!”王市长说:“唉,小刘,别把田老师弄紧张了,张处长这话可深了,答得出来就答,答错了也没关系,张处长不怪你的!”孙书记这时才开口,不咸不淡地说:“小学老师上阵,怪我银城缺人才啊!张处长要是在教育部就好了,银城不要圣女果,要大学,抓教育,给银城批所大学才好的!”张处长说:“您别高抬,老张我不管那一摊子。我刚从以色列回来,引进以色列的高科技农业技术!”
张处长难得一笑,爸爸头一句话就让张处长高兴,四下看看,王市长笑了,刘主任笑了,孙书记没笑,爸爸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刘主任趁热说:“张处长才是高人呢,把银城杀得片甲不留!”王市长抬轿道:“唉,张处长是把银城映得金碧辉煌!”张处长说:“得嘞,还真有金币,我回部里给你们立个项目,用上以色列的农业技术,银城人就可以吃上小西红柿了,叫圣女果,一斤几十个,春夏秋冬都可以种,想什么时候吃按你们银城话说就吃的!”
爸爸好紧张,孙书记这是在棋外将张处长的军呢,倒不知该不该说话了。王市长和刘主任都闪了,一个倒茶,一个摆棋。张处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原来农业部的一个处长也这般儒雅,只要不放肆地从美国引进转基因技术,中国的农业就有希望,中国就有希望。
这一眼让张处长看到了,他和蔼地看着怯生生的爸爸,笑着问:“你是银城高人?”爸爸说:“哪儿呀,我是银城最低的人!”张处长听后哈哈大笑,喜出望外,夸赞刘主任,说:“小刘呀,这就是你请来的田老师?可真是一个高人!”
没有支援,真的没有。路要自己走,上马就得自己走,无论深渊或浅滩,有政府信任,往前冲就是了,活下来是英雄,死了是烈士,何况刘主任在下面踩了一下他的脚,让他回张处长的话。
张处长输棋才身心愉快,让所有人大惑不解,京城的干部就是不一样,这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爸爸小心地在张处长对面坐了,孙书记的脸像猪肝一样成了紫色,白了爸爸一眼。
“张处长,我说说您听听看对是不对?对了您抬举,错了您斧正。”爸爸坐直了,敬重地看着张处长,说:“象棋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种,楚河汉界两边都一样,公平。我觉得下棋的本质有输赢,可核心不在于输和赢,品味的是智慧,可一斗棋就要论输赢,变成生生死死了!所以,张处长,我认为中国棋道的最高境界是和!我更喜欢和,和为贵。您到银城不是为了论输赢,是为寻发展的和谐而来。”
刘主任出来了,庄重地握了爸爸的手,爸爸明白了庄重的任务:杀了张处长,让京官输开心。
刘主任扶了一下眼镜,对爸爸重新看过,王市长溢出喜悦来,亲自为爸爸倒了杯茶,只有孙书记不高兴,冷冷地说:“你的是下和棋来了?没人让你和,张处长太厉害了,你想和也和不了!”张处长没搭理孙书记,指着王市长却看着刘主任说:“你们是后发制人哪,果真留了一手,把高人留在后面!”
孙书记红着脸,非要再来一盘,结果才走几步棋,竟被张处长用炮给打了一个“闷攻”。下棋的人最恨的就是不小心让对手用炮给闷了,输在这步棋上最让人憋气又搓火,就跟城市建设局局长亲自检查工作,刚在马路上走了几步就忽然消失了一样,原来是掉井里了,爬出来后大声嚷嚷着:“是不是河南人到银城了?他们里有人专门偷井盖!”这话传到孙书记耳朵里很是生气,孙书记和爱人都是河南人,为支援大西北到银城来的。他让纪委查一查城建局局长,一查还真有事,从局长家搜出了录音机、照相机,还有一个谁都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个叫微波炉能做饭的小铁匣子,当晚就给双规了。
爸爸小声说:“张处长啊,我不是高人。”张处长开心地说:“好吧,咱这儿一屋子都是俗人,姓张的,姓王的,姓刘的,书记姓孙你姓田,虽然不是大姓也还是俗!有本事姓爱新觉罗,姓叶赫那拉,姓欧阳姓司马也成!”爸爸说:“张处长啊,我姓田挺好的。”
尤其最后一盘,让王市长印象深刻,张处长将孙书记杀得只剩下一兵一马一老将,斩了兵杀了马之后将孙书记的老将在棋盘上推起磨来,让孙书记好不羞臊。张处长推累了,才一下将死了孙书记,一脸不高兴地说不玩了。
张处长说:“当然好!你教语文是吧?战国时有一个叫田文的,齐国大臣,号孟尝君,战国四君子之一,可了不得!你田老师也了不得,你说的‘和’可不是和棋的‘和’,是楚河两界的一种境界!我大中华壮大发展就是和为贵!高贵的和!厉害!”
孙书记架上了当头炮,他知道张处长瞎咧咧,天下哪有下棋是求输的?王市长观阵头上冒出汗来,没过十八步孙书记再输了。孙书记决定赢两盘,他忘了一点,“下棋”如同七年后的夫妻“做爱”一样,男人哪能说行就行呢,所以才有“七年之痒”一说,何况张处长非等闲之辈,干净利落地又赢了两盘。
孙书记的脸更紫了,王市长露出满心欢喜,刘主任递给爸爸一支烟,爸爸双手伸向张处长。棋子未动心已动,尚未交手已交锋,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和”字。
王市长立马笑了,“哈哈!张处长真幽默,北京领导都幽默!”孙书记白了王市长一眼,王市长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这说啥呢!走嘴了,张处长别见怪,走棋!”张处长抬起手,极有风度地说:“孙书记请。”
孙书记除外。
所以孙书记今晚其实心情真的不太好,完全是给了王市长的面子,他又输了一盘,把鼓出来的鱼泡眼翻了几下,看了一眼张处长,问:“几点了?”张处长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是银城人。”
刘主任惊叹地说:“田老师,你是被张处长夸奖的第一个干部呢!”爸爸说:“我哪儿是干部,教书的。”张处长说:“老师才是最好的干部,最重要的干部,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的基础!再说了,田老师可以进步嘛,孙书记和王市长说是不是?”王市长说:“是!张处长不知道,没跟你介绍,田老师马上要到政府办工作了,搞接待,也叫公共关系!政府办做公共关系的就相当于银城外交部。孙书记重视人才,一直很支持的,是不是孙书记?”孙书记说:“属于借调,我们不能让人民养活太多的公务员了,但对人才建设我一直是高度重视的。”张处长说:“现在的教育培养不出人才来,国家正在想办法改进。开始吧,田老师!”
孙书记今晚没住在银城宾馆的办公室,因为他老婆过去老“痛经”,现在忽然“绝经”了,不到五十就绝经,走极端的女人总是有的。他老婆在他去省城上任副省长之前非要跟他讨论一下妇女问题,浪漫的女儿到了法国没钱了,可别走向浪漫的极端。
张处长在这儿将了孙书记一军,杀了个回马枪,中国是农业大国,看来农业部干部比教育部干部中的智者多得多,所于我们国家的农业才一直比教育做得好。
都说孙书记要当副省长了,他开始攻桥牌,还练了网球。桥牌网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因为省里很多领导都在学桥牌,期许有一天打进中南海。练好网球很重要,中央首长有喜欢打网球的,作为挨着黄河的银城市市委书记,靠这些进不了中南海,但是到靠海的省当个省长也是应该的,因为中国迟早会走向海洋。
爸爸出汗了,还没斗棋,领导们斗嘴中爸爸的命运就改变了,要借调到政府办?爸爸更喜欢粉笔,连续八年的优秀教师。我还没出生爸爸就很有些名气,不光是教书,还有斗棋,还有一件曾轰动银城的大壮举呢,更让人震惊。
孙书记对“农业”的关心只有在每年传达中央“一号文件”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好多人还知道孙书记办公桌上有一个文件筐,上面是中央文件,下面已改成《桥牌攻略》了。
现在让爸爸震惊的是,张处长居然敢说我们的教育培养不出人才来,北京干部真敢说,还是银城离北京太远了?看来上面和下面的信息是不对称的。张处长呷了一口茶说:“田老师,你还真说对了,一个‘和’字,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这一百年被搞乱了,世界不知道,我们自己也快不知道了!‘和’就是人在天地间,问天问地,还要问自己。在天地之间问人,人与人就有了一个‘和’字,且为贵。”
刘主任对孙书记当时就要上任市委书记很上心,银城宾馆改造的时候专门留了一个与大院隔开的小门,建了金鱼池,养了红运当头。孙书记上任书记后更多时候并不在市委大楼上班,而到刘主任安排好的花园式庭院办公。北京来了领导的时候,他的生活才能够自理一些,会走路了,也会自己端茶杯了,还会自己披大衣,但对来自农业部的人有些不屑,因为银城是国防工业城市,过去不对外开放,连火车站都不叫“银城”站而叫了“甘家旺”站。
王市长鼓了掌,刘主任也拍得好响,张处长好奇地问:“田老师,刘主任说你是甘家旺的人,怎么姓田呢?”爸爸说:“祖上传下来的姓,甘家旺的人都姓田,不知道怎么就叫了甘家旺。”刘主任说:“也是,县志上也没记载,甘家旺都姓田,还真是个历史之谜。”张处长马上就给大家弄清历史了,解开了谜团,说:“过去是女人说了算,我们经过母系社会嘛!我们不妨猜想一下,一个叫小甘的妹子从远方来,嫁给了田家的祖宗,可后来不兴女人当家了,事儿就变了,可名分还得保留,这就是我们的市场经济之道!甘家旺的古人有远见,相信银城未来会有甜甜美美的一天,所以就姓了田,保留着甘家旺的祖上遗称。”
省委组织部是选拔干部的。银城是一个最尴尬的市,从工业来说银城所有的大型企业都归中央管,七八七,九一三,八八五,全是只有代号的国防企业,属于银城自己的也就是百货大楼、鸭绒厂、工农浴池以及菜市场什么的,还有一个财贸革新厂,生产可以提起来压下去打酱油的机器,还真是典型的“服务型”政府,有这样一位“懂服务”的人当市委书记上上下下都放心,也舒心。
爸爸吓了一跳,才知道老祖奶奶没准叫小甘,一个女阿甘,多少代以后一不小心把后代的名字起成先祖的名字也是有可能的。孙书记出去了,说是透透气。猜过子儿以后,爸爸执红先行。爸爸心里发慌,知道必须赢了张处长才行,还不知道张处长的棋风招法,是不是上来就玩命的那种,架上当头炮三五步就弃炮杀马又对车的?
都知道孙书记当主任时办公桌上有一个文件筐,上面是中央文件,下面是棋谱。后来当了副市长,都说他跟省委组织部部长下棋在输与赢之间没有比他拿捏得更好的人了。
爸爸要先探探虚实,第一步先拱了边兵,专业说法叫“兵一进一,仙人指路”。张处长见田老师走了这步棋,立即明白果真是遇上对手了,眼睛没看棋盘,盯着我爸爸足足看了一分钟,在想这是什么路子,下手就摸到了将上。
爸爸从窗外往里看了一眼,见孙书记与张处长正襟危坐。孙书记非常了解自己的车、马、炮,很早就掌握“弃车保帅”的奥秘。他更早些年也当过政府办主任,下过的每盘棋该赢的都赢了,该输的也全都输了,总是令人欢喜的结局。
张处长想先上士也玩玩太极以柔克刚不暴露招法,低头一看错摸到了将上,按下棋的规矩必须摸棋走棋,只得第一步先上了将,笑笑说:“我让老将先出宫了,透透风,老在宫里待着忒闷得慌!”
月亮又挑高了一些的时候,传来王市长的咳嗽声。刘主任伸出手,跟爸爸庄严地握了握,爸爸心里一热,知道刘主任的期待,肩上的担子比让六年级全都考上银城一中还重。
这一步好生了得,王市长见两人一个拱边兵,一个出老将,这是闹哪般?国际大师也不带这么下的,因而紧眨着眼,相信后手的张处长要拿出更大的本事,替孙书记惋惜,没能留在屋里学一手,这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不仅是组织上对他的希望,更是责任,是荣光。
爸爸不这么认为,执红先走,本是先手棋,斗棋讲究“先手”的,宁失一子,不失先手,张处长居然出将,便是有些小瞧,为了银城的面子,履行好赢了张处长的责任,就架了当头炮。张处长退将,已失去两手,失败就在情理之中了。第二盘,爸爸弃马抢先,用炮对车多杀了一个士,一马当先盘活了全局,张处长果真就出汗了。
爸爸心里有数。他从未穿过中山装,尽管不合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来了。爸爸什么都还没做呢,穿上了政府送的衣服,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政府这么近,下好这盘棋,赢了张处长。
刘主任看见张处长出汗了,必是已经痛快了,用眼神暗示我爸输一盘,哪知爸爸误解了,雷厉风行地又把张处长拿下了。张处长揶揄地说:“田老师,你这游击队战法,让我这正规军一时摸不清套路。”张处长总结出了失败原因,心里真是痛快了许多,接着说:“正规军不一定打得过游击队,这就是我们革命取得胜利的原因。”
中山装裤腿太长,爸爸给挽了起来,袖子也挽了。他蹲在挑着红灯笼的池子边看金鱼,全是脑袋顶上一团红球的金鱼。刘主任又出来了,点了根烟,对爸爸说:“这鱼叫红运当头,你看看有好处,事情做得好自然有红运,好处多多。孙书记要是败下阵来就看你的了,你可要经受得住组织上的考验!”
爸爸又吓了一跳,没想到下棋真的能跟革命联系到一起,一下明白了爷爷。若果真如此,就不是知识所限,就是境界问题了。张处长欣赏对手,大家都知道而且现场学习了,欣赏对手,这才是一个同样重要的收获。
孙书记当市长的时候,是没人不知道的象棋高手,一个人同时跟六个人斗过棋,赢三平二输一,可是不简单,王市长不放心爸爸才亲自去请了孙书记,没想到还请动了,满是欢喜。
“小刘啊,新中国建立才三十多年,一夫一妻制也才三十多年。废了科考,打倒了地主阶级,改革开放真的是任重道远。”张处长站了起来,目光离开刘主任,在若有所思的王市长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转向爸爸微笑着说:“田老师,来。”
“好说!”孙书记点点头,“杀他个农业部的小处长有什么费劲的!要不是你来我才不出马呢!听说那个张处长跟你是同学,也是清华的?”王市长说:“是,比我大……大一届,人特好,孙……孙书记一准儿赢张处长!”
张处长拉住爸爸的手,连输三盘果真没生气,一身爽快,透着大气,果然是京官,拉爸爸出了屋,在池塘边散起步来,语重心长地说:“小田啊,在政府里做事,野路子可是不行的!记住我的话啊,玩物不要丧志,同流不能合污。”
“孙……孙书记马上要当副省长了,银城发……发展当然还得指您呀,上车!”王市长为孙书记拉开车门,放低了声音,很神秘地说:“张处长手里有项……项目,老到,下棋能看出来五……五六步,你……你把他杀痛快了,咱们不仅能拿到农业部的国家项目,你……你离开银城上任之前还……还能去趟以色列!”
爸爸紧点头,说:“张处长啊,我记下了。”
刘主任接爸爸的时候,王市长亲自到孙书记家去请了孙书记,王市长知道自己该这样做。孙书记用牙线剔了牙,温水洗了脸,抹了大宝,披上了呢子大衣,喝了两口龙井茶,穿上皮鞋出门的时候在家里买的自动皮鞋机清洗轮上蹭了蹭,算是出来了,看见是王市长亲自开车来的,批评道:“有规定,领导不能自己开车,你王市长撞死的银城发展我指谁呀。”
“其实很难的,”张处长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月亮,默默地说,“比下棋难。”
爸爸换上了中山装,在院子里等候,孙书记要是赢了张处长就不用进去了,那就好了。爸爸没想过有一天不是见而是会领导,还是北京的,还要斗棋,还得赢,对着夜空拍了好几下脸,看见星星了,还是那么大,没变化,没像爷爷那样老以为自己升天了,又跺了一下脚,地还在。在地上真好,踏实,一步登了天的人,登天以后才知道在地上多好,多么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