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马人红了眼,脖子上暴起像长虫的筋来,指着我爷爷说:“你的调戏我妹?我灭了你驴日的全家!”爷爷说:“行,让你妹跟我走,我全家好灭,就剩我爸一个人了!妹子,快上马吧,做我媳妇儿,搂着你睡一夜就是我媳妇儿了,没人会再要你,让你哥摆棋吧!”
爷爷非斗不可,输了认了,就是赢了驴也不要了,反正一定会骑大马赶猪回家。后来人们都说十八岁的爷爷其实是看上了来自甜水湾水汪汪的大姑娘,爷爷叫嚣着说:“不斗也行!你要是舍不得马,那就斗你闺女吧!”爷爷直奔主题要他想要的,那人一听就急了,骂道:“我把你个驴日的!你他奶奶的啥子眼神?那是我妹!”爷爷说:“那就斗你妹!”
当然没斗成,爷爷被马贩子抽了三马鞭骑上驴跑了,爷爷老说听见了那妹子哭得哇哇的,爸爸不信,妈妈不信,我也不信,爷爷挺直了踮起脚还没驴高呢,谁相信甜水湾漂亮的大姑娘会为爷爷哭泣?还是号哭?
爷爷喜欢马,打小就喜欢,老想骑马,可爷爷只能骑驴,马在甘家旺是没用的。因为山里跑不起马来,只有驴中用,什么畜生干什么活,没有好不好,只有中用不中用。爷爷那天在集上看见了一匹马,喜得两眼放光,下了驴把驴押上要跟贩马的人斗棋。爷爷想赢得马,可贩马人知道甘家旺骑驴来的这小子斗棋好生了得,有祖传的斗棋能耐,想骑着大马赶猪回家真是痴心妄想。
过年的时候,大年初三,贩马人的爸爸来了,原来是甜水湾的老棋王来到了甘家旺。爷爷在集市上把他闺女给刺激了,回家后老说要嫁给骑驴的,她喜欢那头驴,五条腿儿,还有一条短一点,当啷在胯裆。老爷子是为闺女雪耻来了,哪是斗棋,找我爷爷斗命来了。
卖猪的人都认识爷爷,因为爷爷从不讨价,挑最肥的猪给乡亲们吃,都说爷爷是个好后生。集市上把头的一看见骑在驴上的爷爷来了就会奔走相告,卖猪的都把自家的猪用棍子打得嗷嗷叫,因为爷爷不光是挑肥的,还要挑叫得响的,这样的猪让乡亲们吃了更香更有力。
可轮不到爷爷,爷爷上不了阵,因为太爷还活着。甘家旺的老棋王跟甜水湾的老棋王挂了赌,谁输就割出谁家五十亩地。太爷上当了,那人哪有五十亩地呀,他儿子王贵贵夏天到集市上卖的马是借的,原来是带着妹子打掩护侦察形势呢,是要带解放军从甘家旺打进银城,太爷可真是上了王贵贵的当。
也有人说爷爷站在山顶唱歌是看天气,老天爷为了让甘家旺的人不要失去勤奋,每当麦子熟了的时候肯定要下雨,还会下冰雹,眨眼的工夫就能把麦子全砸在地里,村里的人就只能跟太爷一起哭了。看来太爷不仅过年的时候请人有吃有喝地斗棋听戏,夏天抢收麦子的时候也舍得买猪炖肉,爷爷唱完山歌后骑着驴往集市去买猪。
爷爷老惦记着甜水湾的大闺女,为有可能的老丈人支了一个阴招儿,甜水湾的棋王赢了我太爷,爷爷就被打出了甘家旺,输了五十亩地。王贵贵的爹看到地契乐得当时嘎嘣一下就死的了,在甘家旺挺了尸,为这个王贵贵恨死了我爷爷。
一九四八年仲夏的一个早晨,爷爷骑着驴出了村,到集市上去买猪,每年麦收都要赶三头猪回来请人杀了,做给抢收麦子的乡亲们吃。爷爷喜欢唱山歌,夏天也站在山头唱歌,爷爷唱得并不豪迈,关于家,有些粗犷,我长大后再回味还有些悲凉。
村里二十几个小伙子追随爷爷兴高采烈地出了山,带着象棋,预感到我太爷活不了太久了,跟着爷爷一路斗棋,期待爷爷也走出一步臭棋也弄点土地,谁能保证不走步臭棋呢?可爷爷有把握,他们加一块儿也斗不过的,到了银城觉得不好玩,兵荒马乱闹得慌,就出了银城到了黄河边。
这就要说到甜水湾,甘家旺往西十里有一个叫“甜水湾”的村庄,那里是妈妈的故乡,当年也有一个老棋王。甜水湾的老棋王向太爷挑战,我爷爷给那人支了一个阴招儿,因为爷爷看上了那人的女儿,想提前讨未来岳丈的欢喜,让太爷输了一盘不该输的棋。太爷怒火万丈地把我爷爷打出山去革命了一阵子,第二年夏天没人给收麦子的乡亲们往地里送肉吃了。太爷郁闷死了,又想念爷爷,最后悔的是就不该头年麦收的时候让爷爷去买猪。
在黄河边摆了棋,还没斗就被国民党给抓了壮丁,要他们一起打过黄河去,运送炮弹。爷爷说:“有马吗?”一个国民党军官说:“要马做的?”爷爷说:“给我匹好马,上马平天下,下马定江山!”军官大笑,指着爷爷说:“这好,有气势!来呀,把驴给这牵来!”
太爷是“老棋王”。还要请来戏班子在甘家旺唱七天七夜的戏,有酒喝,有肉吃,就是说过年有七天七夜的开销都是太爷出的,每天开戏前在龙王庙前斗棋。爸爸说我爷爷当年可不是“飞奔”革命的,是被我太爷用一根枣木棍子打出了山外,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太爷输了一盘不该输的棋,是我坏爷爷干的。
爷爷爱马,可骑的还是驴,带着二十几个兄弟上战场,黄河没过去,天没亮就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给俘虏了。俘虏爷爷的竟是王贵贵,王排长,爷爷一下就认出来了,问:“你妹子呢?”王排长有肚量,不计较,问爷爷:“你回家,还是革命?”爷爷想了一下说:“不回家,先革命吧!”王贵贵拍了拍爷爷的肩,说:“好!聪明!记住,打仗带枪就行了,别带着象棋,等革命胜利了你再去斗棋吧!”爷爷说:“好的!”王贵贵说:“什么好的?咋那肉麻呢?赶紧拉车,给前线送炮弹!”还是送炮弹,爷爷四下看了看,没有驴,问:“驴呢?”王贵贵坏笑了一下:“你说呢?”
爷爷说从他记事开始,甘家旺一过年就要“斗棋”,在家里的大宅子设局,那叫一个壮观,十里八乡会下棋想斗棋的人都来,太爷还管饭,不管哪儿来的,认不认识的,有没有身份的,或老或少,会斗棋的都可以来斗它一斗。这是甘家旺过年的一个乐子,幸福事,决出来的第一名就可以跟我太爷挑战了,太爷才会穿着亮晶晶的丝绸衣服隆重出场。
爷爷知道驴在哪儿了,自己就是,二话没说拉起了炮弹车。王排长后来是连长,精于算计,转业后成了甘县的王县长,就是一九六〇年要爷爷勒紧裤腰带的王县长,可他怎么算也没法让甘家旺的人吃饱肚子。那天他牵了匹大马上山,考察地里长了多少麦子,算计着每亩可以打多少粮食,人均产量多少,好好考核一下甘家旺是怎么回事,不知怎的马发了脾气,一蹶子把王贵贵给踢到山下去了,死了手里还攥着算盘呢!
爷爷和爸爸都没见过那副翡翠象棋,确信老爷子被人抹了脖子跟那副从不离身的象棋有关。爷爷说杀人的人可以得到它,却不一定能摆弄得好它,就跟甘家旺的人分到了土地又被合作化收为国家的变成人民公社之后弄不出多少粮食一样。爷爷小时候也不会种地,但对我太爷斗棋的能耐早已心领神会。
爷爷棋下得再好,无缘的人也是在不了一起的,何况多年以后在县里开会再见到王贵贵的妹子,才发现她竟是个麻子。爷爷青春期荷尔蒙反应强烈眼神不济也是有的,幸亏没娶她,老说打仗的时候在梦中耍了她好多次。她在新中国成立后做了甘县的教育科科长,说我爷爷打小就不正经,也就下得一副好棋。
甘家旺的人打量完飘出山外的一根毛之后,知道了太祖父没能把据说已传了百年的翡翠象棋留下来。
爷爷不服气,说你们家才不正经呢,当年押地斗棋骗人,你们家根本就没有土地,穷得叮当响,家里就一个水坑,里面还没有水。王科长就哭了,说她爸爸就是被我爷爷给害的,一想到这儿爷爷总会叹口气,同情地说:“土地可真害人哪!”
我知道,妈妈是说爸爸不会斗棋就好了,不斗棋就不用去政府办,爷爷不因斗棋就不会被太爷用一根枣木棍打出甘家旺,太爷没有祖传的翡翠象棋也不会死。太爷是甘家旺所有死去的人里死得最窝囊的人,最让人憋气的死法,被人一刀给抹了脖子,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指着抹太爷脖子的人脖子上冒着血泡,让甘家旺的人痛心疾首,因为甘家旺死了久负盛名的“老棋王”。
爸爸摇摇头,“别说了!你欠甜水湾的,你的情我来还,你的账我还上。”爷爷把胡子吹了起来,说:“我说你非找个甜水湾的媳妇儿呢!敢情为这事儿?你给我记住了啊,我谁的也不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更不带娶媳妇儿的!”爸爸说:“跟你说不清楚。”爷爷咽了口唾沫,耿耿于怀地说:“反正你小子有福气!还真娶了甜水湾最漂亮的大闺女,比我强!日他的,怎么会一代就比一代强呢?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代更比一代傻!”
甘家旺的人都猜测老东家必是为一副象棋死了。我猜想太祖父死的那一天,甘家旺一定有人看到了一根鸿毛飘出了山外,轻于鸿毛,像《阿甘正传》一头一尾都出现的鸿毛,也许是鹅毛、鸭毛或鸡毛,电影里没说是什么毛,我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毛。结尾时那个老奶奶对阿甘说人生就像巧克力,不吃就不知道哪块是什么味的,可妈妈知道,妈妈说我太爷、爷爷和爸爸就是三块怪味巧克力,而且都是苦的。
爷爷总结他的一生,是“斗棋”让他参加了革命,算是因祸得福,要不肯定当不了甘家旺的公社书记。当年如果不是被太爷给打出甘家旺,爷爷不被国民党杀害也得被共产党给枪毙了。一九六六年爷爷还是被银城的红卫兵给收拾了,爸爸给关在牛棚里面的爷爷送饭,没有牛的牛棚里面关着爷爷,还有孙书记。爷爷教会了银城市市委孙书记下棋,也教会了爸爸,希望有一天我爸爸也能“斗棋”斗出个什么奇迹来。
爷爷还说,甘家旺的人都为老东家的死痛心疾首,跟我课文里学的说法不太一样。太爷被人抹了脖子,爷爷说眼睁睁看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有一天村里大喇叭铿锵有力地宣读毛主席对死人的看法,说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提到了一个叫张思德的人,这人爷爷不认识爸爸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为了砖头牺牲了。为砖头死了张思德让人痛心疾首又扼腕叹息,爷爷说还好张思德不是甘家旺的人也不是银城的事,原来银城外也有奇人奇事。
奇迹果然出现了,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北京的张处长来了,爸爸出马跟张处长下棋,一切都改变了。
爸爸还没有出名的时候,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在甘家旺就是很有影响的人。爷爷说如果我太爷活下来会是人人恨的“地主”,可甘家旺的人都管我太爷叫“东家”,还好,东家一下死了,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不是被国民党枪毙也不是被马步芳杀了,不是被共产党崩了也不是被贫下中农给扒了皮,愣是被山外新兴的现代土匪活生生给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