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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爸爸有两只可爱的眼睛,两只眼睛一样大,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像一朵花和另一朵花,就是两朵花了,爸爸一笑,眼睛就像两朵花一样在脸上绽开了。我写作文就是这样写的,我就写了爸爸的眼睛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哟,老师说不能这么写,没有人形容男人的眼睛可爱,何况九爷的眼睛也不像花。

她傻乎乎的居然看不出来。老师把妈妈叫到了学校说这事,期待着妈妈同意,妈妈就同意了,说:“你爸爸的眼睛怎么像花呢?我看更像两个没有发育好的葱头。”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老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妈妈大声说:“好了好了,你爸爸的眼睛不像葱头。”我就不哭了,妈妈又说:“可也不像两朵花!”我又准备好了哭,妈妈叹口气,朝老师难为情地笑笑,拽起我的手,“阿甘,别哭。”

一叫我阿甘,我就不哭了。

这时候该有笑声。果然就有了,总是班长带头笑起来,班长的笑声又大又脆,不像高中的班长瓮声瓮气的,他的笑声能撞到黑板上,再从黑板上弹回来蹦得满屋都是,然后大家一起笑,大家喜欢阿甘,崇拜阿甘,就笑阿甘,一起拍桌子,一起跺脚,有节奏地喊:“阿甘!阿甘!阿甘!”连叫三遍。小英子告诉我,重要的人要喊三遍。

现在我可以直直腰,挺挺胸,跟妈妈回家了。回到家妈妈说:“他爸,给阿甘改个名字吧!”爸爸不同意,说:“何必呢?”我也不同意,说:“何必呢?”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就叫阿甘。”妈妈就同意了,像爸爸一样热乎乎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妈妈每回提议给我改名字都以爸爸不同意结束,妈妈每回都摇头同意了。摇头表示同意,跟我已经取得的一些经验不一样。

我知道了,摇头不一定表示不好,也有同意,没准还有赞许呢。

过去无论谁叫我阿甘,都不见笑声,现在开始有了,那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是阿甘我高兴。后来爸爸好不容易让我明白,大家喜欢的阿甘跟我没关系,大家喜欢另一个阿甘。就是说,还有一个阿甘。我就问:“哪个阿甘?爸爸,是你吗?”

要是爸爸也不错,我们家就有俩阿甘,大家都会笑。我喜欢生活里有笑声,没有笑声的日子叫什么日子呀。爸爸说:“儿子,那个阿甘是个美国人。”我知道了,那个碰巧也叫阿甘的是个美国人,腿像我一样不好使,后来就非常好了,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我也准备这样,可以参加学校运动会,到时候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就像爸爸了。我说:“爸爸,我要跑,你教我跑吧!”爸爸说:“儿子,再长大一些。”爸爸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再长大一些。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有时间长大。

爸爸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特别能跑,从甘家旺一口气跑到银城的城关镇,就是在我现在的小学读书,再从城关镇跑回甘家旺,像飞一样快,每天追要下山的太阳。“像一只雄鹰在地上狂奔。”爷爷说,爷爷那时还没死,把大老鹰说成是在地上跑的动物,跟所有人的经验都不一样,那就差不多到了要死的时候。我说:“爷爷,大老鹰不是在天上飞吗?没有人说雄鹰在地上跑,我爸爸又不是田鼠,田鼠看见了黄鼠狼才会在地上狂奔呢!”爷爷说:“你懂什么?你爸爸没翅膀,不飞。”

这涉及了知识,没翅膀是不能飞的,可妈妈养的老母鸡有好大的翅膀也不飞呀?我又问爷爷:“爷爷,那大母鸡有翅膀怎么也不飞呀?”爷爷说:“你傻不傻呀?母鸡是下蛋的!”我笑了,哈哈笑,“爷爷你才傻呢,我妈养的母鸡也不下蛋!”

这个我知道,妈妈买回来一只母鸡后,每天都趴到鸡窝往里看,从来没看到过母鸡下蛋。爷爷很生气,“你妈会下你这么个傻蛋就行了!”爸爸不高兴地说:“你干吗呀?”爷爷说:“我不干吗。”我就笑爷爷,告诉爷爷我妈妈养的大母鸡今天突然就会下蛋了,“哈哈!爷爷,妈妈的母鸡一夜下了九个大鸡蛋!”

妈妈还不信,说这只老母鸡要么不下蛋,一下怎么就下出来半斤呢?爸爸说:“你什么眼神呀?九个大鸡蛋一斤二两呢!”爷爷把胡子吹得老高,瞪着爸爸说:“香火要断!我有个傻孙子全的怪你!”爸爸就不吭声了,两只眼睛像妈妈说的那样跟两个葱头似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疼爱地摸摸我的头。

一到这时我就超幸福,心里热乎乎的。

爷爷说:“我小时候白参加革命了!还好解放了银城,咱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品性就是不自私自利。”我有些不明白,问:“爷爷,人家都说你当年是飞奔革命,爷爷怎么就能飞呀?”爷爷吹着胡子说:“那是形容!形容!就跟你爸爸不可能从甘家旺跑到城关镇一样,回家也追不上太阳,可他老是追!现在想起来是比你还傻!聪明人的都自己留着,傻才遗传!怪不得别人!”我就看着伤感的爸爸说:“爸爸,没关系,等我再会跑了,我帮你追太阳!”爸爸好高兴,高兴地说:“太好了!有一天爸爸看不着太阳了,你就自己继续追!这就对了,我儿子就是要追太阳!”

爷爷不关心我会不会像爸爸那样追太阳,陷入了沉思里,然后吹得胡子在嘴前飘着,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太得操蛋了?养的后代才一个比一个傻!”爸爸不同意,说:“什么呀?你当着阿甘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也不同意,而且不明白,就问爷爷,“爷爷,你老说你当年是飞奔革命,可你没有翅膀怎么能飞呀?”爷爷又把胡子吹了起来,愤怒地说:“那是形容!我的天哪,你怎么连形容都不懂呢?”我笑了,“哈哈,你当了排长也是形容的吧?”爷爷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一到我把他当年的职务弄低了就不高兴,十分恼火,瞪起眼睛说:“阿甘!我是连长,爷爷是连长!跟你说了多少年了,你个臭孙子怎么老给我说成是排长?”爸爸说:“儿子,你爷爷是副连长。”

爷爷就不说话了,显然这比较精确,那就是副连长了。“想当年,哼!”爷爷从一个像他一样老得没了样子的军壶里喝了一口酒。爷爷的老军壶里不装水,只盛了酒的,喝一口以后就又要想当年了,“想当年!”这时候我就说:“我知道,你是被我爸爸的爷爷给打出甘家旺的!你气人,气死祖宗了!”爷爷脸都白了,一到这时候气得就要打个酒嗝,他立马就打了一个酒嗝,歪着头看爸爸气急败坏地说:“这孩子他妈的太傻!都怪你,现在都叫你什么?九爷?我他妈的还没死的呢,你当什么爷!”

爸爸就不说话了,疼爱地看着我,脸上有笑容,不是好看的那种。妈妈说:“他爷爷,大家叫他九爷跟辈数没关系的,只是个形容。”爷爷把军壶使劲地摔在炕桌上,“形容?这的世界不就是给形容坏的吗?”

妈妈想了想,说:“要说也是啊?可那也不能怪九爷呀!”爸爸摇摇头,“时候不早了,都快睡觉吧!”妈妈说:“等一下,我去给你打水,洗洗脚。”爸爸说:“干吗每天都要洗脚呀?”妈妈说:“让你洗脚不是好好睡,而是好好走!”爸爸说:“你老担心什么?我干吗不好好走呢?”妈妈说:“借你去政府办上班,我右眼总跳,老怕你犯错误!”爸爸说:“不会的,媳妇儿你放心吧!”

从我记事开始,是爷爷爱犯错误,跟爱喝酒有关。爷爷在部队的时候听说县里把祖传下来的土地给甘家旺村里的人分了,很高兴,复员回来后又合作化了,集中起来归公社了,爷爷正好当上了甘家旺人民公社的书记,真好,还是爷爷管,只不过已经属于国家了。人都是国家的,离不开土地,都由政府收了管了,真是太好了,钟一响一起出工上地,太阳落一起收工回家,洗了手一起到村食堂吃饭,幸福得当当响,爷爷敲钟总是最后吃,基本上没的吃了,那爷爷也高兴。

当年跟爷爷出去的二十多个人只回来了三个,三个革命残废军人,爷爷能多照顾就多照顾。后来不一起吃饭了,到了一九六〇年甘家旺的人差不多饿死了一半,爷爷就给王县长打电话,说:“快送粮食来!”王县长说:“同志,勒紧裤腰带吧!”爷爷嚷嚷着:“那就送裤腰带来!”

这事传出了甘家旺,爷爷一下就成了银城名人,在爸爸之前。我们家三代单传,每一代都有一个姓田的男人,而且都出名,我第一次写作文就有名了。爸爸生在甘家旺,甘家旺的山很高,我就写了甘家旺的高山,要问那山有多高呀?一个婴儿生下来不小心掉下去,牙都长出来了还没掉到底呢!老师看到我的作文快哭了,捶胸顿足地说:“阿甘!有你这么个学生真是倒霉呀!我又拿不到奖金了!”

回到家,我把作文给爸爸看,爸爸跟老师的反应不一样,爸爸那时还在教六年级的语文,比教二年级语文的老师水平高得多,看了我的作文手舞足蹈地说:“儿子,你太有才了!我们阿甘将来肯定能考上银城一中!”能让爸爸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拍着那条一年级打了一针以后怎么也不长肉的细腿说:“太好了!我能上一中!”

爸爸怕我把自己拍太疼了,搂住我,教我如何写好作文,说:“阿甘记住了啊,作文是要有主题思想的,主题思想就是要构建一个中心,那个中心在作文里叫灵魂,没有灵魂的作文就不是好作文。什么是作文的灵魂呢?就是无论写什么内容的作文里都要有文化品质,要构建出文化品质。光有文化品质还不行,要有精神走向,什么是精神走向呢?就是要写出作文以外的东西,才是好作文。”我听不懂,说:“我听不懂,六年级的语文太深了!”爸爸笑笑说:“不深,我给你举个例子啊,比如人长牙干吗呀?”我说:“吃饭,还吃人。”爸爸吓了一跳,“干吗还吃人呀?”我说:“老师讲鲁迅了,吃人!我爷爷不是也说过一九六〇年甘家旺差点也吃人吗?”爸爸眼睛连葱头都不像了,像踩瘪了的葡萄,“阿甘呀,鲁迅说的是旧社会啊!”我懂了,点点头,“我懂了,那就吃社会!”

爸爸又愣了一下,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子呀,也不能吃社会,社会才吃人呢,如果不好好走的话就会被吃了。”我高兴地说:“我不走,要像爸爸那样跑就谁都吃不着我了吧?哈哈,太好了!”

爸爸没笑,快哭了。爸爸肯定是在思量我什么时候能再跑呢?因为我上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是会跑的,像爸爸一样。爸爸从小就很能跑,而且从我爷爷开始,爷爷当年就是跑着参加革命的,可爷爷老说是飞奔。爸爸小时候从甘家旺到城关镇来上学,早晨顶着月亮跑,下午追不上太阳就顶着星星跑,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城关镇小学当老师以后才不用跑了。我不会跑了,是因为城关镇医院的阿姨往我屁股上打针一针就给打坏了,打到了神经上。

我总算说明白了,我原先是会跑的。我不喜欢学校开运动会,总是看着别人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体育老师让我扔铅球,还说腿不好的人胳膊都发达,可那玩意儿老砸疼我的脚。

我要跑,城关镇自从爸爸到政府办上班就有了非常好的马路,不像过去那样尘土飞扬。城关镇也改成城关区了,我要用我软绵绵的脚在软绵绵的柏油路上飞奔,爸爸很高兴,说:“儿子,你行的!”

我行,这很重要。那时候美国的阿甘还没有来,什么事到银城总要晚一些,国家不让银城对外开放,外国人坐火车到银城是不能下火车的,除非在北京上火车前经过同意才行,要不然只能再往前坐,到头的地方是省城。火车从北京开过来要两天两夜,美国的阿甘就是被装在铁盒子里用火车送到银城来的,爸爸很吃力地让我弄明白是美国的阿甘来了。

爸爸让我弄明白一些问题总是很吃力的,那天好不容易把美国那个阿甘快解释明白了的时候,我就问:“爸爸,他也是七个月生出来的吗?”爸爸点点头说:“可能是。”妈妈说:“肯定不是。”爸爸就告诉我说:“电影里没说,美国阿甘肯定五个月就出来了。”我好高兴我比美国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我是七个月出生的,那个傻阿甘早早溜出来干吗呀?

我这样一说,爸爸和妈妈都皆大欢喜,夸我聪明,我又问:“那个阿甘也发高烧得过大脑炎吗?”爸爸摇摇头说:“可能没有。”妈妈点点头说:“肯定没有。”我拍着手开心地说:“太好了,我得过,他不如我!”

爸爸和妈妈就不说话了,一到这时候他们就不说话。爸爸和妈妈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准备好了闹意见,于是就闹起意见来了。一般都是妈妈先说,妈妈说:“那次你要不是陪着张处长去下棋,能把阿甘烧成大脑炎吗?”爸爸说:“那是闹流感,都没想到还有大脑炎,可怪不得张处长啊!”妈妈说:“我没有!怪人家张处长干吗?我怪你,那再往前说,你要是不同意孙书记叫你去接受什么采访,我大着肚子到医院去看他爷爷,会一跤把阿甘给摔出来了吗?”

这就是我的出生经历,比美国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的原因。因为爸爸被从学校叫走去接受采访,我出生了。爸爸又被从学校接去陪北京来的张处长下棋,我得大脑炎了,还一针给打坏了。妈妈抱怨,转过身去,开始抖动肩膀。

爸爸站在我和妈妈中间,向左看看,向右看看,我知道往后发展的结局,就是要看手表了。爸爸就看了一眼手表,说:“坏了,我表停了,现在几点了?”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晚上九点,不一定要告诉爸爸,机会是妈妈的。爸爸说:“他妈,现在到底几点了?”妈妈说:“你不会自己看?”爸爸说:“不行啊,你还不知道?没有媳妇儿你我可是一事无成!”

这正是妈妈笑一笑的时候,妈妈果然就笑了,说:“你就跟我虚头巴脑的吧!看表呀?那不九点了吗?”妈妈被爸爸肯定的时候总是很高兴,也有理由笑一笑,就忘记了历史。

我开始知道,历史总是在关键时候被提到,并恰到好处地根据不同的需要进行解释。历史是武器,从来不像大人说的那样是镜子。可我老觉得历史是月亮,在天上挂着,爸爸一被政府办的刘主任叫走,妈妈就说古人不见今日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就是说,银城的月亮照过我爷爷,也照过我爸爸的爷爷。

爷爷总说八国联军怎么打到北京就不往西进了,让甘家旺的古人没有机会把驴日的列强们打到吐血。爸爸说银城离北京太远了,大鼻子们不想到西北来,怕大风沙给的们刮跑了,要不就喂了狼。

妈妈一笑爸爸就高兴了,爸爸一高兴就得意忘形,妈妈就用我的历史让爸爸无话可说,“阿甘成了这个样子都怪你!”妈妈只要刺激一下爸爸,爸爸就会呆呆地愣一阵子,然后铺好床,给妈妈打来洗脚水,要给妈妈洗脚,妈妈就等这个时候呢,好给爸爸洗脚,爸爸变得无力反抗,怕妈妈再生气,我就可以到我的床上睡觉了。

我们家有教室的一半大,用黄土做的房子,叫“干打垒”。干打垒的房子是在山上的岩石上铺上黄土,黄土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一层一层铺,四个人用大石礅子砸。石礅子上有四根绳子,四个光着膀子的人同时使劲把石礅拽起来,高高扬起后重重落下,咚的一声,盖房子。

嗨哟,我们砸

用黄土砸出一个家

住进去才知道啊

房子不是家

家在哪里呀

住在你的心疙瘩

在咚咚声中,用一层一层黄土盖出来房子,北山人的家都是在号子声中砸出来的。男人的歌,银城的歌,粗犷彪悍,比住在山下人的家是用砖头砌的房子动静大,有响声。

多少个夜晚总是这样,爸爸打好洗脚水,把妈妈做的布帘拉上。布帘在屋子中间,爸爸妈妈住里边,我住外面。爸爸一拉上帘我家就是两间了,这时候我总能听见爸爸说:“我给银城洗脚,好跑得快一点,现在我要给媳妇儿洗脚。”

妈妈不同意,说:“不对,你是给银城洗脸的,你是银城的洗脸工。”

“洗脸工?哈哈,那好吧,你说洗哪儿就洗哪儿!”爸爸好开心,笑着说:“我是银城的洗脸工!”

“又错啦!”妈妈又改了,“你是九爷,银城三陪!”

“真难听!”爸爸不服气,“你怎么把我给说成三陪了?”

“你不是吗?”妈妈大声问,很亲切,“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呀?”

“好吧,我是,陪领导,陪来银城检查的人,主要是陪来银城投资的人!”爸爸也大声说:“不过我在家是双陪,陪好你,还有儿子。”

“你还是做好银城三陪吧!”妈妈说,“我看市里的领导不要你陪的,除了刘主任,你也要陪好你自己,九爷。”

妈妈和爸爸闹意见总因我起,马上就会好,爸爸一般不让它过一天,或者一晚,一直到下次闹意见为止,周期长短不一。我总想,爸爸和妈妈一定是好到了非闹意见不可才决定结婚的,开始明白能在一起过日子的两个人应该都是很有意见的,所以才隔着一条街、一座山、一条河或一个城市辛辛苦苦地住到了一起,这样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

隔壁的黄叔叔就跟隔着三条街的第二个黄阿姨好到了要闹意见才住到一起的,黄叔叔跟第一个黄阿姨没啥意见,所以第一个黄阿姨不吭一声地就走了。

第一个黄阿姨在银城刚有卡拉OK不久就走了。都管黄叔叔叫“007”,文化局文化科文化办的文化管理员,是银城有了歌厅以后第七个离婚的人,所以叫了“007”。

007黄叔叔喜欢跟爸爸站在院子里隔着墙说话,说国家终于决定让银城对外开放了,外国人到银城可以随便下火车了,不用经过批准才能够到银城来。银城是国防建设基地,东西南北全是山,山里有外人进不去的神秘工厂。银城大部分人都是在山里上班的,那些没有厂名只有数字代号的工厂不属于银城管,管它们的在北京。

爸爸说银城人民政府是全中国最好的政府,真正的“服务”,也只能是一个“服务型”政府,过去主要服务于大山里搞国防建设的人们,现在也开始服务自己了。爸爸有这种认识水平让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很高兴,人人都知道国家允许银城开放好日子就来了,好日子就是要唱起来。

有了卡拉0K,这一唱就唱出了银城离婚交响曲,离婚都排到五百多号了。我表姐也是一个,表姐是城关镇最漂亮的人,跟表姐夫都在红旗电影院上班,表姐夫是放电影的,表姐是检票的,还为电影开演来晚了的人用手电照着找座位。

表姐有一天就照到了一个一见光就灿烂的人,那个人把同一部电影三天连续看了三遍。第三遍一个人来却买了两张最后一排座位的票,开演以后才来,表姐打着手电帮他找座位,那人坐下就拽住了表姐的袖子,表姐用手电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人一见光就灿烂,笑得好灿烂,说:“我都看你两天了,今天是第三次,专门来看你,买了两张票,快坐吧!”表姐说:“我不坐。”那人说:“你坐吧!别让放电影的人发现,我一闹你老公准的知道了!”表姐就坐了,真怕被放电影的表姐夫发现了,可不久后还是跟表姐夫离了婚,跟那个人去了广州。

表姐跟表姐夫离婚都说跟银城的发展有关,离婚排在第二百零三号,所以都管表姐夫叫“203”。表姐夫当过兵,爷爷死前还为这个生气,说203是他们老团长的代号,现在的人可真不像话,管放电影的都敢叫“203”!

新表姐夫带表姐去了广州,才知道那人原来是卖袜子和雨伞的,到银城卖丝袜和雨伞的。我挺想表姐的,可做梦从来没有梦到过表姐,不知道是我把她忘了还是她把我给忘了。我爱表姐的红唇,小时候表姐总给我洗澡。去广州前表姐抽空来看我,妈妈的车间正好来了一批鸭子,已经不叫厂长改叫总经理的人非要叫妈妈去,星期天爸爸也被刘主任叫去了,正好表姐照顾我。我小时候表姐就喜欢我,她很会照顾人的,非要像我小时候那样在家里再给我洗一次澡,把我脱光了。我以为她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给我洗的时候悄悄含住我的小鸡鸡亲一会儿,可是没有,表姐看到我两条已经粗细不一样的腿哇的一下就哭了。

还是说黄叔叔吧,第二个黄阿姨不再到谁都可以进去唱一阵子歌的地方上班后搬进了黄叔叔的家,这样黄叔叔跟黄阿姨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我半夜里经常被黄叔叔家砸锅摔盆的声音吵醒。

我又被吵醒了,听见妈妈说:“老黄家又怎么了?”爸爸说:“那女人怕又被‘007’侦察到什么目标了,银城开了二十多家歌厅了。”妈妈说:“老黄的女人晚上不爱睡觉,中午才起床,天黑后就哪儿都找不着她,老黄生气了。”

这时候锅又被摔了一次,爸爸笑着说:“老黄总让我想起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家家都砸了锅炼铁。”妈妈笑了,说:“他砸他的,咱下咱的,我还要,再来一盘。”

我大声说:“你们干吗老在床上下棋呀?爸爸下棋还老是呼呼地喘气,像火车,我都听见啦!”妈妈在里面说:“这孩子,吓死我了,你没睡着呢?”爸爸说:“阿甘咋还没睡着呢?”我说:“我被一九五八年给吵醒了!”

不知道妈妈是什么表情,肯定钻进被窝里,声音发闷地说:“以后不能跟你下棋了!”我说:“那看电影吧,爸爸带我去看阿甘!”爸爸拍了一下脑门,要不就是大腿的声音,“坏了儿子,明天我得去火车站接人!”妈妈说:“你别去接了,带阿甘去看电影吧!”爸爸说:“不行啊,北京来的,中央的,我不去不行!”

妈妈坐起来了,拉开灯,不明白,开始问:“我说九爷啊,你怎么凡是北京来的就认准了是中央的呢?你斗棋那回的张处长也是中央的?人家张处长说他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中央哪儿有骑自行车上班的呀?”

爸爸说:“有哇,张处长就是。”

妈妈不太明白了,说:“人家张处长说自己是农业部下面一个局的,局再下面一个处的,最小的处长,跟中央没那么近。”爸爸说:“哪儿是我说的呀?我领导说的,刘主任。”

妈妈语重心长地说:“赶明儿真来个中央的我看你该怎么办?陪人家斗棋还是唱歌跳舞?北京有那么多部队歌舞团,谁到银城来让你陪着瞎唱乱跳呀?再说了,你要唱得不地道九爷不就栽了?刘主任指着你的贡献当市长呢!”爸爸说:“副市长。”

传来咚咚咚的声音,“007”不砸锅了,黄叔叔用头撞墙。黄叔叔砸了锅以后,爱用脑袋撞把我们隔成两家中间的那堵墙。

第二天早晨黄叔叔头上裹着纱布站在院子里刷牙,我们两家中间的墙很低,他边刷牙边问我爸:“九爷,现在早就不兴下棋了,你陪北京来的人该干啥子的了?”爸爸笑笑说:“该干啥子干啥子呗,又不是为了自己。”

“你行,做啥子都不白给!”黄叔叔把嘴里的白沫子吐了,说:“我爷爷就会拉子板胡,像哭丧的,要像你爷爷会斗棋该多的好!”